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最后一年

在蔣經國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臺灣完成了政治的轉型。社會全面開放，經濟巨大發展，但是其中最戲劇性的當屬開放人民合法前往大陸旅行。保守派的大佬們頑固地認為，準許臺灣人民赴大陸旅行，等于背叛了“中華民國”的歷史責任。不過，蔣經國還是下令立即取消這道將近40年的禁令。

1987年，大陸的局勢發展，加上自己隨時有撒手人寰的陰影，刺激蔣經國努力要在年內完成政治革新。

蔣經國此時已經下不了床或離不了輪椅，但是每周三照舊出席國民黨“中常會”。通常他第一個到達會場，好讓副官在沒人看到之下推著輪椅進入會議室。其他“中常委”都曉得，會議完了，要比蔣經國先離開會場。他的指示不會超過五或十分鐘，給他準備的文件字體有一英寸大。他的左眼已接近全盲，右眼視力也非常有限。他的臥房的掛鐘特別大，方便他看清楚時間。他告訴姜必寧醫師：“我覺得油盡燈枯。”

他繼續堅持躺在床上召見人，聽取意見的做法，也經常單獨在臥房好幾個小時。由于不能看東西，他經常凝視窗外，沉思來日無多要先趕著做些什么事。雖然明白自己不會馬上殯天，他曉得自己最多只能活一兩年了。

他決定為兩岸交往加一把勁

蔣經國對于臺美關系及臺灣的世界地位相當滿意。春天，他告訴美國“在臺協會”理事主席丁大衛，對美關系“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好”（包括20世紀50年代）。他認為，長期而言，尼克松、卡特幫了臺灣的忙。他們給予臺灣前所未有的地位與聲望。甚至，他們讓臺灣人民在可以自由作選擇時，有理由支持國民黨的統治，在可預見的將來擯棄“臺獨”主張。5月間，蔣經國下令，1980年因高雄事件軍法大審猶在牢中的被告，除了施明德之外，全部釋放。

蔣經國指派“中常委”成立專案小組研商政治革新方案已歷時一年，政府還沒有正式履行承諾，開放黨禁以及解除戒嚴。5月間，蔣經國征求“教育部長”李煥接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一職的意愿。他跟李煥長談，表達對改革行動遭到掣肘、遲遲不能進展已經失去耐心，他有三個目標要李煥幫他達成。除了改造國民黨、推動全面政改之外，就是兩岸統一。

大約在這個時候，鄧小平在北京接見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冷紹熗；冷是臺灣前“總統”、“行政院長”嚴家淦的女婿。鄧小平拜托冷紹烇傳話給李煥，表達他愿意派楊尚昆和李煥晤談的意愿，時間、地點都可以由李煥指定。蔣經國沒有反應。兩天后，他告訴李煥：“時機還不對。”

解嚴令悄悄生效

在李煥推動下，“立法院”于7月7日一致通過“在臺灣地區取消《動員戡亂法令》”。“行政院”新聞局長邵玉銘建議蔣經國模仿美國總統的做法，召開記者公開會簽署解除戒嚴的法令，他還建議用許多支筆簽署，簽完后把這些筆送給“立法委員”作為紀念。蔣經國不接受這個主意。

7月14日，解嚴令悄悄生效。內閣把所有不涉及現役軍人的刑事案件，移給普通法院審判。“政府”宣布1988年1月1日開始受理新政黨的注冊、登記。事實上，已經有四個政治團體效法民進黨，未經官方批準就建黨了。

李煥和蔣經國都認為，孫中山1924年在鮑羅廷指導下，采取的列寧式政黨架構組織，已經不合時代需求。按照這套架構，國民黨也是意識形態掛帥的革命黨，拿出歷史的任務來合理化黨對真理、道德的壟斷。國民黨在臺灣要爭取民眾支持，就必須展現出它比對手更能符合人民的日常需求。

大陸旅行開放變成了投資潮

這一年臺灣發生的種種變化，其中最戲劇性的當推開放人民合法前往大陸旅行。保守派一輩子仇共、反共，認為準許臺灣人民赴大陸旅行，等于背叛了整個的“反共斗爭”。蔣經國還是下令立即取消這道將近40年的禁令。

接下來兩個月里，申請到大陸探親的臺灣居民有好幾萬人。官方限定旅游理由是“探親”，可絕大多數旅客根本不理它。成千上萬臺商投入這股跨海旅行的大浪潮。不久以后，數百家、數千家生產勞務密集產品的臺資小工廠在廈門及其他沿海都市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

李煥10月間公開宣布，國民黨的政策不再是尋求在大陸取代共產黨，而是推動“政治改草、言論自由和經濟自由化”，右派又是臉色鐵青——國民黨當家的“中央黨部秘書長”竟然放棄了本當推翻共產黨的歷史責任！但是，蔣經國對來到七海新村抱怨的大佬表示，大陸人民有權選擇是要共產黨、國民黨，還是其他政黨來主持政府。

國民大會，“就讓他們打好了”

圣誕前夜，蔣夫人十年來第一次在士林官邸舉辦圣誕夜晚餐，全家人團聚——蔣經國夫婦，孝文、徐乃錦、友梅這一房，孝勇全家大小，緯國夫妻及兒子，全都到了。蔣介石的私人醫生熊丸醫師也是當天的客人。當然，孝嚴、孝慈兩家人依然無緣與會。蔣經國與熊丸獨處時，原本一直不聽醫生勸告，不肯住院的他，悄悄對熊丸說：“我感到非常不舒服，請你幫我找個專家檢查一下。”熊丸說，他會立刻安排醫療小組。第二天圣誕節，熊丸打電話到蔣先生辦公室預備敲定住院日期。副官說，“總統”希望延期入院。圣誕節也是“行憲紀念日”，蔣經國還有一個公開場合必須露面。

盡管李煥和其他人勸阻，蔣經國還是堅持要參加“國民大會”這個傳統的“行憲紀念大會”。由于民進黨鼓動群眾抗爭，情勢緊張。他說：“你們怕他們打我是吧？沒關系，他們要打就讓他們打好了！一切照常來做。”當他坐車前往會場時，3000名示威群眾圍住“國民大會”呼喊抗爭口號，鎮暴警察以鐵絲網阻擋住他們。幾里路之外，3000名“國大代表”掀出“老賊下臺”的抗議布條。其他900多名代表，包括許多被訴求下臺的“資深代表”，在會場里緊張地四處張望。在場只有少數人曉得，蔣經國在此之前就已表示，希望“資深中央民意代表”分期退職，并且公開改選全體“立法委員”及“國民大會代表”席位。

蔣經國示意副官推著輪椅上臺，歡迎掌聲稍止，民進黨“國代”繼續高聲喊叫。蔣經國似乎不以為意，繼續向代表們簡短地問好。然后他坐在輪椅上，讓“國民大會秘書長”（譯按，何宜武）代為宣讀大約五分鐘長的講詞。講詞提到必須“改進國會機關的組成”，但是改革不能違背“憲法”規定。“憲法”明訂，“中華民國政府”是代表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蔣經國離開后，民進黨籍“國大”代表也紛紛退席，與場外群眾在市區會合游行。蔣經國回家路上還面帶微笑。

這件事過去不久，宋楚瑜拿一份雜志給經國先生看，雜志的封面故事赫然是，蔣經國有意給自己興建一座豪華的紀念堂，蔣先生笑了：“我給自己蓋棟房子都沒有，干嗎要蓋個大墳墓呀？”

政治風潮在豐收年開始

1987年是個豐收年，不僅政治改革有進展，蔣經國鼓勵投資高科技產業的政策，也得到亮麗的成績。臺灣已是全世界第十大制造業產品出口地，外匯儲備近400億美元，人均數世界第一。最令人驚詫的是，平均家庭收入躥升到近5000美元。

1988年1月1日，在蔣經國的指示下，臺灣當局正式結束對報紙的限證（維持在二十九家）、限張（維持在三大張）的禁令。數天之內，就有200家左右新出版物向政府辦理登記，街頭立刻出現許多新興畫報。同時也有60多個政治團體申請注冊成立政黨。后來，包括民主進步黨在內，共有20多個政治組織獲得通過。雖然已有上述種種措施，許多新報紙、新政黨對當局及領導人積郁的怒氣仍然未消，他們強烈反對國民黨，全島開始陷入政治詬罵風潮。當年頭四個月就發生了700多起街頭群眾示威活動，幾乎全都唱著反對國民黨的調子。在“國會”議事堂內，民進黨籍委員同國民黨籍委員首度爆發肢體沖突。

1月12日，“國會”改革專案小組通過由馬英九主稿的“結束大陸人掌控臺灣政治過程時代”的草案。馬英九計劃次日晉見蔣經國先生，報告這個好消息。13日當天上午，蔣經國抱怨身體不舒服。雖然醫生一時找不到他不舒服的緣由，可還是替他注射靜脈點滴。蔣經國要見見他的長子蔣孝文。孝文見過父親后向母親表示，父親病容滿面。

下午1時50分左右，蔣經國在午睡中突然發生胃腸道嚴重大出血。血液阻礙呼吸，使他陷入休克狀態。由于他身上裝置的心率調節器把心跳維持在每分鐘70下，他的心臟無法快速供應氧氣到全身各部位，醫生還來不及把他送到醫院搶救，他就已經撒手人寰。熊丸醫師記得，當天下午天氣晴朗，陽光和煦。

身后事，生后名

“行政院新聞局”在四小時后公布了蔣經國先生辭世的消息。當天夜里9點鐘，李登輝宣誓就職，成為“中華民國”（“行憲”后）第四位“總統”。“中華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了強人，可是倒也似乎沒有任何漣漪。

次日早晨，“行政院”召開例行院會，花了兩小時討論河川污染防治問題。蔣經國之死，臺灣首次不見傳統的溢美贊頌、半宗教性質的諛辭。新聞媒體的評論和個人的悼詞都集中在蔣經國平凡的一面。

國民黨在他死后為了詆毀反對黨，故意放出消息說，12月25日“國民大會”發生的事故，加速了蔣經國先生的死亡。不過，蔣氏親信副手表示情況并非如此。他曾經對他們提醒，民主政治會有紊亂脫序，有時甚至會有令人不愉快的狀況發生，尤其也會有讓領導人不舒服的亂象發生。

元月22日一大早，李登輝身著深藍長袍、黑色馬褂，親自主持蔣經國遺體由“榮民總醫院”移靈至“忠烈祠”的儀式，并在“忠烈祠”主持安靈儀式。同一時候，“參謀總長”郝柏村和“國防部長”鄭為元也發表聲明，聲稱三軍部隊將堅守“先總統”蔣經國先生遺志，并支持李登輝領導。

28日，已經有120萬名民眾到“忠烈祠”瞻仰遺容。元月30日上午，蔣方良率領孝文、孝童、孝武、孝勇對這位故世的“元首”、父親、丈夫做最后的訣別。孝文也依古禮，以孝子身份三叩首行禮。只有家屬及李光耀等少數貴賓得以執紼，陪著經國遺體到慈湖附近的頭寮這個暫置之地。一路上，上百萬民眾沿途致哀。上午9時左右，全島兩千萬人除了極少數人士之外，全都暫時停止工作；火車、巴士全部停駛；全島寺廟、教堂鐘鼓齊鳴，向蔣經國先生做最后的敬禮。

鄧小平好幾個月以來就擔憂蔣經國的健康，深恐他這位老同學一旦撒手人寰，臺灣局勢可能變得益加復雜。聽到蔣經國逝世的消息，他立刻召集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舉行擴大會議。聽取了臺灣事務辦公室和對臺工作小組的報告后，鄧小平表示，中國的統一是一件世界大事。

鄧小平宣稱，當蔣經國依然健在時，“中國的統一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困難和復雜。國民黨和共產黨過去有過兩次合作的經驗。我不相信國共之間不會有第三次合作。可惜，經國死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