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的閑散時光（上）

卡車帶我去鳳凰

在上饒服務區，臨時改變計劃，沿著滬昆高速搭車一路向西。飽飽地吃完一頓自助餐，又休息了一會兒，天色已暗。依然是小雨，鑒于昨晚已經在服務區停留了一夜，睡覺太冷，且并無可玩之處，遂決定晚上搭車。雖然作為一個新手，還沒有晚上搭車的經歷，而且網上大多數的搭車攻略都說晚上搭車相當困難，但我骨子里是個固執的人，有時候倔強得近乎愚蠢。那么，我來試一試，挑戰一下各種人的勸阻，看傳言中的晚上搭車到底有沒有那么的不靠譜。

很多私家車停在服務區餐廳門口，我跑過去挨個問司機，結果當然是可以預料到的，四處碰壁。拒絕的理由有成千上萬種，譬如，我現在不走，我還要等一個人，然后發動車之后揚塵而去；譬如，我是個女的，帶上你一個大男人恐怕不放心吧；又如，你真的是學生嗎？把學生證和身份證拿過來看看……

搭順風車在國外流行了很多年，早已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社會生活方式，節約資源又環保，還給國民帶來生活上的便利。但放眼國內，中華文明自古以來的主流思想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何管他人瓦上霜”，再加上這些年社會亂象，什么神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在這個神奇的國度神奇地上演，使得人們對于陌生人的戒備心更加深刻，人與人之間的猜忌遠遠多于信任。所以這就不難解釋為何晚上搭車比較困難了。這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悲哀，更是整個社會的悲哀。接連收到各式各樣的拒絕，雖然心有不悅，但我能夠理解其中緣由，自始至終還是面帶笑容去和人交談。出門在外，搭車旅行，必須得有一個大心臟，能夠經得起拒絕，也能夠接受夸贊，最重要的是，要學會自我調節，張弛有度，練就化悲傷為力量的本領。時刻擁有好心情，旅途才會越來越精彩。

懷著這樣的樂觀與豁達心態，終于搭到余大哥的車，他開車在外出差，今晚要回南昌。而我對南昌本無眷戀，只想直接略過，直奔湘西，心里有個聲音在呼喊，鳳凰古鎮在遠處向我招手。看了一下地圖和導航，與余大哥交流，商量的結果是，我在東鄉服務區下車，這是離南昌最近的一個服務區，我下車之后搭車去湖南就比較方便了。

余大哥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從小到大是家長和老師眼中的三好學生，不逃課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打過架，讀書時沒有談過戀愛，不與人頂撞，品行端正且成績好，在中規中矩的教育制度下中規中矩地長大，在南昌讀的大學，學會計，畢業之后在南昌一家公司做會計，工作十年沒有跳過一次槽。雖說是不折不扣的80后，卻儼然一副70后的生活作風與人生態度，做人做事認真嚴謹，也不茍言笑。談及人生最為瘋狂的事情，他坦然說沒有，閑暇時間就宅在自己辛苦奮斗十年買來的房子里，上網看書，天氣晴朗的下午偶爾去打籃球，他把一成不變的點線之間的生活過得平淡無奇，卻也樂享其中。幾乎沒有獨自背包外出自助旅行的經歷，不喜歡折騰，不太想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他說活在自己固有的小圈子里也未嘗不好，至少沒有大起大落，平穩到讓人活著很安心，這樣就已足夠。要知道，穩定富足的生活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簡單，卻也溢滿小幸福。

說到這里，還得回放一下慢鏡頭。他告訴我，他之所以愿意載我一程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是大學生，還仔細核對了我的學生證和身份證，這才放下警惕的心同意我上車。如果你不是學生的話我絕對不會答應的，他說。

你看，就是這樣一個富有原則的人。不說別的，就憑他從22歲到32歲，把原本該動蕩不安的最好青春時光都貢獻給一個公司，任勞任怨，從善而終，就憑這點，我打心眼里佩服他。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與堅持呵！于90后的我們而言，工作十年而不跳槽近乎不可能。試想，如果你有一個目標，并認真為之堅持十年，哪會有不成功的道理？

在東鄉服務區下車后休息片刻，還是不想在此停留，那就繼續趕夜路吧。看到一輛貴D牌照的大卡車在服務區停下后，一個司機跳下來跑到超市買東西，我就候在超市門口等他出來，幾句話一說，也把證件給他看，得到很爽快的答復。內心感覺異常欣喜，百分之百的命中率啊。最近幾次服務區搭車都至少要被拒絕幾十次才會成功一回，這次太順利了反而讓我難以置信。上蒼總是這樣，給你一個無法預料到的未來，生活才會充滿刺激和驚喜。

上車之后才發現車上還有另外一個司機。這是我第一次搭到長途貨運大卡車，他們是公路運輸的生命線。大到石油、煤礦、大型器械，小到蔬菜、沙子、衣服等等，他們承擔起串聯全國各個地區物流運輸的重任。巨大的車頭里，上下床鋪、空調電扇、收音機、車載音樂等等居家必備用品一應俱全，跑長途的貨車往往跨越幾個省上千公里，來回需要兩三個星期，車頭就是他們的家，一個司機開累了就上床睡覺，換另一個司機開車。聊天中得知，2008年以前，跑長途貨運還算賺錢，可是金融危機以后，油價過路費等等物價上漲得厲害，且競爭越來越大，運價并未有大幅度提升的跡象，這幾年跑長途很不景氣，收益小，連續開車也很累。

兩位司機老家在貴州銅仁，以前地理課上得知，這一地區的礦產很多，尤其是汞。一路上聊他們小時候的農村趣事以及貴州地區的熱門旅游景點和現在的大學現狀。不知不覺，卡車在夜色中跨越江西省，經湖南長沙和常德抵達吉首，離鳳凰還有幾十公里，下了高速之后便是很窄很難走的山路，已是上午十點，來到湘西，久違的陽光輕盈流瀉，溫暖人間。終于擺脫江南一帶連日以來陰雨綿綿的壞天氣，陽光來得太突然，心里愉悅至極，只覺得幸福。有時候，幸福如此簡單，僅僅只是從陰霾中艱辛地走出來，看見陽光，幸福之感便飄飛起來。

車廂里飄蕩著小虎隊的歌，我們一起跟著高昂的節奏唱著歌行進在湘西山區的陽光里。開卡車的司機大多數都有豐富的人生經歷和廣闊的閱歷，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虎隊正風靡之時，正值楊大哥年少風華正茂之日，那時候他是那一帶有名的混混，不愿讀書，很早就退學，和一幫意氣相投的兄弟整日喝酒打架，霸道一時，后來外出打工，沒有良好的職業技能，年輕的心也不安分，打了幾年工錢沒有掙著，反而欠了一些外債，又不甘平庸，跑去考駕照，跟著師傅走南闖北開卡車，后來自己有了積蓄花幾十萬買卡車，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而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成家立業之后懂得了“責任”二字，改邪歸正，從此安心開車賺錢養家。再苦再累，想起孩子和妻子，也就欣慰了，他說。

善與惡，正與邪，人性的好壞，轉變只在一念之間。只不過，人的轉變需要一個契機，更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們從娘胎里出來時都只有拳頭那么大，長到現在的健壯模樣，歷經風吹雨打人生冷暖以及社會的歷練，終將變得成熟、穩重、扛得起責任重擔。為人父母者，思及此，當給孩子以信心和充足的時間，慢慢體悟，慢慢成長。揠苗助長，終將自食苦果。

一整夜十二個小時的相伴，漫無邊際的聊天中，同樣是行進在路上的人，短時間內建立了一種淡淡的默契與感情，快到鳳凰時，竟是有些不舍。《祝你一路順風》這首歌很應景地在車廂中唱響。聽完這首歌，卡車駛上鳳凰大橋。

鳳凰的春之黃昏

從大橋旁的階梯下到沱江邊，往東南方向走十幾分鐘便是鳳凰古城。水流清澈，小木船擱淺在岸邊，小土坡和岸邊房屋倒映在水里，輪廓清晰，不時有婦人在江邊用木槌洗衣服，逃離城市的喧囂，進入一個安寧有序的古老小鎮，一切都是夢里最初的景象。

連續搭車，幾天沒有洗澡了，背包在古城晃悠了一圈，在殘存的古老城墻對面找到一家沿江而立的吊腳樓客棧，老板是浙江臺州人，因了鳳凰這安靜平和的散漫生活節奏，毫不猶豫舉家搬遷到這里，開了個客棧，孩子也在這里讀小學。入住時登記身份證，由于我讀大學時戶口從湖北遷移到浙江嘉興，身份證也跟著換了，他以為我是嘉興人，而且聽了我一路的旅行經歷，便以50元低價給了我一個樓頂的標間。

房間并不小，有兩張床，衛生間和電視等等家用電器都齊全。我滿心歡喜，洗了個熱水澡，又洗完衣服晾曬在樓頂，就下去和老板聊天。老板人很好，老練又親切，一起坐在客棧大廳喝茶抽煙，茶香四溢，煙霧繚繞中胡亂聊天。五年來，他已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節奏，家人也都在，還要常年打理整個客棧，很少外出，也不常上網，信息難免有所滯后。我們聊政治和歷史，也說時事新聞，還有各地的旅游信息。近年來，全國物價飛漲，而湘西鳳凰這一片地方仿若世外桃源，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這里客棧房間價格普遍低于大多數旅游景區，加之氣候原因，夏天很熱，冬天很冷并沒有什么游客，一年的旺季就在三月至十月，其他五個月基本是入不敷出，在這里開客棧越來越不賺錢，他便萌生了回浙江的想法，還問我浙江哪些旅游景點比較火熱，淡季旺季并不太明顯，同時還得兼有鳳凰古鎮的悠閑生活氣息。那最好的選擇莫過于江南古鎮了，江南六大古鎮中有三個就在浙江：烏鎮，西塘和同里。交通便利，經濟發達，客房價格也不便宜，去旅游的大多是周邊江浙滬的城市白領，消費力和購買力也較強，靠海近，氣候適宜，一年中極冷和極熱的時間很短，古鎮里的淳樸氣息依舊留存，離臺州也只是三個小時的車程。我給他綜合分析了這幾點，他深表同意。

聊了兩個多小時，由于昨晚在卡車上度過，睡眠不足，倦意來襲，我便上樓休息了。定了下午五點半的鬧鐘，便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五點半，鬧鐘丁零零響起，把我從困倦的夢境中拉回現實。冷水洗把臉，整個人神清氣爽，拿好相機、書、筆記本和筆，關上房門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三樓陽臺，看鳳凰古鎮初春三月黃昏之時沱江兩岸變幻的風景。

天空并不清朗，云層很厚，夕陽就在我的正前方。并非很宏大的落日余暉，只是西天積聚在太陽周圍的厚重云層被染紅了一圈，再配上吊腳樓灰暗古樸的黑黃色調，點綴在層層吊腳樓間的樹木從寒冬里跋涉到初春，枝椏光禿中隱約看得見小小新葉晚風中輕盈晃蕩，沱江水聲輕越，吊腳樓上掛著的一排排紅燈籠還未點亮，這樣整體看起來，竟是也有些許意味深長的蒼涼。

我就坐在沱江邊的吊腳樓看這樣的鳳凰春之日落，低頭看書寫日記的間隙，每回抬頭望過去，都是漸漸變暗的蒼茫暮色。

老水車依舊轉動，時間一直在行走，唯一不變的，是年輕的心對未知遠方的向往。且愛且擁抱，且行且珍惜。而鳳凰的妖嬈夜色，歷經了一整天的醞釀，即將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