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歲的楊健明從沒想過,自己的求醫之路會如此一波三折。為了治療骶骨腫瘤,他從老家廣東惠州來到北京某三甲醫院,卻發現需要自己搞定手術備血。
“醫院血庫沒血了。”3月15日,楊健明剛住進醫院,就接到這樣的通知。醫生說,他必須先聯系親朋好友,到北京血液中心獻血四千八百毫升,才能排期手術。
楊健明感覺這有點像“條件交換”,但在醫務人員口中,這叫“互助獻血”。楊健明發現,在自己住的病房和鄰近病房里,“個個都需要互助獻血”。
要籌集四千八百毫升的血液,對在北京舉目無親的楊健明并非易事。實際上,這與一個成年人全身血液總量相差無幾。他與大夫“討價還價”,最終得到的答復是“獻兩千四百毫升也可以”。他還試著進一步表明困難,但大夫只是回答:“你一定有辦法的。”
在病床上,楊健明只能不斷打電話,發微博。他一心盼著盡早做手術,但忙碌張羅的間隙,這個年輕人急切地想弄明白,在互助獻血的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僧多粥少的局面
事實上,互助獻血并不是新鮮事物。江蘇省血液中心研究員梁文飚介紹,1998年施行的《獻血法》已經將互助獻血“認可為無償獻血的一種方式”。《獻血法》第十五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
然而,梁文飚觀察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條數十字的規定并沒有真正“用起來”,直到最近兩三年,血液供應越發緊張,變化才悄然發生。
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主任劉江也認為,將法規在現實中激活的是近年頻頻出現的“血荒”。在他的記憶中,2010年以前,全國血液采集量每年以10%至15%遞增,直到2010年年底,增速陡然放緩。
衛生部數據顯示,2011年1月至9月全國血液采集量增幅5.8%,與往年相比增幅下跌近一半,在北京、浙江、海南、廣西等地,采集量甚至出現了絕對下降。但與此同時,全國臨床用血量依舊維持高速增長。
劉江和梁文飚都發現,采血量的增幅“怎么也趕不上醫院用血量增加的速度”。就在一周前,梁文飚從江蘇省人民醫院院長處得知,因為供血不足,該院去年一共停止或暫緩了七百多臺手術。
在僧多粥少的局面下,全國各地紛紛啟動或推廣互助獻血,讓僧人自己找粥。
去年9月,青島市正式推廣互助獻血。該市中心血站站長趙林介紹,當血站庫存低于五天用血量時,血站就會對醫院實行控制發血,但如果某個病人組織親友到血站獻血,血站會針對該病人,向醫院優先調配合適的血液。
“全靠大家自覺行不通,就要有人來干預,互助獻血就是一種干預的措施。”煙臺中心血站副站長楊建說。去年9月,煙臺也開始啟動互助獻血。在他看來,《獻血法》“光提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就得給予一些壓力,去推動這個工作”。
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
住院十二天后,楊健明終于湊足了血量。他發動了所有人脈關系,又讓朋友幫忙牽線搭橋,才在北京找到五個朋友和老鄉,這些人為他獻血一千毫升。另外一部分,楊健明自掏腰包,花了三千多元從“血頭”處雇人獻血,最終湊了兩千二百毫升。大夫沒再說什么,第二天就為他安排了手術。
上海曙光醫院外科大夫鮑宇克對本報記者說,他也曾聽病人談起“血頭”的事情,但互助獻血時,“病人找誰去我們也不管”。在他看來,醫生很難甄別參加互助獻血的人是不是病人的朋友。
“這其實是介于違規與不違規之間,病人與醫院的互動,是個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某直轄市血液管理部門的工作人員這樣評價互助獻血的現狀。
另一個更復雜的問題是,如果一個病人,或其配偶和直系親屬已經擁有《無償獻血證》,那么在用血緊張時,其親友是否需要再次參加互助獻血?
80后北京人劉永杰曾兩次無償獻血,至今累計獻血四百毫升。他記得獻血之后,獻血車上的工作人員交給他一本紅色的《無償獻血證》,還提醒說以后他本人、配偶或直系親屬可以根據不同條件“免費用血”。
但今年春節過后,劉永杰的母親在北京住院準備做手術時,大夫卻告訴他,“以前的《無償獻血證》都沒用了,現在我們沒有血,你要再去獻血。”
根據《獻血法》規定,目前全國各地都為無償獻血者、其配偶和直系親屬制定了不同比例的免費用血政策。但在互助獻血制度之下,“免費用血”卻走入了尷尬的境地。
有點讓人不能理解的無償獻血
十四年前,《獻血法》的施行成為中國獻血制度的分水嶺,無償獻血正式取代有償獻血。劉江記得,其后多年大家都在“摸索和過渡”,無償獻血一度是行政指令下達的計劃指標。
直到2006年前后,全國各地陸續叫停計劃獻血,真正的無償獻血才開始實行。目前,中國的無償獻血人口比例仍然維持在0.87%,低于世界衛生組織1%的推薦標準。而在臺灣地區,這一比例已達8%。
在梁文飚看來,“無償”的含義應該是“沒有任何利益關聯”。“人們真的從內心深處覺得,我捐血,是為了獻出愛心去救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這才是無償獻血的真正方向。”
強調無償也是出于安全考慮。劉江解釋說:“只有出于純粹自愿,人們才會在獻血前如實回答自身的健康情況。對某些處于窗口期的疾病,目前的血液檢測技術仍有漏洞。”
但讓梁文飚感到擔憂的是,“因為互助獻血,大家對無償獻血可能都有點不理解了”。
動手術時,楊健明一共用了八百毫升血。這個年輕人感覺自己為血液花了不少“冤枉錢”。他花錢買血,還要向醫院支付自己的用血費用。根據規定,親友互助獻血的病人同樣需要支付用血費用,除非參與互助的是病人的直系親屬或配偶,這樣,病人事后可以憑借《無償獻血證》報銷。
而為母親進行互助獻血之后,劉永杰還在不斷反思“無償獻血的意義”。“說實話,我參加無償獻血的時候肯定不是只為了以后用血,但真正用血的時候,被別人強行要求再去獻一次,還是很傷心。” 劉永杰說,“對無償獻血的人,這是一種傷害。”
在互助獻血的制度之下,獻血與用血的問題似乎成了一團亂麻,越理越亂。梁文斌認為,眼下用互助獻血來應對血荒“是個下策”。“我們走回頭路了。”他說。
更多的人正試圖梳理這團亂麻。最先抽出的一根線是有關《無償獻血證》的。北京、廣州、青島等地都表示將保障持有《無償獻血證》的人“優先用血”。劉江介紹,北京市衛生局不久將發布《北京市獻血優先用血管理辦法》,規定“凡是在本地獻過血的,不管獻多少,本人可以優先用血,配偶和直系親屬也享受相關優先用血政策”。
另外一股力量則嘗試將互助獻血拉到日常的軌道。劉江說:“北京正準備培訓醫務人員,指導他們在不缺血時,也嘗試動員病人親友參與獻血。”
而梁文飚則認為,更為關鍵的還是看清亂麻的線頭。他說,采供血機構其實只是一個橋梁,一頭連著患者,一頭連著獻血者,患者要用血,就得從健康的人們身上來。“每一位市民都得捂著胸口問一問,我到底為那些需要用血的人做了什么。”
【選自人民論壇,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