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臉，碑要字

這天后半夜，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驚醒了楊樹屯的村民。村長楊守義一骨碌坐起，愣愣地瞪著窗戶出神。幾秒鐘之后，又忙不迭跳下床，打開門一看，只見村子西面火光沖天，映亮了夜空。

糟糕，康樂的加工廠著火了。楊守義邊跑邊扯開嗓子大喊：“起火了！快起來救火——”

一路喊過去，四鄰八舍的院門紛紛打開，男女老少都提上水桶端上臉盆，爭先恐后趕往加工廠。到了地兒，不等撲救，瓢潑大雨便兜頭澆下。

這下好，老天開眼了，天災(zāi)自有天救。楊守義那顆懸在嗓子眼里的心剛落進肚子，卻又皺緊了眉頭：不對啊，怎么沒看見康樂呢？在楊樹屯，誰都可以出事，唯獨康樂不能有任何閃失。想到這兒，楊守義趕忙吩咐找人。可找到天亮，幾乎翻遍了整個火場整座村子，也沒發(fā)現(xiàn)康樂的人影。

“村長，我繞著村子跑了一圈，連田間地頭都搜過了，沒有。”狗子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匯報。楊守義一揮手，陰著臉說：“多帶幾個人，繼續(xù)找！”

“村長，你看廠子都燒塌架了，康樂這小子會不會尥蹶子，溜了？”

楊守義一聽，不由心頭“咯噔”一下。康樂和趙方開一家工廠，由于資金緊張，二人向村民賒了二十萬的賬。人心隔肚皮，跑沒跑還真不好說。悶頭琢磨一番，楊守義發(fā)了狠：“都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別找了。”話音未落，一個渾身泥水的男子擠進了人群，是趙方。趙方一開口，便驚得鄉(xiāng)親們嘴巴大張：“康大哥他，他沒了。”

“沒了？我不信。”狗子一把扯住趙方的脖領(lǐng)子：“你說，是你把他藏起來了，還是他自己躲起來了？說啊！”鎖柱也奔到跟前，大拳頭握得嘎巴直響：“我也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除非你讓我親眼看到他！”

趙方?jīng)]說話，扭頭就走。楊守義帶著大伙，吵吵嚷嚷地跟著他。半小時后，趙方走進了鎮(zhèn)醫(yī)院，在太平間里，鄉(xiāng)親們見到了被燒得慘不忍睹的康樂。大夫說，康樂燒傷嚴重，頭部又遭到塌架房梁的砸擊，送到半路就……

一夜之間，加工廠跨了，人死了，欠村民們的賬誰還？回到楊樹屯，鄉(xiāng)親們圍住趙方，七嘴八舌地催問。被問得急了，趙方猛地瞪圓了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拖著哭腔大吼：“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先讓康大哥入土再商量錢的事，行嗎？”

這一嗓子，當(dāng)即震住了所有人。楊守義重重嘆了口氣，勸道：“這樣吧，后天大伙都去村委會，我盡量讓趙方給大家一個說法。”

見老村長出面圓場，瞅瞅再鬧下去也不是辦法，鄉(xiāng)親們手握白條，極不情愿地撤了。

兩天后，鄉(xiāng)親們呼啦啦涌進了村委會，四下望望，一個個全傻了眼——趙方根本沒來！

“老村長，趙方呢？他不來，我們跟誰算賬？”狗子急咧咧地問。

明擺著，這小子肯定尥蹶子溜了。狗子頓覺不妙，破口大罵：“鎖柱，走，我們都去找。不管誰抓住他，先把腿敲折——”

“站住。”楊守義快步攔住狗子，沉聲訓(xùn)斥，“你們的腦子是被門擠扁了還是被驢踢歪了？我問你，欠條上寫的是誰的名？”

對啊，每一張欠條都是康樂簽的名，和人家趙方無關(guān)，就算告上法庭也未必能贏。愣怔間，有人高聲提議：“老祖宗都說父債子償，咱找康家人要去！”

“這倒是個好主意。”楊守義掃了鄉(xiāng)親們一眼，接著說：“你們誰去？路費我出。”

說來也怪，有人出盤纏，卻沒人肯去。為啥？因為康樂至今沒結(jié)婚，哪來的孩子？就算是子債父償，可康樂的父母早在多年前就雙雙去世了！

“奶奶的，一把火坑了我三千多，這可是我一家老少大半年的血汗錢。哼，我討不到，你康樂就是做鬼也別想安生！”狗子咬牙切齒地沖出村委會，直奔村東的那一片墳塋地。偌大的墳地里，只有一座新起的墳包。狗子心想：“我認栽，認賠，我把白條燒給你康樂，讓你不光在人前矮三分，在鬼前也抬不起頭！”可奔到墓碑前，狗子又怔住了：墓碑上，竟然一個字都沒寫！

上沒老，下沒小，楊樹屯的墳場，從此又多了一座孤墳。面對無字碑，狗子的火氣消了大半，拍拍石碑說：“雖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可人死債銷，也是老理。你莫怪兄弟魯莽，兄弟再也不來打擾你了。”說罷，掏出白條，三下兩下撕個粉碎……

轉(zhuǎn)過年，楊樹屯村委會改選。當(dāng)了十幾年村長的楊守義僅得到寥寥幾票，不得不退出村委會班子。原因很簡單，很多人還在生他的氣，是他沒看住趙方，以致想討賬都找不到門。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年，就在鄉(xiāng)親們漸漸將“白條事件”忘到腦后時，一隊人馬開進村子，要在康樂加工廠的原址上建廠。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帶頭的竟是當(dāng)年人間蒸發(fā)的趙方！

當(dāng)初，就有人懷疑趙方這小子不地道。康樂年輕力壯，手腳利落，咋會沖不出火場，活活丟了性命？再說，已被加工成的產(chǎn)品也沒少往外地運，總不會一個子兒也收不回吧？既然你小子敢再露面，無論如何都要說個清楚道個明白！因此，一聽到趙方回村的消息，狗子立馬約上十幾個鄉(xiāng)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去。

“趙方，你小子一句話支了我們?nèi)辏∵@回，該給大伙兒一個交代了吧？”狗子盯緊了趙方。趙方?jīng)]言語，拎著只大提包徑直向楊守義家走去。

見了面，兩人也沒說話，又結(jié)伴走向墳塋地。狗子等人在后面跟著，弄不清他們在搞啥名堂。站在無字碑前，楊守義終于開了口：“鄉(xiāng)親們，把欠條都拿出來吧。我和趙方要當(dāng)著康樂的面，把欠賬連本帶息都還給你們。”

還賬？大伙登時大眼瞪小眼，全愣了。狗子的白條撕了，鎖柱的白條丟了，楊家二小子琢磨半天，才想起賬單夾在破書里，早賣了破爛，其他大多數(shù)人也忘了白條放在哪兒了……沒憑沒證，這賬咋還？

“沒關(guān)系，康大哥這兒有。”就在大伙發(fā)愁之際，趙方取來一把鐵鍬，說著就開掘墳包。要知道，踢瘸子罵啞巴，踹寡婦門挖絕戶墳，這在農(nóng)村可都是缺大德之舉！可不待阻攔，一只骨灰盒已露了出來。擦凈濕土，一啟開盒蓋，大伙這才發(fā)現(xiàn)，骨灰盒里裝的不是骨灰，而是一本保存完好的賬單！

“鄉(xiāng)親們，你們不知道，著火那夜，康大哥本來已跑出火場，可為了這本賬單，他又沖了回去。”趙方的眼圈不知不覺間紅了，“在送康大哥去醫(yī)院的路上，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鄉(xiāng)親們種地不容易，咱欠的賬一天還不上，你就一天別讓我入土，別給我立碑……說實話，當(dāng)時我想過，我只是康大哥的合伙人，跑就跑了。可真要那么做，我就會對不住康大哥，更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后來，我找到老村長，求老村長放我走。我說，這筆賬我一定會還，一年湊不齊，兩年，兩年湊不齊，三年，五年……總有一天，我要讓康大哥瞑目九泉……”

“當(dāng)年是我放走了趙方，知道為啥嗎？”楊守義問眾人。

為啥？眾人不解。楊守義回手指著無字碑，幽幽地說：“就因為這塊碑。我和趙方?jīng)]打過交道，可他說的話在理：活人要臉，死人也要臉，碑就是死人的臉啊。朋友一場，合作一回，他絕不會讓康樂兄弟碑上無字，永遠都沒臉見人。”

那……康樂的骨灰呢？趙方打開了提包，只見包里除了一沓沓錢，還有一只陶罐，這只陶罐里裝的正是康樂的骨灰。三年來，他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