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月的風吹散空氣與陽光的混合體,輕翩的落葉在公路的紋理間徜徉。
夏顏撩開遮住視線的發絲,舉起左手的單反相機,對著那個栽滿海棠花的院落,卻久久沒有按下快門。她放下相機,抬頭望向二樓和三樓的窗口,睫毛輕眨,有液體輕輕滑落,風一吹,冰冰的,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時隔多年,回到故事最初的發生地,她依舊不舍。
“咔嗒——”,定格,相片里沒有任何景致,單單一個孤零零的地址:蹊南路123號。
二
初遇蕭宇,夏顏九歲,跟著來這小城打工的父母,租住在蕭宇家。那時候的蕭宇,瘦瘦黑黑,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練習書法,若從他身旁走過,定能聞到淺淺淡淡的墨香。而彼時的夏顏,像一尾未曾見過大海的小溪里的游魚,對這個城市的一切充滿好奇:電影院、游樂場、還有與鄉下沾滿泥巴拖著鼻涕的孩子截然不同的,蕭宇。
夏顏的房間在蕭宇房間的正上方,她伏在窗前略一彎腰,就可以看見他坐在飄著海棠花香的陽臺,睫毛微垂,指尖點點墨汁,凝神潑墨,有時看得出神了,她也會莫名地想這樣一個寫得一手雋秀清麗的毛筆字的男孩子會有怎樣的內心世界。
時值四月,海棠花開得正艷,夏顏摘了滿瓶的花,擺放在自己的書桌前,那時她正翻閱著幾米的《戀之風景》,扉頁浸漬著浪漫與疼痛,她的心也一點點沉入一個不知名的漩渦中。抽出一支海棠,她靠著窗沿,望著滿園的花,嗅著手中的芳香,感受明媚的陽光。一個不小心,掉落了手中的花。
她一時慌了神,不知該怎么辦,只是望著掉在二樓陽臺上的花。
“你的花。”一個輕靈的聲音混著花香傳來。
夏顏回過神來,看到那個男孩舉著一支海棠,深黑的眸子猶如蘸了墨,仰著頭沖她說道。
“恩,——”夏顏竟說不出話,紅著臉急急跑進房間。
四月的陽光,墨香裊裊,花影婆娑。
三
海棠開得愈加絢麗,夏顏和蕭宇的關系也越來越好。空閑時候,蕭宇會邀請夏顏來自己房間,他潑墨揮毫,她埋頭翻書,偶爾會停下聊聊學校的趣事,看繁花迷醉天穹,時光靜好。
從農村來的夏顏顯得與周圍的孩子格格不入,所以在放學回家后,除了看蕭宇練字,她就一個人待在房間,翻著幾米的漫畫,或是坐在黑白電視機前看動畫片。她的孤單就像是地下鐵女孩的拄杖,伶仃而單薄地敲擊在冰冷的路面。
由于夏顏的父母工作忙且累,放學以后她要先去菜市場買菜,一個人做好晚飯,然后趴在窗前,看著樓下嬉戲打鬧的同齡孩子,有時蕭宇也會加入他們,凌空而起的羽毛球,飛揚的衣角,都讓小小的夏顏羨慕不已,可她也知道,他們的世界融不進卑微膽怯的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夏顏逐漸迷上了這個旁觀者的角色,海棠花遮掩下的某個人,那么特別。
夏天的夜晚,月光晴明,蕭宇帶夏顏去路邊的草叢里捕螢火蟲。他摘來南瓜花,將捉來的螢火蟲放在花里,他們提著閃光的花,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顏跟在蕭宇后面,靜靜地不發一語,他忽然回頭,看著穿著校服,頭低得很深的夏顏,問道:“你為什么不說話呢?”
“恩,額……”她抬頭卻迎上蕭宇迷惑的表情,旋即又低下頭,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為什么不抬頭多笑笑呢?”蕭宇回過頭,像是自言自語。
身后的夏顏忽然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在螢火蟲的光芒下,若隱若現,她又紅了臉,回味著剛才他說的話,心中某處的藤蔓從那時開始滋生,嘩啦啦一片。
他騎了單車,載著她從高高的地方駛下,風過耳畔,夏顏聞到他白色校服上的肥皂香味,她忍不住用手輕輕碰了他的襯衫,隔了約十五厘米的空氣,她卻聽見他騎車的呼吸聲。夏顏張開手指,透過指縫看海藍海藍的天,她覺得特別開心,呆呆地想,就這樣永遠不停多好,一直在他身后,看著他。
四
時光靜靜流轉,大致相同的日子轉瞬過了三年。
蕭宇上了初中,一個禮拜回家一次。本沒有幾個朋友的夏顏愈發孤單和沉默,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做好晚飯,她就一個人坐在窗邊,翻幾米和夏達的漫畫。
幾米說,在屋外徘徊,等著你房間的燈亮起。快樂的小窗變得冷漠,始終不肯回應。熱情的鄰居小孩,頻頻發問。我沉默。想起第一次見面,你回頭轉身的笑。
夏達說,如果沒有遇見你,大概接下來的人生會有很大很大的不同吧?我們在不同的晴天畫著同樣在白布上跳躍的光點。我們在不同的地點滑倒,以同樣的狼狽追捕滿地逃散的顏料紙張。我們被不同的朋友鼓勵著約好在同一所大學見面。我們在某一天——或許是同一時,看著窗外散漫云朵突然開始失神:“將來會是什么樣?”
夏顏總會想起同一個人,院子里的海棠已經謝了一地,懶散地躺在地上,像過往暖色系的時光,如今,卻再不見蹤影。
蕭宇即使回家也不會再找夏顏聊天,不會拉她去玩,也不再坐在陽臺練字,墨香不再,往昔不返。
會有好多蕭宇的同學來他家,他們嬉鬧的聲音,掩映著夏顏的落寞,她安慰自己說,是他學業繁忙,自己仍是他的朋友。
時隔多年,夏顏才逐漸明白,一直是她自己想得太多,于他,她僅僅是被同情被施與善良的對象,僅此而已。
五
搬家那天,是星期三,蕭宇還在學校,夏顏捧著一摞碗,回望郁郁蔥蔥的海棠葉,沒有淚水,卻是一點也不瀟灑地離開了,陽光打在那掩映在海棠花下的,蹊南路123號。
還是會很想蕭宇,一點一點把他的名字寫滿筆記本,然后慢慢劃掉,這樣的游戲夏顏玩得樂此不疲。她有時也會想蕭宇回來發現自己已經搬家時,會怎么想,她堅信,他會難過的。這道論題,卻無從論證。
在拿到人生中第一次獎學金時,夏顏買了兩條手鏈,每條鏈子上都有一個英文字母,一個是“X”,一個是“Y”,因為蕭宇和夏顏的名字第一個字母縮寫組合都是“XY”。她小心地將手鏈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晨光微綻,她的心里有什么黏黏的東西溢了出來。
是秋,已經升了高中的夏顏在一家蛋糕店的屋檐下躲雨,她撣去身上的雨水,雙手緊緊抱攏,憤恨地望著不見停的雨,她低頭擺弄左手的鏈子,卻在回頭時看見了有三年沒見的蕭宇,他白衣黑褲,用手擋住砸下來的雨點,急急地從她身邊跑過。
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已不存在,夏顏看他遠去,張開的口最終合上。
雨越來越大,她回身靠近一點里面,就沒有看見,一個女生為蕭宇撐開一把傘,親昵地離開。
那時的夏顏,固執地喜歡一個遠遠的影子,卻以為是一份真實的美好。
六
2004年,夏天。
夏顏站在學校的走廊,望著空空的高三教室,有一些難過,她想,蕭宇應該已經考完了吧,不知他考得好不好,他又會去哪座城市呢。
她回到座位,翻看著厚厚的日記本,他的影子浮現,在氤氳的光圈里,像個小天使,她在那節物理課上失了神。
七月,夏顏站在公交車站等車,陽光很刺眼,她微瞇著眼睛,看到了蕭宇的父母,她低下頭,假裝沒看見。他們一直在聊天,她聽到蕭宇的媽媽說:“哎,真想不通,宇宇干嘛要去A大,又遠又冷。”
她沒再聽下去,心中卻一陣竊喜,他考上了A大,嘻嘻。
七
高三的生活枯燥無聊,她在桌子的右上角寫上:A大,等我。
她時常會望著天空,對天空輕輕地傳遞自己的心情,她覺得總有人會聽見,會感受到她的祝福。高三就在這樣干凈稀薄的思念里慢慢過去。
高考結束,她沒去A大,不知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時,一個決策的成型往往是一瞬間的想法,而不是長久的謀劃。也許,是她心中綻放的鳳凰花比起遙不可及的思念,更可以溫暖她脆弱敏感的心。也可能,淡淡的并不算愛戀的感情在時光中被漸漸沖散,她依賴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可以觸碰的實體,只是飄渺的感覺。
可這份感覺,始終卻是放不下。
臨出發,夏顏捧一杯百香果奶綠,靠窗坐著,望著熙熙攘攘的街,她忽然想起蕭宇:“當我們都離開這兒去遠方,沒有人會記得我們的故事,也無需被記得,我一個人的故事,載不動塵埃,畢竟,塵埃里的過往太復雜。待回憶靜靜開成一朵清清的茉莉,我們老去。蕭宇,你會在我想你時也想我么?”
八
大學里的夏顏,安靜,禮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拿最高獎學金,卻從不參加任何活動,一個人窩在圖書館,看書寫字,并自學了攝影,她想著在某一天扛著相機去北方,和蕭宇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看看喜歡的人生活的地方有怎樣的花開和雪飄。
空閑時,除了勤工儉學,常常是一個人乘車旅行,每到一個地方就拍一組相片,挑出一張,DIY成明信片,匿名寄往北方的A大。
這樣的行為,一直延續到大二結束。
那時的夏顏,長著長發,著素色的長裙,單反不離手,成為那所理工大學公認的校花。可仍然是單身一人,像一株獨立而堅強的小草,向著藍天,默默生長。
大三,夏顏作為該校唯一的交換生赴英國學習一年,出發前的一個禮拜,她向學校請了假,一個人去了北方。
九
北方的冬天,極冷。
夏顏將自己裹進厚厚的羽絨服,站在A大校門口的楓樹下,光禿禿的枝干,一襲白衣的清瘦女生,倒也是一幅極美的圖。
她捧著相機,在校園里穿梭,定格一個個不同的地方。夏顏覺得,這樣的風景,有熟悉的感覺,因為某個人的存在,思念在這里停留了。
一個穿淺灰色風衣的高個男生低頭走過,帶過一陣微微的風,夏顏放下相機,看著他的背影,記憶中的影像與現實重疊,相遇了,卻是背影,她抿著嘴輕輕笑,眼眶卻早已模糊,那些單純歲月里獨自微笑獨自思念獨自神傷的女孩嚙噬著自己此時的心情,近十年的暗戀,竟以這樣無聲的默送收尾,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蕭宇,”一個好聽的女聲在身后響起,“等我!”
前邊的男生回頭,很瘦,皮膚不再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鏡,微黃的發,藍白相間的圍巾襯得他明朗如晴天的海。他沖那跑來的女生微笑,伸出一只手,將她環在右邊,他們的歡笑聲漸行漸遠。留下夏顏一個人,呆在原地。
許久,她才回過神,對蕭宇的背影說:“嗨,親愛的王子,蒲公英要去旅行了,和你的公主要幸福啊。”
她知道,總會有那么一天,她會忘記他,忘成口頭一句,噢。她只想在還記得他時,給他祝福,感謝他帶給自己十年的童話,盡管,童話里的公主一直都不是她。
夏顏褪下戴了六年的手鏈,掛在校門口大樹的一根枝椏上,拉緊衣服,塞上耳機,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驕傲地邁開步子。
十
所有的絢爛和酸澀都交付給昨天吧,開始新的旅程,路過一座一座不同的城市,看過一次一次綻放的禮花,見證一場一場浪漫的愛情,之后,夏顏會,我們也會,與某個人相遇,不是在最美好的年華,而是在最懂珍惜與不易的年歲,然后,白首不相離。
飛機駛離跑道,夏顏靠著窗,輕聲說,再見啦,蕭宇,再見啦,海棠花,再見啦,蹊南路12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