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借給你一個輪回你能做什么?
這是我在翻看舊照片時想起的話,那些悠悠淡淡的歲月,迷蒙的快樂與悲傷,映在臉上的喜怒哀樂,不過是舊黃歷上的一抹鮮艷的紅,雖然刻骨銘心,但終究物是人非。
[二]
那年冬季的假期,我和茉莉頂著風雪去一家中檔餐廳做兼職服務員,經理叫蘇城,大眼睛,黝黑的皮膚,是那種看上去既親切又踏實的男人。仿佛彼此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他一下子叫住我的名字,問我們吃過飯沒。其實,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我倆搖頭說吃過了。
一到中午,大廳很亂。蘇城經理坐在吧臺靜觀一切,大廳的煙味濃重,吵鬧聲更是沸沸揚揚,我蹙著眉頭,看著老服務員把盤子摞的老高,然后一抬胳膊,仰著身子將它挪到后室,再通過后室送到洗碗間。我照做無誤,結果在舉步維艱的時候,聽到摞在最上面的花碟子,啪啪地碎成了兩半。大廳里頓時靜了,靜得我膽戰心驚,這時,蘇城拿著掃把走過來,向客人致歉。他鐵青著臉用餐巾紙擦去我手上的油脂,認真又嚴肅,然后用他賦有磁性的聲音說:“端不了這么多,就慢慢來。”表情里有淡漠、憂傷和深深的關注,我紅著臉低下了頭。
聽說,他27歲,至今未婚。我正在心里編織我們的濃情蜜意,茉莉已經將一塊油膩膩的草莓蛋糕塞進了蘇城的嘴里。一層淡淡的憂傷席卷而來,就像窗外的那抹夕陽的殘暈,在逝去的那一刻掙扎不休。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公司上下全體員工進行了會餐,會餐之前有一個小小的曲目,那就是抽獎。所有的人都摩拳擦掌,一副抱大獎回家的姿態。輪到我的時候,茉莉說我手氣差,她要帶我抽獎。我說,好吧。反正我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結果,茉莉給我抽到了一個大大的電飯煲,純白純白,像外面的大雪。我說,茉莉既然你手氣這么好,就送給你了。茉莉說,那可不行,說好了代替你的。蘇城將電飯煲放在我的懷中,嘴角漫過一抹恬淡的笑。
其實,我不知道,這是某個人為我精心準備的,因為我不愛吃早飯。
下午,我們收拾收拾東西去了小齊家。
[三]
窗外的鵝毛大雪已經下了三個小時了,從小齊(小齊是我們在這個飯店的師傅,對我們很關照)家臥室的窗戶看出去,昏暗的燈光將簌簌的雪花照得分明,天空中有四散的煙花,交相輝映,煞是好看。我心想,他在哪,在和誰過年,是否也像我一樣,蜷著身子在一閃一閃的屏幕前黯然神傷。
我和茉莉在小齊的家里對著播放春節晚會的電視機長吁短嘆,我們是在等趙本山的出場。可我知道我們都各懷鬼胎。
我知道,小齊喜歡茉莉,從他看向她那小心翼翼欲說還羞的眼神里,我就知道,小齊已經將心送給了茉莉。可我也知道茉莉是不會喜歡小齊的,從她對小齊呵斥般的語氣里,也從她對蘇城脈脈含情的眼神里。
看著小齊瘦瘦的背影,我真想安慰他幾句,可仔細一想,我和他之間簡直是同病相憐。小齊說,到廚房煮餃子,茉莉冷冷地哼了一聲,眼神依然死死地對著她的那個大大的手機屏幕。
我看著茉莉,跟著小齊去了廚房,小齊家的廚房也就六七平方米,看上去狹小擁擠。我幫他把速凍餃子從冰箱里拿出來,他苦澀地說,謝謝。我笑著說,茉莉喜歡霸道一點的,其實她對你并沒有厭惡呀,否則,也不會到你家來過年。
小齊的眼神突然綻放出一種幸福和美妙的姿勢,這時,茉莉突然叫我們,我和小齊齊刷刷地看著茉莉,她拿著自己的那個大手機為我們拍照。我說:“茉莉你干什么呢?”
茉莉神秘兮兮地說,原來你們在一起可以這么甜蜜。
你在胡說什么?我緊張的神經告訴我,她會把這樣的照片輕描淡寫地拿給蘇城看。
我去搶手機,被茉莉一躲,栽了個跟頭。小齊過來扶我,結果這一幕也被茉莉拍了下來。
突然非常想念蘇城的樣子。手機響起來,是一條新年祝福短信,署名是蘇城,而此時我發現,膽怯的我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蘇城在短信里祝福我能在新的一年里學業進步,并能找到真心之人。而我的真心之人是誰呢?我只回“嗯,同祝。”
[四]
第二天天還未亮,小齊已經準備出一桌豐盛的早餐了。我們坐在方桌后面望著秀色可餐的早點,大表感謝。小齊給茉莉滿上了紅酒,他的臉蛋上瞬間滑過一絲紅暈。茉莉將她還沒有烘干的頭發撂到一邊,但是,整個人疲憊的不行,昨晚她發了一夜的短信。我是在她按鍵的得得聲中沉沉睡去的。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們三個整裝待發,茉莉俏皮地將很卡哇伊的帽子戴得時尚個性,眼睛上涂了淡淡的眼影,她在新一年的雪后笑得不行,那樣子像傲雪寒梅。
茉莉說:“新的一年,新氣象,今天我會給你們一個驚喜。”我和小齊互相對望,不明所以然。但是,腳下的雪卻發出“嗯嗯”的聲音。
推開新世紀粥鋪的門,一股溫暖的粥香撲鼻而來,直入肺腑。我看見蘇城穿著筆挺的西服站在柜臺旁邊,嘴角擺出甜蜜的姿勢。茉莉夸張地迎向他敞開的懷抱。一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幸福畫面,但卻割痛了我和小齊的眼眶。
這天的客人并不多,到中午的員工餐時間,警察突然闖進來,把逮捕令亮到蘇城的眼前。
蘇城淡然地一笑,伸出雙手。
我當時像是被打了雞血,沖到蘇城前面,對著警察說:“警察叔叔,你們搞錯了吧,你們不能隨便抓人的。”
蘇城將我推到旁邊,說:“你一個小屁孩懂什么,回去干你的活。”眼神中有心疼,有別離,他接著說:“對不起,請你忘了梔子花的承諾,忘了我。”然后,他把堅硬的背影甩給我,頭也沒有回。
茉莉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說:“他只想不讓你那么傷心而已,所以你要聽話,聽我把你和他多年以前的故事說給你聽,你們在12歲之前就彼此熟識。”
我們的故事?是的,我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和久遠的記憶就那樣緩緩而來。這么多年,他給我寫了無數封信,傾訴懊悔與思念,而那些緩緩流淌的文字早已在父母的愛護下變成了燃燒的灰燼,流失在風
[五]
十二歲那年,我和蘇城去爬山,在郁郁蔥蔥的綠樹縈繞的山間,聽鳥鳴聽泉水流淌的聲音。他背著大大的旅行袋,里面裝滿了我們兩個家庭的洗漱用品。然后,我們坐在陡峭的山石上,透過樹與樹的縫隙看藍天看白云,我臭美地對蘇城說:“你站起來,給我拍張照片,就是我仰望的這個姿勢。”蘇城小心翼翼地站在石頭上,卻不期腳下一滑,他本能地抓住我,幸好踩到一塊穩重的大石頭,而我的頭卻在他出其不意的一個動作中,撞到了山體突出來的一塊堅石上。
16歲的蘇城面對鮮血,傻了眼。但是他很快鎮定地背起我一路跑下山。他汗如雨下,腳上磨出了血泡,因為長時間的劇烈的運動他得了嚴重的哮喘,每天要靠藥物維持正常生活。
蘇城一家在我爸、媽的斥責聲中,悄悄地搬家了。走之前,他站在山頭大哭不止。這是我們一起玩的地方,我們喜歡春天的草長鶯飛,夏天的泉流鳥鳴,秋天的素雅的芬芳,冬天的安靜純潔。蘇城喜歡把顏色鮮艷的花編織成花環扣在我的腦袋上,然后雙手擺成一個框框,鎖定那副美妙的場景。
而我在那一陣劇烈的撞擊中,丟失了我們所有的快樂時光,我和蘇城的記憶。我忘了他逃課為我買城西那家好吃的蒸餃,忘記了他穿著稚嫩的學生服擋在我面前與高年級學長對抗,我也忘記了蘇城說過,會在一個開滿梔子花的季節向我求婚,征得父母的同意。
蘇城說,在我們分離后的城市,從來沒有梔子花香。
他在一所金融大學畢業后,就在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找到了現在的工作,每天傍晚他都會站在學校橋頭看我從圖書館出來。
之后,在網上,蘇城與茉莉相遇,他們講述彼此的生活,將心扉打開,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蘇城以為把這些年的思念都埋入心底,然后自首,帶走一切,就像他從來沒有來到這世界一樣。可是,沒想到,茉莉把我帶到了蘇城的身邊。茉莉說,她只想讓蘇城明白,其實這些年我一直記得他,只是那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她也想讓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問茉莉,喜歡蘇城嗎?茉莉看著遠方的天空說:“喜歡,可是后來我發現,他對我而言只能算是知己,最好的朋友,因為我遇到了小齊。”
[六]
茉莉說,她不忍心看我失去那么多鮮活美好的記憶,所以,她想喚醒。她把我和小齊的照片發給蘇城,希望他能夠勇敢一點,可是,沒想到蘇城對茉莉說:“只要她幸福,什么都可以。”
樹上飄下零星的雪花,打在茉莉可愛的帽子上,借著陽光盈盈地璀璨鮮亮。她雙手捂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茉莉說,她不知道蘇城會有這樣的結局,如果知道,她一定不會帶我來這里。
我對茉莉說:“茉莉,我必須謝謝你,謝你找回我十二歲以前的回憶,明晰我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是你讓我知道我生命中的蘇城原來那樣地關注過我,不管蘇城是因為愧疚還是愛戀,我都感謝你。”
那個白色的電飯煲是蘇城給我買的,他希望我在每一個早晨,不管是陰天還是晴天都能按時吃飯。
[七]
蘇城在這家餐廳做的并不愉快,很多時候,他的意見都會被老板否定。而他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這家餐廳不僅偷稅漏稅而且非法集資1000萬。而落入法網的卻是蘇城。蘇城來這家公司的時候將自己的身份證、學歷證明原件與復印件全部上交,那些人利用蘇城的名頭進行非法集資,然后卷款逃走。
而蘇城的一生也將交付給鐵窗生涯。
蘇城想讓我對他死心,所以,他請茉莉假裝他的女朋友,這樣我就會在傍晚的徐徐微風中少一些痛苦和思念。可是,蘇城永遠都不會明白,年少時的那些梔子花般的純白記憶,早已印刻在我的血液里,根深蒂固。我忘記了那么多,卻選擇性地記住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是的,那個模糊的影子就是蘇城。是那個會站在橋頭等我放學的人,他穿著風衣戴著墨鏡,卻總是將背影甩給我。而我一直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早已將他溫暖的心捂在我冰涼的額頭上。而如今,我只能撫摸著那個純白的電飯煲,去想象它會蒸出怎樣香噴噴的米飯。
[八]
曾經一直信仰的海誓山盟,已被歲月的風牽走帶遠,曾經以為一輩子可以相守在一起,卻熬不過物是人非的結局。
我想,我不過是微小的一粒塵埃,終究會在某個寂靜的傍晚沉醉在下一個輪回的夢里,永不再醒。然后,忘記父母,忘記往事,也忘記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