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們能把彼此放在心里,就好。
一
傍晚下學后,我并未隨了阿婆要早些歸家,走到河邊柳蔭下拾起那只失卻主人的紙船,船邊的紙頁上露出半只素描昆蟲翅膀。待我展開它,一只蝴蝶呈現在眼前。我扶了下單肩包,向河的上游走去。
那是第一次見到她。她出現在河上石橋,兩條腿在高高橋身上晃蕩著,腳上沒有穿鞋。著一身連身白色絲裙,陽光照在她身上時,整個人發出氤氳白光。一頭烏黑長發是唯一裝扮。
我立在遠處河岸上遙遙地望她,竟有些發呆,不知該做什么。她忽然看到我,愣了愣,然后微笑著向我大聲說,上來坐坐嗎?
眼前的女孩,也許更適合用“女子”來定義她。涂孔雀藍眼影,唇膏是暗暗的紅。由于太過清瘦,下巴以及脖子的線條猶若刀削一般無懈可擊。
我靜靜坐在她身旁,看著橋下眾多的白色紙船,很多已經傾倒,被水浸濕淹沒,只有極少數的船只才能夠順著河水和風向漂向下游。
她說,我的紙片已經用光,我數了,今天成功起航的船只有十一只。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拿出一包茶花,抽出一支點上。問,你抽煙嗎?我微笑著搖頭,她笑。
我看著那些紙船,說,你喜歡蝴蝶。她揚起頭看天空中飄過的云朵,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我長久地凝視她的眼,總是帶著笑意微微瞇縫著。在明亮的陽光里,能夠從瞳仁中看到我的影。
夜幕降臨時,晚霞染紅了整個河面。她緩緩站起身來,說,下次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說,好。其后,在暗淡的暮色中看著她的白裙仿佛花朵一般隱沒在河岸邊的樹蔭里。
二
那天,在桃花崖崖頂那棵巨大桃樹下,她迅速踢掉鞋子攀上花樹。一樹紅花開得如火如荼,繁盛的花團散發濃郁芳香,將它的臉掩映在花團錦簇的枝椏后面。只聽得爽朗歡笑聲,抖落了一枝椏花雨。
樹頂傳來她的聲音——我感覺就要飛起來了!她高聲地呼喊著。那一刻她放開手中的枝椏,張開雙臂,長發在山風中劇烈飛舞。在她即將跌入懸崖的那一刻敏捷地再次回過身來抓住樹枝。因刺激而瘋狂地大笑。
我的心跳由于突如其來的驚嚇在加速,試圖指責她的瘋狂作為。但終究放棄,因我知道,也許她正如一只化蛹中的蝶,試圖長出一雙美艷絕倫的翅。這是她的本性,天生如此。
她突然安靜下來,說,阿彥,如果我走了,你以后會來找我嗎。她的臉掩映在花枝中,不知道那一刻她遙望的方向是何處。
我說,你想去哪里。她說,只是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但又害怕一個人對于時間的難耐,也許那時候會想起你。
三
高中畢業,十九歲。
阿婆的病情愈發嚴重,終究沒能熬過大雪隆冬,立春那日,我再也叫不醒她。那個男人在這時候出現,我的父親。
那天下著小雨,雨絲細若針氈。我與父親并排站在外婆墓穴前,看著他們將那只小小的棺木慢慢送入那漆黑洞穴中。我這才意識到,她真的要走了。那個在我漸漸長大起來,身影逐漸佝僂的溫婉女子,再也見不到了。
臨行時,她來送我。
依舊是那身白裙,長長的發在風中微微舞動,一口艷紅的唇。
她看著我手中的行李,眼神極為落寞。嘆了口氣,說,桃花都還沒謝,你就要走。她說著,嫻熟地抽出一支茶花,點上,放進唇間深深吸了一口。
我說,你讓我想起蘇菲·瑪索。我記得她在電影里抽煙的樣子,可是,你不吸煙的時候看上去像個乖學生。
那個法國女人嗎?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起,但我覺得那個她是表演中的她,而我,是真實的我。她笑。
我說,還會再見嗎。她說,關于未來只有時間知道。
巴士啟動的時候,我看著她吐出最后一個煙圈被風吹散。她的臉在模糊的玻璃后面忽然變得無比風塵。
四
來到這座北方城市,我出生的地方。體會到的是與南方的不同。季節性沙塵暴會讓天空呈現出一片驚心赤紅。桌面上的灰塵,永遠擦不干凈。以及夏日灼熱的陽光,和干燥的熱風。
愛情,總是來得如此突兀,是自己尚且陷在新生活的混沌之中。
三月,校園內的櫻花開了,一條條步行街上被裝點得姹紫嫣紅。
傍晚時分,獨自一人默默踱步,球鞋踏過地面時,鋪得滿滿的櫻花花瓣被壓出汁液的痕跡。突然,一個女孩從一棵花樹后面跑出來,定定地看著我。以為是無聊的惡作劇,想繞道而行,她卻步步緊逼著靠近。
我上下打量著她。一朵暗紅色雪紡迷你裙,配一腿黑色長筒襪,像一朵倒掛的木槿吐出兩條長長花蕊。上身搭一件格子毛衫和羽絨背心,一張娃娃臉掩映在蓬蓬頭的發絲里,眼睛乖巧地微笑著。
我叫安子,可以考慮和我交往么。她有些大聲卻稍微怯人地說。想必內心即將面對未知的失落亦或得到,也是極為掙扎。
面臨突如其來的這般境地,一時竟不知道該作何回應。女孩的眼里是一副滿懷期待的渴望。
思考片刻,我說,你喜歡我什么。
她想了想說,喜歡你走路的姿勢,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發呆的樣子,在圖書館看書時微微皺起的眉,喜歡你在公交站臺上等車時雙手插在藍色布褲袋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看著她機械般迅速張合的唇,忽地有了笑意。
五
身為安子的男友,仿佛成為老師與父母的眼中釘,成績不算優異,再加上我自幼單親的緣故,在他們心目中更是不堪。面對這般境況,我卻只是默然。這是我一向的態度,因覺得能夠讓眼前人快樂,便再好不過。即使,我并不知道我愛不愛她。
那天晚上安子有一個中學同學聚會。
凌晨兩點,大家在舞池中跳著最后一舞。
我看了看手表,走上前去準備叫她同我一起回校。
穿過攢動擁擠的人群,我拍拍她的肩膀說,安子,我們到該回去的時候了。
她看著我,眼里朦朧一片,眼影也花了,竟是在流淚。
我說,安子你怎么了?
她望著我說,阿彥,你愛過我么。這兩年,你有一刻是愛過我的么,你是否想過,哪一天能夠像其他男人那樣在背后拿出一束花遞到我面前?她似笑非笑,眼淚在酒吧昏暗光線下仿佛滑落的星子。
是的。我長長地深呼吸,然后看向她。我愛你,但這愛并非你所期待。我懷疑我的心已經丟失,遺落在一個叫做桃花源的地方。也許你并不知道我的過去,所以我于你亦并非完整。我們依舊停留在大一春暖時的花樹下,你剛剛與我告別,路燈才被點亮。那時只有你獨自在說愛,而我卻是緘默。我想,你依然記得。
她的眼淚已經干涸。往人群深處走去。我看著她消失的背影,仿佛還是兩年前那個花樹下奔跑的女孩。但我終究還是未曾告訴她,那一刻,看著她漸漸離去,想起的竟是另一個女子。我知道,此后,我們彼此便是路人。
六
畢業旅行途中,父親在雜亂行李中翻找時發現那張紅色帖子。
婚禮那日,我終是坐在了酒席之上。
桌椅從院子中一直延伸出來,將整條巷子鋪得滿滿當當。我早早到來,看著賓客將至,慢慢將酒席坐滿。遇見遠房親戚,都是與阿婆同輩的老人,看著他們滿面親和洋溢著大喜之日那份欣悅,我心卻是愁緒一片。
午時,便看見她從巷子里頭緩緩走來,拖著一身潔白婚紗,面上罩了薄紗。她走到我面前時,突然停駐腳步。在那薄薄的面紗后,我看見她的臉。濃妝艷抹之下,卻并非我想象之中喜若桃花。一口赤朱色的唇似乎就要張開,要叫我一聲。那一刻才發現,她的眼中有淚。
那夜,我喝了太多酒。
翌日,從阿婆那間擱置已久的老屋里醒來。一夜酒醉,頭痛欲裂。木葉窗外照進來明晃晃的陽光,塵埃在光束中舞動。忽地看見那地上一頁信紙,撿起來看,那是她昨夜留下的信。
七
在海南繁華地段我們租住了一套公寓。由此,我們整日沉浸在甜蜜的二人世界中。但樂園在現實面前,總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
房東來催促是時候繳納下一季度的房租時,剛好接到銀行打來電話。如果信用卡不在下月還款,我們將接到法院的邀請函。
我放下電話轉過身去,看見她抱著抱枕蜷縮在沙發上面無表情,想去包里抽支煙,卻掏出個空煙盒。那煙盒上的花朵圖案被她捏皺成一團,嗒地丟入了墻角滿滿當當的垃圾筐。
搬去城郊鬧市區時,選了一處最便宜的老房子。
樓內居住的,多是老人。樓道里陰暗無光,角落處養著肥大虎紋貓,夜里爬上屋頂躥動發出撕咬聲,叫得人無法安睡。
白天,我去酒樓做服務生,她去幫人家看守花店賺取外快。
那天下班很晚,回到家后只感覺全身疲累。沒有開燈便躺倒在沙發上,那一刻感覺著屋中漫漫寂靜,仿佛墜入深深海底一般,幽深而黑暗。這是她第一次這么晚不歸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深夜時,終于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她靠在門框上酒氣熏天,看過去搖搖欲墜。
我質問說,你去了酒吧?她不應我,直接癱倒在沙發上。我去抽屜里取出錢包,不出意料地,即將用來付信用卡債款的兩個月工資,已經不翼而飛。
手因為太氣憤開始微微顫抖。狠狠地摑了她許多巴掌。她忽然死死咬住我的手不肯松懈,我極力掙脫后,看見她嘴角的血。她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微微發出笑聲。
翌日,看到手機上昨夜發來的關于她父親去世的短信。是自她逃婚次日便發了突發性腦血栓,在醫院內躺了近兩個月后便走了。
自此之后,她便很沉默。整日與貓呆在一起,不知何時翻找出那件母親早前縫制的紅緞子嫁衣穿上,坐在屋中那扇小窗前望著窗外那棵桃樹發呆,亦不去做事。我望著她,也只能心中嘆氣作罷。
八
三月夜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她坐在高高的桃樹上,兩只小腿晃蕩著,年紀尚且十六七歲。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發花,她的臉掩映在繁盛花枝中,我看不見她。
我站在樹下欣喜著要跟隨她去攀爬那株桃樹,我忽然看見手背上那條蜿蜒的結痂,頓時意識到自己年紀已是二十有五,此刻卻怎么生了一顆孩童的心要去攀那棵桃樹呢。
那刻忽然起了風,桃花在風中劇烈萎謝,繁盛花簇漫天飛散。我忽然感覺不安,想著要帶她走。我努力在花枝中尋她,忽然一枚花蕊落入眼中,我揉著酸澀雙眼再次睜開時,發現自己已盲掉。
翌日早晨醒來,屋內空無一人。
自此,我便不知了紅的下落。只是每次下班回家,看著窗下那把她常坐的竹椅便是一陣心寒。
待我拿下新公司部門經理的位置后,我申請了一個月的假期。準備回桃源鎮尋她。這,也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回到桃源鎮,道聽途說了這些時日桃花崖鬧鬼的事。是說那株老桃樹上了年紀,便化作了妖,時值三月,桃花盛放的同時,花枝間竟長出一匹紅綾緞子來,他們說那是桃妖的新衣。
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于我而言,我更相信那是一只孕育過一場華麗生命的蛹殼。只是春天到了,到得這樣快,我還未來得及看她振動翅膀的美麗,蝴蝶卻早已飛遠。
我長久地凝望那株老桃,看著那件新衣簇擁在繁盛花枝間被劇烈的山風吹起,那生命蛻下的皮,宛若新生的曼陀羅,風來時劇烈綻放,風過后匆忙萎謝。
我伸手去折下一簇花枝,默默將它放入口袋里。然后,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