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京的民間組織,推廣讀書,要我談閱讀經驗,并希望我向讀者強調讀書的好處。閱讀的經驗,當然可談;但真要毫無保留地強調讀書有多大好處,我卻說不出口。
我讀書,也愛讀。但是,近年來,接觸了太多讀書過甚反而生命扭曲者,也看到諸多讀書的可能流弊,因此,若要我一味鼓勵別人讀書,還真是難以啟齒。
依我看來,當代一般人的讀書總量,并非太少,而是太多。尤其,自兩岸先后陷入學歷的惡性通膨以來,所謂大學畢業,骎骎然已成基礎學歷;年輕人花在就學的時間,其實早已過度漫長。臺灣這些年,“博士滿街走,碩士不如狗”,年輕人自幼至長,動輒二十年,都置身于學校,都始終在“讀書”。但是,結果呢?
結果是臺灣的年輕一輩,論生命成熟度,論安穩,論明白,較諸他們的實際年齡,都有著驚人的反差。明明奔三十了,其言語,其行事,其內心浮動,常像個十來歲的。
莫怪這些年輕人。他們的問題,是源自于老師。你看,有多少的大學老師,藏身書齋、幽棲于研究室,他們整天讀書、竟日研究;其讀書數量,豈只浩瀚?其孜孜閱讀,又豈只黽勉?但可怪的是,他們的不安與煩憂,卻常與日俱增;他們的生命困惑,更一點沒比別人少。這,又是怎么了?
別怪他們。這些老師的問題,是源自于當今的大學體制。二十幾年前,我念臺大歷史系,才剛入學,系上就教我們如何分析、如何批判、如何寫好專業的學術論文。但是,我當時胸無點墨,壓根就沒老實讀過幾本書,而且,更還一身困頓、完全沒個解脫,怎么,一下子就裝腔作勢要夸夸議論、又一下子就故作姿態對古人指指點點了呢?學院強調讀書“客觀”,重在論證與思辨;在意的,是結構嚴謹,是邏輯縝密;他們將所有的書籍,視為撰寫論文的一條條數據。在這體制下,那一冊冊的書本,都是“客觀”知識,都是“研究”對象,說到底,都外在于人,都與生命無關。這樣的態度,自然會讓書本于己不親,變成是身外之物。因此,讀書越多,常常只會離自己越遠,也讓生命疏隔越甚。這般讀書,難免會斲毀性情,也難免要自誤誤人。于是,我們看到了校園里許多蒼白無力的教師,一身疲累,滿臉倦容;于是,我們也看到了校園里更多彷徨困惑的學生,光陰虛擲,歲月蹉跎。
讀書,原是為了養人。因為讀書,眼界可寬廣,心量能宏大;因為讀書,人可氣象一新、境界乃闊。但是,這樣讓人直接受益的讀書,卻難以寄望于現今開口“客觀”、閉口“批判”、整天“論文”的學院體制。事實上,今日學院的病重疴沉,已然積重難返,甚至已扭曲了社會對讀書的態度;因此,與其高唱“人文素養”、疾呼“博雅教育”、卻終歸一切徒然,倒不如徹底切割、重新再造,在當今的大學系統之外,另立一個中國式的書院體系。在這體系,讀書,就只是讀書;讀書是對古人謙虛,對書本謙虛;不預存意見、不先帶批判;一字一句、一點一滴,不貪多、不求快,讓書本緩緩滲入心田,讓生命慢慢從中受益。這樣子的讀書,是讓自己與書本素面相見,是讓自己對這個世界有著最素樸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