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怕采訪同行的,采同行有個壞處,你在非同行面前賣萌,人家看不出來,你在同行面前裝傻,在人家看來是真傻。張泉靈給我的感覺是“得理不饒人”,所以一進演播室,我心里就有點小緊張,尤其是她那雙咄咄逼人的大眼睛,任你多強勢的人,都得弱勢,或不得不弱勢,或裝也得裝成弱勢;她要再笑一下,就更有震懾力了——當然,她絕對是個“有脾氣,不胡來”的人,這點我放心。
這期《壹讀為快》之所以選擇采訪張泉靈,是覺得她在微博世界里的表現夠搶眼,恰好她還是CCTV的主持人,兩個“張泉靈”放在一起會很有話題。在央視屏幕上,她是新聞主播,很厲害很嚴肅的樣子;在微博世界里,她嬉笑怒罵加八卦,比如以下三條:
“兒子入學家長會,聽校長談教育應有的改革。校長說:‘一樣考甲午海戰,咱中國考學生:甲午海戰哪年發生的?它的歷史意義?然后老師會總結5點,學生背熟,少答一點扣分。日本會考學生:了解了甲午海戰的歷史之后,你認為日中之間還會有戰爭嗎?誰會贏?你為什么做這樣的判斷?’是啊,這樣下去誰會贏?”
再比如,“兩周多前,睡不著,再上來噴兩句:
1.蒙牛,你蒙個牛就算了,不蒙人成嗎?2.哈爾濱建委,你的發言人該培訓了!3.兩千歲的趙州橋還好好挺著呢!不到一歲的陽明灘大橋斷裂了。據說還申請魯班獎?魯班得氣得活過來再死一遍!4.雖然我喜歡的聲音走了,還是喜歡好聲音!各路劇透,手下留情!5.說痛快了,真困了。”
“飛機居然早到半小時,我人品集中大爆發?那英組精彩嗎?慘烈嗎?”
“沒有任何央視領導找我”
林楚方(以下簡稱“林”):跟同行交流是比較吃虧的,因為大家都用一個語言體系,所以我稍微有點小緊張。
張泉靈(以下簡稱“張”):他(指林楚方)的緊張來自于開播前一個細節,我作為被訪談嘉賓,第一次榮幸地給林楚方正確戴上話筒,謝謝大家。
林:我本來還想刷新你們行業的標準呢,看來這個任務很難完成……
張:你完全可以用尖銳的,像你的筆鋒一樣尖銳的語言來打破這個,
林:好,單刀直入吧。你會遇到有人拿你的央視身份說事嗎?你的很多話會被誤解,還有人會拿央視開玩笑。
張:我們自己也開玩笑。
林:記得有次看你微博說過“央視”,說有個消息,如果沸沸揚揚的時候,央視說了會怎么樣,不說會怎么樣,很有意思。
張:我的基本觀點是這樣的:如果一件事,滿世界在說,央視居然沒辟謠,有可能是真的。
林:是不是經常是真的?
張:“有可能”是真的,用詞很重要。但如果這件事情大家都說,然后央視也開始說,但突然之間央視又不說了,那基本是真的。央視說過一陣,但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了''那基本上也是真的。
林:這是央視收視指南……
張:不叫收視指南,其實我寫那條(微博),不是想說央視怎么樣,我是說我們的新聞尺度管理方面,在方法上、速度上有些滯后。其實全世界的新聞都以負面新聞為主,不光只有中國得了負面新聞綜合癥,這就需要有相應的管理辦法。我覺得每個把關人,都需要了解這樣一個過程,了解怎樣跟民意對接,怎樣跟老百姓的需求對接。我的微博在說這個,說的并不是CCTV。
林:泉靈,你有沒有覺得,你的微博很大膽?
張:這是一個誤解,我在微博上寫的,基本都可以在節目里說。
林:尺度一致?
張:除了開玩笑的話,因為中央電視臺,有自己的氣質形象。覺得我的微博大膽,說明你的口徑比我嚴,我想跟大家說,迄今為止沒有任何央視領導找我。
林:沒有批評你?
張:說你需要關張,沒有。
林:會表揚你嗎?
張:也不會啦,因為跟他的工作沒關系,但我發現領導潛水,然后我偷偷在水下找到他,跟你說,我有挺強的網絡搜索能力,我發現領導其實經常看。最重要的是他們還跟帖。
林:跟帖一般支持你還是反對你?
張:我能為領導保密嗎?如果我說出來,他們真該找我了。其實,我做過多年直播,我有把握口徑的能力,事實上很多事情在電視里也說了,但為什么大家會覺得有差異?那可能因為你好久不看央視了。有很多人只在網上看新聞,央視在他們腦子里已經是個固化形態了,你努力作改變,但他不看電視。
林:電視生態就是這樣。
張:不能完全改變,我說央視是國家電視臺,有它的氣質和表情,但比如社會不公,包括對政府部門的批評,央視可不可以有?當然可以有,為什么國家電視臺就不能有呢?而且多年來,這一直是我們努力做的事情,我們希望能推動這個社會正常往前走,推動政府部門的改革,推動很多體制的良性變化,這是我們一直做的事。
林:我覺得在央視,做你剛才說的事,蠻不容易的。
張:《焦點訪談》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年歷史。
林:它的力度可能跟以前不一樣了''但這是另外一個很深的話題。
張:有些事情我們努力去推,未必能做得到,但不能因為說做不到就不做,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盡管離目標有距離,但信心不變。我們通常會說一個前提,就是天花板,但我們要反思自己,其實不是天花板壓死我們,而是我們沒有努力碰天花板。就像我說的,如果我在微博上說那些話,我就可以在央視里說。
怎么看央視人“躺著也中槍”
林:CCTV經常是一種角色,就是一旦發生事情,無論什么事情,你作為央視人,很可能“躺著也中槍”。
張:我覺得每個人都要扮演一個角色,央視也有它自身的角色,它是國家電視臺,它發出的很多聲音來自政府部門,或者直接是來自黨和政府的聲音。當公眾對有些事情不滿,央視很容易成為靶子,這是正常的事情。
林:你也會成為這個靶子吧?
張:只要你在這個地方工作就會。我想問問在座的同學,有很多是學新聞的吧,如果有機會的話,有多少人愿意去央視工作?
(現場很多人舉手)
張:反問一下,如果給你機會,死活不去的請舉手?
(現場有一位觀眾舉手)
張:理由?
觀眾:可能跟我的目標不太一樣,然后有很多限制。
張:還有別的原因嗎?
觀眾:我從很多渠道,包括老師也說,央視的節目有受到局限,而且在專業素養上,給我的感覺也比較負面,比如大閱兵的拍攝,還不如1999年的拍得好,設備更先進,但拍得更不好。
張:想聽點八卦嗎?想知道為什么鏡頭看上去不如1999年的?
林:跟你有關嗎?
張:真不是我千的,但我可以講點八卦。
林:開八。
張:當時我們沿長安街做了兩條飛貓(注:索道攝像承載系統),架在長安街上,有兩個鋼絲繩,攝像機可以自動沿著鋼絲繩行進,然后我們可以沿途跟著拍攝。為什么必須用兩路飛貓,因為有檢閱的人和有受閱的部隊,所以需要兩個鏡頭切換,你才能看到這邊和那邊。我們之前做過很多次演練,光我參加的前后就有四次,完全沒有問題,但正式那天,我們死活也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變化。廣場上的無線屏蔽強度變了。
林:沒有事先通知?
張:沒有人告訴我們,那天把功率放大了''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兩路飛貓中,靠我近的一路還能使用,遠的那路瞎了,無線信號被屏蔽掉了,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所以我們只能用大全景來做切換。
林:遺憾吧?
張:特別遺憾,這就是做電視,每次都會有想不到的遺憾出現,哪怕你覺得有十足把握,但我覺得這也是做電視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我經常有個小本,記錄兩部分內容,其中一部分是節目過程中遇到的各種八卦,未必能在電視上展現,但我想也許某一天可以寫本書,絕對好看。
“正義”對記者是“底線設置”
林:我跟你講個故事——我剛入行時,碰到錢剛老師,他跟我說:好記者有兩個天賦,一是愛打聽,一是愛傳,我覺得你是個好奇心重的人,而且愿意去調查各種事情,有記者天賦。
張:我覺得好奇心特別重要,對記者來說。
林:可能勇敢、正義不應該是評價記者的標準,記者最該具備的特質是,始終保持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張:這種好奇心對記者來說是個動力,它會讓你有興趣了解,一碰到事兒眼睛會發亮,然后你說的時候眼睛還會發亮,聽的人也眼睛一亮一亮的。我覺得這是做記者本身的動力,但你說到“正義”,我覺得是另外的問題。
林:是另一層面的問題,但不該帶有太多情感,諸如正義、憤怒,來做采訪是職業的態度,因為情緒會傷害調查事實的能力。
張:“正義”對記者來說,更多是底線設置,它會讓你即便有好奇心,也會選擇做或不做一些事情。
林:尊重事實本身就是對公眾負責,而不是追逐公眾情緒。
張:是。對記者來說,所謂對公眾負責,最基本是對事實負責。其實,我們要防止另外一種迎合公眾的傾向,我們做媒體的人都很清楚,什么樣的新聞好賣,容易引起轟動,容易被轉載,是否那樣的新聞就是對公眾負責?
舉個例子,以前有個八毛錢治十萬塊錢病的新聞,我們記者去了,我下了個死命令:這條新聞要采訪到三方,缺一方都不行。那條新聞播出之后,我聽到各種各樣的罵,說央視又在替政府粉飾,但這種罵你必須得挨,而且慢慢地,真相總會出來的。這一點,我覺得不能因為沒有掌聲而改變。
林:說實話,掌聲會不會改變你?
張:很難說。但我會不斷提醒自己,我是一個需要對事實負責的人。
電視還有生命力嗎
林:那我們談另外一個事實,傳統電視受眾流失得很嚴重,我經常會問和被問:你看電視嗎?
張:這是需要討論的一件事,從絕對數量看,電視觀眾并沒減少,甚至還在增加。我們有接近十三億的電視觀眾,但我更關心的是多少年輕人,在通過電視獲取信息,我早就知道(不多),包括我本人,每天在網上的時間就很多。
林:有個奇怪現象,做電視的人往往不看電視,做雜志的人往往不看雜志。
張:電視對我來說是個伴隨檢查狀態,我們辦公室里會有幾臺電視,分別是各國電視新聞頻道,只怕有東西我們漏了,但我本人如果要獲取資訊,一般是從網上,因為網絡信息量大,而且快速、簡潔,跟電視不同,所以我們需要討論的是,電視到底還能給觀眾帶來什么?
林:像央視那些滾動新聞,還有意義嗎?
張:有意義,電視會跟大家說再見嗎?就像很多年前我們討論,廣播是不是該消失了?這件事誰做的調查最詳細?我認為是廣告商,還不是索福瑞,廣告商不會光聽索福瑞的,他會做各種各樣的調查,他要真金白銀掏出來啊,我相信真金白銀掏錢的人,一定是調查最仔細的。那我們來看一看廣告的收入,總體上看,電視目前還能活,但增長速度已經趕不上網絡了。
林:這都是臺長操的心,我覺得無論互聯網當道還是新媒體當道,做內容的人都不會失業,比如泉靈你,想看你不一定在央視,在網上點播你的節目就可以了,現在我看電視節目,都通過網絡,比如《康熙來了》網上都有,想看哪集看哪集。
張:嗯。我不會有什么擔心,我和一些人最大的不同是,我是個強烈的技術愛好者,包括電視技術和網絡技術。為什么?因為未來電視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技術的變化,它會改變你的語言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