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伴隨在全球政經要人身旁,不帶黑超與薯條耳機,也不負責打架;他們也許是世上最悲觀的人,不停地在考慮最壞的打算,比如沒撕開的車載視頻護膜會不會粘有病毒,停車距離是否標準,馬路上有無潛在危機;他們無法容忍任何耽擱客戶時間的可能,這是他們職業意義之所在;他們是在需要時剛刻現身的隱形人。
一小時,換衣服時間到。黎銘拉開書包,掏出一頂黑色棒球帽、一件功夫熊貓T恤,30秒內套上。
7月一天的上午,黎銘換了四套衣服,分別是白襯衫、灰衛衣、黑T恤、功夫熊貓T。
褲子不用換,因為皮帶上須時刻別著三件必備行頭:10cm微型戶外手電簡、iPhone、呼叫器。
一旦意外情況發生,它們將決定黎銘的成敗與客戶的生死:防衛、GPS定位、拍照、電郵、呼叫救援。
黎銘就是傳說中的“高級私人保鏢”,他的保護對象是來華訪問的全球政經要人。
這一次,保護對象有點特殊,他們是全球一位前首富的太太和孩子。太太對保鏢恨之入骨,憎惡孩子在前呼后擁的環境中成長。每次來中國,她都會向公司訂購“影子保護”服務,即所有保鏢都必須呆在寶寶可視范圍之外,并不停換衣服。總之,要像影子那樣,不能讓小朋友發覺他們的存在。
“我們給太太和孩子配了一個呼叫器,一有問題,立刻call我。”黎銘說。
準確說,黎銘是這家私人安保公司的項目經理,在接到VIP訂單時,才會親自出馬。比如,全球首富、美國前總統、中東王室。
公司于2000年在香港注冊,綁架香港首富李嘉誠之子索得億元贖金的梟雄張子強被執行槍決方兩年,在過去幾十年間飛速累積巨額財富的大陸新貴也開始惴惴不安,2004年,大陸有幾千人被綁架;加之近年北京與全球的政經往來愈漸頻繁,黎銘和他所在的公司
黎銘的衣櫥里,掛著清一色的深色定制西服、白襯衣。一年四季,黎銘都這么穿,從不戴領帶。“在撕扭的場合,領帶是羈絆手腳的障礙物”。
黎銘生于1982年,官員家庭出身,從美國留學回來即加入這家公司,擁有類似成長背景的員工占公司總人數一半以上。肢體語言很少派上用場,他們的首要職責,是在語言及文化習慣上能與客戶流暢溝通,確保他們的時間在中國得以最高效利用。
黎銘從不戴黑超和夸張的薯條耳機,作為乙方,客戶都希望在中國合作方面前保持低調與謙虛。一位IT公司的總裁甚至要求他們穿襯衣就好,“盡量隨意”。
公司暫時還不接受大陸顧客與娛樂明星的業務訂單。“他們對排場的需求遠高于安保本身的意義。”黎銘曾目睹國內一位行事頗為高調的富商在一家高級飯店與客戶吃飯,他幾個身形精壯的保鏢就在外面和人打架。
一名香港藝人陷入艷照風波后,曾向他們訂購安保服務,公司考慮再三,最終拒絕。“這擔case很可能會把我們的員工扯上各種八卦雜志的封面,”黎銘說,這是公司的VIP客戶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公司幾近神秘,其注冊名只顯示它在從事“咨詢”工作,官方網站上也只簡單列出公司成立時間、業務范圍、聯系電郵與傳真。
當某家跨國企業副總裁級別以上的高層定下訪華行程,其安保部就會給公司電話或發電郵,公司根據對方需求制定安保預案,給打出報價。
每次做安保預案,打印出的A4紙像磚頭一樣厚——車廂清潔度;備用車,備用路線;下榻酒店的消防通道;酒店最近的醫院,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路線中每一個必經的路口一旦發生擁堵,臨時路線在哪里;某些不受客戶歡迎,或不在公司邀請之列的媒體突然出現,怎么辦……
一次中國青年反日風潮正盛之際,一名日本客戶恰好要來中國出差。公司的特別預案包括:客人不宜出現或久留的城市、區域、場合;一旦發生意外,最安全最迅捷將客戶送往安全地帶與機場的疏散路線……
“這是客戶采購我們服務的原因,”黎銘說,國際政經要人都有自己的貼身安保人員,但他們即使再專業,也不可能對全球每個國家每座城市都熟門熟路。
某國前任政府官員,在故宮附近一家高級飯店與中國官員用完晚餐走出來,突然想“繞著故宮散圈步”。
一位跨國企業總裁到中國一座治安不好的內陸城市出差,要求座駕必須是一輛奔馳$500,因為只有這款車型的后備箱才能把他的西服放平坦。
一名行事風格總讓人留下驚駭印象的商業領袖,在中國某城市遇上一場即將開場的馬拉松比賽,他告訴黎銘,他也要參加。
“滿足,必須盡量一一滿足,”黎銘說,“這是我們的意義所在”。
在黎銘與同事的陪同下,那位前官員悠悠閑閑在故宮邊上溜達了一圈,當然,后面還小心翼翼跟著警衛局警衛員若干,奔馳兩輛,警車一串。
總裁先生最終同意改換一輛低調的商務車,而他的西服仍舒展地躺進了奔馳$500的后備箱,與車隊兵分兩路抵達目的地。
那名商業領袖的愿望也最終如愿以償,只是在他身后,緊緊尾隨著幾位同樣剛剛報上名的“臨時選手”。
危機管理也是要人保護的職責之一。2008年金融風暴席卷全球,一家跨國公司中華區決定裁員數百人,按規定,公司全球副總裁須親赴現場。調查后,黎銘建議這位副總裁最好不要過來。
客戶最終還是決定按原計劃進行。裁員當日,中華區分公司所在的工業園區果真發生了沖突,鬧事者突破重重防守,逐步逼近副總裁辦公室,黎銘與同事將自己與副總裁反鎖在房間里,向已事先通過氣的當地公安和自己的外圍團隊求援。
沒有香港槍戰片里的庸常場面:煙霧彈、火拼、跑酷、在爆炸前最后一秒架著保護對象逃出大樓……海外跨國安保公司如高樂、黑水,可以依法持有各種槍械,甚至裝甲車、直升機;但在中國,私人保鏢不允許持槍,黎銘身上,永遠掛著一只10cm長的戶外手電,用于臨時停電照明,必要時砸碎玻璃,遭遇近距離攻擊時用手柄反擊。
在他眼中,做私人安保這一行,最不專業的承諾是百分之百安全,“我們只能保證在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否則一旦出現意外,會毀了我們的口碑”。
因此,公司也拒絕過客戶的離譜要求。最苛刻的客戶是一位來自中東的王子,來華期間,光仆人就十來個,有打理衣物的、點餐的、沏茶的……
下榻酒店承諾全天24小時開放,滿足這位以奢華與任性聞名的王子的需求。每天早晨,黎銘才能從貼身管家那兒拿到王子當日行程安排,再緊急制定安保預案。盡管如此,王子仍會不時冒出突發奇想,挑戰黎銘的極限。
一次在北京一家知名烤鴨店用完餐后,王子打算次日整晚包下這家餐廳;另一次時間已近凌晨,王子突然提出要包下北京一家影院,放自己最喜歡的電影;還有一次是在游覽長城途中,王子希望能帶一塊長城石磚回國做留念。
這幾項不可完成的任務最終被公司拒絕。盡管王子的報酬比任何一位國際政經要人都要慷慨,但仍有些事,“不是錢的問題”。
不過,黎明還是設法彌補了王子的失落——去王子喜歡的另一家飯店,分別向老板及正在用餐的客人支付了一筆體面的費用,成功將飯店清空,讓王子在里面享受了一個獨屬—人的尊貴之夜。
10年前,公務員江南離開國家機關,加盟公司,眼下已晉升為公司副總裁。他的上司,公司總裁萬林安16年前也是一位官員,趕上了當時的下海潮。
這種人員構成,是全球安保公司的共同特質。海外同行的雇員多來自前特種部隊、海軍陸戰隊、警察和情報機構的退役人員。
中國安保公司與政府的關系主要體現在互補型合作上。
公司一個長期客戶——一家跨國企業——中華區副總裁在上班路上被綁架后,企業報警,同時請求公司的保護。“我們的目標都是救人,但是,”江南說,“警察更側重于關注救出人質并將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而我們則需要更多地從人質、其家屬以及公司利益考慮。”
比如,嫌疑犯的目標會不會是公司的商業機密;公司哪些高管有被劫持的潛在危險,鎖定,為他們提供私人保護;并且,要確保這一有可能影響公司股價的消息不會泄露出去。
像美劇“lie to me”里的場景,江南以顧問的身份在公司約相關員工逐一面談,從他們的一舉一動與口述中,從公司提供的資料與報表里,篩選出隱藏在海量信息之下的關聯與蛛絲馬跡。
所幸綁架者只圖錢財,副總裁幾天后被警方成功營救。作為安保服務的一部分,江南為公司高管做了一場安全培訓。“以副總裁女士為案例,她之所以被嫌疑人盯上,是因為她每天獨自一人開輛寶馬,按固定的路線,固定的時間上下班,很容易被劫持。”
保護一位美籍華裔男孩,是江南迄今接手的最驚心動魄的case。男孩母親是位美國人,父親是中國人,兩人分道揚鑣后開始爭奪孩子撫養權。在一次探視后,父親將兒子偷偷帶往加拿大,再繞道回中國,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美國警方向孩子父親發出通緝令,問題在于,他們無法跨國追捕。孩子母親曾試圖向中國警方報警,但被告知他們無權受理。如果要找到這對父子,必須通過中美政府層級的外交渠道。
孩子母親等不及了。她通過朋友介紹聯系上江南的公司,表示傾家蕩產也要把兒子要回來。
這也是公司迄今服務的唯一一位身世普通的客戶。“其間我們數次差點想要放棄,但那位女客戶執著的母愛感動了我們。”為了幫客戶節省費用,江南與5位同事甚至數天住在同一間酒店客房。
公司長期經營的各地人脈起到關鍵作用。江南接到可靠線索,男孩被父親帶回了中國的老家。孩子母親聞訊飛赴中國,雙方展開了十天的拉鋸戰。
男孩與母親始終呆在一間五星級酒店套房里,男方家族輪流在套房里值班,以防母子倆離開。酒店由江南代訂,這是他深思熟慮的決定。
酒店附近的行車路線與備用車道都非常理想,一旦等待已久的車載上母子倆,可在最短的時間離開當地。此外,酒店套房的布置,也有利于他們用特殊方式24小時監控其中的一舉一動,他們就住在同層客房,一旦有狀況,可即刻沖到現場。
十天后,男方終于同意在獲得一筆補償金的前提下,把孩子交還母親。撤離方案立即啟動——帶母子下樓,先上一輛被包下的出租車,繞道到另一家酒店,虛晃一槍后換車,出境前再換車,一路向北飛奔,經過數小時后抵京。
一場備受美國民眾關注的記者發布會已經恭候多時,孩子母親再三邀請江南與他們一起出席,被婉拒。“我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他說。
專業,是江南口中頻率最高的詞。每年12月是淡季。客戶們開始陪家人過西方最重要的節日,黎銘們則進入培訓季。培訓課上,江南最常舉的一個案例來自美國同行,他們在客戶到訪之前,會先去酒店踩點,其中一項工作是,每隔幾小時從房間所在樓層的消防梯走下去,再走上來,一天走五六遍。
“有意義嗎?”有年輕人問。“當然。”江南答,他們的確發現過消防通道里的安全隱患:有的樓層消防門從外往里開,有的從里往外開;有的在員工下夜班后曾被隨手鎖上……
“一旦火災,帶客戶撤離時,這都是致命細節。”他說,“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最壞的打算,也是最好的準備。”
最好的準備瑣碎龐雜:為客戶定酒店,最好選擇7~9樓,這是目前國內大多數消防云梯夠得著的上限;客戶飛機起飛后,要在機場等一個半小時,以防飛機意外折返;開車時不要輕易變道,否則車隊將不成型,跟在主車后面的備用車輛,阻擋追尾的功能將失靈……
司機面臨的危險駕駛培訓最為驚心動魄——他們在開車途中,時不時要被其他車從不同角度碰撞,追尾、側碰,甚至高速行駛時突然出現一輛車橫甩在面前……
黎銘說,這是為了確保司機一旦發生車禍,能迅即用最可行的技巧,確保客戶安全。
類似訓練在同行中并不多見,在許多客戶看來,擅長打架、又會開車往往是性價比最高的保鏢人選。比如,一位靠做飲料起家的客戶就雇用了一個會散打的,一個擅長太極拳的。
2010年,中國政府開放了私人安保公司經營權,越來越多的國內私人安保公司樂于曝光,一位外形不錯的私人保鏢甚至還上了一檔電視相親節目。
黎銘所在公司仍不動聲色。黎銘長得高大、壯實,與人談話時,始終保持著恰好傳到對方耳中的音量。同事和他差不多,富于親和又容易泯然眾人間。
新政出臺,公司也開始做大,一是上海、深圳的辦事處升級為分公司,他們開始為一些外企提供培訓與輸出;二是開始在國內拓展新的市場。
那位飲料大王如今已成公司客戶。此前,他遭遇一場車禍,那兩位會散打和太極的保鏢,在第一時間各自跑掉。躺在醫院里,他想到了專業安保還真挺重要的。
不過,拓展速度并不算理想。東方人的家長做派與發源于西方的私人安保文化不可避免發生沖突。
“有好幾個客人打電話來,直接問,你們可不可以轉手幾個保鏢給我?”萬林安說,國內客戶更愿意接受保鏢是自己人,24小時聽他調遣,“而不是反過來,由保鏢給自己訂安保預案,一副什么都得聽他的樣子。”
公司為飲料大王提供安保服務期間,最繁忙時,有六名員工被他全天占著,有人做貼身保衛,有人專職開車,有人負責接送孩子,還有人專門陪太太逛街…一
盡管如此,這位客戶最后還是改變了合作方式,公司改為他物色全職專業保鏢,并定期給他們做培訓。“也許這樣,他才感覺舒坦。”黎銘說。
偶爾,公司也會接一些奇特的小額訂單,比如飛到巴黎,幫客戶買一件相中但沒有時間去買的衣服。
在黎銘眼中,窮孩子出身的客戶往往比富孩子苛刻,更講排場。保護全球前首富一家那次,工作強度并不大,首富最苛刻的要求是,飛機須在抵達機場前15分鐘,才將行程通知地面。在京出差期間,他訂的坐駕只是一輛別克GL8,還總喜歡帶頂棒球帽出入公眾場合,走路時也總挨邊兒上走,“一次也沒被認出過”。
這也是一位明星客戶,但黎銘不能向他索取簽名或要求合照,這是專業私人保鏢必須遵循的規矩。前陣子,一名應聘者捧著一堆與名人的合影來求職,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黎銘說:一名出色的私人保鏢,是做一個在需要時即刻現身的隱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