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床繡花被

一、誰燒的香煙洞

這天，煦暖的陽光照在大地上，姚麗琴抱出一床繡花被曬在了院子里。

被子上鴛鴦戲水的圖案格外漂亮。這床被子是結婚那年娘給她的陪嫁，只不過，再漂亮的被子，她現在也沒有心思多看兩眼了。剛結婚三個月，丈夫阿濤就去世了，這之后她的世界便灰沉沉地沒有了生氣。

現在，她當寡婦已經三年多了，雖然陸續有人上門提親，但全被她擋了回去。為啥？她要是改嫁了，家中只留下年邁的婆婆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凄惶的日子可怎么過？再者說了，她現在也還沒從失去丈夫的陰影中走出來。

傍晚，當她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的時候，婆婆王秀枝正一臉陰沉地盯著那床繡花被子出神。王秀枝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平時對姚麗琴也和顏悅色，可今天這是怎么了？

姚麗琴走過去，王秀枝指著繡花被子說道：“瞧，好好的被子，怎么被香煙燒了個洞？”王秀枝說完，便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姚麗琴知道，婆婆這話不是在心疼被子，而是在問：這是誰手中的香煙燒的？在鄉下，香煙是男人手中的東西，姚麗琴自然不可能抽煙。最近，除了她娘家來的十歲的小妹外，也沒有來什么男客人。可這個洞以前沒有，顯然是新燒的。燒別的也就罷了，偏燒到了被子上，事情到這里，便顯得有幾分說不清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這一點姚麗琴深有體會，可這來自婆婆的懷疑，還是頭一次，她也搞不清楚這個洞是怎么弄的。干了一天活兒，她的頭暈乎乎的，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笑著對婆婆說：“誰知道怎么燒的？不就一個小洞嗎？我回頭用線補一下就行了。”

王秀枝顯然不滿意兒媳婦打馬虎眼，她氣憤地說：“真是怪了，難道這被子上的洞是老鼠嗑的不成？那你可看管好自己的房門，別讓偷東西的老鼠弄得屋里又臟又騷！”婆婆甩下這幾句話，氣呼呼地回房間去了。

若說平時，婆婆多晚也要等她回來一起吃晚飯，兩個人還會在飯桌上說說笑笑。可今天出了這種事情，老太太氣得一口飯也沒吃，早早躺在床上，獨自生悶氣。

姚麗琴更生氣，她忍了半天沒忍住，跑到婆婆屋里說道：“媽，你把話說清楚，別往我身上潑臟水。”

王秀枝恨恨地說：“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最清楚。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這么急吼吼地沖我說話做什么？”

話一說完，姚麗琴火了，一時之間，兩個女人吵了起來，各不相讓。這樣一吵，婆婆更生氣了，干脆不再理會兒媳，收拾起東西來。

姚麗琴慌了，這么晚了，她老人家要去哪兒呢？萬一氣出個好歹的怎么辦啊，于是心里又后悔起來，直想扇自己的嘴巴。她一把抓住婆婆的手，開始道歉，好言挽留婆婆別走。

可是婆婆主意已定，說自己早跟三姑打了電話，一會兒三姑家的強子就來接自己。話音未落，三輪車已經突突地開進了院子。強子跳下三輪車，進屋后笑嘻嘻地說，恰好自己在本村干活兒，接到電話就緊趕著來了。

姚麗琴本想阻攔，可是當著強子的面又不好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婆婆挎著小包袱上車走了。

壞了，婆婆會不會給牙尖嘴利的三姑說這事兒呢？那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二、婆婆的絕情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姚麗琴心里存著僥幸，也許婆婆會因為難以啟齒，讓這件事情爛在肚子里，她在三姑家住上幾天，這事兒沒準就算過去了。沒過多久，三姑打來電話，說王秀枝打算在她那兒多住一段時間，讓她放心。

這樣也好，省得婆媳二人在一起尷尬。

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便更顯得沉悶。姚麗琴打開電視想看會兒節目，可電視機居然在這節骨眼兒上壞了。她站在那兒鼓搗了半天，愣沒有折騰出圖像來。

第二天一大早，姚麗琴便給村里的家電修理中心打了電話，讓他們上門來服務，要不然，這么大的家伙她可搬不動。

等待的間隙，姚麗琴想起地里的豆角該摘了，這天看著要下雨，不趕緊摘的話，怕是要被大雨沖爛的，于是便揣上手機下地了。可不知怎么回事，直到她忙活完回來還是沒有人跟她聯系。

直到傍晚，姚麗琴實在忍不住了，便又撥了電話。十分鐘后，張俊生騎著電動車來了，這可把姚麗琴嚇了一跳。

張俊生是她的同學，兩個人從小就關系特別好。張俊生十幾歲的時候，被老爸逼去城里打工，一走好多年，姚麗琴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

“俺爸說你家電視壞了，但是他太忙，拖到現在顧不上修。恰好我有空兒，就過來看看。”其實，張俊生在城里也是修電器的，他的技術不錯，很快就把電視修好了。

好多年不見的同學，自然免不了聊兩句。一聊就提到了阿濤，姚麗琴忍不住傷感起來，落了淚。張俊生有心開導她，又不知說些什么，便摸出煙悶悶地抽了起來。

看到香煙，姚麗琴一激靈，想起被子的事情，她突然意識到，得趕緊打發張俊生走，要不又該被別人誤會了。她于是掏出錢包，問：“修理費多少？”

張俊生哪能要她的錢，兩個人爭執起來。一個非要給，一個非不收，正在推搡的時候，門吱的一聲開了，婆婆鐵青著一張臉走進來。張俊生一看婆婆的臉色，雖搞不清原由，但也意識到此地不可久留，匆忙地告辭了。

滿屋子的煙味挺嗆人，婆婆這次倒沒吵沒鬧，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要是對他有意思，我找媒人幫你說說？”

在姚麗琴聽來，這自然是極大的諷刺。可這次她知道不能再吵了，婆婆年紀大了，能忍就忍吧，于是她忍住沒吭聲。

可婆婆接下來又一句：“你要改嫁可以，但是得嫁得風風光光的。讓那小子拿五萬塊錢的彩禮來，正好給我當養老的錢。對了，這房子是我和阿濤攢錢蓋的，你結婚后不能住這兒。還有……”老太太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提了許多的苛刻條件，這架勢就跟要賣閨女似的，姚麗琴忍不住了，說道：“媽，您就省省心吧，這輩子我都不打算再嫁了。”

三、心上人的繡花被

王秀枝在媳婦面前討了個沒趣，便訕訕地不再說話，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去了。也許是晚上急著趕回來受了涼，老太太當夜便發起高燒來。

她的呻吟聲恰好被半夜起來上廁所的姚麗琴聽到，急忙進屋察看。老太太已經進入昏迷狀態，一摸滾燙的額頭，姚麗琴嚇壞了，趕緊跑去找人幫忙。得知消息的張俊生跟幾個年輕人立刻把老太太抬到了自己的車上，送往縣城的大醫院。

其實，姚麗琴本不想麻煩他的，可是全村人就張家有輛小轎車，速度比農用三輪車和小卡車都快。眼下情況緊急，她只能如此。

到了醫院，張俊生跑前忙后，又是交費又是拿藥，很熱心地幫著張羅，直到王秀枝醒了過來。張俊生瞧著這娘倆還沒吃飯，便又跑出去買了雞肉粥和一箱子牛奶。瞧著人家的熱心勁，又聽媳婦訴說了昨晚的情況，王秀枝被感動了。

等她出院之后，張俊生又來過好多次。有時幫她們婆媳倆干點兒活兒，有時就送些新鮮的水果、蔬菜之類的，說是“請大嬸子嘗嘗”。其實誰心里都明白，這小子是沖著姚麗琴來的。

姚麗琴想想那晚婆婆說過的話，心里挺煩的。她怕婆婆獅子大開口，敲張俊生一大筆彩禮錢。

她可不想坑人家張俊生。他還沒結過婚呢，哪會娶她這個二手女人？再說他現在在城里上班，眼界也高，興許過些年就瞧不上她了，因此對他總是不冷不熱的，有時還故意趕他走。

沒想到，這天張俊生抱來了一床繡花被子。他興沖沖地對姚麗琴說：“這可是城里新時興的踏花繡，瞧瞧，多好看。”這下姚麗琴可惱了。送被子？這不明擺著向她示愛嗎？

這事兒搞得多尷尬，要是被婆婆知道了，少不得又要鬧騰呢！想到這里，她陰沉著臉，將被子扔到張俊生懷中，“我最討厭這種花色了，你還是拿回去吧。”說著，毫不留情地把張俊生往外攆。

“以后沒事兒你就別來了，讓人家看到了說閑話。”她這樣說，無異于向張俊生下了最后通牒。張俊生的笑容僵在臉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地站在那兒。

恰在此時，婆婆出來了，說道：“你那床繡花被不是前段時間被煙頭燙了個洞嗎？人家給你送了一床新被子，那不是瞌睡碰到枕頭，剛剛好？”

此言一出，張俊生的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他惱怒地哼了一聲，抱著被子走了。望著他的背影，姚麗琴明白，他是再也不會來了。

婆婆剛才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被子被煙頭燒了個洞，這不是明擺著對張俊生說，姚麗琴還有另外的男人嗎？有男人還裝模作樣，豈不讓人家惡心？

姚麗琴非常傷心，說實話，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已悄悄喜歡上了張俊生，更何況之前兩個人的關系就不錯。但是婆婆明擺著橫插一杠，壞了她的好事，讓她更加失落和傷心。

婆婆思想有些陳舊，她一定是不想讓自己改嫁。其實，姚麗琴自己也有些不愿改嫁，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命是丈夫阿濤換來的。

四、第三床繡花被

阿濤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兒。那天，她去給阿濤送衣服，倆人想避開那些愛開玩笑的工人們，找個僻靜的角落說說心里話。當他倆在腳手架下站著說話的時候，突然阿濤聽到異常的聲響從頭頂上傳來。憑借多年的經驗，他曉得一定是上頭掉東西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跑肯定是來不及了，他便用自己的身體猛地撞開姚麗琴，結果，從高空墜落的水泥桶將阿濤的頭砸開了花。若不是他，估計死的人就是姚麗琴了。

聽到這個噩耗，婆婆就暈了過去，醒過來就鬧著要去上吊。更可惜的是，她就阿濤這一個孩子，現在家里絕了后，所以無論怎么樣，姚麗琴都不愿意去想改嫁這回事。現在，事實更加證明，婆婆是打心眼里不想讓她走的。

姚麗琴唉聲嘆氣了許久，她想，那天砸死的人要是自己多好。想著想著，不由悲從中來，不住地落淚，整整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第二天，三姑一大早就趕來了，還硬拉來了張俊生。三姑在她那村兒是婦聯主任，天生的大嗓門，一進院子就喊：“麗琴，今天我可是給你洗冤來了。”

看到姚麗琴，張俊生有幾分不好意思，在一旁輕輕地說：“是……是三姑硬拉我來的。”

三姑大笑著說：“這小子，我給你使勁，你自己倒拖起后腿來。你一個大壯小伙子，我這枯瘦老太太能拖得動？”

大伙都樂了。

三姑說道：“俊生，你誤會麗琴了。那繡花被子上的香煙洞啊，是我燙的。我這人喜歡抽煙，大家都知道的。”

三姑說前些日子來看王秀枝，倆人坐在床邊說話，不小心就把煙頭碰到了床頭的繡花被子上面，結果燒了一個洞。聽說那天發生的事后，她急急地就趕來了。三姑說自己守了一輩子的寡，知道這里面的苦，可不能再讓年紀輕輕的姚麗琴繼續守下去了。于是便當著兩個人的面，解釋了煙洞的事情。

聽了這些話，姚麗琴感激地看了一眼三姑。張俊生往姚麗琴跟前湊了湊，準備向她道歉，誰料一開口卻說：“麗琴，將來我把你帶到城里去過好日子。”

就在此時，院子里走進來串門的李嬸。李嬸是張烏鴉嘴，平時說話也是沒心沒肺的，想到哪兒說哪兒。今天她也照樣發揮了自己的本色，一張嘴就說：“這不是三姑嗎？你可是好久沒來咱莊上了，聽說你去省城的女兒家住了幾個月，剛回來是吧？”

一聽這話，氣得三姑直跺腳，白費了半天心思，最后被這烏鴉嘴給壞事兒了。

是啊，三姑幾個月沒來這莊上了，上哪去燒香煙洞呢？

姚麗琴也醒過勁來了，她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三姑的意思。原來她這是代人受過，成全她和張俊生來了。于是，她轉向三姑說道：“三姑，你的心意我領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這煙頭不是你燙的，根本犯不著替我背黑鍋。俺想守著婆婆過一輩子，不改嫁了。”

其實，姚麗琴說這些話都是真心的。婆婆三番五次與自己鬧別扭，肯定是舍不得讓她走。老人家守寡半輩子，辛苦養大的獨生子又為兒媳送了命，若換成是自己也接受不了。再者說，她嫁過來之后，婆婆待她如親生閨女，好吃的都給她留著，平時的家務活兒也幫她分擔，一點兒不想給她這個兒媳婦添麻煩，自己守著婆婆孝敬她也是應該的。

就在這時，王秀枝從外面買肉回來了。看到三姑，剛要說什么，三姑卻一把拽著王秀枝，拉到了姚麗琴面前。

三姑笑著說：“其實啊，我只是你婆婆請來的說客。她可是一心盼著你倆成呢！”原來，王秀枝那天見到香煙洞之后，心情不好就去了三姑家。結果她把此事對三姑一講，三姑便開導她。

王秀枝難過地說，其實并不是自己不讓兒媳婦改嫁，她守過寡，知道這里面的難，主要是反感兒媳婦背著自己談，那顯然是不把她這當婆婆的放在眼里。而且背著她偷情，就更說明媳婦不正經了，所以她很氣憤。后來，她得知這個男人是張俊生，就更擔心了，怕張俊生只是玩弄姚麗琴的感情，因為她不信條件這么好的小伙子會看上一個寡婦，于是提出要五萬塊錢的彩禮，其實是想考驗一下張俊生，替兒媳婦把把關。

后來，王秀枝發現張俊生人不錯，便開始撮合兩個人。誰料她卻說錯了話，幫了倒忙，惹得兒媳婦誤會。后悔不迭的王秀枝急急忙忙找到了三姑，請她出面彌補“香煙洞”的事兒，還請三姑為他倆說媒。三姑一口應允，這才有了后面的事。

聞聽此言，姚麗琴已是熱淚盈眶。張俊生聽了這些，激動地說：“麗琴，不管怎么燙的洞，我都信你的人品。今天有三姑當咱倆的媒人，明天我就讓人送聘禮過來。”

幾天后，兩家交換了聘禮，王秀枝用自己攢的做手工活兒的錢買了一床漂亮的繡花被送到姚麗琴的娘家，她說這是自己這當娘的一份心意，給兒媳婦當嫁妝。

姚麗琴十歲的小妹看到這么漂亮的被子愛不釋手，嚷嚷著：“姐，那些日子我去你家住，趁你不在家的時候點蚊香玩，把被子燒了個小洞，怕你心疼訓我，就沒敢告訴你。這下好了，阿婆買的繡花被比燙壞的繡花被好看多了。我現在向你承認錯誤，你就不會訓我了吧！”

原來，這“香煙洞”懸案是這小丫頭搞的鬼，差點毀了一樁好姻緣。三姑伸過手來，裝出要擰她的樣子，小妹“哧溜”一下就沒影了。屋子里里外外響起了歡笑聲。想想娘送的第一床繡花被，張俊生送的第二床，婆婆送的第三床，姚麗琴心里滿滿的都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