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冢

在京都附近的比叡山中，始建于1200多年前的延歷寺的根本中堂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佛像雖然同樣被放置在大殿中央，參拜者所處的位置卻并非常見的仰望視角，而是從與佛像胸腹部平行的“地面”，隔著欄桿向內窺視——下方是一片漆黑，千年未滅的幽幽燈火從極深處照出，向上仰望，能夠依稀看到佛像安詳地望過來。

元龜年間，織田信長軍攻打比叡山，縱火燒毀大部分建筑，屠戮僧俗數千名。經此亂后，延歷寺再不復昔日繁盛，寺前也立起了一座小小的靈塔，紀念死于兵亂中的人們。

近畿地區類似這樣的慰靈塔俯拾皆是。無論是在以枯山水著稱的京都龍安寺，還是在相傳由圣德太子建立的大阪四天王寺，寺中都有為死于戰爭或海外維和行動的本地居民設立的慰靈塔。更不必提在近年的阪神、東北兩次大地震后，當地寺院中為遇難者所設立的慰靈塔，以及全國各大寺院紛紛為此舉行法事。甚至是在諸如大學醫院這樣的研究型綜合大醫院的門側，也往往為捐獻遺體供解剖的死者設有慰靈塔。

日本寺院與亡靈結緣，或許源自江戶幕府的一紙寺請令，亦即所謂的檀家制度。隨著此令的頒行，原本往往依賴于貴族和皇家供養、談佛理、講清修，甚至蓄武裝、建莊園的中世寺院一變而為依靠本地居民供養的近世各行各業中的一種。而全體國民也被強行要求必須成為某個寺院的供奉者，將自家生老病死的一應事宜托付與它。

在這一制度之下，佛教信仰在日本社會中日趨根深蒂固。在當今日本社會中，如果說人們往往將與“生”有關的題目（諸如對未來的祈求、結婚儀式的舉行）交給神道，那么，對于與“死”有關的話題，則是交給佛寺。

也是在這一制度之下，日本的佛教逐漸變成了后人所嘲笑的“葬式佛教”。僧人與其說是一種宗教身份，更是一種專門負責為本寺檀越提供法事服務的職業。佛寺的世俗化與商業化日漸成為世人所詬病的熱門話題。比如對于近年來出現的一些寺院為了應付舊有的檀越家族逐漸消亡、搬離本地，開辟新墓園，不問宗派、國籍，甚至不問宗教地招攬生意的現象，就不乏抨擊者。

然而，正如延歷寺佛堂深處的燈火一般，佛的世界，仿佛黑暗中的一縷光，照亮了眼前的塵世，在慰撫亡靈之外，更是為痛失亡者的生者指點出一條去路。所以，也無怪乎佛前拜頌的信徒會將身子伏得那么低，誦禱得那么虔誠。

（周十萬 留學生 現居日本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