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形狀,火的性格”——這是艾青筆下的酒。是贊美?還是警誡?在我,寧愿理解為后者——水火無情。
酒,無論綿柔抑或暴烈、恬淡抑或刺激,在歐美,日益成為慵懶頹唐的長期失業者、被女人拋棄的流浪漢、屢戰屢敗的末流政客等人生落魄者杯中的阿堵物時,它卻愈來愈成為當代中國成功人士不可須臾或缺的陽光和空氣了。
沒有哪一個為生計奔波的打工漢、外來女,會整夜被酒水浸泡;沒有哪一個徘徊求職、亟待援助的城市貧民、失學青年,會日日遭酒火焚燒。只有那些程度不等地占有著金錢、人脈、信息以及權力資源的實力派人士,才可能擺脫個人嗜好的拘泥,超越把盞澆愁的狹隘,進入把酒水打進預算、把宴席計入財政、把饕餮視為負擔的境界,無所顧忌地培養對酒的熱愛,對酒的依賴。也因此,酒的風險指數才會風生水起大幅飆升。
上海灘第一個酒后駕車的,也許只是一位藍領的職業車夫,在上一個再上一個世紀末葉的某個酒后的夜晚,極其偶然地踉蹌上路了。那時候的汽車還太不普及,闊佬們只炫耀于對汽車的占有而忽略了對方向盤的熱愛,身份不允許一張尊貴的臀部被安放在前排左舵,供人驅役。他們把駕駛的樂趣慷慨讓出,也順帶著把酗酒的風險一并讓渡。
而今天,哪一位有頭有臉的人士,不是美酒和駕照的雙重熱愛者呢?從業界到政壇,從CEO到私營業主,甚至從勉強混一個熒屏臉兒熟的小明星,到初入訟門的見習律師,都無不養成或正在養成對風馳電掣的消費和追逐。他們當然都是最需要汽車的時代弄潮兒,他們無疑也都是最離不開應酬的局中人。夜夜美酒笙歌,天天香熏曼妙,對他們,與其說酒是輔佐,是助興,不如說是工作和事業。K王麥霸、舞后酒君,正在成為大款小秘、巨賈權貴爭相博取的夜場勝景,也是無數青男澀女初入門檻時效仿的楷模。有多少宏韜偉略、大計方針,需要事前鋪墊,必須事后酬酢;還有多少人際溝壑、協作藩籬,管道尚待疏通,關節亟應潤滑,都在五糧液的芬芳中運作,在水井坊的甘洌中搞定。“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的口彩,伴隨著勝算在握的狂喜同時噴濺;茅臺的醬香,更是彈冠相慶時的絕配,無乃枉稱席。業績伴群裾共舞,功名藉酒量雙飛,如此神奇而荒誕的場面,絕非諷刺小品中的寓言,而是百分百的現實,引千古風流人物競折腰。直到云山霧罩、今夕何夕,然后駕車,熏然離去,一道S型輪轍,模擬著通往天堂的軌跡。
公允道來,他們之中絕難找出幾個天生的酒囊飯袋,甚至,許多都是慧珠在握的精英,從學士、碩士、博士一路奔來,也曾素懷凈面、勵志奮進。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觥籌交錯間的那些個說辭機巧,早已左右了偌大一片職場空間,扭曲了世道人情,混淆了公權私域。交情淺,點一點;交情深,一口悶。不喝個面紅耳赤,何來情相交、意相融?不灌到嘔心瀝血,憑甚哥們姐們彼此幫襯、披肝瀝膽共展宏圖?寧傷身體,不傷感情,甘冒胃肚穿孔、肝囊硬化之莫大風險,越是艱險越向前。酒是道具,是臉面,也是規則和立場。順昌逆亡,猶疑乃至拒入此道者,有一個算一個,要么遭拋棄,要么被邊緣,少有例外。受其裹挾竟成積習,積習既深竟至文化,不喝也難,不灌也饞,習焉不察,化乃融通。醇醪和方向盤、投身事業和享有事業,就這樣天衣無縫地結成了最難割舍的一對。
終于,在某個或大雨滂沱的夜晚,或曉風殘月的凌晨,我們曾經仰之彌久,乃至相識相知的你,以及他或她,在一萬次僥幸之后,又一次上路;摻雜了酒精的汽油第一萬零一次在血脈中賁張,疾馳間,忽聞一聲轟然巨響……
上帝啊,酒之殤,孰之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