動車馳出六安,便是滿目的清新了。莊稼地里,農民們正在栽秧或收割黃亮亮的油菜籽。小麥泛了綠豆色兒,一叢叢翠生生的樹,一片片綠茵茵的草,一群群叫喳喳的鳥……田野里仍然律動著自然的生機和美妙。
突然,一座千瘡百孔的山迎面而來,認得,她是龍穴山,我的故鄉的母親山。眼下被開采得山體裸露,崖口斷裂,亦如慈母正被她的兒女們開膛破肚……想原來她竟是六安八大景之一最蔚為壯觀的“龍穴夕照”,每當雨過天晴,總有層疊的彩虹飛凌山坡之上,與天際相連,彩虹下滿山的古松蒼翠,漫地的野花搖曳……每當這時,山下的我們便散了鵝群,爬到山頂,用竹筒打了史書上稱為“天下第十泉”的山頂井水,然后再飛奔下山,在烏龜嶺上栽一株自己喜歡的花兒。再將竹筒里的水澆灌上去——老人們說,用山頂打來的水澆灌這株花兒,這花兒就永遠不會死去。相信老人的話,因為大我12歲的二姐小時候栽種的幾株山楂,都早已開花結果,成了小樹了。
現烏龜嶺早就被開山取石的人們炸成了一口巨大的石塘,不知我們從山頂打水下來栽種的那些花兒,還有二姐的山楂樹都魂飛何處了。
龍穴山過去,便是被我們叫做牛尾巴的山了。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了一條上山的小路,在青草綠樹之中蜿蜒向上……
小女子本姓陶
天天打豬草
昨天起晚了
今天要趕早
優美動聽的黃梅小調是翻著山過來的,它帶著歡快激越的節奏,踏著清露從綠樹翠草上方飄然而至。唱歌的人是個美麗的少女,皮膚白皙,兩條烏黑發亮的長辮子搭在胸前。白底紫花的褂子是少女自己用紡車紡就的棉紗織成白布裁做的,這種布本是一種土布、粗布,又叫家機布,但少女用太陽花包在布里,用牙齒咬出一朵朵形狀各異的花兒,再用開水一煮,那些特殊的花兒便開在小褂兒上了。這開滿太陽花的粗布小褂就成了村里人無不稀奇無不叫絕的靚裝。加上少女的身材特別中看,少女是三里五鄉最令人喜愛的姑娘。
少女在學校由于學習好,先當的是學習委員,后因能歌善舞,又改當文體委員。少女是個隨和善良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當的是什么,在乎的是自己能為別人做點啥。糧食關期間,為了救下家中快要餓死的妹妹們,她寧愿去偷吃校園里生的油菜和紫云英,省下每日的供應飯菜帶回家中。后被學校發現,開除了她的團籍,甚至還關了她一個星期的禁閉。糧食關過去,她回到了家中,成了村里一個很棒的勞動力。
農村雖忙,但也有“歇夏”的日子。少女不愿歇在家中,就約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姑娘,一道去牛尾山采摘山楂,和她同去的有同齡人史承雯、李緒環和張遠云。四個少女挎著竹籃兒出了家門,午后遇上了雷陣雨,不知她們是如何躲過那場暴雨的。當她們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龍穴夕照。
四個少女手挎裝滿紅山楂的竹籃,穿過彩虹,翩翩躚躚地從山那邊走來。她們的步子邁得不快不慢,踏著掛滿水珠的青草,嘻嘻哈哈地唱著黃梅小調《打豬草》,銀鈴般的歌聲在雨后的山坡上跳躍著,蕩漾著,盤旋著……四個長辮子姑娘從崗上一步步走向村子,步伐是那樣的輕盈,晚霞映在她們年輕嫵媚的臉上,又是那樣的動人!走在前面的是那個最美的少女,她是我的二姐胡傳芝。
那年二姐18歲。
有好多次,我試圖用畫筆再現那個生動的場景,然而,畫布上的彩虹是死的,青草是死的,人物也是死的。我也曾嘗試用文字來表達我內心里對那個畫面一直以來的感動,然而缺血的筆管無法淌出活著的語言。
那四個少女,如今活著的只有史姐姐了,第一個死去的是年齡最小的張遠云,她不能忍受丈夫的外遇,不到30歲便服毒自盡。第二個死去的是我二姐,39歲死于胃癌。
二姐的胃癌根子始于“五風”,她生吃野菜,活吞樹皮,她的胃一直不好,是野菜、樹皮之過?還是禍端于人治之災體制之孽?可憐我的二姐,不到40歲,便撇下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去了另一個世界。她走后不久,其夫再續,小小的女兒汪彤得了惡性貧血病也隨其母與我們永訣……
牛尾山早被飛速的動車拋在百里之外,然而山間的那條小路還在我的眼前延伸,那上面有我二姐年輕的腳印。盡管50年過去,風雨的洗蝕,所發生過的,我們可以淡化,甚至可以忘記,但我們卻不可以去抹殺。
50年過去,我們丟掉的僅僅是往事是年輕嗎?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親人是歲月嗎?
50年,半個世紀,在18000多個日子里,我們笑過,哭過,我們愛過,恨過……當我們才開始懂得珍惜的時候,然而,為時已晚,所有一切,都只在一眨眼之間,它們就過去了。就如同我乘坐的這趟列車,從武昌發車到六安只逗留了2分鐘,載著我走過了龍穴山,又走過了牛尾山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呼嘯著過去了。山還在那里,田園也還在那里,然而車子卻過去了……盡管車子里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但列車就像時間一樣,它不能依著人的性情或留或走,它只能這么向前開著。有情感的乘客,要不你就下車,像我二姐一樣;要不你就這樣隨著它的開動而一直向前走去,終點站總會在你的預料之中或預料之外出現在你的面前。那車窗外所有好玩的或不好玩的,都過去了——你已經擁有了瞥它一眼的福分,這就夠了——乘客不可能帶走車窗外的風景,這些風景,人是帶不動的。
車廂里老是回蕩著一種嗚嗚的聲音,空寂忽復,悠然蒼冥,我想象著一個聲響的甬道正在為我打開,通過它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二姐正從山那邊向我走來……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