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我學了統計。學馬列的無產階級統計理論,也學西方的數理統計方法。其實這兩者都來自西方。
記得上學時,學哥學姐們豪情萬丈,有馬列理論的抬頭引路,有數理統計的技術保障,他們把新中國前三十年的經濟數據咀嚼梳理,數學模型,投入產出,相關回歸分析——于是大聲宣布,今后中國經濟的發展軌跡盡在掌握中,一只蚊子也甭想逃脫。統計是他們的支點,能撬起地球。
大學畢業后,眾哥姐多分配到各統計部門,光國家統計局就去了六個。這么多年,他們差不多都成了領導,有的還馳騁各地,專職核查統計數據的真實和準確,艱苦奮斗。另一個三十年了,他們治下的統計怎么樣了?
剛剛,國家統計局統計執法檢查室查處了重慶永川區和山西河津市干預企業上報數據的丑聞。中國統計數據的曖昧是公開的事實,于是國家統計局要求各地方企業,不經過地方政府直接把數據匯總上報。然強龍如何斗得過地頭蛇?重慶永川區政府發文,要企業直報數據前,先將數據報給地方政府審核評估。河津市更絕,統計局用電子郵件或電話向企業發數據,令企業據此上報。據說,這種和諧統計數據的做法早已在全國推廣,主導者是各地“統計改革小組”。
這似乎是在批評學哥學姐的無能?正是。大學畢業后我到了一個國家機關,搞統計。第一天上班,辦公室的大姐笑瞇瞇道:“你帶瓶子了嗎?今天分菜籽油。”當時就把我那神圣的統計支點打爛。后來我發現,隨便哪位領導的一個噴嚏,就可能影響中國經濟,比那精妙的數學模型強大多了。
1994年,我操持了《中國青年報》的一篇報道,講某縣放衛星,統計數據造假。這篇報道源自幾家中央媒體記者的調查,有企業人員證實停產虛報的錄音錄像,有當地能源和原材料耗費的數據,還有政府號召放衛星競賽及獎勵的文件,各個信源互相佐證。
有這鐵樣的調查,那些記者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媒體動作呢?他們夸《中國青年報》膽大,犀利。但報社得到的報酬是,做檢查。所以,對今天企業遵從領導的指示,把統計數據翻倍的做法,我充分理解,由衷尊重。只是不幸,負作用是我徹底懷疑統計的神圣,從專業到數據。
我想,數據造假大概有兩種情況,一是技術不靠譜,比如2009年的房價,國家統計局說上漲1.5%,這讓大家“打死你我也不信”,而國土部的數據是上漲25.1%。之所以說國家統計局技術不過硬,是覺得它沒有造假的理由。
另一種情況就復雜了,有造假動機,主動為之,且有技術含量。日前中石油、中石化的年報出來了,里面有些詭異:中石油所加工的原油中自產原油約占90%,原油購進價格相對較低,而中石化近80%靠進口,原油購進價格相對較高,兩者成品油售價基本一樣,但中石油每噸虧損額是中石化的近三倍。并且,2011年與2010年比較,國際油價、進口油價與國內成品油價格的價差并無很大變化,為什么2010年煉油能賺錢,而2011年煉油卻出現大虧損?——連謹慎厚道的《人民日報》都看不過去了,載文發問。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不論是做賬,還是石油進出口游戲,目的都是為實現油企利益的最大化。一方面油價無限上漲,生生高過美國;另一方面油企時常蔑視政府和公眾的智商,哭虧索取補貼。只是,這般驕蠻對父老鄉親太不厚道了。
對于驕蠻,政府是有規矩的,比如《統計法》。但不幸,規矩是紙老虎。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參加海南博鰲亞洲論壇,他沒有跟其他與會者一同下榻論壇會場所在的五星級索菲特酒店,而是住進了四星級的千舟灣度假酒店。博鰲索菲特酒店豪華間網絡報價為一千八百四十元,行政間兩千四百一十五元。而美國政府對于到海口公務出差的住宿標準上限是一百八十一美元,折合人民幣一千一百三十六元。
馬上有人指出,中國政府對官員出差也規定了明確的費用標準,且比美國低。你信嗎?不要說部長、司長,就是處長、處員,有誰會認真計較這些規定嗎?打死誰我都不信——那也太瞧不起地方的同志了。
【原載2012年4月11日《中國青年報·世說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