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回美國了。這次回國,在寧夏待了10天。調研地點在海原。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過去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為不適合人類生存,大概“老外”沒有中國人命硬。這兒其實只是太缺水,老鄉春天栽下種子,四五月份若雨水不夠,地里就不去管了。
周末,我從海原坐車去西吉,去見小銀子的一個學生。車將到站的時候,我打電話給班長,告訴他我在西吉。“我也在啊!包輛車到三合來,快來!”這個北方漢子在電話的另一頭說,我們相距不過100多里山路。
3年前,班長、小銀子和勝春正要結束他們為期一年的鄉村教師生涯,準備回城里的時候,我來到這里,看著他們收拾行囊,旁聽他們的“最后一課”。大約是沾了他們的光,走的時候,孩子們對我這個路人也戀戀不舍。小銀子告訴我,對山里的孩子來說,知道有人在乎他們,而且這些人又碰巧來自孩子們想象中的山外面的世界,他們就覺得很幸福。
機緣巧合,3年后,我又回到這里。
我在縣里的一家小飯館請秋霞和她的表妹茸茸吃飯。茸茸的父親在縣里做建筑包工頭,也還和工人一樣干活。秋霞知道我要來,一大早就從山里出來,到縣里投奔舅舅,然后拽著妹妹穿過大半個縣城走到車站。我問她怎么不坐公交車,才一塊錢。她說以為并不遠,走走就到了。
我問秋霞家里的情況,爸爸的病是不是好了。她說:“好了,但是不出去干活了,主要靠我媽給鄉里的小學做飯。姐姐工作了,在銀川賣彩票。”我沒細問下去。秋霞是小銀子和勝春最得意的學生之一,考上了銀川的高中,每月的伙食費不過百來元。農民最缺現金收入。這兩年工資水平明顯起來了,家里有人在外打工,經濟上會寬裕不少。不過對秋霞而言,好日子似乎還沒有來。自己還在上高中,要考大學,弟弟、妹妹又到了要上學的年紀了。
告別兩個小姑娘,我包了輛車到三合。在三合,我認識了班長的學生繼鵬。繼鵬今年高考,考完語文后,班主任通知他,因為體檢表沒能輸入系統,他的考試資格被取消了。繼鵬和他的父母沒有反抗。無奈之下,繼鵬到銀川打工,跟著師父給建筑外墻貼保溫層,一天干10個鐘頭,掙80塊錢,年中無休。聽說他的老師要回三合,立馬向工頭請了3天假,奔上長途車。于是我們就認識了。
夜幕降臨,這兒天黑,月亮能把人的影子照出來。隔壁姚老師拿來一只土雞,我們幾個圍在煤爐旁,一邊燉雞,一邊閑聊。話題是繼鵬的未來。繼鵬“高一”的時候成績極好,三合第一。“高二”時三合中學撤掉了高中部,他轉去縣里念書,自信心頗受打擊,不過考上大學應沒問題。很明顯,他還是想考,不過父母希望他學門技術,早點出來掙錢。
對山里娃而言,讀高中似乎并不是非常有利的投資。
美國大學教育的勞動力市場回報這些年一直在漲,在中國,教育回報最高的似乎還是初中階段(若說錯了,學勞動經濟學的同學請糾正)。農民知道讓孩子讀大學好,可是一來供不上,二來等不起,三來在不公平的招生制度下,名牌大學離山里娃越來越遙遠。工資在漲,上大學的機會成本越來越高。本地大學畢業了,找不到工作的大有人在。農村家庭花這錢不得不小心翼翼。
“還是得念大學。”就著月亮下燉著老母雞的夜晚,體育王老師對繼鵬說,“讀了大學可不一樣。別看那些跑運輸的、包礦的能掙不少錢,沒念過書,在城里還是被人瞧不起,就回到村里,人家還是認大學生。”
王老師說得不錯。3年后回來,西海固變化很大。路修得好多了,干部準是富起來了。普通人的境況呢?生活或許算不得慘淡。對大多數家庭而言,不僅不慘淡,也許還充滿希望。他們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打上去。只是,在他們向上打拼的時候,卻發現“體制”在他們對面樹起了一座高墻。他們被貼上“農民工”的標簽,然后被拒于墻外。
許多念金融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畢業后想去掙一大筆錢,然后辭職做NGO。我欽佩他們的能力和理想,也希望他們快點掙夠錢,這兒有很多事可以做。其實,在山里,一點點投入就能有很大的產出。比方說,我的一位老師在陜西農村做了一個隨機實驗,他發現,給9-12歲的孩子們每天吃一粒多元維生素片,5個月后,干預組孩子的營養狀況和算術能力比控制組高出許多。
西部農村的孩子因為營養不良、蛋白質攝入不足,明顯長得矮小。50塊錢一個月,可以給念初中的孩子交上伙食費;100塊錢一個月,就可以給供養著高中生的農村家庭減輕不少負擔。若能讓孩子們每天喝上一包牛奶,也是善莫大焉。我知道支教隊的同學一直在牽線做這些事,只是大學生的時間、精力和資源畢竟有限。
我希望秋霞和繼鵬都能考上大學。大學教育盡管糟透了,但可以給他們一張入場券。跨過高墻底下半掩著的小門,另一個同樣混蛋的世界將敞開在他們面前。這時候,至少他們能和其他人平等地對付這個混蛋的世界。
(劉開廣薦自《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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