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后語有云“看三國掉眼淚——為古人擔憂”,可見國人“愛古”不是這幾年的事。晉人阮籍游廣武山,觀楚漢相爭的遺跡,遺嘆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我懷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肯定臉色戚然,目含憂傷,說不定還抬頭45°看了一下天邊的飛鳥。
這樣的例子現代人也常常遇見,2007年我和一個朋友去開封旅行,住在大相國寺的圍墻外面,暮鼓晨鐘,衰草斜陽,當時有個錯覺就像是生活在古典小說里。第二天進寺閑逛,劈面看見一尊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塑像,游人一個個手舉相機拍個不停。
不過盡管相國寺寶象莊嚴,氣場宏大,但除了魯智深塑像之外我實在難以回憶起大相國寺還有什么值得回味的,這和幾十元的門票十分不搭,我估計大多數人都是懷著高衙內調戲林娘子的心情走進廟門的,卻懷著高衙內調戲林娘子未果的心情走出了廟門。
同樣尷尬的是這座城市的一座道觀,據說是王重陽當年清修舊地,從外面看,庭院里高塔陷地下,蓋因黃河經年累月挾帶而來的泥沙,使現代的地面和宋代的地面之間產生了數尺的落差。我和朋友從大眼瞪小眼,到沒話找話,最終還是免不了將小說“射雕三部曲”里王重陽的事兒拿出來聒噪聒噪,自討沒趣地出門,突然發現道觀的門庭畫的壁畫內容居然全來自《射雕英雄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應俱全,另一邊甚至還有一代大俠郭伯伯,只識彎弓射大雕。
不得不承認,許多人對歷史的印象來自小說,其中既有郭靖這樣改編的主流俠客,也不乏容嬤嬤那樣的宮闈殺手,于是宋朝就在人們的眼中變成了這樣,清朝就在人們的眼中變成了那樣。
于是當襄陽市決定耗資100萬人民幣,在漢江旅游風光帶夜景亮化工程里修建名為“射雕情緣”的雕像時,遭到的批評幾乎是一邊倒的。除了個別粉絲在討論郭靖應該像黃日華還是李亞鵬,應該像張智霖還是胡歌之外,大多數人與武漢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專家申萬里教授的擔憂一樣:都覺得“射雕情緣”會誤導下一代的歷史觀,認為歷史如戲說所言。
在郭靖所身處的宋元對立之外,襄陽最有名的一段戰事發生在漢末三國時期,不過因為小說《三國演義》的影響力太大,襄陽隆中儼然成了三顧茅廬故事的發生地,但很少有人會去翻翻當時人的作品。例如在《魏略》里,劉備最初見到諸葛亮時,認為他年齡太小,于是十分輕視他。盡管諸葛亮的歷史形象類似漢相蕭何,但在襄陽地標建筑諸葛亮廣場上,當事人依然羽扇綸巾——也沒有人討論它的臉是否抄襲了唐國強或者拷貝了陸毅。
國人憑吊古人的方式很有意思,與西人穿條馬褲掛個束胸的“復古范”大相徑庭。梁實秋在散文寫過一個有意思的事,說是得了帶狀皰疹的病人里流行一個偏方:用毛筆蘸雄黃酒,沿患處寫一行字“斬白蛇,起帝業,高祖在此”。——因為帶狀皰疹俗名“轉腰龍”,龍蛇相近,漢高祖是“赤帝子”,劉邦斬蛇起義,自然攻無不克。試想病人一手托著褲帶一手懸腕握筆,堪比關公刮骨療傷,真是“復古范”十足,比歐美英倫風、哥特風不知高明到哪去了。類似的民間偏方比比皆是,一如國人對歷史的態度永遠讓人難以捉摸。
如果拋開100萬人民幣由誰來買單之類的問題,襄陽建“射雕情緣”的事真沒有什么值得質疑:西班牙馬德里郊外塞萬提斯誕生的小鎮有堂吉訶德的雕像,丹麥哥本哈根的美人魚雕像更是舉世聞名。相反我更覺得,在中國,說著一口標準現代普通話的郭靖伉儷,倒是能一箭怒射出當下所要“復古范”。
很多人在旅游的時候,風景如畫便看山看水,人文古跡則意淫意淫,中國人如此,外國人也如此。希臘史學家安托尼思·萊寇斯就曾戳破希臘人的春秋夢,他提出過一個驚人的論斷:雅典的伊瑞克提翁神廟本是土耳其后宮,帕臺農神殿本是土耳其清真寺,“但來自國外的‘希臘考古學’充當了造夢機”——這些中東風格的古建筑被包裝成獨特的希臘風格經典。
當然,在遍地人造古董的中國,我們已經無需在意景點的真偽,夜深爬過女墻的可能是明月,但更可能是城市亮化工程的射燈,明月爬過的是女墻,但更可能爬過的是“油漆未干”。
在本文最后強烈建議開封千億重造汴京時記得開通“大相國寺戰國四君子客服專區”及“竊符救趙副本”,如地址未變,該寺曾是信陵君舊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