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五月，入夜后空中不見繁星，云層壓下來，空氣濕潤。漫步進入湘江北路風光帶，眼前一片開闊。

呼嘯車流、市井巷陌的景色在踏上青石板路的那一瞬煙消云散。沿河岸行走，江面上有一條條燈光倒影，江心的洲子上有人放煙花，即便歡聲笑語傳不過來，人的步調也如歌聲行板，有樸素的韻調。

行至營盤路隧道口處，前方有幾顆大樹遮住視野，木屋的房頂隨著樹枝的擺動若隱若現，時不時傳來清脆或是婉轉的歌聲。周圍開始出現一些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甚至是金發碧眼的洋人。有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斜靠在樹下，仰頭灌下半瓶啤酒，然后起身朝江心拋去一顆石子，不料這一舉驚擾到了同在江邊散步的一只花貓，它飛也似的向樹影背后逃遁去。跟著它的腳步，我們找到歌聲的源頭，也是此行的目的地——湘江畔的神秘夜場。

“嘿，隨便坐，有幾個兄弟過來了，我得送些酒過去”，濱江一號酒吧的老板楊樂，雙手插兜，在酒吧前的木質平臺上來回游蕩，客人并不多，卻個個都是“熟人”，免不了一番寒暄。

坐在親水平臺上喝酒很奇妙，左手是岸，右手是樓。右耳聽著歌聲與音樂，左耳傳來私語和歡笑。身邊來往人如在畫中走，坐在藤椅上的人覺得畫在人心中。即使天空開始飄起小雨，意興卻絕不闌珊。有人吆喝，有人沉吟，有人博弈，有人點煙……300多年前，滿人納蘭性德游歷到此，寫下“還留取，冷香半縷，第一湘江雨……”數百年后，景致無二。

“這兒的人們，好像總有那么多時間……”艋舺423的店長Cindy斜靠在圍欄上輕聲說。經年累月，江還有釣魚和游泳的人。曾聽說有人要把這里改造成如河東風帆廣場一樣的娛樂集散地，也聽說有人要在周圍建上高檔洋樓，賣1000萬一棟。但最后，這里變成了今天的模樣，看似熱鬧了起來，卻保存了“冷香半縷”的氣質。楊樂很矯情地說：“酒吧落成兩年，我從沒做過任何形式的宣傳，網上都查不到這里，可那又如何？我不希望自己的酒吧有奇怪的物質感，像是擺在櫥窗里販賣的零食，作用只是供人挑選。”

是啊，不要贊美自己最愛的東西。越是愛跟人說起她的好，她的好就會越來越少——就像某個歌手很紅，他的新專輯出來后盜版就鋪天蓋地。湘江西岸隱藏起來的夜場更像是少數派的私人領地，是一種閑散的市井態度，一種浮華之下的沉實，一種“山水洲城”特有風味——所謂濱江生活。

濱江一號：

坐覽河西江景，僅此一號

但凡事物的名頭里敢帶個一字，總會有其過人之處吧。濱江一號，得意于老板楊樂的一句豪言：“在長沙，酒吧很多，但能坐覽河西風景的只此一間。”故名濱江一號，也只此一號。

這里的風景不需要太多贅述，但這里的風情很值得探尋。觀察一下四周，背后的桌椅被幾個男人占據，有人高聲朗誦上杉謙信的辭世句：“一期榮華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夢……”然后是一陣埋汰聲，“算噠咯，幾十歲噠，還是靠這幾句酸詞泡妞，冒意思！”

活躍于這里的人到底是持著怎樣的生活哲學，楊樂稱他至今還未能完全理解。“我感覺自己像個客棧的掌柜，下午打開店門，半夜關了板子，總有無數人跟我過來扯自己的生活，扯身邊的人事物，要給這波人蓋上統一的標簽，難誒！”

因為僅此一號，所以擁有僅屬一處的風情，三言兩語誰能道得明說得清，就像詩，只能讀者自己意會。熟客老王說：“長沙哪間酒吧能吹到江上的自然風？”服務員小靜說：“沒事的時候我可以在平臺上放風箏哦”，第一次來這里的學生小鵬說：“哈，樂哥是個好玩的人……”

“春夏秋冬，這里是能看到四季更替的酒吧”

露天平臺上一直彌漫著熟悉的香味，問及楊樂是否有調配獨門香料，他笑得直不起腰來“Six God，什么香水有它管用？我支持國貨！”是啊，已到春夏交替的時候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水泥森林的人們已經感受不到四季變化了。楊樂輕輕哼起《光陰的故事》：“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臉上有難掩的優越感。“永遠記得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幾個同學從學校騎車10分鐘穿過墮落街來河邊游泳，在小樹林里脫了褲子，我在岸上負責看衣服。大雨使江面霧茫茫的，有一股迷幻的味道。還有許多個午后，我拿著課本在江邊邊念書……我想，沒有長沙人不愛這片水。”

今天，楊樂算是延伸了自己對這片水的熱愛。他向我們描述這里一年四季的風景時，更像是在講述自己的生活：“春天，最爽的是青草發芽的時候，滿眼生機，常會有白鷺在我門前游蕩……夏天，釣魚的人在露臺下一字排開，風光帶上的樹都會開花，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秋天，湘江會干涸，喝完酒有朋友赤腳下河，一直走到對面的傅家洲……我很喜歡初雪的天氣，橘子洲上的煙火把整個木屋子照得很亮。”

濱江一號的外墻上鑲嵌這很多LED燈，它們會隨著天氣變幻顏色。今天，它是曖昧的玫紅色，楊樂說這是他最得意的設計。如果氣溫再高一些，草綠色就會很受歡迎。秋天是成熟的黃，冬天換上天藍色的“外套”從室外看起來像冰塊做的房子。

“要來一杯‘初潮’嗎？”

楊樂走進吧臺，嫻熟的拿起調酒壺，基酒一字排開。他說要給我們調一杯獨門雞尾酒，名字叫“初潮”。

幾番復雜的勾兌，我們面前出現一杯深紅色卻很剔透的酒。吧臺前的幾個大老爺們相視一笑，有人攀著女伴，一臉虔誠的問“親愛的，是這個顏色嗎？”女孩紅著臉給出幾記粉拳。

要楊樂談談自己酒吧的基調，楊樂用了四個字概括“風情，品味”。室外臨江看月，就是這一基調的重要體現。室內風格，楊樂坦言是無章可循，是自己和三四個朋友花了半年時間一點點規劃出來的，看什么順眼就想辦法往這里塞。他帶我們去廁所看墻壁上的彩色玻璃珠，“我超級喜歡這個角落，這些玻璃珠是開車去佛山淘的，是不是很贊？”

“風情，我認為回歸本色，回歸人的內心。人在這里可以放松，可以忘記平日的勞碌和焦慮，可以說說真心話，可以開懷暢飲。飯店講檔次，一家比一家豪華，哪家豪華去哪家。在酒店可以說官話，可以裝腔作勢。酒吧則完全不同，酒吧比情調，哪家對自己的口味，就去哪家。一千萬做的酒吧不比一百萬做的酒吧更吸引人。”

至于酒吧的品味，首先當然得看酒。雖然這里什么酒都賣，但楊樂一直想在長沙把雞尾酒和香檳文化推廣開來，經常在沿海地區游歷，他越來越覺得長沙酒文化的單一。“舉個例子來說，今天有個上海人生日，他會找個熟悉的酒吧，開一瓶不錯的香檳，在長沙香檳和雞尾酒還只是威士忌與白蘭地的附屬品，我的酒吧雖然沒什么知名度，但我很高興會有人大老遠跑來喝一杯‘狂野俄羅斯’”

喝下吧臺上的那杯“初潮”，被楊樂很神秘的拉到一旁，要求我下次再來喝一次這款酒，因為今天的“初潮”少了一味產自南非的果酒。楊樂很認真的說：“每隔幾天，我和朋友一起開車去麥德龍買酒，開酒吧兩年了，我從來沒有通過其他的途徑弄酒，熟客們都知道，什么酒在麥德龍斷貨了，那在我這里也喝不到……”

“略懂，略懂……”

和楊樂聊得正起勁，酒客老周跑來向他抱怨室外的音樂太小。楊樂從吧臺后拿出工具箱，很自然的開始修理室外音響設備。接線，換電阻，然后調試，不出五分鐘，楊樂拍拍手回到了我們面前。

楊樂是濱江一號的首席調酒師已經讓我們感到意外，沒想到還身兼電工的職務……他模仿《赤壁》里的孔明“輕搖羽扇”，淡然的說：“略懂，略懂……其實音響師才是我的本行誒，算到今天，算是我做DJ的12個年頭了，長沙幾家知名夜場都有我的足跡，有些酒吧和演繹中心至今還在用我調配的音響設備。”

很自然的談到濱江一號的音響設備，本以為會聽到“音色至尊、長沙獨有”這樣的形容詞。但楊總的實誠讓人印像深刻，他說：“這間酒吧用的都是國產貨，室內室外，樓上樓下所有的音箱組合加起來也不過十三萬塊，跟很多頂級HIGH吧沒得比。不是買不起更好的，這套設備在濱江一號夠用了，低音太重會破壞整體環境，我想要的酒吧是耳朵里有音樂，也有交流的地方。”

“樂哥，幫我開兩瓶酒咯……楊總，開根煙塞……”如果不知道楊樂的身份，很容易把他當做這里的服務生，楊總似乎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定位，他伸出手細數自己的身份“老板、DJ、音響師、調酒師、服務生、臺球陪練、泊車仔……當老板的我和他們聊營銷理念，球迷的我和他們聊歐冠，碰到文藝青年，我也會說‘你若安好，我便晴天’，碰上二貨青年？大不了下河游泳唄！”

“樂哥，今天不唱歌嗎？”身后一桌客人起哄。楊樂站起來，擺擺手說“稍后！”

“忘了個身份，駐唱歌手還是我……爵士、Hip-hop什么的，略懂，略懂……”

“嚷著要打折、要拼酒的，都不是兄弟。”

晚上10點，人漸漸多起來，楊樂吆喝著幾個兄弟給人讓位子。老王把手一攤說：“見過這種宰熟客的酒吧嗎？赤裸裸的黑店嘛！”周哥接過話頭，“對對對，這么多年了，從來不打折……”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數落”人，楊樂雙手插兜，不說話，只是笑。

有人說楊樂從來不陪喝酒，他這才冷冷的插句話，“你能一口干掉1.25升可樂嗎？”一個喝一杯酒就能過敏的老板，一幫隨意的朋友，這就是濱江一號核心“團隊”。楊樂說：“這間酒吧開業到今天，只有充卡送九折的活動，充一千打九折，充十萬還是打九折。嚷著要打折的，要拼酒的都是不常來的。”

老王似乎總在倒苦水，他說這幫朋友像在給楊樂打短工，服務員，水電工什么都做。“‘初潮’那款雞尾酒就是我開發的，我強力推薦你嘗嘗我們哥幾個調配的‘麻醉劑’，可以選擇‘局部麻醉’和‘全身麻醉’，過癮得很……”

相比于老王，周哥的“怨氣”就更大了，“我不止一次的看到有人在這里求婚，圍觀者做的太多了總會被感染到不是，可是楊樂你給我說清楚，為啥我在你這里分了兩個！”楊樂很不客氣的說：“你看住在東塘的那誰誰，在我這里邂逅了一個美女，然后天天來這里等著，現在不也要結婚了嗎？人家那叫本事”。周哥立馬反駁：“你怎么不說，那哥們開車兩個月跑了6000公里，就是為了來你這家黑店？”一幫大老爺們舉著酒杯笑得沒心沒肺，江面上響起客船的汽笛聲，燈影映酒槳聲里。

有人跑來找楊樂，要談Party包場的事，被一口回絕，他指著在座各位說：“這些家伙每天都來玩，你包場了我們上哪里坐呢？”

艋舺423，輕松是彼此默契

都市是一個鬧哄哄的廣場兼市場，咖啡館就成了廣場邊巷子里的小片綠地。廣場有廣場的臭氣，咖啡館有咖啡館的香味。

在長沙，咖啡館是沒有主流氣質的。泡吧、洗腳、按摩、甚至是窩在家看芒果臺……長沙人喜歡直觀的感受型刺激，咖啡太委婉。這么說，也許很多文藝青年會不服氣，但在鞋跟踢著后腦勺的快時代，你最終會為哪一杯能換來稍許愜意的咖啡買單？是七八塊錢的麥當勞“麥咖啡”，8到15元的肯德基“美音咖啡”，還是1美元的星巴克“VIA免煮速溶咖啡”？"

也許長沙人缺少的是走進咖啡館的理由。加藤嘉一說，中式的小清新至少毀掉兩件事：西藏朝圣、咖啡館讀書。人們蜂擁的做這些事，卻不知道為何樣這么做。

暫且離開嘈雜的市中心，在湘江北路尋找艋舺423，就是為了尋找長沙人走進咖啡館的理由。“大老遠的跑來這里，應該不僅僅是為了找地歇腳吧。”店長Cindy自言自語道。

“賣西瓜是條不錯的狗！”

晚上10點，露天平臺上沒有空位，室內安靜得能聽到咖啡沸騰的聲音。幾位學生模樣的青年人圍坐在書架旁邊，討論一本叫《麗江后面》的旅行圖冊，一只長耳朵可卡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店長Cindy說：“這家伙叫賣西瓜，最愛干的事是聽人聊天，而且總是一副聽懂了的樣子。”

“Cindy，外面有客人要杯拿鐵”，室外的服務員姑娘蹬蹬小跑進來，拉起正在外面聊天的Cindy鉆進吧臺，這一幕更像是在同學家做客時的打鬧，溢滿溫馨。我們圍坐在吧臺四周，看Cindy舀一勺咖啡粉在滴濾壺上，隨著水的逐漸沸騰，可以聽到咖啡液體發出令人愉悅的汩汩聲，伴隨著渦旋咖啡中的揮發物質從咖啡機中飄散到空氣中，香氣與叫不出名字的藍調音樂混合起來，充滿整個房間。拉開窗簾，屋外的客人們，開口說話的少，低頭品咖啡的、看著江面發呆的、看著戀人朋友發呆的更多……Cindy的這杯咖啡足足泡了15分鐘，換在其他的消費場所，催促聲早已不斷。

室內幾個學生起身要走，挨個來吧臺和Cindy道晚安，賣西瓜引著他們走到店門口，目送他們離去。然后跑到書架旁邊的沙發上，試圖把一只睡得正香的肥貓叫醒。未果，賣西瓜開始盯著書架發呆……

“來過的人都說，賣西瓜是條不錯的狗，不愛叫喚，愛思考。”Cindy一邊泡著咖啡一邊說。再回頭看過去，賣西瓜已經趴下睡著。

“坐在江邊‘等云來’”

11點過后，室外爆滿的客人漸漸散了一些。搬出一張藤椅坐到室外。偶爾一陣清風，周遭是清涼的綠，背后是艋舺423那抹輕松的藍，行人溫文爾雅，生靈萬物和睦融洽。和獨自前來的客人老余攀談起來。老余并不老，30出頭的年紀，廣西人，客居長沙。他形容這家咖啡館用“靜中求動”四個字。

“我曾在桂林生活七年，最初的三四年，我喜愛去咖啡館，因為適合整理思緒，到后來的那幾年，我選擇自己在家泡咖啡，桂林的咖啡館成了集市，都開始賣酒。來長沙后，朋友帶我來這里，最初我愛上艋舺是因為它的安靜，但來的次數多了，我發現這里不是安靜那么簡單。”老余看著江面說：“生活里，我們都是小人物，我們在動，世界相對靜止，坐在這里，我可以一動不動，看著湘江水向南流……”

客人越來越少，一些從大學城來此做兼職的服務員已經回家，Cindy和幾個小姐妹系上圍裙，開始擦拭桌子，整理窗簾。老余一臉欽羨的看著她們說：“只有這家咖啡館本身是輕松的，那么來這里休息的人才能感到輕松，只有來這里休息的人是輕松的，那這家店才能有輕松的氣質。不是嗎？”

道別的時候，Cindy也剛好下班，一行人走出艋舺，她認真的問道：“是否覺得這里像世外桃源？”回頭看過去，在她身后，熄了燈的艋舺423隱藏在樹影里，老余說：“它和來這里的客人一樣，都是等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