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的愿望是想看遍這世上沒有看過的風景,他沒能做到和她一起去周游世界,那他便把這世界攤開到她眼前看……
白阿白從沒有見過如此美的大鳥,翅膀在余暉下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她佇立在距離淺灘極近的地方,臉側撲閃而過的翅膀,帶起一股羽類的腥臊。
“小心上面!”
白阿白反應迅速地抬頭向上,而后一坨鳥糞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額頭。
這就是她和那個人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狼狽、可笑,充滿鳥糞的味道。可他站在那里,微微上揚的嘴角眉梢里,完全沒有愧疚的意思。
洗完澡已過了晚飯時間,地中海吹來的風席卷過這座小小的異域城市。不大的庭院里,一個人影沖她招手。
“又見面了。”夜色中的金發像是叢林里跳躍的光線,海一樣的深藍瞳孔帶了點促狹,“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猿糞’嗎?”
他的中文很好,骨子里有股法國人的浪漫與直接——還有點他自認為的幽默。
“看看我的新作。”他顯得有點得意,讓開身子亮出了背后大大的帆布,“是不是很有味道?”
“這是……太陽?”
“是火烈鳥。”他想了想補充道,“奔跑時候的模樣。”
其實那上面——只有一團紅色。
白阿白眨眨鏡片后的眼睛,表情真誠:“其實你可以用相機拍下,那比畫更真實,也更容易保存。”
“但那不是我的心情。”金色的發絲從耳邊垂下,隨著他的腦袋來回晃動,“藝術本就是抽象的,我投入的是感情。”
白阿白嗤笑,隨即指著另一張一團漆黑問道:“那這是什么,夜空?”
“不,這是盲人,失去光明那一瞬的感受。”
孤獨,絕望,一片漆黑。
白阿白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劇烈收縮。
兩個人相識之后,都暫時住了下來,在這個異國小鎮,充滿了微咸海水味的地方。安卡似乎很喜歡畫一些抽象的東西,他總是將大團大團的顏料擠在畫布上,然后將那些歪歪扭扭的圖案解釋給白阿白聽,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喜歡嘲笑白阿白少得可憐的藝術細胞,卻又忍不住啰啰嗦嗦和她講自己關于藝術的獨特理念,他除了一個畫板和幾件衣服,幾乎沒有其他行李。
他說他是中法混血,因為學畫不為家庭所容,理念不合被逐出師門而叛逃出來,他常把笑容掛在嘴角,站在樹下的剪影卻孤獨而桀驁。
白阿白的話不多,一雙眼睛總是微微覷起朦朦朧朧看向遠方,他累了,終于停下絮叨側臉問她:“你為什么會來這里?”
“因為地中海。”白阿白深吸一口氣,虛著眼睛的模樣像在皺眉,“因為我想看遍沒有看過的風景。”
“我們還有許多時間。”安卡咧開嘴,神情躊躇滿志并著驕傲,像是宣言一般拉起她的手,“那我們就一起周游世界。”
年少的人總有一股激情,一種沖勁,仿佛將世界都踩在腳下,永動機似的不知道累。可他們終究還是沒能一起周游世界,因為出發前一天的夜里,安卡忽然被一陣輕微的聲響給驚醒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昏昏沉沉仿佛還在夢里。隔壁的墻壁傳來悶響,像是有人在用頭撞墻。他扯著嗓子叫了兩聲“白阿白”,沒有人應聲。
客廳的燈早已熄滅,從好夢中被叫醒的房東一邊揉著眼睛摸索鑰匙開門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要是不像你說的要出人命,我才不干這種要吃官司的事情,大半夜的摸進客人房間……天啊!這是怎么回事?”
開了燈的房間一片凌亂,白阿白捂著腦袋一下一下的將頭向床板撞去,被單在身下被揉做一團。
刺眼的光線似乎對她產生了點作用,她歪了歪腦袋,被咬的嫣紅的雙唇溢出了呻吟。
“藥……藥……”
安卡愣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到床頭柜上的包裹被白阿白掃到地上,他才急急地走上前去。
大把大把的藥片被吞入口中,白阿白像被神經麻痹了似的,漸漸舒展開身體,再一動不動。原本扶著額頭的胳膊橫搭過眼睛,安卡似乎看見有隱隱的水跡滲出。他呆立床邊許久,終是為她蓋上條被子,退出房間。
第二天她便失蹤了。地上的行李散亂了一夜,干燥的空氣窒得人喘不過氣來。東方的天邊有些泛紅,連鄰居家的狗也變得狂躁不安。安卡拔足狂奔,終于在淺灘邊上看見了那個已沒入水中大半的身影。大鳥們在泥沙上驚慌不安地四處狂奔,腳步像小鼓似的敲打在安卡心上,這一天里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失了控。
金發少年一個踉蹌跌入水中,泥漿把他璀璨的金發染得狼狽不安,他深藍色的瞳孔和大海一個顏色,他努力地伸長胳膊,將只剩下腦袋在水面上的白阿白拉了回來。
“你想做什么?”安卡用法語激動地大喊,“想自殺嗎?你這個膽小鬼!”
悶熱抽走了肺腔里的空氣,遠處的海面發出極不安分的轟鳴聲。白阿白低著腦袋不說話,白色的衣角淅淅瀝瀝滴著裹著泥沙的水。
安卡瞪視著她,她卻像著魔了似的盯著腳下的一塊石頭。呼哧呼哧的粗喘聲,安卡的眼睛被海水腌得發紅。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天上的云彩被映照出一種瑰麗的顏色,卻沒人有心思去看。安卡快走兩步,蠕動著嘴唇像是想說什么,卻最終還是吞了下去。
被海水泡過的皮膚干得發皺,腦袋里像有根鋸子似的,一跳一跳地神經疼。白阿白眼覷著前方,腳下卻忽然搖晃了起來。
開始是一下,接著又是一下,緩慢而有節奏舞蹈似的,再接著,在人們還沒有回神之時,大地陡然猛烈震動。尖叫聲此起彼伏,還有玻璃破碎的聲音,她覺察到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熱度時,眼前已經完全黑了。
路邊的屋子倒下,正將她壓在了下面,她努力的睜大雙眼,卻依舊什么也看不見。灰塵從縫隙里揚起,嗆得她像吃了砂紙。
她不想死。這一刻,她忽然生出了無限的求生欲望,她奮力地向上想要起身,像一顆被壓的種子,努力地鉆出綠芽。
頭頂的磚塊木料隱隱松動,更多的灰塵簌簌落在她的臉上。她最后看見的是一汪深藍,像海的顏色。
再醒來已被遣送回國。她扭頭四處張望,卻再沒能看見那熟悉的金發。她不知道他被送去了哪里,他也失去了她的消息。曾經地中海沿海,那個異國小鎮里一場相遇,就像是被那場大雨澆過一樣,了無痕跡。只有當她努力睜大眼睛,卻怎么也看不清周圍的東西時,她才會覺得那個混血少年或許真的存在過,因為眼前一團團模糊的景象,是多么像他最喜愛的抽象畫。
顱腔里的腫瘤切除之后,眼睛暫時還不能復明,但那種磨死人的疼痛卻減輕了不少。白阿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無聊地聽著電視機里的新聞,卻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在喊:“快看,那是什么鳥?像著火了似的。”她怔怔然,忽然扔掉手中的遙控器,摸索著出了門。屋外的空氣,干燥中帶著股微咸的海水味。不知誰扔了顆石子,驚動得一排鳥兒撲翅而飛,揚起羽類的腥臊。
屋內的電視還在播放,新聞上,一個布置精美的畫室正在展出,主持人一臉興奮地介紹著每一幅畫所展現的地方——這個周游了世界兩百多個城市的青年畫家,幾乎帶我們看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而攝像頭對面的那個金發青年,卻始終微笑沉默著,深藍色的瞳孔靜靜地注視著最盡頭的一張壁畫——那是一張兩人高的畫布,淡金色的淺灘上,酣睡著一個東方少女,火紅色的大鳥溫柔地彎下腦袋,像是要去撫蹭她。他微微彎起嘴角,眼睛里閃過深刻的懷念,和一絲遺憾。
眼前仿佛又是那個少女,她總是虛著眼睛的模樣像在皺眉,她說她的愿望是想看遍這世上沒有看過的風景。他沒能做到和她一起去周游世界,那他便把這世界攤開到她眼前看。
就像是那些燃燒了似的鳥兒一樣,總要磕絆著奔跑很長一段路才能去展翅飛翔,他們也總要經歷些什么,才能長大。
她不再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他懂得了用心用感情去作畫,那是一種對未來的有所期待。
只可惜無人觀看。那個最該看見這些畫作的人,眼睛或許永遠也看不見了。那個最該聽見這個消息的人,此時正站在門外,閉著眼睛微微仰起頭,回憶著多年前的那場相遇,狼狽、可笑,充滿鳥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