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在我看來,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1967年的春天,我是在北京度過的?!段膮R報》有一個駐京辦事處,在燈市口朝陽胡同,離王府井不遠。那年我二十歲,在做駐京記者?!度嗣袢請蟆烽_大會,經常會通知《文匯報》的人參加,因為組織上屬于一個系統。我去旁聽過幾回。這讓我看到了《人民日報》的理論家們,是如何聲色俱厲地清算“修正主義哲學”的。
記得,是4月的一天,《人民日報》開全報社大會。我照例去參加。報社代總編輯唐平鑄,身著軍裝,在臺上講話。開場白,比較一般,聽過也就忘記了。但接著,出現熱點,是傳達一個消息:上面的領導看了北京市革命委員會成立的宣言草案,認為沒有棱角,說“牛為什么要長兩只角?就是要斗爭!這個宣言就是要你們上臺,讓他們下臺。要有氣概,這是震動歷史的大事情?!边€說,“你們的宣言要有歷史意義,將來莫斯科革命可以向你們學習?!?/p>
一大段話,我至今記得的,是上述幾句。當時我手在記錄,說老實話,大腦皮層的頂端,有腦細胞在呈“流線型”波動,并聚結成“擴散式思維”,朝外發散。我好像遠遠看到一幅畫面:莫斯科街頭有人在貼大字報,還有那什么“兵”——不一定叫“紅衛兵”——臂戴袖章,高呼口號,在奪“走資派”的權,挖“修正主義集團”的根子。往北,列寧格勒;往南,基輔;往東,新西伯利亞、赤塔——也都有人搞革命串連。山南海北,都在模仿那種“震動歷史”的氣概;牛的兩只角,處處閃耀寒光。
按照“北辦”規定,我把記錄原原本本傳回上海《文匯報》。過了些時候,報社領導突然告訴我,上海市革委會一個“頭頭”,看到這段記錄,很興奮,在一次會議上“捅”了出去;江青知道了,在追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提起該“頭頭”,本文想插敘幾句。他能說會道,“左”得厲害。經常有“指示”下達,比如后來七十年代初,他說,上海新聞單位的人搞文學創作,是名利思想作怪!為橫掃“名利”,大家只好歇筆。偏偏敝人對莊嚴、神圣、偉大的文學事業超級熱愛,不想撒手,于是變換法子,轉而創作兒童詩,編編童話,寫寫小雞小鴨小螞蟻。部門里倒也很支持。誰料,那個“頭頭”不久又發話了,要新聞單位的人克服名利思想。
“已經很可憐了,在寫小雞小鴨了,還名利思想?”我對著部門領導嘀咕。
“根據×××同志的講話精神,也應該算。”部門領導不好意思地說。
我只好用七分黯淡,三分悲壯,同小雞小鴨小螞蟻們作別……
后來,這個“頭頭”在會議上傳達最新指示,江青很惱火。她連帶著說:“今后《人民日報》開會,不要讓《文匯報》記者參加了?!?/p>
我聞知此消息,嘴上不說,大腦皮層的頂端,這回卻有腦細胞在呈“閃電型”波動,并聚結成“質疑式思維”,不敢朝外發散,只在腦殼內盤桓——
第一,關我何事?我是按報社的規定辦事!是市革會的那個“頭頭”,喜出風頭,“捅”出去的。他是在“要你們上臺,讓他們下臺”的運動中,靠“牛的兩只角”,七斗八斗,撈到便宜,上臺的??磥?,那段語錄,特別對他胃口。
第二,江青為何那么緊張?照理說,能夠對《人民日報》全體職工正式傳達的信息,應該沒有什么機密度了,她卻神秘兮兮,怕傳出去。這是為什么?
聽說那個“頭頭”,后來作了口頭檢討。而江青的規定,似乎并未生效,《人民日報》的大會,《文匯報》還在參加。
只是,我心中的疑團,沒解開。我的經驗告訴我:弄不明白的事,就讓它擱著,慢慢地,總會明白。
可是,云卷云舒,四十五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能明白,當年江青為何要那么緊張。當然,有一點是弄明白了:預料中的“莫斯科革命”,并未發生;牛的兩只角,也沒派上用場。相反,整個蘇聯,像樓房垮塌,“嘩啦啦”,解體了。涅瓦河依舊波光粼粼,但列寧格勒,早已返回到原先的名字:圣彼得堡。
【原載2012年3月23日《湘聲報·往事漫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