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先生駕到
爸去世快十年后,媽媽才開始考慮自己的感情生活。我們是華人,但媽媽的約會對象都是洋人。他們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噴上香水,以大聲說笑來掩飾內心的局促不安。不過這樣的約會通常都只有一次,我帶著妹妹擊退了每一個企圖登上父親寶座的覬覦者。
但該來的還是來了。那天,兩個妹妹沖進我的房間?!翱?,媽媽有男朋友了!”12歲的莉莎尖叫著。
“他長什么樣?”我大吃一驚,但為了維護哥哥的尊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有一個大鼻子,大得像芒果一樣,”十歲的泰勒細聲細氣地描述,“所以他的名字叫‘芒果’?!?/p>
“那只是他的綽號,”莉莎及時補充,“還有,他要來我們家吃晚飯?!?/p>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到我家里吃晚飯。我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第二天晚上,一個黑發男人坐在我們家寬大的餐桌旁。他的面部線條柔和,表情很放松,從背面看像是中國男子漢,但從正面看就像古羅馬的雕像。當然,他的鼻子的確很大。
“我叫湯姆森,老朋友們叫我芒果湯姆。”他伸出手,我極不情愿地握了握。在他厚硬的大手掌里我的手顯得那么小,那么細嫩無力。
“其實我們早就見過,”湯姆說,“當你還是一個小家伙時我到醫院看過你。那時你正罩在氧幕里。”
那時我兩歲,因為嚴重的疾病必須罩在氧幕里,還做了氣管切開手術。
“我是你父親的一個朋友,”湯姆繼續說,“有一次我去醫院拜訪你爸爸,還給你帶了一個紅色的玩具消防車,記得那輛車嗎?”
“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我不客氣地回答。但事實是我不但記得那輛消防車——光亮的不銹鋼車身,有彈性的橡皮輪胎,開起來輕巧極了,那時我還愛它愛得發狂,睡覺都抱著它。金屬車身貼著我的面頰,有一種特殊的琺瑯氣息。
和他比我還是太嫩了
那年春天和夏天,門前臺階上常常響起湯姆的腳步聲。一年后,他每晚都出現在我家餐桌上。
“我永遠都不會叫他爸爸!”我對妹妹們憤怒地宣告。“媽媽說我們可以叫他老先生,因為他是爸爸生前的好朋友?!碧├崭嬖V我。
“不,哪種叫法我都不干,永遠!”我兇巴巴地頂了回去。我的爸爸只能是那個冷漠易怒、已經在天堂待了十年的人。
但我的反對和堅持不過只讓他們的婚禮延期了而已。我在哈佛念大三那年,他終于正式進駐我家。
我沮喪地告訴自己:這改變不了什么,現在他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媽媽的第二任丈夫而已,而且是一個洋鬼子的老男人,我不會有其他感覺。
我暑假沒事干,想找一份零工來干。也許是通過媽媽他了解到這點,那天回家后他很高興地告訴我:“我們工地那兒有一份活,每小時30美元,如果你想干的話,明天我帶你去?!?/p>
這真是個好機會,可以討好家里那個重要的、卻討厭他的男人。我懷著惡意猜測,但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于是皺著眉頭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們開車駛進新澤西州早晨和煦的陽光。到了工地,我被分配去卸貨——把一大堆冰箱、洗衣機從拖車上搬下來。
回家的路上,湯姆問我:“感覺怎么樣?”
“很好?!蔽译S口答道。疲憊讓我不想再說話,況且我也不認為他真會感興趣。
然而他繼續問了下去,聽我描述一天工作的感受,時不時點點頭或搖搖頭。很快,他的問題不僅僅限于我的工作了,我甚至被他“套”出了正在和一個新加坡裔女孩約會的消息。
后來我為自己的放松警惕懊惱不已。因為有一天湯姆竟然對我說:“你媽媽說那個女孩棒極了,跟我說說她,好嗎?”
我并不以為他是真的想知道,但他的話觸動了我心里的某些東西。于是,我們的閑聊又更深了一層。
可是夜里回想我們的談話時,我更惱羞成怒了:卡爾,你這個蠢貨,你果然太嫩了。
謝謝你,老先生
此后湯姆常常叫我一塊去打零工,我幾乎不會拒絕這些賺外快的好機會。
湯姆干活時總把工具箱放在他夠得著的地方,只讓我干一些最簡單的活兒。看起來他想讓我用眼睛和耳朵來學習他的技巧。很快,我學會了開出一份完整詳盡的用料清單,并把他需要的工具及時遞上。說實話,我倆配合得還真不錯。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沮喪地告訴湯姆,由于預算削減我那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丟了。我煩躁地大聲發泄:“為什么是我?我不能干自己喜歡的工作,現在連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即使你沒有得到想要的工作,仍然可以干些什么來賺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凝視著車前的玻璃,他告訴了我“芒果湯姆”的由來。
“我的父親曾經失業,于是在費城的大街小巷叫賣芒果,每次他都把我帶在身邊。那時我很小,總是挎著一大籃子芒果挨家挨戶地兜售。一些朋友的父母也成了我的顧客,他們開始叫我芒果湯姆?!?/p>
“父親賣芒果賺不了多少錢,可當他換了另一份工作時我并不感到高興,”說到這兒時湯姆加了一句:“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很快樂。”
我終于明白湯姆教我手藝、幫我找零工賺錢的真正含義。學會什么或是賺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在一起。去世的父親有特有的中國式權威,在他面前我不敢反抗,可是湯姆讓我覺得放松。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有些晚,湯姆給我送昨天干活的報酬時發現我在發燒。
“我會叫你媽媽給你做一鍋雞湯,另外,還要我帶點什么嗎?”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一輛紅色玩具消防車怎么樣?”
湯姆的表情很復雜,然后他笑了:“當然?!碑斔褕蟪攴旁诖差^柜上時,我喃喃自語:“謝謝你……老先生。”
在一起總是最美的
幾個星期后,我和湯姆一起去公墓憑吊逝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親葬在同一塊墓地里。
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許久許久沒有動。白色的墓碑上刻著我家的中國姓氏?!拔覀兊母谶h方的中國,爸爸的遺骨以后會回到中國嗎?”我自言自語。爸爸過早去世的最嚴重后果,是給我留下了無數的迷惑。特別是——他是誰?他愛我嗎?
湯姆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了我身邊,輕輕地將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你父親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愿意為你做任何事?!?/p>
回家的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感激湯姆所做的這一切,有一部分情感在我生命中缺失了很久,現在它補上了。
2011年,湯姆住進了醫院。他一直很平靜,頻繁地手術、化療、透視,從沒有一聲抱怨或是喪失對醫生和上帝的信心。湯姆老先生總是微笑,“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握著他的手,在腦海里描繪許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還是一個兩歲小男孩躺在病床上時,他和父親也一定是這樣透過氧氣罩凝視著我,他一定也對父親說了同樣的話。
那天離開時,我忍不住俯下身對他說:“我永遠愛你,老爸。你會好起來的?!?/p>
家里的水龍頭壞了,以前這是湯姆的工作。我走進地下室找扳手,湯姆的工具箱躺在原地。閉上眼睛我記起了我和老湯姆那些快樂的周六旅途。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真好。
媽媽挎著一籃衣服靜靜地走下樓梯,看著我呆立在工具箱前。
“他會回來繼續使用它們的,”媽媽說,“當然,湯姆也希望你擁有它們。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快樂。”
這些工具帶著老湯姆的氣味,“湯姆老爸是一個很好的人,媽媽,我很高興你嫁給了他。”
這是第一次我承認了老湯姆在媽媽生命中的重要性,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生如夏花薦自《家人》)
責編: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