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的天皇神話

日本的冬天很冷，東京的大多數街道上，很少有人走來走去，而每到1月7日，有一個地方卻很熱鬧，這就是東京八王子市的昭和天王陵園。這一天，正是昭和天皇的“駕崩之日”。

在寒風里，皇陵顯得無比蕭瑟，這座皇陵里，埋葬著大正天皇及皇后、昭和天皇及皇后四座皇陵。昭和天皇是日本第124代天皇，而大正天皇是他的父親。順著陵園中間的道路行走，路分成了兩半，分別通往這兩個君主的安息之地。

皇室成員來時，國民都要把頭深深低下，不準看他們的臉。在幾十年前的戰爭年代，每年元旦學校都會組織孩子舉著太陽旗來參拜，參拜后才可以開課。而現在不同了，皇室的人會主動和人們打招呼。但困擾在人們心中的最大疑問其實是：日本天皇血脈到底是起源于哪里？

與中國歷史上動輒改朝換代不一樣，日本皇室的血統很“正”，幾乎是一脈流傳下來的。不過由于日本皇室長期被神化，天皇的“身世”始終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謎團。

一個對日本歷史了解的人，對于日本皇室的歷史也只能說一點皮毛。“就我而言，我感覺自己與朝鮮半島有某種親切感。據日本編年史記載，桓武天皇（日本第50代天皇）的母親是古代朝鮮半島百濟王國一位國王的家族中人。”明仁天皇在2011年過68歲生日時曾談起自己的先祖，但也摸不清頭腦。

可以肯定的也只有一個籠統的說法：公元3世紀左右，在奈良縣一帶興起了大和國，并且逐漸征服了日本的大部分地區，這是日本一切皇室故事的開始。

天皇改變全民飲食

公元675年，從日本的皇宮里傳出了一道“肉食禁止令”：從4月1日開始到9月30日之間保護幼魚、禁止食用五畜（牛、馬、狗、猴、雞）的肉。當時的人們沒有想到，這一道詔書竟然會改變這個國家的飲食習慣，甚至成為了后來“日式料理”的奠基：之后的日本，除了愛吃魚肉和海產品之外漸漸養成了不吃畜、禽肉的習慣，這些直到明治維新之后才有所改變。

這條詔書的頒布者，是日本的第40代天皇：天武天皇。兩年以前，他剛剛即位，在此之前，他的名字叫做“大海人皇子”，是前一任天智天皇的弟弟。

在兩位天皇的母親齊明天皇在位的時候，在海的對面發生了一件大事：朝鮮半島上“三國時代”的僵局被打破：三國之一的百濟在被大唐、新羅滅國之際，讓逗留在日本的百濟王子扶余豐璋回到百濟，圖謀復興。與此同時，齊明天皇也積極開展百濟救援軍事行動，但就在軍事行動開始不久后，一代女天皇在路途中去世了。

女天皇的死并沒有給當時日本的政局帶來多少震動，因為這一次死亡，已經是她第二次下臺了。日本的政權已經早早被她的兒子中大兄皇子牢牢掌握，她的前一次下臺是在645年，那時她還叫“皇極天皇”，當時他的兒子中大兄皇子已經清除了專權半個多世紀的蘇我氏勢力，擁立自己的舅舅（也就是齊明天王的弟弟）成為“孝德天皇”。 中大兄皇子當時深受海歸的“遣唐使”南淵清安等人的影響，立志要效仿那個隔海相望的超級大國——唐。后來中大兄皇子一手炮制的“大化改新”在這個島國上建立了中央集權下的地方行政機構，將土地收歸國有，廢除世襲氏姓統治制度，使日本從奴隸制國家一躍成為了封建中央集權國家。

孝德天皇死后，中大兄皇子沒有急著即位，而繼續讓自己的母親齊明天皇重上王座；不過齊明天皇駕崩，他依然沒有急著即位，而只是稱制，因為他知道，在皇權的周圍，還圍繞著無數的舊勢力。當務之急，是援兵百濟：因為他知道，如果聽任百濟亡國，則日本在朝鮮半島上的勢力，將被全部清除。

不過面對唐朝和朝鮮新羅王朝的聯軍，效忠于天皇的軍隊慘敗。《新唐書》記載：“四戰皆克，焚四百船，海水為丹。”在戰敗之后，中大兄皇子才開始下令遷都，隨后登上大統，也就是天智天皇。

因為“大化改新”并不算徹底，舊氏族勢力還在，給天智天皇不小壓力，但是他最大的麻煩來自于自己的親弟弟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工作能力很強，立過戰功，在前面的政治活動中，一直都堅定地站在哥哥一邊，對此天智天皇很感激，不但讓大海人皇子當皇太弟（法定接班人），把自己的四個女兒都嫁給了大海人皇子。兄弟的關系上又加上了岳父和女婿的關系。然而，在天智天皇即位后，他們兄弟之間卻發生矛盾，直接導致了天智天皇改立皇太子即位。

這個矛盾據說由女文人額田姬引起的。日本著名的文學作品《萬葉集》中收錄了女詩人額田姬的作品，但她的第一身份是神道教的“巫女”，也曾參加了中大兄皇子支援百濟的軍事行動，但她同時也是他的地下情人：因為是神職人員，不能擁有婚姻。在支援百濟的軍事行動的時候，額田姬接觸到了大海人皇子，他們之間也有了曖昧關系。

拋開這段逸史不說，即位后的天智天皇因為各種政權猜忌，與大海人皇子逐漸疏遠。即便大化改新時期，為避免皇位繼承之爭，天智天皇曾宣布以嫡長子繼位取代兄弟繼承舊制；他在即將死去之前還上演了一回“托孤”的故事。但最后，天智天皇還是不能挽回自己的兒子被自己的弟弟（兼女婿）廢掉的悲劇。

盡管新上任的天武天皇與前任鬧得頗不愉快，但他還是急切渴望深化改革：在改革之后，日本天皇一腳踏進了最有權力的時代，以至于一道“肉食禁止令”影響了民間一千多年。

日本萬葉時代初期的詩人柿本人麻呂在和歌曾寫過“大君是天神降世”的句子，說明到了這個時期，天皇開始被賦予了“神格”。日本主流史家甚至認為，正是天武天皇才將當時日本的最高統治者的稱呼由“大王”改為“天皇”，之前的，都是后來人的加封， 按這種說法，天武天皇才是第一代天皇。

女天皇丟掉了集權

天皇的強大權力并沒有持續多久。天皇的王位傳到第46代的時候，即位的又是一個女人。在古代的日本，女皇其實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現在它卻成為了皇家“宮心計”的引子。

這個后來被稱為“孝謙天皇”的女人上位的時候很年輕，才三十歲左右。雖然貴為天皇，生活卻沒有多少自由，整天生活在她的母親光明皇太后的旨意下。但她有一個心病，這個病可以說改變了以后日本天皇的權力的交替。這個困擾她的問題就是：孩子不一定有資格繼承皇位。為此，她沒有結婚，而把情懷寄托在了表哥藤原仲麻呂身上。他們的關系私密，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以宮殿大修為原因，和藤原仲麻呂雙宿雙飛。藤原氏也因此權傾朝野。

但不久后，這個局被一個來自中國的和尚打破了。這個和尚就是東渡的鑒真。鑒真帶來的佛法，使天皇很快就沉溺其中，以打發寂寞的時光，最后她干脆出了家，把皇位讓了出來，自己當了“孝謙上皇”。

但就在3年以后（761年），孝謙上皇的母親光明皇太后死亡，藤原仲麻呂的專橫更加嚴重，在朝廷內，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把目光重新放到了中年婦女孝謙上皇的身上。也許是命中注定，孝謙上皇恰在這時大病一場，在養病的宮殿里，她遇上了招進宮中近10年的僧人道鏡，道鏡以看病禪師身份為女皇治病，成為了心腹（野史中說是孝謙上皇的男寵）。

孝謙上皇得到權力以后，道鏡和藤原仲麻呂之間矛盾再次展開，最終，在一些殘酷的宮廷斗爭以后，藤原仲麻呂被捕，全家被處死于日本最大淡水湖琵琶湖中。

當年9月20日，孝謙上皇賜給道鏡以太政禪師稱號。10月份，孝謙上皇廢了淳仁天皇，再次登基，成為了日本第48代天皇。

詭秘的是，孝謙上皇（后又稱為“稱德天皇”）年輕時一直受制于太后和藤原氏，并沒有太多機會施展政治手段，但在這一些列宮廷內斗里，她卻表現得心狠手辣。有人曾經試圖揣測其中的“貓膩”，但都不得其所。有一種說法是因為“愛的力量”，有一種說法是因為道鏡的出謀劃策，甚至還有一種更為離譜的說法，說孝謙上皇得到了高人指點，這個高人就是從鄰國逃竄過來的楊玉環：那個時候的中國唐朝，正好發生了安史之亂。

總之，道鏡隨后晉升法王，企圖以禪讓方式覬覦皇位，這件事后來被皇族挫敗，但也使天皇的絕對權威受到削弱。而孝謙上皇的讓位而自稱上皇的姿態，也使后來的日本皇室出現了效仿的榜樣。

與中國唐朝的外戚與宦官交替掌權有些不一樣，漸漸喪失專政的日本天皇們開始在外戚和皇族之間尋求制衡，而在民間，有錢人開始行動，后來平安時代（794年至1185年）的莊園制度開始讓開墾耕地的人永久擁有耕地，這些人最終用武力兼并莊園，成為了天皇在外戚和皇族之外頗為青睞的第三方力量，也為后來的幕府時代開鑿出了源頭。

當天皇變成傀儡

日本的第一個幕府——鐮倉幕府持續的時間不長。但就是在“神風”相助之下，兩次擊退具有壓倒性武力的蒙古帝國遠征軍，因此這個年代顯得頗具神秘色彩。鐮倉時代的天皇，權力已經漸漸被幕府的將軍拿走。然而，即便這樣，皇族內部還是因為“皇太子”的地位產生了矛盾。

1308年的春末，日本的天氣很宜人，尊治親王正因為父親后宇多天皇的反悔，深陷在不滿的情緒里：當時的情況和現在的日本皇室有些相似。后宇多天皇希望將長子后二條天皇的遺子邦良親王立為皇太子；并將原本被立為皇太子的尊治親王的兒子降為親王，否定了其皇位繼承權。尊治親王大鬧了一場，引起了實際掌權者鐮倉幕府將軍的不滿，盡管后來鐮倉幕府還是支持了尊治親王，讓他即位成為了“后醍醐天皇”，但對現狀不滿的種子已經在他心里發芽了。他已經決心“倒幕”，去除鐮倉幕府的控制。

雖然鐮倉幕府曾打敗過元朝的入侵，但由于經濟力量有限，抗元有功的官兵并沒有及時得到過封賞，即位后的后醍醐天皇已經看透了幕府的統治日漸衰敗，無法維持，幾經波折，終于消除了鐮倉幕府的束縛，但是，后醍醐天皇消滅了鐮倉幕府后，卻依然解決不了武士的要求，他重用了京都的公卿貴族，于是重新走上了“從武人到外戚皇親”的老路。更為不滿的人，是在倒幕中起到了舉足輕重作用的大將足利尊氏，盡管他被天皇賜名“尊”，但他也想開幕府。

將軍與皇室之間的斗爭結果是：足利尊氏迫后醍醐天皇退位，后醍醐天皇逃到了南方，成立了南朝；而新繼任的天皇光明天皇在足利尊氏的幕府之下，開始了新的皇室生活，這就是北朝。

北朝在第100代天皇的時候重新統一了日本，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在位的后小松天皇還能做出點什么。他的父親后圓融上皇曾開設院政，名義上外戚或皇族還能參與政務，但在實際上朝廷已經威權掃地了，室町幕府的將軍足利義滿擁有的權力已經足夠凌駕到上皇、天皇之上。

后小松天皇的兒子在數百年以后因為一部名叫《聰明的一休》的動畫片成為了全東亞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一休正是因為其母是被擊敗的南朝權臣的女兒，而在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勒令下被自己的父親逐出皇宮。在動畫片里時而暴躁時而親切的將軍足利義滿讓一休從小就在京都安國寺出家，以免有后代，這也是為什么在動畫片里一休的媽媽總是心事重重的原因。

據說一休曾經希望能參悟透如何才能使這個國家變得更好，但他所在的時代，群豪并起的烏云才漸漸升起，而日本皇室的權力已經日薄西山。據說，他的生父后小松天皇曾數次召他入宮，但一休從未受過皇子的待遇，也從未能以皇子自居。天皇的力量，只剩下了自保的能力。

從一休的時代開始，幕府將軍永遠成為了擋在天皇前面的一座大山。在日本分裂的戰國時代，天皇已經被排斥在政治之外。不過，戰國各諸侯仍然認為天皇是日本的君主，而且效仿中國的曹操擁戴天子以利自己統一天下，或者像古中國諸侯“問鼎”一樣，帶著軍隊去平安京附近走一遭，以宣示自己霸主地位（即“上洛”）。不過到了亂世結束后的江戶時代，天皇徹底與政治無緣，只留下授予律令性的官位（一種榮譽）和擁有制定年號的權利。

可以說，后來的近600年里，日本皇室一直在這循環的胡同鉆來鉆去。直到明治維新，天皇才重新掌控駕駛日本這條大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