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教育是教人為人之道,也是國家和民族發展的動力與源泉,加強地區學術交流和對話是時代的要求和必然。海峽兩岸一衣帶水,血脈相連。隨著兩岸交流活動的開展,大陸和臺灣之間的學術對話交流亦為兩岸和世界所關切。作為臺灣教育學發展的引領者——臺灣師范大學,則承載了更多的關于兩岸教育學術交流的重任。臺灣師范大學成立于1946年6月5日,其前身是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教育學院成立于1955年8月,現擁有教育學系、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社會教育學系等12個系所。其發展不僅反映了臺灣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的歷程,而且折射出整個臺灣教育學學科發展的特征和趨勢。教育學院成績的取得,不僅與臺灣的教育發展密不可分,也與海峽兩岸甚至整個世界的教育發展息息相關。臺灣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現任院長周愚文是臺灣師范大學教育學博士,1993年在英國倫敦大學教育學院專題進修、1999年在美國哈佛大學教育學院專題進修,曾任臺灣師范大學教育學系主任、教學發展中心主任、師資培育與就業輔導處處長等職,曾任中國(臺灣)教育學會理事長,并于2003年至2012年擔任臺北市賈馥茗教授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長期致力于中國教育史、英國教育史、美國教育史、大陸教育等方面的研究,從1983年到2012年發表學術期刊論文32篇、專著及專著論文41部、研討會論文24篇,政府委托項目報告約34篇以及多篇翻譯作品和應邀書評。周愚文先生既有相當的哲學、歷史、教育理論素養,又能夠將教育理論與實務加以結合。為了解相關問題,本刊特約記者蘇娜、王舉近期對周愚文先生進行了獨家專訪。此次訪談旨在了解周愚文先生的個人經歷與教育理念、臺灣教育發展的歷史以及當前的改革現狀、兩岸教育學術交流三大方面的內容。鑒古今而知春秋,鑒他者而知吾身,相信臺灣教育的發展理念會給大陸地區的教育發展帶來有益的借鑒。
一、個人經歷與教育思想
《世界教育信息》:您曾就讀于臺灣師范大學,先后在英國、美國學習與進修,可否請您首先結合自己的求學經歷,談一談您在教育史研究方面的一些心得?
周愚文:我依次從臺灣師范大學教育系大學部、碩士班、博士班畢業,個人研究的專業是中國教育史。中國教育史本身只是興趣,實際上我有從事實務的工作經驗,不是單做純學術的研究。我是本土培養的博士,希望自己能夠擴大眼界,而不只是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在臺灣科學委員會國外短期進修項目的幫助下,我在畢業后任教職期間先到英國學習一年,然后到美國學習半年,研究的領域還是教育史,特別是教育史學的發展。通過這種方式,我得以更加了解這兩個國家教育的發展,特別是其在20世紀的變化。通過參加該項目,我拓展和開闊了個人的研究視野,從而在思考現代問題的時候,主要參照以下兩點:其一,了解本土文化歷史脈絡;其二,采用比較教育的研究方式,充分考慮英美或其他國家情況,找出一些可以對照、比較的經驗,這對我在處理實務問題時比較有幫助。回到我自己的專業上,因為有不同的經驗刺激或不同的思考方向,讓我在重新審視本土問題時,會有不同的角度,在慢慢經歷這樣一個歷程之后,我發現自己獲得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研究優勢。
《世界教育信息》:我對您的話深有同感,教育研究必須要有歷史的眼光。您長期致力于研究英國教育史、美國教育史、大陸教育等方面,能否具體談一下研究歷程與心得?
周愚文:一個制度本身一定有它自己的歷史和文化脈絡,透過歷史的角度就是從縱向對它進行觀察或研究。未來是一個不可知的東西,在這樣的情況下,自然科學研究可以做實驗,可是教育學不能馬上做實驗,所以要找參考點。社會科學研究,如果只是用調查的方法去做,有自身局限性,所以可以做比較教育,擴大到不同的國家。研究教育,我們可以從三個資料庫獲取信息,一是抓住現在,二是看其他國家的狀況,三是回到歷史的脈絡。我并沒有說獨尊歷史的方向一定對,可是它能提供一個很重要的參考點。不管是社會科學還是教育科學,丟掉了歷史這一塊,只看到前面兩個資料庫,都是不完整的。當你加進歷史這一塊,再加以比較,狀況就會膨脹,效應會變大。另外,教育問題回溯到自身的文化脈絡里,我們會發現有某種重復性,教育問題不是以一種直線方式展開,有可能要在兩種或三種價值中間做選擇。也就是說,如果采用歷史的觀點,更容易做一些正確的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考慮實務決策或者處理重要問題的時候,應當把歷史當成重要的資料來源。
學歷史不完全是學習純歷史。對從事現代教育工作或從事教育改革、教育實務工作的人來講,應該接受三層訓練:第一層是社會科學方法訓練,第二層是要有比較的觀點,第三層是不管對國外歷史還是本國歷史都要有了解,這樣出錯的可能性會相對降低,否則都是在嘗試錯誤。
目前,我還有日本教育史這個板塊沒有做,臺灣有一段時間曾經受到它的影響。1900年之后,中國近代教育的發展也學過日本,但我在研究完中國教育和英國教育之后就基本上沒有精力了。如果回到中國的脈絡,可以發現中國傳統里面有幾個制約性因素。第一個是人才選拔制度,一種方式是科舉,另外一種是選舉。我們挑人的時候,科舉是用“單一”標準去挑,選舉是用“不同”的標準去選。兩者互相沖突,一個強調公平,另外一個注重多元和不同的標準,在教育資源有限的時候就要做出選擇。第二個是教育機會不斷在擴張,不管是學校或者書院,這個制度一直在擴張,雖然中國的教育對象已經實現從少數人到多數人甚至普及,可是大家對這一點會不會滿意?不會。因為我們始終把學校或者教育視作社會流動的重要依據。我們的社會始終把教育看得非常非常重,要求大家用公平的方式爭取向上流動的資源和機會,這個想法一輩一輩流傳下去,大家基本上都不愿意放棄這樣的機會。中國的教育制度史基本上就是這種狀況,接下來需要補充的就是比較細微的、個別的歷史文化脈絡。
在我們自身的文化脈絡里,我們希望能夠運作一套完整和宏觀的制度,這是一個比較集體或者整體的想法。當你去了解英國教育制度的時候,完全不是這回事,它采用了一種比較極端的方式,極其崇尚個人價值,始終不認為教育是政府和國家的責任,相反認為應該是個人的事情,是一項社會福利事業。相比之下,我們始終認為國家要對教育承擔比較重大的責任。在英國的教育制度里,會用商業或者市場的觀念去看待學校,會把它當成一種服務事業,現在我們比較容易用這樣的角度去思考,也是因為教育本身就是如此。再加上英國傳統社會一直有社會階級的問題,這就使得教育問題變得更復雜。我們也獲得了另外一個參照點,即一種極端的或者比較極致的強調個人主義、市場經濟和從商業角度看教育的參照點。因此我們再去面對未來的時候,就有兩個點可以考慮。由于時代的復雜性,特別是二戰后經濟不景氣使得英國社會變化更加巨大,所以我之前在寫英國整個教育制度的時候,特別在寫其在1945年之后的變化時,只能對高等、中等和初等教育分開進行研究,結果做起來不僅非常辛苦,而且只能實現初步了解。我現在正在了解英國在1945~2010年間有關教師教育或者師資培育這一階段的歷史,這一塊其實變動也非常大。
研究完這兩個國家,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研究美國了。之所以會碰觸美國教育,是因為我在1999年從美國回來后,雖然一直沒有更深入地研究其教育,但由于臺灣的教育制度從1922年采取新學制之后,整個形態跟美國越來越像,從而引發我想要研究美國教育。由于歷史的原因,美國的高等教育跟中小學教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系,其中中小學教育主要受地方差異的影響。從20世紀90年代以后,臺灣的教育制度中復制了美國很多個別地方的做法,很多時候這些做法并不完全合適。另外,臺灣高等教育受到的美國影響也非常大,從人才的培育到資源的分配投入,幾乎就是抄襲美國的方式。
《世界教育信息》:現在不止是臺灣,很多地方都在學習美國,其實背后的危機是巨大的,您對此有什么想法?
周愚文:回到前面沒有回答的問題,我們最初引用或學習西方的制度是在19世紀,這一過程已歷經100多年,如果把傳統的制度,特別是培養人才的方式丟棄,全部轉向學習西方,現在發現不一定都是好的,我們畢竟有自己的文化脈絡,不能夠全部照抄其他文化脈絡中的教育體制。現在與19世紀的狀況最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對外面的了解程度增加了,可以作某種程度的選擇。通俗來講,以前撿到菜籃子里的都是菜,現在可以去挑選,因為你知道有些你并不需要,而在19世紀還不能挑選,因為當時完全不知道外面究竟怎么回事。
《世界教育信息》:從1981年畢業到現在,您已經從事教育工作30多年,能否談一下您的教學之道及育人理念?
周愚文:我并沒有特別去想理念的問題。臺灣師范大學教育系的氛圍是每個教師都有屬于自己的教導學生的方式。系里留學德國的田培林先生,畢業于柏林大學,師承文化教育學派斯普朗格,他強調要有一個教育過程,即教育愛。這不完全是感情上的教師關懷學生,背后還有一個哲學上的預設,即對教師為什么要幫助學生的認識。他認為,這是一個文化層次的提升,教師幫助學生,是因為教師認為不成熟的學生一代經過他們的幫忙能夠往上提升一個層次。這種方式與柏拉圖對洞穴的比喻相似,即應引導學生走出洞穴。當然后來大家對此也有所反省,認為也許教師和學生都在洞穴里。我自己接觸佛經、佛理,也有這樣的想法,教師所做的工作,實際上也像柏拉圖一樣,這種理念要求教育過程中不只是單純知識上的傳遞,還包括生活上、情感上的接觸。我們會發現,真正影響學生的不完全是觀念上的啟發,反而是在互動過程中,教師對他的關懷或者對他平常的影響。
二、臺灣教育歷史與改革現狀
《世界教育信息》:接下來我們從世界轉向臺灣,請您談一談臺灣教育發展的大致的歷史脈絡,以及每個階段主要的教育思潮和特點。
周愚文:1949年之后,當時的兩岸關系還處于非常緊張的狀態。20世紀50年代開始,臺灣整個的教育基本上是在強調國家民族意識,其在整個教育活動中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同時,臺灣開始從農業到工業社會的經濟起飛。很清楚的是,長期來看,教育投資是直線上升,沒有起伏。出于發展經濟的原因,教育除了要受到政治影響,更重要的是在人才培養的要求上完全配合經濟,比如經濟部門需要培養多少怎樣規格的人,教育部門就要做這樣的配合。到20世紀70年代左右,整個國家用人力資本論的方式培養人才,這樣做的結果是從1970年開始臺灣經濟發展起來;也是因為這樣一種狀況,教育結構發生很大的改變:原來義務教育是6年,到1968年開始我們從6年延長到9年。其背后的思路簡單講是兩個,一個是小學升學的競爭壓力,小學升初中要考試,學生壓力很重,希望能緩沖這一壓力;另一個是經濟的理由,勞動力的素質希望能夠從國小畢業提供到初中畢業。這樣的思路到1990年之后受到挑戰,當時出現一波教育改革。20世紀80年代末,臺灣政治上和思想上受到的管制開始放松,言論開始自由,而受到美式主張的影響,有些人開始批判或者檢討前面幾十年的教育方向。另外,他們反對把教育當作經濟的支持,引進了很多西方的東西,并認為教育應該更加多元,到目前為止在臺灣教育圈看到的還是教育多元的面貌。
從提供給老百姓接受教育的機會來講,可以看得到的是數量一直在擴充,原來是國小(小學)擴充到國中(初中),確保99%的人能夠接受教育,現在又擴充到高中。在高中階段,同一個年齡層大概99%能夠有機會接受教育。對于大學教育機會,原來控制的比例大概是在30%左右,整個同年齡層也許不到10%,可是現在這一數字已經超過50%,甚至更高。按照馬丁·特羅(Martin Trow)的說法,高等教育發展可以分成三個階段,入學率在15%以下叫精英階段,15%到50%是大眾化階段,50%以上是普及階段。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臺灣開始擴充教育數量,但質量怎么樣去維持?臺灣現在在做“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從2014年開始,教育機會將從9年延長到12年,后面3年免學費但不強迫入學。也就是說,政府給你提供教育機會,要不要念由學生自己選擇。利用這樣的方式繼續擴張教育,為什么要這樣做?其目的一是在擴張教育機會后能夠緩解初中升高中的壓力,雖然不可能完全消除,但希望能有某種程度的緩解;二是希望能夠培養出不同類型的人才,使學生有比較多的選擇機會。從這一角度來講,教育并不是前面講的只把政治當成主要目的,或者只把經濟當成主要目的,其目的是多元的。我們要站在學生的立場去“適性揚才”,既要考慮到國家對人才的需要,又要考慮到學生本身的條件,幾方面都要兼顧。
《世界教育信息》:您剛才講了整個臺灣教育發展的整體情況,何種教育模式對臺灣影響最大呢?
周愚文: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一直到現在,臺灣教育都深受美國的影響,特別是主流教育受到美國的影響比較大。不過,臺灣各高等院校也有很多教師是從英國、德國、法國留學回來的,因此在教學過程中學生接觸到的不會只是單一的美式思維,但這些教師的觀念究竟能否影響到決策部門的教育政策,這中間是有落差的。目前基本上決定臺灣教育政策或者主流教育政策的還是來自美國的教育系統。
《世界教育信息》:目前臺灣教育方面最火熱的改革莫過于“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問題,把原來的義務教育年限從9年延長到12年,3年高中自愿而不強迫入學、免繳學費,減輕負擔,臺灣教育主管部門2012年年度已編列288.58億元(新臺幣),以后年度需求初估每年均在300億元以上(2015年度達到高峰約368.47億元),來推動這一以“確保每一個學生的成功”為目的的政策的實施,入學時以免試為主、允許特色招生,減輕學生升學壓力、實現適性揚才等目標。對此,外界有很多爭議,也受到一些質疑,請您談一下關于“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的背景、整體的設想以及將來的推行過程。
周愚文:首先,為什么在這樣的時間點去談?要將義務教育年限從9年延長到12年,從1983年開始就已經談過這樣的問題。1968年從6年延長到9年時,對那個時間點有經濟上的考慮。1983年開始發現有一些初中畢業生既不升學也不就業,變成一個社會問題,這些人是不是該讓他繼續接受職業教育?如果接受職業教育,學生教育程度提高,對經濟發展會有好處,對此社會一直在討論也一直都有爭議,究竟延長9年,是去念職業學校還是念普通學校?1998年到2010年前后,這一爭論又重新提上日程,社會上開始出現要延長基本國民教育期限的聲音。那個時間的人應該能夠接受后期中等教育,初中到高中已經到98%的比例。以往一直做不成還有一個原因是錢,政府有沒有錢去做這個事情,初步估算一年要200億(新臺幣)。做這樣一件事情有多重目的:從政治角度來講,公民的素質開始提高;從經濟條件來講,能夠讓人力素質更具備競爭力;對學生自己來講,如果這個制度能夠讓學生更適性發展,不管就業或者將來繼續深造都有好處。接下來怎么去做?這是一個很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步到位,原則上分成兩大階段,從2011年開始到2014年是準備階段,2014年以后開始全面啟動和實施,前后大概有7年時間。再強調一下,其一,“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不是義務教育,后面的3年是選擇性的,所有學生都可以選擇念或者不念。想念,一定有機會,一個學生可以有1.2到1.9個自主選擇,不用接受教育分派;其二,政府免學費;其三,學校類型包括職業學校和普通學校;其四,學校性質包括公立和私立。
《世界教育信息》:目前“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遇到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周愚文:在當前這個社會,如果從教育供給上講,絕對是供過于求。這時,如果按照人數平均分配學校當然沒有問題,但當大家都希望進同一所學校的時候,競爭就出現了。在臺灣,家長一直很在意把子女送到重點學校,怎么去處理這樣的問題?社會上有些人認為應該把重點學校全部廢除,完全用平均分配的方式去做。另外一組人認為這個根本不可能,大家就想辦法盡量擠這一塊。我們當時計劃完全通過市場供需來解決,比例上來講,75%由免試的方式去做,競爭最激烈的就預留25%的機會,想要免試的就申請免試,想要競爭的就去考試,這是動態的平衡。在特色招生方面,25%的比例是上限。
《世界教育信息》:重點學校本身的存在也是一種客觀存在,如果像前一種呼聲,用一種平均主義,這樣也是不合理的。
周愚文:從1983年開始談的時候,一直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對于怎么去處理這些學校,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虛”議題,大家為什么會這么焦慮,不愿意去其他學校?因為大家想要進重點學校。我們現在不是壓制相對優秀的學校,而是需要提升排在后面的學校品質,雖然學生沒實現最佳選擇,但如果能實現次佳選擇的時候,大家也可以接受,也就是說要確保學生真正選擇的時候沒有太大的落差感。我們現在不是把所有人壓下去,而是提上來。原來甲校是明星,明天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學校?我們不要人為禁止,是我們選擇讓誰是明星,而不是由政府規定,不要用人為的力量去做這樣一件事情。
《世界教育信息》:這個問題背后更大的問題就是教育均衡的問題,學校本身有優質劣質是正常的,想解決這個問題,根本上是要提升學校的品質。
周愚文:以往我們會通過考試,依據考試分數的高低給各個學校弄一個排行榜,重點學校一直在前面,排在后面的學校始終沒有翻身的機會,或者說他做的一些努力很少被別人所看到。現在,這些學校如果能提供一些吸引學生主動申請的條件,就有機會翻身。另外政府也要通過投資去幫助這些所謂弱勢的學校,讓它的辦學條件或者思路能夠改變。前三五年,這一經費已經投入下去,讓他們有機會去縮小物質上的差距,希望通過這些措施對不均衡的現象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至于心理感受的差距很難馬上改變。
這是一個很大的工程,需要從結構上、制度上實現一個比較大的改變,到底怎么去推動?要有一個推動的策略或者方法,我們面臨兩種選擇,一種方式是一步到位,另外一種方式是循序漸進。20世紀90年代正值臺灣第一波教育改革,選擇了一步到位的方式,希望把原來東西全部推翻,后來發現這樣的方式基本行不通,所以我們這次選擇的是第二種策略,即分階段、逐步推進。
我們的理解是這樣,它有點像一個火車頭工業,任何一個國家或者經濟產業,要有所謂“領頭羊”,這個產業會帶動周邊的產業一起改革。在教育領域,如果要改變整個教育結構,我們需要找一個能夠帶動所有教育制度發生改變的助力,明確要改哪一塊。臺灣的高等教育量已經擴充到極致,面對人數減少的狀況,將來要走緊縮線路,政府集中在10所學校投入大筆資金,5年投資500億(新臺幣),量和質兩方面都已經做到極致。幼兒園階段也開始真正整合,讓5歲的孩子免費進入幼兒園,雖然影響學制的效應沒有其他教育階段那么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決定給中小學把脈,最大的改變是把義務教育延長到九年,課程改革也做了九年一貫課程。這不僅在某種程度上舒緩了升學壓力,讓初中或小學階段的教育更活潑、更輕松,而且連帶著提高了人才的素質,對大學生來講,不會因為數量擴充,素質往下降。它所起的帶動效用可能是最大的。當時我就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主張要打通整個教育制度改革的任督二脈。
《世界教育信息》: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項政策背后有一種理念:希望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能夠實現無縫連接?
周愚文:前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以往是考試引導教育,或者考試是一個指揮棒,在這其中基礎教育的頂點是高中教育,到大學之后進入高等教育,對臺灣來講會有一個狀況,當初國中過去的升學壓力太大,造成的結果是教育走向淺化、簡化。如果高中教育沒有做好銜接,一個是向下變得更簡單,落差會出現在高中教育和大學教育之間;如果高中教育太難,造成初中跟高中有落差,這樣的改革要解決中間的矛盾。
三、海峽兩岸教育交流與對話
《世界教育信息》:有人說,經貿交流是手牽手,人文交流才是心連心。在您看來,兩岸教育人文交流取得哪些進展?還有哪些發展潛力?您對今后兩岸教育人文、特別是學術交流活動有何建議?
周愚文:我想從教師和學生兩個方面來談一下。從教師來看,過去十年教師學術交流非常頻繁。以教育史為例,兩岸四地的教育史論壇已舉辦過好幾屆,不管中國教育史還是西洋教育史,我們雙方教育史的同行,每年都有這樣的聚會使彼此了解得更多。這里,參加者既有資深教師,也有30、40歲的中青年學者,包括研究生也有機會參與。將來需要進一步增加交流次數,學術研討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兩岸教師可以借此充分交流。比如,有沒有可能共同做專案研究(科研課題)?到目前為止這一機會比較少。
學生的部分,大概要分幾塊:其一,關于正式讀學位的學生,從2011年開始開放大學,一年限制的名額是2000個。公立大學一般只能招研究生,人數有限,我們學校分配到的名額是17-18個,但是真正來的人數沒有這么多。臺灣的學生到大陸去讀學位的也不多。其二,以研究生身份來臺灣或者去大陸的學生數量可以增加。大家維持自己原來的念書方式、學位制度,這樣學生既可以增加學習經驗,又不違背原來的教育制度,不需要突破很多制度上的障礙,而且對實際教育經驗還很有幫助。其三,如果完全從經費角度考慮,在大學本科層次可以實行異地交流,不受學分的限制,比如去一個禮拜或兩個禮拜,這種方式所需費用對學生或者學校要求負擔的額度都比較低,因而就有可能擴大數量。總之,不同的教育階段所用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
《世界教育信息》:依您看來,在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今天,兩岸教育學人可以攜手為引進海外優秀教育思想和經驗、促進中華優秀教育傳統走向世界做點什么?換言之,我們兩岸教育學人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共同肩負著怎樣的責任和使命?
周愚文:大概有兩種方式。一是去介紹、了解,或者互相分享一些新的教育經驗。假如臺灣的某一個小學或者中學有一項教學創新,也許不能夠全面鋪開,但這是一些突出的點;或大陸有卓越的學校和好的教學經驗,透過這樣一個平臺,大家能夠了解對方,這樣的做法很有可能會變成現實,這種做法落實的可能性遠遠大于我們從英美照搬一些教育案例,這樣的經驗比較切合文化脈絡。由誰去構建這一平臺呢?有可能是學院,有可能是競爭單位,比如《世界教育信息》就可以去報道這些經驗創新。臺灣教育目前已經實現了數量擴充的極致,下一階段要做的是精致,這沒有辦法一步到位,所以需要廣泛學習很多經驗。比如外語學習對兩岸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可是到底有哪些好的方式?大家都講從小開始,可是這種方式到底好不好?兩岸應該都有很多成功的案例,雙方可以彼此分享和交流。
第二,兩岸的教育發展可能碰到一些共同的或者相似的問題和現象,其雙方可以就一些共同的課題共同做研究,比如“公平”這一價值觀念,在兩岸面臨教育選擇的時候,是不是一個潛在的因素?研究結果對兩岸來講都是值得參考的。
《世界教育信息》:大陸和臺灣同屬中華文化區,但是近百年來我們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您覺得兩岸的學術交流能否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
周愚文:首先,我們不要有錯誤的認識。原先有一些誤解或不了解,如果從教育體制來講,總會說“你們”怎么樣,“我們”怎么樣,這是不了解。第二,我們要很真誠地欣賞對方,如此才能夠有所批評。第三,在此基礎上雙方才能有所借鑒或者互相支持。這三個層面是層層遞進的,相對來講,前兩個層面做得越多,互相理解或體諒的可能就越大,否則大家都專找對方極端的案例,雙方就各自堅持極端的想法,就會產生進一步開展學術交流的障礙。
《世界教育信息》:溝通和對話是很關鍵的,要先去了解別人,即使是同樣一件事情,各主體因為有不同的基點或者前提,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的覺知能力不同。今年是《世界教育信息》雜志創刊25周年,雜志已從五月份開始由月刊升格為半月刊,一刊聚焦全球教育發展,一刊聚焦國際教育交流,以更好地服務于新時期教育改革與發展的需要。請您從促進兩岸教育期刊交流與合作的視角對雜志的發展提一提看法和建議。您覺得雜志在促進兩岸教育人文交流方面可以發揮什么作用?
周愚文:如果從信息介紹的角度來看,臺灣各個階段的教育,包括個別學校的“亮點”,都可以通過期刊去介紹。對于臺灣一些不錯的教育做法和創新措施,如果大陸的老師覺得可以借鑒,也可以通過期刊媒介介紹。我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點。有些臺灣學者會有自己的教育理念或研究,這些研究可以通過在期刊上發表的方式,讓大陸的同行去了解。
《世界教育信息》:我們希望此次訪談能搭建一個充分交流的平臺。我們前面談到了中國教育史、英國教育史、美國教育史,能否依據您的研究和理解,對大陸教育的未來發展提一些您的個人建議?
周愚文:這要分幾塊。一個是我剛才講到的量的擴充,以往教育機會受到限制,一旦消除這種限制,大家都想去爭奪教育資源和機會,數量擴充的背后,就需要考慮公平的問題。目前有一種美式思路,認為數量擴充以后,經費存在不足,主張通過市場競爭來解決,這會相對降低國家的投資,但會隨之產生公平的問題,即誰會在過程中爭取到這樣的機會。我不知道類似的狀況在大陸是不是也存在?如果是,雙方可以共同探討這樣一個特征。這個過程當中要不要讓大家都變成一個樣,這點可以去考慮。另外,在少子女化(人口減少)的趨勢下,家長的教育投資會非常非常在意,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應該去阻擋他,而應該有可能去導引他。我們也發現,這其中考試始終是一個制約教育資源的機制,不管是考試領導教學,或者是考試的指揮棒作用,都會強調教育不應該如此,應該是以提高人的素質作為考慮的出發點。這點沒有錯,但是競爭是客觀存在的,這個因素不可能完全排除,只能適度地去松解,這是大家碰到的共同的難題。
到底要不要全盤西化?到底怎么樣在中西文化里兼顧所長?臺灣曾在20世紀50到60年代有這樣的問題,現在已經完全不再爭論這一問題。對于今天出國留學的年輕人,他應該要在中西文化中間做某種程度的篩選。臺灣曾經經歷過這樣一段時期,上世紀50、60年代出國的人,70、80年代回國后一直在照搬國外,覺得西方最好,經過20年的消化吸收后,發現狀況不完全是這樣,所以現在出國的人不完全是持這個態度,他們在國外看到的東西在這邊也可以看到,中西不是完全隔絕的,中間可以做某種程度的選擇。
至于文化生活的方式,臺灣有一些原來接受西方訓練的人,最后會回過頭來讀中國文化和傳統的東西,只要原則上不去限制它,我們自己原本的東西就會回來。我們系的賈馥茗先生,原來接受的是美式訓練,讀西方的東西,晚年卻開始研究中國傳統。放在大陸來看,也不能用非此即彼的觀點來看文化生活方式的問題,即假設中華文化一定是好的,一定要重新拿回,而西方的東西一定是不好的。如果沒有先決、預設或條件的時候,我們實際會做某種程度的融合。臺灣的文化生活方式到底像不像原來的中國文化傳統?如果再去看馬來西亞華人社會,會發現兩者又差一截,里面又會有一些不同的夾層。
編輯: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