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涼茶

“阿寶，你還要賣多久涼茶？”咖啡館里，愛愛丸問阿寶。

“我沒想過放棄呀，我做事一向堅持到底。”阿寶操一口廣東味很濃的普通話。

“一直做業務員，沒錢沒權，也要堅持？”顯然他的女友并不滿意他目前的狀況。

“你要相信我嘛。我還年輕，一定會遇到機會的。”

“機會？估計全中國賣涼茶的業務員都這樣想吧。拜托，你跟他們是不同的。你是我男朋友，你要早點做出成績，我才好帶你去見父母呀。”

“有什么不同？職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啦，那些城市經理，省區經理還不都是從小業務員做起的。你想帶我見父母，隨時都可以呀，你要相信我是潛力股。”

“阿寶，我最后說一遍，你沒有時間熬機會。不然，遲早我會被逼著去相親。”愛愛丸氣極，拿出殺手锏。

“你想我怎么樣？不賣涼茶做什么？不是我不在乎你，如果我們真相愛，你就算去相親了又怎么樣，你會支持我做一樣堅持一樣，而不是一點點困難就放棄。”

愛愛丸氣結，扔下一張百元大鈔，奪門而出。

阿寶胸中也是一陣氣悶。出了門，熱氣撲面而來，悶得人喘不過氣。阿寶翻開手機，五個未接，全是余杭的張老板打來的。他忙回過去，對方語帶哭腔說：“兄弟，你快來吧，我這有個顧客說喝出了像棉花一樣的東西，一定要廠家賠償。”阿寶戴上鴨舌帽，騎上電瓶車，直奔余杭。

顧客是一對中年夫妻。男顧客見到阿寶，一雙眼瞪得通紅，氣勢洶洶的指著涼茶罐旁邊的一小塊絮狀物。

“看看，看看，這是我剛吐出來的，你們還是涼茶第一品牌呀，產品質量就這樣？”

也許是剛才騎車熱中暑了，阿寶看著那一小塊淡黃色的絮狀物，一股酸水從胃里反涌上來，他找到最近的垃圾桶，吐了個干凈。

“我說你，什么態度？”中年男人騰地站起來，額上青筋盡現。

“對不起，對不起。”阿寶擺擺手，“剛才騎車騎得太急，估計中暑了。”

“算了，算了。”中年女人拉拉男人的衣角。

“什么算了？他今天只要不死，就得給我個說法。”

“賠他一箱，我寫張代墊申請，日后補給你。”阿寶對張老板說完，就想進去歇會。從早上到中午，他扛著三十多度的高溫，一直在跑店，檢查陳列，檢查貨齡，張貼POP，剛停下來就被女友約到留下鎮的咖啡館，接著又趕來解決客訴。到現在，他肚里空空如也，加之剛才那一吐，他只覺得自己虛弱無比。

“哎，哎，我說，你就賠我一箱完事了？我可是有胃潰瘍病史的，萬一喝了這東西，病再復發，你們得賠我醫藥費。”男人依然不依不饒。

阿寶轉過來，用盡全力，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若病了，麻煩帶上醫生出具的證明，我一定給你送醫藥費。”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太陽實在太毒辣，像要把地面烤出火來。阿寶在店里吃了點東西，喝了瓶啤酒，到張老板的員工宿舍借了個鋪位，睡著了。

夢里，阿寶回到了廣東惠州，在老家的小鎮上開了個涼茶鋪，生意紅火。買涼茶的人排起了長龍隊，一眼望不到頭。愛愛丸在阿寶旁邊擺著副老板娘的架式，操著廣東話喊：“大伙別急，別急。”一邊用白手絹幫阿寶拭額上的汗。突然輪到一個胖胖的老頭，他說：“買涼茶。”阿寶正要遞出一碗，卻見愛愛丸臉色慘白，嘴唇哆嗦。“是我爸。”她驚恐地喊。阿寶也跟著一陣慌張，丟掉手里的涼茶，牽起愛愛丸就往外跑。但胖老頭一直在陰陰的笑，像電視里的魔鬼，無論他們跑到哪，他的笑都在耳邊，阿寶在極度的恐怖中醒了，醒來渾身是汗。天花板上的大吊扇仍在呼呼的運轉，阿寶松了口氣。

看了看手機，已是下午四點半，餐飲店又開始忙了。愛愛丸發了條短信。“考慮下自己做生意，或者和我合伙開網店吧？”阿寶清楚，愛愛丸是覺得他以一個賣涼茶的業務員身份去見未來的岳父母，不夠體面，也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負擔以后的生活。但全中國有多少像他這樣苦苦拼搏著的大學畢業生？再體面的人還不是苦拼出來的。像愛愛丸這么幸運的畢竟是少數。

“開個涼茶鋪怎么樣？”阿寶問。

“你傻呀。杭州人哪有天天喝涼茶的習慣？要喝，也去超市買冰好的。”

“那跟我回廣東。”

“你腦子有病。”

阿寶突然很泄氣，他覺得大學里那個愛愛丸不見了。他心里的愛愛丸，只要他一招手，她就會堅定的跟他走，只要他想做的事，她一定在旁邊喝彩。

他記起上大學時，他去四季青批發衣服，晚上拿到金魚井的夜市去賣。他眼光好，嘴巴甜，一口廣東普通話逗得那些嫂子合不擾嘴。她總在旁邊幫他整理那些被翻亂的衣服，幫他清理雜亂的零錢，到夜里十二點一起收攤回學校。阿寶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是他自己這樣掙來的。

后來，愛愛丸發現了網絡銷售這個渠道。那時淘寶網剛剛成立，很多人并不了解。阿寶問，這能有人買嗎？試試吧。愛愛丸輕松的說。對愛愛丸來說，她有足夠的資本去嘗試新鮮事物，有資本拼，有資本承受失敗。她是杭州留下鎮人，父親在留下開一家禮品公司，在杭州小有名氣。

擺夜市久了，阿寶跟四季青的不少批發商有交情，他帶著愛愛丸挑選貨，殺價。愛愛丸新買了電腦和高像素的相機，準備好好的在網購上拼殺一回。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淘寶網火起來時，她正大學畢業，繼續呆在家發展她的網店事業。此時愛愛丸的小店已經成為網店中比較有特色的一類，她主營日系風格的服裝。模特就是她自己，她長著一張娃娃臉，齊劉海，梨花燙小卷發，身材纖細，很適合穿她自己賣的這些衣服，生意很紅火。

畢業后，阿寶沒有回廣東，他舍不得愛愛丸。正逢涼茶公司招聘，他成了一名業務員。勤奮，肯吃苦，肯吃虧，四年后，他成為涼茶第一品牌余杭片區餐飲渠道主管。

但他畢竟跑得太慢，他常常覺得他離愛愛丸越來越遠了，他的收入還及不上愛愛丸的零頭。他想永遠跟愛愛丸在一起，就得張羅著在離留下不遠的文三路文二路，或者更近些的文一路買套一百平左右的住房，就算暫時不買，他也得有這筆付首付的積蓄，他才有底氣攔著愛愛丸不去相親。

餐飲店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阿寶越想越憋屈，在店門外的樹下抽煙。張老板見到他，滿臉堆笑：“兄弟，我店里的貨本來就不夠，剛才還賠了客人一箱，麻煩你去幫我再進點貨吧。”“沒問題。”阿寶爽快地答應，扔掉還剩一半的煙，騎上電瓶車走了。

阿寶此刻特羨慕家里那些耕牛，一味的埋頭耕地，不知道苦不知道累，聽到主人一聽吆喝，猛一抬頭，已經靠岸了，該做的事做完了，飽吃一頓，河里洗個澡，再回牛棚睡覺。

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沒有聯系。阿寶有時候回去掛上QQ，看到愛愛丸的QQ亮著，想打招呼，還是忍住了。她還能說什么？要不就是說父母又在催了，要不就是說相親了，再要不就是說，阿寶，你能不能跑快點，再快點。阿寶痛苦地閉上了眼。

周日，阿寶在家休息。愛愛丸的QQ閃了。她說：“爸媽讓我今天去相親，我坦白了我有男朋友。”阿寶苦笑：“然后呢？”“爸媽讓你來我家吃頓飯。”“什么時候？”“現在。”阿寶說：“好，換了衣服我馬上來。”他想，要死就來個痛快點的。

去留下世紀聯華買了茶葉，煙，酒之類的禮品，已經中午十一點多了，阿寶打車到了愛愛丸家門口。三層的小洋樓，很氣派。愛愛丸在二樓陽臺招呼他：“進來呀。”他整了整襯衣，淡藍色襯衣透著淡淡的香氣。門口一條碩大的狼狗沖阿寶大叫起來，前爪向阿寶撲來，阿寶嚇得臉色發白，幸好一條粗鐵鏈拴住了狗脖子。黃先生沖他喊：“不要怕，大膽走進來。”阿寶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氣，繞過狼狗，走了進來。

愛愛丸跑下樓來，幾日不見，她固然是想念的。黃太太端來一大桌菜，客氣地笑著說：“洗洗手，快準備吃飯。”她不會說普通話，但杭州話阿寶還是聽懂了。“謝謝阿姨。”阿寶說。

飯間，黃先生問：“聽小愛說你做涼茶業務？”“嗯。”“你有什么規劃嗎？”黃先生老板派頭十足，丟下碗筷，雙手撐著桌子，身子往后仰。“我想，干一行就得干到底，總能有出頭之日。挖一口井，挖到一半了丟掉再挖另一口井，永遠也不會成功。”

“說得好。”黃先生平靜的點燃一支煙。“畢竟還年輕。”

阿寶以為這是在鼓勵他。沒想，他聽訕了，因為黃先生接著說：“做事，耐力、毅力固然重要，但你也要想想這口井值不值得你花時間去挖。如果就是口枯井，你就算挖一輩子，也得不來泉水，不是太愚笨？四年升上主管，再四年，我保你順利些升上片區經理，年薪有多少？十萬？除去你吃喝住用行，需要小愛等多少年才付得起買房子的首付？”

果然，與他猜想的不無二致。他沉默了，他的心在往下沉，他仿佛又聽到愛愛丸對他說，阿寶，你跑快點，再快點。

“爸。”愛愛丸嬌嗔地喊。黃先生擺擺手。“今天讓你過來是想跟你說清楚，你和小愛在一起是可以的，年輕人長得帥，對小愛又真心，勤勞能吃苦，一切我都喜歡。你把房子搞定，婚禮我們來籌辦。”

臨走時，黃先生硬要把他買的東西塞給他。他慈愛地說：“你在外面跑，太辛苦了，這些好東西你拿回去自己用。我們不缺這些。”阿寶覺得鼻子酸酸的，他覺得黃先生的做法很可惡，卻怎么也恨不起來。

愛愛丸送他出去，外頭太陽正毒，阿寶說：“你別送我了，曬黑了就不美了。”愛愛丸撒嬌地說：“不美了你就不愛了？”“當然不是，你怎么樣我都愛。”阿寶聽到心里有個聲音說，那也要我愛得起你呀。“要不，我們合計一下，在文三路買套房？先付首付，裝修和家具家電的錢我付，月供我們一起供。”愛愛丸試探著提議。阿寶只覺得心脹脹的，像個炸彈般馬上要炸裂開來，連帶著腦袋也似乎要炸開，他無力地看著愛愛丸說：“要不，你去相親吧。”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受夠了內心的反復掙扎，忍耐已到了極限。他想，既然自己跑得太慢，既然自己連首付都拿不出來，那就讓愛愛丸不要管自己了，痛快地，快速地往前跑吧，和她速度差不多的人一起。這樣想著，他的眼淚竟然掉了下來，室外達四十度，眼淚很快蒸發了。

阿寶沒有回家。跑到了余杭區張老板那，痛痛快快的一口氣喝了一箱啤酒，倒下了。

誰說的，倒下了，站起來，我還是條好漢。

站起來的阿寶，終把自己變成了頭牛，一天十八個小時的忙碌著，直到累得倒床就睡。他想，哪一天，聽到一聲吆喝，抬頭一看，就能看到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