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里我跟北京已經無數次來過這個天臺了,銹跡斑駁的鐵門永遠也關不緊,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邊緣滿是褪色的食品包裝袋,踩扁的易拉罐以及零星頑強存活的雜草。從前我跟北京常常翹課來這里把音量調到最大一人一只耳機聽CHILDREN OF BODOM,天臺上風聲陣陣,高潮處我總能聽到北京低沉的近乎嘶啞的跟唱聲。我則很喜歡把身子探出護墻很遠,享受俯瞰的畫面帶來自由的錯覺。就像現在,近90公斤的北京輕而易舉的抓住我兩只胳膊,把我按倒在護墻上時讓我想起了《美國X檔案》里的愛德華·諾頓。劇烈的疼痛與恐懼中,記憶的片段洶涌的襲來,猝不及防。
我是在學校里的吉他協會認識北京的,那天我抱著300塊錢的吉他在教室的一隅自彈自唱想吸引幾個姑娘,抬頭一看卻發現了一個一臉橫肉的屠夫。我禮節性的一笑,低頭繼續拙劣的表演,這時聽到對方開口說,“大喬小喬,《消失的光年》,總算聽到有人彈正宗的民謠了。”
我抬頭重新打量著這個突兀的陌生人,他又高又壯像是個籃球隊長,皮膚黝黑面容滄桑,身著一件淺紅色的羽絨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可形象乏善可陳的他卻背著一把雅馬哈吉他,我頓時覺得此人非同小可,很是謙虛地說:“就是三個和弦輪換,挺適合我這種愛裝逼的吉他菜鳥的。”
對方毫不顧忌的大笑起來,把手拍著我的肩膀上說:“我是協會會長,明年你就是我的接班人。不過前提是你得換把像樣的吉他。”
后來我對北京說,其實聽到他的贊揚我很是激動的,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初衷是吸引姑娘。他笑著說想吸引咱學校的姑娘,你得去彈《獅子座》。我認識北京的時候是大學的伊始,卻對這句玩笑話理解很深。J醫大就像一個泥濘的大坑,形形色色的大學生在污濁中無論是安之若素的混日子還是殫精竭慮的往外爬,最后得到的都只是一身污泥。北京說我比他幸運,大學第一年就找到了可以交談的朋友,他卻在J醫大孤芳自賞,苦逼的等了我一年。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純爺們氣質蕩然無存,像個深閨怨婦一樣自怨自艾。
二.
其實我跟北京的共同愛好并不多,他是個標準的搖滾青年,從sigur ros的實驗后搖到Arch Enemy的旋律死亡,從張楚的《螞蟻》到Asguard的《wikka》。總之對音樂的癡迷程度令人咋舌。我卻只是個偽搖分子,聽的也只是遠非極端的sum 41以及my chemical romance。金屬黨從來就看不起民謠黨,北京毫不掩飾他的惡俗愛好喜歡攻擊我脆弱的搖滾知識,妄圖撼搖我對搖滾的理解把我同化成另一個他。面對他的不良意圖我總是說,你去把《看不見的城市》看完了寫2000字的讀后感,我就把你說的Hatebreed的全部專輯聽一遍。這總是爭論的結束,北京說他很佩服像我這種能坐下讀書的人,因為他自己沒有辦法讀完任何一部小說。
我曾對北京的讀書愿望也做過適當的培養,我記得拖著他去圖書館借書的那些日子,他跟在我身后東張西望,像個3歲的孩子。我拿《麥田里的守望者》給他看,以為叛逆的霍爾頓能讓北京產生共鳴,吸引他些許的耐心。然而第二天北京厲聲告訴我他不看這本書,并指著譯者前言的一段話給我看,我讀書沒有讀這些前奏的習慣,便好奇的順著北京的手指讀了下去。
“我國青少年生長在社會主義祖國,受到少先隊組織的親切關懷,既有崇高的共產主義理想,又有豐富多彩、朝氣蓬勃的精神生活,因此看了像《麥田里的守望者》這樣的書,拿自己幸福的生活環境與資本主義的丑惡環境作對比,能開闊視野,增加知識。當然,如果有個別青少年分不清兩種根本不同的社會制度的界限,不珍惜祖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竟也去盲目崇拜或模仿霍爾頓的思想,舉止和言行,那自然是十分錯誤的了,對此我們該有所警惕。”
這個譯者說這些話,經過了塞林格的同意么?我突然想到了原著的重要意義,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努力學習英文的。以至于后來英語四級考試我以580的高分順利過線,北京卻遠低于合格線甚至沒了再考的動力。我向北京唏噓感慨,他卻不以為意,“你自己想學而已,干嗎非要扯上這么個故事呢?”
北京大我兩歲,自己擔當起了大哥的角色。我對北京說我想寫長篇發表,想拍一部短片,想去阿拉斯加徒步,想去冰島攝影,想跟馬里昂歌迪亞做愛,想出家,想體驗死亡的感覺。每次聽到我的夢想他都會深吸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圈說等我發達了,我幫你完成夢想。其實我們都清楚這很渺茫,北京是個天生的享樂主義者,血液里沒有絲毫的進取之心。唯一讓北京忍受J醫大的理由就是他的父母,北京豆瓣的自我簡述上說:“我脆弱的脊梁已經無法擔的起父母任何的嘆息聲了。”
三.
我一直認為經歷能決定一個人的層次,牛逼的人必然有駭人的經歷。北京就是這樣,他的成長史上畫滿了深深的刻痕極其悲壯,聽起來像是一首安魂曲。北京體格強壯,從很小就開始練拳擊,高三那年他教練對他說他可以進省隊了,幾年的專業訓練,這輩子他就可以指著拳擊吃飯了。然而父母的不解像是突如其來的巴掌,讓興奮中的北京猝不及防。父母不想讓北京靠打架吃飯,“你能打到多少歲,你將來怎么辦,你成績又不差,考一所好學校走正途不行么?”
北京練了七年的拳擊就這么荒廢了,他固執地認為是自己優異的成績粉碎了拳擊夢想,抽煙、打架、曠課、進局子,北京旺盛的精力與怒氣整整發泄了一年,為此他付出了復讀一年的代價。北京說復讀的那一年他痛苦不堪,自己失去了最愛的拳擊,又失去了寶貴的一年,還失去了父母曾經的驕傲。在那段時間他開始接觸搖滾、叛逆、極端、嘶吼、掙扎,在震撼的旋律與低啞的死嗓中沖破桎梏越走越遠。入學兩個月后,北京毅然辦理了退學,拿著退掉的幾千元學費在去自己夢想的北京呆了一個月后,回到家說:“我退學了,一個月以前退的。”
后來北京才知道父母為了讓北京進J醫大,花費了近十萬的關系費。這次北京玩笑般的退學又讓父母花費了幾萬元校方才同意留校記過處分。北京在家的時候,父母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只是有一天在冰箱的便簽上寫著:“回去J醫大接著上學吧。”臨行的車上,北京從窗外望去,他突然發現父母是如此的蒼老,突如其來的心悸讓北京干嘔幾聲嗆出了眼淚,自己這幾年類似復仇的瘋狂行為在腦海中猙獰不已。“人的確應該最大限度的追求自由,然而有些責任卻是必須背負的。”北京笑著對我說,“別看我整天逃課,跟以前比,我已經是個好孩子了。”
北京在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開玩笑的說故事的結局應該是你痛定思痛在J醫大秉燭奮進,最終治愈艾滋頑疾名留青史。北京沒有回答,扭頭望向遠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霞光是血一般的暗紅,半掩的夕陽映照難以名狀的悲涼。我突然感覺剛才的那個玩笑是多么的不合時宜,我能想象北京回校之后從宿舍的箱子中翻出《分子生活學》和《藥物化學》這類的書籍,搬到教室虔誠而又認真的閱讀像是閱讀圣經時追求救贖。
然而我也知道,半個小時后,也許更短,北京就會痛苦地扔掉手里的書,趴在桌子上開始聽搖滾。對于一個內心強大而又自我的人來說,他們的價值觀根深蒂固,沒有什么能夠瞬間改變自己。
我在J醫大的時候,唯一的朋友是J醫大的吉他協會會長北京,常去的地方是教學樓的天臺。這些構成了對J醫大最初的回憶。在這個天臺上我跟北京喝過酒,彈過吉他,看過電影,差一點還打過架。那天我向北京抱怨自己平淡的人生經歷,說自己長這么大還沒打過架。我提議像《搏擊俱樂部》學習,讓北京陪我打一架。他錯愕不已,隨即斜著眼打量我,好像我是一頭牲口。天臺上,在交錯的陽光與云陰中,北京認真的說:“我會打死你的。”
J醫大的圖書館我也一度常留足跡。它就像一個寂靜的菜市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交替涌入,在書與書的更替間打發時間,像是面對200個電視臺的電視機。我剛入學的時候曾無數次幻想在圖書館中的美麗邂逅,在靜謐午后的一縷陽光下,兩只手伸向書架上唯一一本卡爾維諾的小說。
雖然意淫在腦海中反復時不斷細化與延長,它卻從根源上無法實現。J醫大的圖書館藏書豐富,充斥著大量的醫藥文獻,考研教材,政類書籍,以及雜七雜八的標簽所謂的“文藝類”。卻沒有一本卡爾維諾的書,圖書管理員抱著包裝精美的《康熙秘史》懶洋洋地回答說:“卡爾維諾,你說咖啡么?”
我不去圖書館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那里常會遇到認識的人。在這相遇的他們習慣讀出你手里的書名加以評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培養這個習慣,拿過他們手中的書故作驚訝。“《影響人一生的26個小故事》,看完借我看看吧。”“《十大名著導讀》,你可真愛看名著。”讀書的含義在J醫大的圖書館就是這樣,像打激素一般,讓自己的生命保持陽具般昂揚的狀態樂此不疲。
北京對這件事的評論就是,你怎么能要求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達到你的水準呢?說完之后他又說,如果你不想活在傻逼中間,我認識幾個朋友現在正在北京玩樂隊,你也一起來吧。
這件事,我已經聽他說過無數次了。我記得第一次的時候北京雙眼閃爍著光芒,好像重新回到了人生第一個路口,然而北京知道樂隊甚至不如自己的拳擊靠譜,他甚至都不敢向父母透露這個想法。我知道北京在去留間掙扎已經很長時間了,再次退學的話,就是與父母期待的正途徹底的決裂。放棄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就要忍受無所事事的大學無盡折磨與背離夢想的不甘。而我就像北京一般,不知如何扮演一個朋友的角色進行正確的規勸,只記得北京說,父母沒有同意前,我不會再退學了。
四.
就在學校天臺漸漸成為我與北京的伊甸園的時候,學校把天臺鎖了起來。原因是有人從高高的六樓墜落,出于安全原因學校禁止學生爬上天臺。其實校園里的人都清楚所謂的失足只是自殺的委婉說法,跳樓的是J醫大的傳奇人物,他連續兩年考研未果,畢業后依然像應屆生一般,每天仍舊端坐在自習室準備考研。校園里傳言說,他自殺的直接原因只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座位被別人占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對很多人來說都只是飯后的談資,唯一的變化就是這位仁兄生前的座位前后左右都空了,被考研的人群包圍像是個靈位。而對我跟北京卻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突如其來的封閉,是我跟北京很長一段時間里失去聯系的理由。有一天在路上聽到吉他社的一個人說,北京去了北京。才意識到好久沒跟他聯系了,我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幾十秒后Back in Black被字正腔圓的“對不起,您所……”突兀的打斷。我不禁擔心北京是否已然退學前往北京追尋夢想,記起了天臺上鎖前最后一次見面北京一臉平靜地對我說,這次他打算征求父母的意見。難道是父母不同意,北京又一次走向極端么?我在猜測的忐忑中幾天后接到了北京的電話,另一端極其平靜的聲音說,“去天臺見吧,我帶撬鎖工具了。”
我再一次跟北京爬上高高的天臺,久違的暖風以及遼闊的視野感覺像是走進了郁特里羅的風景油畫。在感受美好的長長的沉默里,北京突然就對我說,“活著有什么意思。”
“怎么了,聽說你去北京了,也沒告訴我一聲。”似乎很久沒見北京如此消極,我仔細觀察著北京的表情,沒有絲毫的氣急敗壞,反而一臉陰郁像只肉食店里掛著的兔子。
“嗯,去了趟北京,朋友的樂隊解散了。”他抬起頭,尸體一般緩緩地吐出這幾個字。
“那你去干什么了?”氣氛越發詭譎,我開始擔心什么事發生了。
“你知道我去的時候知道樂隊解散了在想什么么?禍不單行。”
“你能不能有點層次感?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沒事吧?”
很長時間北京沒有再說話,他倚著護墻往下看了看,轉身過去把天臺的門關上。就在我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北京走近我盯著我的眼睛問:“你覺得人死了,會去哪里呢?”
五.
北歐神話里,有一座瓦爾哈爾宮,傳說人死后就會來到這里,這些人每天清晨都會在廣場上生死搏斗,死掉的人會在第二天復活,然后繼續無休無止的訓練戰中,直到雷家盧克命運的到來也就是諸神的黃昏。我不知道自己倒掛在護墻上的時候為什么會想到這個,暖風吹拂一身的汗跡舒適異常,像是吹風機吹過濕漉漉的頭發。難道我就要這樣,和北京一起摔死在J醫大精心設計的瓷板磚上,血液與不久前考研未遂而自殺的哥們交融么?
北京問我你覺得人死了,會去哪里呢?伴隨大幅度的動作把我按在護墻上讓我動彈不得,我大叫讓他放開我,像是網中的小鳥竭力掙扎。北京說活著沒意思,蘇在,你陪我一起死掉吧。我從北京失望的回到學校,發現導員因為我曠課一個禮拜,開除我學籍了。我給父母打電話,他們不接。所有對我來說重要的東西都沒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蘇在,我已經瘋了,陪我一起死掉吧。
我掛在墻上的時候對北京行為的解釋異常憤怒,這是一個自殺的理由而不是一個殺人的理由。我大聲對他說我不想死讓他趕緊放手,并試圖掙扎找到平衡,卻無濟于事。從最初的恐懼求救到現在,北京按住我的腿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也開始感到疼痛的存在。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這個荒誕的北歐神話,想起了與北京的所有經歷,想起了自己在這個相同的天臺所許過的愿望,我想到此刻父親正在辦公室里悠閑地喝茶,用僅有的網絡知識在QQ象棋上忙碌。老媽倚在工作臺上考慮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在教室里學習。我想起第一次躲在家里手淫,那部港片沒有絲毫的露骨卻讓我心急眼跳,在前所未遇的快感中窒息伴隨而來長久莫名的空虛。巴洛克的死亡哲學說人只有面對死亡的時候才會真正的思考,在真正屬于我的死亡時刻,我滿腦都是亂七八糟的生活片段,
就在我等待墜落的時候,卻感到一股上升力,我以為這是墜落的錯覺,然而,的確是北京把我拉上來了。我倒吸一口涼氣,孕育著強烈的憤怒。
站穩之后,我徑直一拳打在北京的鼻梁上,等待北京開口解釋。北京沒有閃躲,踉蹌后退幾步,突然飛起一腳踢在我的腰上。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強忍住痛楚,又一拳打在他前胸。他勒住我脖子將我摔倒在地,我掰住他手腕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我跟北京在高高的天臺上打了起來,伴隨哈哈的大笑聲。我不知道,這就是北京獨特的告別方式。
六.
我跟北京在天臺上的最后一次見面就像這樣,他滿嘴胡話,只有一句是真的,他退學了。北京終于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動身去了北京跟朋友一起組織樂隊。他說他走之前完成了我的兩個夢想,體驗死亡的感覺,打一架。“我還記得你的那些夢想呢,很遺憾我就能幫你完成這兩個。”臨行的車站上北京笑著對我說。我無奈的笑笑,不知該說些什么。
“死亡的感覺到底什么樣哈。”北京瞇著雙眼,一臉詭計得逞的奸相。我推了他一把,認真地問:“去北京待久了,要回學校看看我哈。”
“你有病吧,你出了這個墳場,還會回來么?”
我一時語塞,皺皺眉,沒有再說什么。車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跟北京沉默不語,卻沒有一絲的尷尬。汽車來了,我們大聲的揮手道別。
“以后去北京找你”“以后來北京找我”我倆異口同聲。伴隨笑聲,北京就這么走了,與我一同經歷了一年半的大學生活,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他的存在我的大學是不是也會以退學告終,不知道北京會不會成功,幾年之后帶著馬里昂歌迪亞來找我實現愿望。我順著長途客車的方向向北望去,又看到了北京不羈的笑容。他就是王小波筆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成功的逃離了J醫大,然后突然想到他只不過進入了一個更大的J醫大,想要繼續逃離,就要有更大的能力,對自由更強烈的希冀。
我去北京宿舍替他收拾雜物的時候,意外的發現北京的吉他。我打開吉他包,發現了北京留的便簽。
“你不換把像樣的吉他,我是不會讓你當吉他社社長的。Ps:記住自己未完成的夢想,我在北京等你,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