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年時,回到老家我就翻箱倒柜,試圖找回兒時的印記,但卻事與愿違:通自來水后,村里的古井里就丟滿了垃圾;買電飯鍋后,老灶臺、大鐵鍋、木鍋蓋早已灰飛煙滅;新農村建設后,裝上了太陽能熱水器,家里連塑料澡盆都失業了,更何況那大得可以當船劃的木澡盆?
所以,當聽說我所生活的都市中,有這樣一對父子,還年復一年地做著那純手工的木箍桶(盆)時,我就按捺不住興奮,走街串巷去尋訪這些老行當的繼承人。
腦海中還殘存著兒時的記憶:每天大清早,老爸就挑著一對木桶出門,從村口的古井往家里挑水,木桶飛濺的水花沿著他的腳步在地上勾勒出兩條濕潤的曲線;才吃完午飯,我就爬上灶臺,揭開木鍋蓋,從大鐵鍋里拿出那片烤得雙面黃的鍋巴,和小朋友們比拼誰的成色好、塊頭大;晚上玩得渾身是泥才回家,老媽往木澡盆里倒滿了熱水,我坐在里面邊劃水邊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都市木箍桶:經“十八般兵器”才煉成
南京下關,是南京的老城區,也是南京最破舊的地方之一。走在街頭巷尾,我一直懷疑我是否穿越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小縣城。來到老城墻挹江門外的繡球公園,這是一片銀發世界,一邊感嘆老齡化的步伐比我想象的要來得快、來得猛,一邊疑惑是不是因為這些老人的存在,老行當木箍桶才得以“茍延殘喘”?
這一對做木箍桶的父子,作坊就在繡球公園側門門口。
最后的箍桶匠魁生正在和購買木桶的老太太討價還價:“你用了我的桶幾十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我這木桶全部是用純杉木制成。你怎么能拿十年前的價格比?十年前杉木一百元一立方都沒人要,現在一千元一方都買不到?你怎么能拿塑料桶的價格比?雖說塑料桶十元一個,我的桶要貴幾倍,但我的桶可以用一輩子,一輩子保修……”老太太雖然對楊魁生的每一句話都贊同,但是卻不肯多付一分錢:“我老頭子就是因為你這價格太高而去用塑料桶的,實在用不習慣才要我來買木桶,我也覺得我們一把年紀的用木桶好,但這價格實在太高……”
楊魁生對老顧客曉之以理,老顧客卻對楊魁生動之以情,但當老太太把老頭子搬出來后,楊魁生就開始繳械投降。
楊魁生的小兒子楊兵則拿著木盆向前來拍照的年輕游客講解木桶制作工藝:“我們的木桶之所以賣得貴,首先是因為它的材質,用純杉木制作,完全健康環保;其次是因為它的工藝,每一只木桶都是純手工制成。”
楊兵從工作臺下面拖出一個大木箱,把箱子里的工具一股腦倒在地上,幾十件各式各樣的工具引來游客一聲聲贊嘆。也讓楊兵無比自豪:這些,是每個箍桶匠都要學會用的“十八般兵器”。
“木箍桶樣子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工藝非常復雜。首先要選取上好的杉木,為了防蟲防鋸,木料要暴曬八九個月,然后才能開始拉料子、插縫子、刨料子、起槽、上底、打箍子、刷桐油……十幾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要用到不同的工具。”楊兵一邊給我們介紹工藝,一邊表演工具的用法。“這是圓刨,用來磨光料子外表;這是里口刨,桶上好后整體打磨內壁,這是彎弓、這是手鋸……這個?我也叫不出名字,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字!”
于是楊兵拿著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請教在一旁和街坊鄰居聊天的楊魁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楊魁生開始教兒子“兵器”的用法和做法。以前,每個箍桶匠都要學會這“十八般兵器”才能出師。現在做木箍桶的人少,已經沒有人專門做這些工具了,楊魁生只能自己設計、制作。這對父子是南京最后的箍桶匠了,楊魁生也成為唯一會制造箍桶“兵器”的人。制造木箍桶“十八般兵器”一個都不能少。所以,在面對唯一徒弟時,楊魁生提高了出師門檻—— “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是遠遠不夠的,全套的工具都會制造才行。
老父楊魁生:難舍七十年箍桶情
所謂圓木,不是指木頭形狀,而是指一種木匠工種。木匠根據所做東西的不同,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造房子,小木做生活設施。而根據所造生活設施的差別,小木又分為方木和圓木。方木做桌椅板凳,圓木做桶盆勺蓋,俗稱箍桶匠。
今年77歲的楊魁生,和圓木結緣已經有七十個年頭。如今,7歲的小孩剛剛開始上小學,而生在圓木世家的楊魁生,卻已經拿起大鋸,開始跟隨父親學謀生手段。
1947年,12歲的楊魁生只帶了一只鋸子、一把刨子就從老家蘇北淮安來到南京謀生,他沒有想到,圓木會成為他一生難以割舍的情懷,更沒有想到他會成為南京碩果僅存的箍桶匠。
在1953年楊魁生出師時,整個圓木業非常興盛,那時僅僅在南京下關一帶,箍桶匠就有五六十人之多。為了生存下去,年輕的楊魁生不得不起早摸黑,用扁擔挑著工具箱走街串巷。這段時光雖然辛苦,但是看到在自己拉鋸推刨之間,精美的桶盆勺蓋就成型,楊魁生感到分外滿足。1956年之后,合作社興起,走街串巷“拉生意”被禁止,楊魁生也就告別了專業的箍桶匠生活,開始到工廠上班。但是圓木情懷卻揮之不去,一有空閑他就開始為街坊鄰居箍桶做鍋蓋。1994年退休后,忙碌了一輩子的楊魁生突然閑下來后反而感到渾身不自在了。“覺得再不做點事情,就要生病,于是決定重新當個箍桶匠,就當鍛煉身體。沒想到效果還挺好,我今年77了,但是無論是刨料子還是起槽都利索得很。”
重操舊業后,年老的楊魁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用扁擔挑著工具箱到處接活兒,而是在下關開出了一個門面守株待兔。很快楊魁生就憑借“能用一輩子”的高質量和“終生保修”的承諾重新打出了名聲。“固定木桶的,不是木梢子和膠水,而是外面的箍,很多同行都用鐵條做箍,時間一長,鐵條就生銹了,整個木桶就報銷了,而我則是用上等的鋼材,雖然成本提高,但是做出的東西質量有保證。”
然而,當楊魁生把那些箍桶匠同行拼下去時,他卻被這個時代趕超了。塑料、玻璃和金屬制品價格越來越低,越來越普及。而生產圓木的杉木價格卻越來越高,用木制品的人越來越少。
“以前,不僅僅是澡盆、水桶是木制的,蒸桶、飯勺、鍋蓋,絕大部分生活用品都用木頭,離開了箍桶匠,人就沒辦法生活了。誰知就幾年時間,所有東西都可以用塑料代替了。更要命的是,這些東西都可以機械化大批量生產,東西還又好用又便宜。現在,箍桶匠在農村都活不下去了,更別說在城市了。”雖然作為箍桶翹楚的楊魁生做的東西供不應求,但看到接不到活的同行紛紛轉行,楊魁生常常有物傷其類的悲傷。
前幾年,下關開始了舊城區改造,楊魁生的老屋門面房被拆除了。而新建起的門面房天價的房租讓他望而卻步。家里人勸楊魁生洗手不干了,但是自己做了一輩子圓木怎么可能說停就停?于是,倔強的楊魁生搬到了現在的處所——一處將要拆遷的老房,在空地上搭一個頂棚就做起了木桶。
“如果這個地方再拆遷了,我就沒地方去了,我可能就真的不做了,但是我兒子想繼續做下去,到時他們年輕人自己想辦法吧。這些我想不了了,我只想安安心心的做好每一個木桶,做一天是一天。”世人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來形容人得過且過。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對從事了一輩子的行業無比熱愛,卻也只能無奈地“做一天圓木箍一天桶”。不是他不想將木桶進行到底,只因為他們那個時代的法則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的節拍。
學徒楊兵:心懷楊氏木業之夢
楊兵還記得父親退休后開辦圓木作坊的情景,那時楊兵是持反對意見的:做箍桶匠又苦又累,還賺不到錢,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行業,做它干嗎呢?”
然而,一次“日本游客跟拍”事件改變了他的看法:有一次,有位日本游客在游覽繡球公園后,無意中看到了楊魁生做圓木,于是來了興致,頂著太陽拿著相機在楊魁生的露天作坊拍了一下午。父子倆好容易把日本人打發走,沒想到幾天后日本人又來了,這次是四個人一起來的,一個翻譯,一個攝影師,一個攝像師——日本人把楊魁生制作木桶的全部工藝拍攝下來,并且專程向楊魁生訂制了木桶帶回日本。
為什么在中國無人問津的手工圓木卻引來日本人的注意呢?這事情引發了楊兵的思考。在查資料后楊兵才知道:純天然、手工、訂制、傳統,這些父親木桶上的符號,在日本和歐美等發達國家,是優雅生活的象征。原來,不是父親制作的木桶落伍了,而是我們現在正處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斷層中,社會遲早有一天會走出斷層,返璞歸真。
從那以后,楊兵開始有意識地給父親打下手,慢慢地,他開始知道父親技藝有多高超,漸漸認識到圓木之美。
“圓木之美首先是材質,你看這個木盆,盆壁是用十五塊杉樹芯箍成,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十五個年輪,如果用這個盆來泡腳會是什么感覺?就像進入一片森林,所有喧囂和煩惱都沒了。其次是手工之美,你看我父親,他在制作每一個桶時,都把自己的心血、情感注入,因而每一個桶都是唯一的……”楊兵讀書不多,他和木桶接觸越多,做木桶越久,木桶的諸多好處,就慢慢悟出來了。在誤解了父親幾十年后,如今他終于理解了圓木、讀懂了父親。
“我相信會有更多的人發現箍桶匠的價值,所以我選擇了子承父業,當一個都市箍桶匠,但我們這一代的箍桶匠肯定會和他們那一代不一樣,具體怎么不一樣我還說不上來。但是首先我會把我父親的頭像做成LOGO貼在每個木桶上,在每個桶上貼上“楊氏木業”的商標。”四十多歲的楊兵在談起木桶的未來時激情澎湃。
楊兵堅信會有越來越多人回歸傳統,發現這老行當的價值,但是現實是殘酷的。買木桶的老年人已經成批的老去,喜歡木桶的年輕人卻還沒有成長起來。就連他們現在所處的半露天作坊,在不久的將來也面臨著拆遷的命運——這座城市,似乎沒打算給他們留下太多的時間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