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73歲的黃仁宇宣稱找到了中國自近代以來的失敗的癥結——“億萬軍民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
作為一名信息管理專家,涂子沛在他的《大數據》一書中試圖闡述一個“數目字”管理的新社會。在這個社會之中,一切數據信息精確、暢通、透明,任何組織和個人都可以根據這些“數目字”,管理自己的工作或者生活,參與公共事務。
“數目字管理”的難題
為了描述這個理想的模型,涂子沛在書中回顧了美國半個多世紀信息開放、技術創新的歷史,詳細詮釋了數據技術變革,與權力合法性、執政正義以及公民社會之間的關系。
涂子沛曾在中國的地方政府中工作,也做過程序員,甚至擔任過公安邊防巡邏艇的指揮官。這種經歷,以及后來身處海外的文化沖突,毫無疑問讓他更加深刻真實地體會一個國家,尤其是管理機構與現代技術的脫節:一邊呼喊著信息社會的口號,一邊在統計數據上諱莫如深。
《大數據》中有一個案例。上世紀70年代,為了減少和預防搶劫犯罪,地鐵巡警Jack Maple統計了大量地鐵劫案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分析其中的原因和規律,并在后來依據分析數據調配警力。這種管理辦法在1990年被紐約警察局局長推廣在第二年,地鐵搶劫案減少了27%。
這種有效的數據管理和分析應用,基于信息的透明和準確。但是在中國的習慣中,卻充斥暗礁:“我們習慣半透明,習慣與事實存在差距的虛構式數據,習慣表面上認可一套數據,而實際上信靠另一套數據。回顧我們的歷史,通過虛構數據來服務意識形態的事情,發生得不算少。”
這種對待數據的隨意,似乎是中國人的思維習慣。用胡適的話說:“取道中庸”、“甘于糊涂”。
17世紀初,中國的軍事家還在捧著戚繼光的名句:“用兵之妙,存乎一心”。而在北歐的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已經開始了歐洲歷史上影響最深遠的軍事改革——通過集中火炮摧毀敵人的陣線,以火槍手之間的有序配合達到最大的火力投射能力,以及精確地在關鍵時刻和地點投入騎兵。
在某種意義上,戚繼光兵法中的“存乎一心”,跟中國菜譜上的“鹽少許”一樣,含混、模糊,意義不明。中國人認為這是一種微妙與從容,可意會不可言傳,但足以讓西方人面對中國菜譜時不知所措。兩百年后,這兩種思維方式塑造的國家迎頭相撞,勝負分明。
避免“無能之錯”的清單
哈佛公共健康學院教授阿圖·葛文德則用另一種方式展示了精確與效率。在他的新作《清單革命》中,葛文德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知識已使我們不堪重負,要在復雜的世界中拯救生活,我們必須依靠清單。
在他看來使用清單,就是為大腦搭建起一張“認知防護網”,它能夠彌補人類與生俱來的認知缺陷,如記憶不完整或注意力不集中。
作為一名醫生,葛文德熟知的是發生在診療室的故事。在一場歡樂的聚會之后,一名急救傷員被送來。看起來只是不大的刀傷,所以醫生沒有采用緊急措施。然而情況急轉直下,因為居然沒有人去詢問傷者的刀傷從何而來——一柄插在步槍上、長達30厘米的刺刀。
在急救室,一場手術需要數十位醫護人員正確實施數千個治療步驟,任何一個步驟的疏忽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在城市,建造一棟大樓需要聯合16個領域的專家,不同的專家可能做出相互沖突的決定,一旦做出錯誤決策,建筑早晚會倒塌。
與“大數據”相比,清單并非一項高科技。它們之間有某種共通之處——清單的目的也就是為了精確有序地分配資源和精力。明確的流程和制度,無疑會帶來準確和效率,杜絕因為無法正確使用知識而導致的“無能之錯”。
但是,同一切明確而清晰的規則一樣,“清單”在中國也同樣是一個稀缺的存在。為什么精確和效率的追求始終不能深入人心?
一切都因為“偽科學”
這是李約瑟難題的一部分:“為什么近代科學和科學革命只產生在歐洲呢?”
在20世紀之初,中國的進步知識分子不遺余力地宣傳科學與民主。1923年和1924年間,一場論戰在知識分子間展開。北大教授張君勱在清華大學演講,認為科學是客觀的,受因果律支配,而人生觀是自由意志,科學不能支配人生觀。最先出來反對他的是地質學家丁文江,他將張君勱的觀點稱為“玄學”,宣稱“今日最大的責任與需要,是把科學方法應用到人生問題上去。”此后,梁啟超、胡適、吳稚暉等著名學者紛紛加入這一場論戰,成思想界之風潮。最終,“玄學”敗退,“科學”取勝。
耶魯大學博士郭穎頤的《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唯科學主義》記錄了這場論證。這本書在1989年被譯介到中國,但是似乎并未引起很大反響。
在郭看來,20世紀的中國,已經有了對科學的崇拜。這種唯科學主義認為,宇宙萬物的所有方面都可通過科學方法來認識,科學能夠而且應當成為新的宗教。這種科學崇拜導致了現代中國思想界的大論戰,也為“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全面勝利鋪平了道路。
但事實上。這種唯科學主義只不過是對科學的迷信,迷信科學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困境,尤其在當時,科學與玄學的爭論,歸根結底是導向兩種不同的社會改造方案。
所以,這種極端功利的“科學”信仰,只不過引進了新的名詞和意識形態,而非深入人心的價值觀。而無論“數目字管理”還是“清單管理”,它們的精確與效率都有賴于數據的準確和透明,有賴于對科學的尊重,而這又必然需要一個自由而開放的環境。否則,一切技術手段都會被歪曲,與科學的實質貌合神離。
有人評價《大數據》說,是“用技術的手段,解決政治的問題”。而事實上,永恒發生的,是政治制度在技術的進步中適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