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2011學年,僅赴美國念中學的中國孩子就有6725人,是5年前的100倍。
上課時間已過,中國學生還在陸續進來。他們迅速定位黃皮膚密集的方位,走過去,把LV包往課桌上一擱,坐下。
這節課是英文測試,老師邊發試卷邊說,請在鈴聲響后開始答題。安靜的教室里,中國人集中區域卻立即響起筆尖劃過紙張的刷刷聲。
老師米歇爾試探著問,你們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嗎?(如果聽不懂)這堂考試就先不考了吧?
沒人回應,刷刷聲還在繼續。
這是澳大利亞阿德萊德一所公立中學,老師米歇爾對這些遠渡重洋的中國學生印象不佳:他們追逐時髦,英語不好,時間概念不強,在課堂上要么沉默、要么扎堆說中文。
“他們才十四五歲,看上去什么都沒準備好,”米歇爾說,“但似乎卻不妨礙他們的父母放心送他們出來念書。”
米歇爾所在中學有一千多學生,中國學生有40多名。但這一比例并不具代表性——在加拿大溫哥華、多倫多,美國洛杉磯、舊金山、波士頓,英國倫敦的一些私立中學里,中國學生往往占據一半還多。
2010—2011學年,僅赴美國念中學的中國孩子就有6725人,是5年前的100倍。他們中的大多數繳納了高出本地學生5倍的學費及高昂的寄宿費,涌入私立中學。選擇入讀公立中學的孩子往往來自經濟實力更雄厚的家庭。
跟中國類似,在美國,外國學生進公立的前提是,父母得先在學校附近花至少數百萬人民幣,買下一套“學區房”。
沒什么值得驚訝的。過去五年,歐美蕭條的經濟,經費捉襟見肘的教育,與從匱乏年代中走出,在過去短短三十年間積累巨額財富的中國家長相見恨晚。
迅猛擴張的留學中介里人群熙攘,滿臉笑容的客戶經理無數次被同一種所向披靡的口氣詢問——
去美國念私立中學,一年30萬人民幣就夠了?
去英國,一年20萬就夠了?
去加拿大,一年12萬就夠了?
加上生活費,一年30—50萬就夠了?
實際上,非凡的消費實力,并不是這群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少年唯一讓西方嘆為觀止的地方。
米歇爾就不得不承認,中國學生身上有著令人困惑的現象,“他們成績不錯,盡管他們不太聽得懂我在說什么。”開跑車的中學生
陳全是米歇爾的學生。這名來自中國某東部城市的16歲男生初到阿德萊德,就感到失望。這是澳洲第五大城市,阿德萊德的市中心也不過是條300米長的街道,遠處是一片起伏的荒山。每天下午6點過后,幾乎所有商鋪都打了烊。
澳洲同學全無夜生活的概念,身上也沒什么想象中發達國家的痕跡。他們喜歡穿背心、短褲、球鞋去上學,與背LV包,穿GUCCI衣服的中國同學形成鮮明對比。
私底下,陳全和中國同學嘲笑阿德萊德是“阿村”,稱澳洲同學為“鬼佬”。
在中國念重點初中時,陳全聰明、漫不經心、愛打游戲、成績不好,沉迷夜生活、酒精與香煙。但在父母眼中,這些都不是問題,或者說,都是可以用錢解決的問題。他們早就計劃,高中就把家中獨子送到國外念書。
作出這個決定的理由堅定卻又不那么明晰:把孩子送到國外念高中,眼下已成為商人圈里的時髦,作為混得還算不錯的成功人士,他們沒理由不那么做。并且,大家都說國外教育質量又高學習又輕松,更具有國際競爭力,也更有利于將來成為那兒的永久居民。這一切,看上去只取決于一個他們最不缺的條件,錢。
從委托中介聯系學校,到坐在阿德萊德這所公立中學的教室里,陳全只花了幾個月時間。
“國內和澳洲最大的不同,”他說,“此前,我周圍都是超會學習的中國同學,現在,換成一批超會玩的中國同學。”
他們是中國低齡留學生潮中被家長寵壞了的一群:父母白手起家,經濟條件優越,獨生,從小在意志力與自控力上疏于管束,玩世不恭,留在國內考不上什么像樣的大學。
他們的家長于是選擇花錢請中介幫孩子物色學校與寄宿家庭,把孩子送到機場,自己仍留在國內,繼續打拼事業。他們正值壯年,毫無退休之意,并且,他們這代人,篤信金錢就是最好的保姆。
留學中介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家長,先是傾訴孩子學習如何糟糕,隨即話鋒一轉,“我花多少錢把孩子送到什么學校,可以讓他將來考上哈佛牛津?”
父輩的世界觀或多或少影響了下一代。基于物質標尺衍生的優越感與任性,在他們獨自留學他國時被充分釋放。
陳全的一位同學擁有據說“富可敵非洲小國”的爸爸,到澳洲不久便買了輛寶馬,還沒上保險,就開到沙漠去玩。結果車翻了,人卡在車里,直到接到報警的直升飛機趕來才將他們救出。同學的爸爸為此支付了兩百多萬人民幣救援費。
私下里,澳洲同學稱這群舉止高調的中國學生為“New Money”(意為新錢,指暴發戶)。
每天放學,“New Money”們迅速聚集,拿出iPhone,登入微信尋找“飛行員”——賣大麻的人。陳全租的公寓是男生們扎堆喝酒、抽煙、吸大麻的聚集地。他剛與寄宿家庭鬧掰,搬了出來。
一到周末,他們便結伴涌入中國城。中國式夜生活,那兒全都有——打DOTA(一款網絡游戲)、K歌、宵夜、賭博。
澳洲的學校沒有開除學生的權力,理論上比在國內容易應付得多。可即便如此,陳全的幾個同學還是被遣送回了國,他們曠課一連數周,被學校通知教育部吊銷了留學簽證。另幾個同學,由于長期只說中文,實在適應不了小圈子以外的英語環境,主動要求回家。
臨近考試,陳全也會復習到凌晨四點。他想考上墨爾本皇家理工學院,一所澳洲排名前十的大學。但來自周圍的影響仍然難以避免。
在澳洲申請到一所大學不難,語言只要不差得離譜,也能念上預科。只是想拿文憑,遠沒那么容易。
錢,是一些中國孩子通向畢業典禮大門的鑰匙——在澳洲最大的華人論壇上,代筆論文的廣告無處不在,寫手們爭相保證。論文通過率高達95%。并且不會被澳洲高校剽竊檢測系統識別出。
陳全的學習計劃常常被打斷。最近一次在深夜,幾個高三學長沖進了他的公寓,其中一個興奮地說,他剛辦了十八歲成年禮“儀式”,在妓院。在澳洲,成年人嫖妓屬于合法范圍。
“牛X啊學長!”陳全合上書本,湊了上去,“今晚喝通宵慶祝,必須的!”
“中國問題”少年
“What’s your name?”上學第一天,美國同學好奇地問。
“Marianne.”她答。
“I mean,your Chinese name.”美國同學說。
瑪麗安娜是趙潔瑛的英文名。一出生,她的父親就先給她起了英文名,并堅持在所有場合稱她為瑪麗安娜。年輕時曾被公派美國進修的父親有著更為理智與獨立的人生目標:為了女兒心智與靈魂的自由成長,—定要送她到美國讀書。等女兒大學畢業,他與妻子將隨之踏上那個讓他割舍不下的國家。
15歲那年,趙潔瑛來到美國加州,入讀當地一所私立高中。此前,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一下,她自學了不少美國的文化、歷史與文學。
可美國流行“中國熱”,超乎趙潔瑛的想象。校園講座、紙媒頭條、電視脫口秀,不少都與中國有關。但她很快發現,許多美國人是把中國當作“問題”來研究,中國=中國問題。
被當作研究與對質的對象,這所有中國留學生集體面臨的精神困境。可與已經成年,在國內完成大學教育,才赴美攻讀碩士、博士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不同,趙潔瑛們生于1990年代中后期,初中及以前的基礎教育尚未來得及塑造并強化他們的人生觀與價值取向,就被父母送出國門,獨自面對無處不在的沖突與對峙。
一次,趙潔瑛在課堂上做一個公開演說,主題與政治毫無關系。一位美國家長突然站起來,朝她大喊:Free Tibet!趙潔瑛愣了幾秒鐘,對著麥克風回吼:Free California!
西藏、臺灣,是幾乎所有中國孩子都會被問到的話題。彼時,他們在國內受到的教育,與西方同齡人的辯論素養及價值體系,展開了激烈對峙。
事實證明,前者的戰斗力弱得讓他們的小主人感到難堪。中國的中學老師從沒解釋過西藏、臺灣為什么屬于中國,這兩個問題就像湖南、福建為什么屬于中國一樣毋庸置疑。而其他一些敏感歷史事件,要么在課本里以延展閱讀的面目一筆帶過,要么就根本沒機會被他們知道。
并且,此前的教育讓他們在與人辯論、溝通、妥協上并不擅長,優越的成長環境加深了獨生政策在他們身上烙下的固執與傲慢。
對峙往往短暫且很快陷入僵局。大多數孩子選擇盡量避免類似的辯論,或者干脆保持緘默。
趙潔瑛認識的一個男同學是為數不多樂意翻查資料尋找論據,接受辯論與直面事實的中國學生。這個出生于杭州高知中產家庭的男孩一次向美國同學說起他小時候學過愛迪生救媽媽的故事,對方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和說鱷魚會跳舞有什么區別?
到圖書館搜集史料后,他發現是中國的語文課本說了謊,世界首例闌尾炎手術問世時,“愛迪生小朋友”已是大叔了。
趙潔瑛的世界觀則朝著另一個方向前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退回到一種不容置疑的愛國情緒。
美國同學問她,中國人還吃狗肉嗎?她會反問,你們還吃火雞嗎?那么可愛的動物,我們就不吃。
美國同學拿中國懷孕7月被引產的孕婦做議題,她挺身辯駁,中國計劃生育沒錯,是執法人的錯。
作為舉家移民第一步棋,趙潔瑛們渴望融入對方,成為主流社會的一員,可基于系統性的差異與偏見,如影隨形。
許多中國孩子與寄宿家庭關系緊張,對方小氣、過分節省、分配過多家務,是他們口中最常討伐的“罪狀”。
而這些中國獨生小皇帝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細節,以及使用公共資源的習慣,亦頻頻遭致西方同齡人不滿。
在學生宿舍公共廚房里,中國學生A邊做飯,邊同時打開四個煤氣爐,說是“為了營造烹飪氣氛”。
一天下雨,中國學生B將淋濕的靴子放進了公用的烤箱。
“他們讓我感到丟臉,”加拿大留學生本說,“這給我想多交幾個當地好朋友帶來了困難和尷尬。我不能沒有朋友,所以我還是得和他們在一起玩。”
但到晚上,坐在電腦前,對著攝像頭與另一半球的父母講SKYPE時(留學生最常用的一款網絡可視電話),大多中國孩子會試圖掩蓋自己受到沖擊、顛覆、或震撼的精神世界,他們或擔心父母會因心疼發出召回令,或害怕在父親面前顯露出自己還不夠成熟。
“爸,我在美國過得很好,我想留在這兒。”白天剛與美國同學爭論完黃巖島主權問題的趙潔瑛在SKYPE上對父親說。
最后一句是愛國者趙潔瑛的真心話,每次回國,她越來越不習慣親戚毫無顧忌地問起私人問題,排隊時被后面的人貼得很近,同學聚會時聽大家說起馬列毛鄧在大學里占據太多比重。回到美國,面對各種針對中國的批評,她會毫不猶豫地站在祖國的一邊。但在課堂上,不斷對她說You can do it,Try to do it的老師,又讓她心存感激與敬意。
最終,她選擇了一個讓自己內心最踏實的位置,做一個生活在美國的愛國者。公立中學里的超級孩子
今年九月,王明將赴美國洛杉磯一所公立中學念高中。此前不久,這個剛滿15歲的男生,就已是洛杉磯一幢兩層樓高、總面積500平方米別墅的新業主。
王明出生于中國某東部城市,人看上去和他的名字一樣泯然于眾人。每天穿著優衣褲進出全省最好的中學,每到同學過生日,他總會是第一個送出生日禮物的人,同時,他又彬彬有禮地與每一個人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在同學眼中,他謙和,紳士范兒,以及一種難以名狀、高高在上的神秘感。
低調、內斂、隱秘、卓越,是身家更為驚人且家族教養良好的父母培養下一代的訓則。他們的財富動輒數億,要想在錯綜復雜的商界江湖與變幻莫測的權力格局中維系家族王國,下一代必須擁有超越凡人的見識、魄力與眼界。
念初三時,他的父親就親自飛到洛杉磯,在朋友的推薦下挑中一所口碑不錯的公立中學,并在學校附近斥資一千萬人民幣,買下這套別墅。這是外國學生申請入讀當地公立中學的前提。
這是父親的圈子培養下一代的慣常做法。這些年,私立高中充斥著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教育質量、語言環境、融入主流的進度都大受影響。在他們眼中,那都是中產家庭孩子去的地方。他們的孩子,應該更充分地與西方同齡人,以及和他們身家相當的中國孩子在一起。
王明的母親將與他同行,在別墅里長期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們打算聘請一個全職保姆,但僅限于此。
近兩年華人學生在海外頻頻傳出被綁架撕票分尸的新聞,讓那些財富以數億計的中國商人愈發擔心獨生子女的安全。他們不允許子女在海外開炫目的跑車,到處交女朋友,吸毒,喝得爛醉,像暴發戶一樣炫耀金錢。
王明的持重讓父親感到放心,他的目標是考上美國排名前十的常青藤大學,選修最合中國家長心意的商科,畢業后回國幫助父親打理數十億的家族企業。
與王明家境相當的張鄭,在倫敦生活了7年,從初一到碩士,本科念的是圣馬丁油畫系,研究生最終順從父親的意愿。也讀了商科。
有五年時間,他像一個普通留學生那樣,到倫敦最大一家娛樂公司打工,從夜店吧臺一直干到手下掌管一百多名員工的主管。
只是在下班后,他會去賭場揮霍掉一些東西,有時是家里每年給的幾百萬生活費,有時是自己每天賺的過萬小費。
這些超級中國孩子,既不會像陳全們般,封閉自己,放縱追逐器官快感;也不同于趙潔瑛們,在迷茫與糾結中努力融入主流。他們自己就是主流。
王明剛從父親秘書手中接過一張機票,過幾天,他將坐進飛往洛杉磯的經濟艙,等待擁抱全新的留學生活。而張鄭已經回國,邊在北京與一群跑車少年廝混,邊耐心地等待著父親將家族的未來正式交到他手中。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