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倉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話簍子,話多得整天不住嘴,走路說,吃飯說,就連晚上睡覺都要說夢話。若是抬杠拌嘴,她十里八村都找不到對手。
按說龍生龍,鳳生鳳。滿倉娘的兒子應該也是個話簍子,可她偏偏生了個悶葫蘆兒子,家里幾天都聽不到他說一句話,是個三棒子打不出個響屁的主兒。村里人都說,老天爺最公平,啥東西都是一人一份兒,滿倉娘的那份兒話不夠說,活該就搶自己兒子的吧!
可滿倉娘偏不信這個邪,就要讓滿倉出去見見世面。有道是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她便把十六歲的滿倉送到鎮上一家飯館去做學徒。這家飯館的胖掌柜刁鉆刻薄,學徒的苦不必細說也能想象得出來。好在滿倉沉默寡言,干活不惜力,只是一心一意學手藝。可好不容易等他熬出師了,內戰就打了起來。
世道一亂,市面也亂起來。那天,幾個混混兒吃霸王餐,酒足飯飽之后,這個從菜里夾出個蟑螂,那個在飯里捏出根頭發,混混兒們便一齊發作,掀翻桌子大罵而去。胖掌柜氣得直哆嗦,一肚子氣只能都撒在滿倉身上,照屁股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此時,街上偏巧有一支隊伍,滿倉被踢出飯館時,一個騎大馬的解放軍首長正路過飯店門口,看了個滿眼兒。他在滿倉的身邊勒住馬,大聲問道:“小伙計,咋讓人踹出來啦?”
滿倉捂著屁股說不出話來,首長看看滿倉身上這套行頭,敞開嗓門叫起來:“啊哈——是廚子!跟我走吧,給咱們窮人打天下,別他娘的受這份兒鳥氣!”
滿倉早就聽說共產黨的隊伍好,自己也正想出去闖蕩闖蕩,見騎大馬的首長這樣說,就決定跟著去了。他正要找人給家里捎個信兒,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給他來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讓胖掌柜嘗嘗咱話簍子老娘的厲害!
滿倉合計自己要去當兵了,身上這系著的圍裙也用不上了,還是解下來吧!剛要伸手,那首長見狀,忙喊:“別解別解!”就這樣,滿倉扎著圍裙跟上了這支隊伍,給這個騎大馬的譚團長當起了炊事員……
不知是緣分還是湊巧,譚團長竟然也是個話簍子,一天到晚不住嘴,嗓門大得像叫驢。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話簍子偏偏愛上了悶葫蘆,一愛吃滿倉炒的菜,二愛滿倉不跟他搶話說,吃飯喝酒時定要滿倉作陪。滿倉也樂意跟在他身邊,每次聽他含著滿嘴飯菜烏拉烏拉地白話,他一邊嗯啊地應和,一邊就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話簍子老娘。
譚團長的話簍子里雜貨多,不管啥場合都敢往外倒,走到哪兒哪兒熱鬧。
有一次,譚團長打了個大勝仗,上級要來聽總結經驗匯報,團里的干部們都在會場等候。譚團長看到頂頭上司侯師長要坐在他旁邊,趕緊站起來躲開,嘴里還說侯師長是個頭號屁簍子,放起屁來像吹號,還一股子爛地瓜的惡臭。師政委馮瞎子聽了,就叫譚團長嚴肅點兒,別什么話都往外說。譚團長跟著就揭馮瞎子的短兒,說他半夜起來撒尿忘了戴眼鏡,一頭撞上了房東大嫂,自家不知道撞的是啥,一伸手摸到了一對兒大奶子,犯了八項注意第七條。頓時,整個會場哄堂大笑,正巧軍首長走進會場,見大家這么高興,就問大家在笑什么,這下把馮瞎子的臉臊成了猴屁股。
會議正式開始了,譚團長開始介紹自己打勝仗的經驗。不提上級領導的英明指揮也就罷了,反倒說上級指揮有誤,沒等掃清外圍就命令發起總攻,造成了不必要的傷亡。說著說著,他眼圈兒還紅了,一邊念陣亡戰士名單,一邊講他們犧牲的經過,急得馮瞎子一個勁兒地拽他衣服。譚團長被拽急了,問道:“你拽我干啥?我哪點兒說錯了?不服咱就辯論辯論!”沒辦法,只好讓他說個痛快。軍首長也知道他的脾氣,這家伙打仗從來不怕死,就是心疼自己的戰士們流血犧牲。
軍首長不介意譚團長的話簍子,戰士們更是把譚團長當親人。每次發起戰斗前,譚團長準在一線的陣地上,戰士們這邊喊那邊叫,都愛聽他白話。每次,譚團長都會問大家:“上了戰場最怕啥?”新兵說怕炮,老兵說怕號。譚團長笑起來:“老兵怕得對,敵人打炮你能趴下隱蔽,號一響就得頂著槍子兒往上沖。別說是你們,就連老子也害怕!”戰士們聽了他的話都笑起來。
譚團長作動員也是大實話:“沖鋒號一響就有戰場紀律管著,后退逃跑也是挨槍斃,你怕有啥用?干脆就豁出命沖吧,活了當英雄死了當烈士,過會兒號一響你們就跟著我往前沖,子彈看到我就拐彎兒!”
戰士們哪兒舍得讓他擋子彈,只聽他下令吹號沖鋒,戰士們“轟”地搶先沖出去,把他擠到了一邊兒,沒等他追上就又被警衛員伸腿絆了個跟頭,他發脾氣警衛員就裝傻,等到沖上去也只有接收俘虜的份兒了……
轉眼到了一九四八年,國民黨軍隊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百萬大軍齊頭并進撲了過來,一路上搶糧抓夫,沒干什么好事,滿倉的老家也遭了殃。國民黨大兵來搶糧食,話簍子老娘還要扯住人家講道理,結果被一槍托子打折了腿。后來,村里能逃的都逃了,她只能躺在炕上等死。
滿倉雖然不知道老娘的這些事兒,但一路上的慘相他都看在眼里,自然揪心般地惦記起老娘來。譚團長帶著部隊跟敵人兜圈子,抓住機會就伏擊敵人的運輸隊,繳了糧食便到處救濟老百姓,隊伍轉來轉去來到了滿倉的老家,離滿倉家的村子不到二十里。
晚上隊伍宿了營,譚團長安頓好部隊回到團部,照例坐下來一拍桌子:“開飯!”警衛員把飯菜端上來,譚團長卻不見滿倉來聽他白話,正要扯開嗓子叫喊,警衛排長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滿倉不、不見了!”
“啥?一個大活人,咋不見了!”
“不、不知道。”
“他娘的!”譚團長氣得說不出話來,坐著直眨巴眼兒,眨巴眨巴就想起這里正是滿倉的老家,猛地一拍大腿,“啊哈——這死廚子是開小差兒啦!來人呀!登記表上有地址,快去把他抓回來!”
再說滿倉,他回了家,一見老娘都沒喘氣的勁兒了,也顧不上哭,就想趕緊給老娘做頓小米粥喝。正撅著屁股燒火,忽覺后腦勺上頂了個冰涼梆硬的東西,回頭一看,警衛排長正端著駁殼槍沖他冷笑。滿倉知道當逃兵要挨槍斃,再說啥也沒用了,趕緊熄了火掀開鍋蓋,盛了碗半生不熟的小米粥端到老娘炕頭上。話簍子老娘此時早已餓得說不出話了,聞到小米粥的香味兒,埋著頭只顧吸吸溜溜地喝,全沒看見兒子趴在地上給她磕了個頭,一聲不吭地跟著警衛排長走了……
看到滿倉被押了回來,譚團長拍桌子大吼:“他娘的!團長的廚子開小差,你真敢給老子臉上抹屎!”
滿倉一聲不吭,警衛排長咬著譚團長的耳朵說了幾句,譚團長愣了一下,問:“真的呀?”警衛排長點點頭。
譚團長問滿倉:“你送去多少小米?”滿倉伸出了兩根指頭。
“嘿!你咋不早放屁,二十斤夠吃幾天?來人呀,讓警衛排牽上我的馬,把老娘轉移到根據地去!”
滿倉原本就沒打算開小差,這一來更死心塌地跟了譚團長。
往后的仗越打越順,平津戰役結束后,譚團長升了師長,部隊編入了警備區,此后一段時間他再也沒參加過戰斗。
新中國成立了,滿倉聽說家鄉土改分了地,便找譚師長要求復員。譚師長打開話簍子給滿倉做工作,想讓他繼續留在部隊給他當炊事員。可他的話越多,滿倉就越想自己的話簍子老娘。幾次三番都說不動滿倉,譚師長正急得沒辦法,朝鮮戰爭爆發了,他的部隊奉命入朝參戰。
這下,譚師長樂了,拍著滿倉的肩膀說:“你看,這時候你讓我到哪里再找炊事員?你總得讓我吃好了才能打勝仗吧!你把心擱肚里,等打敗美國鬼子我一定放你走!到時候我留在部隊里沒仗打了,不如也回家種地,我一家子都給國民黨殺光了,干脆就同你一起回你老家吧!”
聽了譚師長的話,滿倉的心里也不忍撇下他不管,就想著等打了勝仗再回去伺候老娘。就這樣,他跟著譚師長跨過了鴨綠江。
剛開始打的那幾仗都很順,三個戰役就打到了漢城。美國佬狂妄的勁頭兒沒有了,他們最怕志愿軍的沖鋒號,用他們的話說,喇叭一響志愿軍就不要命了,鋪天蓋地沖上來就拼刺刀。
后來美國佬學精了,集中轟炸志愿軍的運輸線,志愿軍的后勤供應不上,最多打上七八天就斷了糧彈,美國佬管這種進攻叫“禮拜攻勢”。他們不跟志愿軍硬拼,一路且戰且退,待志愿軍糧彈用盡,再用機械化部隊包抄反擊。
志愿軍沒料到敵人改變了戰術,倉促間撤退不及,眼看就要被分割包圍,軍首長急了,命令譚師長不惜一切代價堅決阻擊。
美國佬先拿飛機炸大炮轟,然后就是一波一波的集團沖鋒。山頭剃光了,工事炸平了,不到半天部隊就傷亡了大半兒。
預備隊拉上去了,警衛連填進去了,前邊還是頻頻告急,戰士的傷亡越來越大,譚師長又急又心疼,幾次請示上級,接到的命令還是堅決阻擊。
一團的陣地被突破了,譚師長紅了眼,抄起沖鋒槍喝令師部人員集合。滿倉也提了槍去站隊,結果被譚師長推了個屁股蹲兒,所有人都上了前線,最后山洞里只剩下滿倉一個人。
天快黑的時候,槍炮聲漸漸稀了。滿倉想起譚師長又是一天沒吃東西了,總得給他搞點啥填填肚子。可是能吃的東西全都讓譚師長送上了陣地,急得滿倉在山洞里轉磨磨。轉來轉去突然想了起來,前天隨師部進駐山洞時,半路上撿到一只炸死的大鳥,現在正好派上用場。滿倉馬上動手,把大鳥開了膛、抹了鹽,和了一團泥裹上,放進灶膛里燒熟,便成了一道名菜——叫花雞。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譚師長這才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來,一進山洞就歪在了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滿倉且不扶他,急忙從灶里掏出大鳥,往地上一摔,泥掉了,鳥毛也跟著泥巴一起掉了。譚師長看到白嫩嫩的大鳥,兩眼倏地放出光來,一把奪過來吧唧吧唧、咯吱咯吱,片刻工夫連骨頭都吞進了肚里。
吃完了,譚師長抹抹嘴問:“這雞真香哩,叫個啥名堂?”
“叫花雞。”
譚師長樂了,拍拍身上的爛軍裝說:“好!叫花子吃叫花雞,幸虧老子沒死在陣地上,命不該絕有口福!”
滿倉也不應聲,只是瞪了他一眼,譚師長笑了起來:“怎么,怪我沒帶你上去?你伙計連槍都不會放,帶你上去送死啊?想立功是不?就憑這只叫花雞,我給你立個三等功!”
滿倉搖搖頭,譚師長又問:“搖啥頭?嫌功小呀?”滿倉看看躺在洞里的傷員,終于憋出了一句話:“俺不要,給受傷犧牲的兄弟們吧。”
譚師長的眼圈兒紅了,狠狠地捶起自己的腦袋來。
五次戰役后,戰線基本穩定在三八線附近,為在談判桌上取得有利地位,雙方在上甘嶺地區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譚師長雖然沒守上甘嶺,但美國佬為應對上甘嶺的進攻,在譚師長的陣地上也投入了大量兵力。陣地一吃緊譚師長就上去了,兩天兩夜沒回來。
美國佬在前面碰上了銅墻鐵壁,便拿飛機大炮封鎖后方,把供應線炸成了死亡地帶。糧彈送不上去,傷員運不下來,戰士們經常餓著肚子打仗。滿倉知道譚師長的脾氣,送上來的東西一定先讓戰士們吃,這兩天他肯定是餓得眼珠子發綠。
幸好滿倉早有準備,戰前后勤分給譚師長一只雞,滿倉給他炒了一頓雞丁,剩下的骨頭架子沒舍得動,現在該用在刀刃上了。他熬了一罐子雞湯,用棉襖裹好抱在懷里,決心沖一次死亡地帶,能不能過去就看譚師長有沒有口福了。
滿倉抱著雞湯跑出山洞,剛剛跑到山腳,就聽到頭頂上一陣呼嘯,嚇得他趕緊臥倒。一串炮彈轟炸過后,四周一片煙塵,滿倉趕緊摟著雞湯罐子往前爬。身下的土是軟的,土里滿是炮彈皮子,有的尖得像刀刃,有的燙得像烙鐵,沒爬百十米,軍裝就碎成了條條。爬到山腰又遇上了飛機轟炸,帽子被炸飛了,頭上削了道血口子,眼看炸彈下雨似的落下來,滿倉心想完了,譚師長沒這口福了。
飛機飛走了,滿倉竟沒有死,他急忙貓著腰往前跑,本以為陣地上一定是槍林彈雨,沒想到卻是出奇的安靜。滿倉暗自慶幸,也顧不上多想,一路狂奔跳進了戰壕。
滿倉找見了趴在重機槍后面的譚師長,過去扯了扯他的袖子。譚師長回頭一看登時火了,瞪著通紅的眼珠子大吼:“混蛋!誰讓你爬上來了?你給我……”
突然有人大叫:“敵人放毒氣了!”
猛抬頭,只見一道黃綠色的煙幕順風滾滾而來,怪不得剛才這樣安靜,原來他們要放毒氣了!
衛生員順著戰壕邊跑邊喊:“快拿濕毛巾堵住嘴,沒水就撒尿!”
譚師長哪里顧得上,他怕煙幕后面跟著敵人,抱著重機槍拼命掃射。滿倉剛要撒尿,一低頭看到了懷里的雞湯,他一把抓過譚師長的帽子,把雞湯往里一倒,“啪”地捂在了譚師長嘴上。譚師長嗚嗚叫著直搖腦袋,滿倉才覺出帽子里熱得燙手。眼見毒霧已到,譚師長還在死扣著扳機掃射,只好繼續捂住不放。一股刺鼻的怪味彌漫開來,滿倉只覺喉嚨里像堵了塊火炭,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滿倉在衛生隊里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譚師長那滿是水泡的嘴,那嘴咂了咂說:“你那雞湯可真鮮吶,嘖嘖,就是太燙了點兒。”
這場戰斗,美國佬沒討到便宜,只好在停戰協定上簽了字,譚師長的部隊撤回了國內。
到達駐地之后,滿倉就一聲不響地開始收拾東西。譚師長明白了,仗打完了,該放滿倉回家了,他也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打了報告要跟滿倉一起回鄉種地。軍長不批準,譚師長又去找彭總,彭總火兒了,罵他貪圖享樂半截子革命,白白挨了一頓訓。
譚師長回來咧著嘴對滿倉說:“事兒黃啦,怕是要等到退休了。”滿倉默默地望著譚師長,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俺回鄉下等你。”譚師長說:“不忙走,組織上要給我介紹對象,這頓喜酒還要你操持呢!”
滿倉挺高興,這樣的好事兒當然要留下,看他娶了媳婦成了家,自己走了也放心。
第一個對象是文工團的小丫頭片子,走路蹦蹦跳跳不說,進了師部就撥電話、玩手槍,滿屋子飛來飛去沒一刻安生,好不容易坐下來說會兒話,那嘴又快得像打機槍,譚師長竟然插不上嘴。譚師長煩了:“讓我哄孩子吶?”回頭命令警衛員:“往后不許她來了!”
第二個對象是個醫生,長相雖屬一般,卻是文文靜靜、寡言少語。這回正對了譚師長的心思,他不懂得談情說愛培養感情,一見面就只顧自己白話,說的當然都是打仗的事兒,嘴里夾七夾八凈是粗話,聽得人家的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不時地皺眉頭。
譚師長覺出了不對勁兒,訕訕地告辭回來,把他跟女醫生的白話重述了一遍,問滿倉有啥毛病。滿倉盼他快點兒娶上媳婦,干脆直說:“你嘴臭,愛罵娘。”
“對呀!人家是知識分子嘛!”譚師長一拍大腿,“我從今天就改,再罵你就踹我一腳。記住了,這是命令!”滿倉急了:“你是師長,俺總踹你像啥話?”譚師長又是粗口:“你他娘的就咳嗽一聲嘛!”滿倉馬上就咳了一聲,譚師長趕緊打自己的嘴。
滿倉挺負責地幫他改毛病,一天到晚咳嗽不斷,大家伙兒都以為他得了肺癆,要譚師長送他去醫院。
這一下倒提醒了譚師長,他假裝生病去找女醫生,要檢驗自己改毛病的效果。這回譚師長可是加了小心,不但沒有粗口,還磕磕巴巴地加上了一些文明詞兒,女醫生果然沒皺眉頭,紋絲不動地聽他白話,樂得譚師長心花怒放。
譚師長自我感覺良好,他可沒興趣玩什么花前月下,覺得飯熟了就該揭鍋了。他把女醫生約到樹林里,顧不上白話便直奔主題:“給我當老婆行不?”
女醫生無動于衷,譚師長便以為是默許了,上前抱住就要親嘴,嚇得人家“哇”的一聲扭過臉去。譚師長一眼看到她耳朵眼兒里有個白花花的東西,湊近了一看:原來是個棉花球兒,再看另一只耳朵,里邊也堵著棉花球!譚師長就明白這事兒黃了。
當天晚上,譚師長對滿倉說:“伙計,你走吧,等不上喝我的喜酒啦!”滿倉心里難受了:“俺從鄉下給你找一個?”譚師長嘆口氣說:“誰也受不了我這話簍子,都像你就好了。”
滿倉又想起了話簍子老娘:“是啊,俺是打小聽慣了的。”
滿倉復員后安排在省城工作,把老娘也接了過來。譚師長本打算來會會話簍子老娘的,沒想到部隊被調到了福建前線,他又升了軍區副司令,更是忙得脫不開身,就連滿倉娶媳婦也沒顧上來喝喜酒,只能托人捎來了一對兒緞子被面。話簍子老娘壽終正寢了,滿倉知道譚師長忙,也沒有告訴他,兩個人從此再也沒見面。
六十年代初的一天,滿倉下班回來正等著吃晚飯,門一開探進個花白腦袋來。
怎么連敲門都不懂?滿倉沒好氣地問:“你找誰?”
老頭兒沒搭腔,一推門就進來了,只見他身上穿著件褪了色的破軍裝,補丁褲子爛膠鞋,原來是個叫花子。
滿倉從桌子上拿了個窩頭:“給你,快吃吧。”
那人直勾勾地盯著滿倉,突然大叫起來:“滿倉!我的老伙計!”
這個聲音太熟了,滿倉變了調的一聲:“譚師長!”兩個人緊緊地摟在了一起。
吃著晚飯,譚師長照舊打開了話簍子,滿倉才知道他犯了錯誤,跟著彭德懷反對“大躍進”。上級讓他做檢查,他不承認錯誤反要跟人家辯論,結果被打進了“反黨集團”,職務一擼到底,遣送回老家勞動改造。過去他大手大腳,看誰困難就掏腰包,也沒存下幾個錢,老家又沒有親人幫襯,年紀大了干不動重活兒,一年掙的工分不夠吃飯,實在沒法兒了才來找滿倉。
可滿倉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的情況不用說譚師長也能看得出來。雖然滿倉一個勁地挽留,可是住了幾天,譚師長說什么也要回去。沒辦法,滿倉只好把自己僅存的那些錢用手絹包好,讓他帶上。兩個老人推來推去,最后,譚師長推辭不過,老淚縱橫,抖著手把那小包錢接了過去。
雖然譚師長人走了,但是滿倉心里一直很記掛他,每個月都要給譚師長寄點兒錢。“文革”開始后,譚師長突然斷了音信,滿倉給他寫了幾封信都退了回來,再也沒有人知道譚師長的下落了。
又過了幾個月,滿倉突然收到個包裹,拆開包裹的破毛巾,嘩啦啦淌出一堆銅牌牌兒,拿起來一看,原來都是些綠銹斑斑的紀念章、軍功章。滿倉抖抖包裹皮,里面飄下一張寫了字的紙,原來是封信:
老伙計,我這一輩子的話就要說完了。我是話簍子,可一輩子沒說過瞎話,哪怕挨槍斃也不改口。我就要去找那些犧牲的兄弟們了,他們愛聽我白話,這些銅牌牌就給你留個念想吧。
老譚
滿倉讀著讀著就哭了,收拾收拾就去了譚師長的老家,在他的墳頭前悶坐了一夜,多想再聽聽話簍子白話呀!
轉眼間就是十多年,撥亂反正后,滿倉把譚師長那些紀念章軍功章交給了政府,組織上很快給譚師長平了反,他的骨灰也被遷進了烈士陵園。
得到這個消息后,滿倉又來到了譚師長墳前,斟上酒,撕開叫花雞,悶葫蘆坐在了墓碑前,仿佛聽著話簍子一邊吃喝,一邊嗚嗚嚕嚕地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