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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殼(上)

2012-04-29 00:00:00
最推理 2012年12期

1.咬住自己的尾巴

宇宙猶如一條永恒的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走在鐵軌上,高毅的心里冷不丁地冒出這句話。銹跡斑斑的鐵軌此時也像一條大蟒,蜿蜒向前,不見首尾。兩旁的野草枯萎得只剩下了根莖,裸露在紅土外,光禿禿地、丑陋地蔓延,鋪滿了鐵軌兩邊的山丘。附近沒有樹,能看到矮丘后較高的群山。一輪殘陽斜倚在其中一座之后,欲墜不墜。

如果世間一切,包括宇宙都能夠循環反復的話,自己是否就可以通過咬住自己的尾巴,以吞噬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回到過去?

手機里有一款蛇的游戲。游戲規則是蛇頭永遠不能碰到自己的尾巴。這條規則很簡單,一招決定生死,就連小孩都會玩。

一條窄窄的細蛇,在手機有限的屏幕里,扭動著的僵硬的腰肢,一口一口吞掉路上的方塊。方塊在進入蛇的身體之后,變成了蛇身的一部分,加長在尾部,將蛇身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難以擺動駕馭。蛇,最終因為吃得太多,轉不過身,碰到了自己的尾巴。

游戲結束。

這個游戲,叫貪吃蛇。可是,如果這條蛇不貪吃,它就不會有積分。沒有積分,這條蛇永遠只能停留在起點上,不停地躲避著路上的方塊,直到手機耗盡電池累死。

高毅覺得,他和很多人一生中大多時候的處境,就像這條蛇。

鐵軌忽然轉了一個彎。一條隧道猛地出現在拐彎之后。太陽終于落下去了。干燥冬天里的晚霞比尋常鮮艷。在絳紅色的霞光中,紅磚脫落的隧道口反而被襯托得更加深邃漆黑。洞口立著個人影。逆光,看不出模樣。在夕陽龐大的幕布下,人影如同一層透薄皮影,貼在洞口墻壁上,整個場景形如一幅史前壁畫。隧道里偶爾有一束光線閃動。高毅辨別出,那是警員的電筒。

這條隧道已被廢棄很多年。鐵路在前面的山腳早改了道,從另一端開始了新的行程。今天下午,有人報了案。報案的人結結巴巴,驚魂未定,說在隧道里發現了一具奇怪的尸體。

高毅向著這幅壁畫走近,看見那個人影是警員孫立。孫立見到高毅,低聲喊了一句:“科長。”

高毅點點頭,覺得小孫神色不對。“怎么了?”高毅問著,越過小孫,走進隧道口。隧道口如同一個怪獸大張著的嘴巴,迅速吞噬了兩人的身影。

才跨進隧道,高毅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臭味。

“死者的身份已經確定了。”小孫跟上來,擰亮手電,照亮高毅腳下的路。

高毅擺擺手,自己掏出一個電筒,打開,四處照了照,看到地面上和鐵軌上散落堆積著垃圾和糞便,墻壁上布滿了各色涂鴉。被遺棄的隧道成了天然洞穴,人和獸都喜歡。

“死者是誰?這次身份認定的速度可真快!”才說完這話,高毅的心就涼了。報案人是兩個小時前報的案,刑偵科警員立刻出動,開車出城到這里花了一個小時,再順著鐵軌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就只剩下半個小時。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判斷出死者的身份,只有一個原因:警方有人認識死者。

隧道內的地形比高毅想像得復雜。它像一截生來就注定將要被拋棄的盲腸,執拗地在山體內腹拐了個小彎。轉過去,高毅立刻看見在隧道一側,恍然一片明亮。在漆黑和惡臭之中,這種峰回路轉的感覺讓高毅覺得像被從一個噩夢拋向另一個。幾盞大燈聚在一起,照射出一個兩米長、兩米寬的方塊,仿佛黑色舞臺中央最突出的一塊。在亮塊中,有一面殘破的化妝鏡。鏡子將近一米高、八十公分寬,鏡底還連接著一個化妝臺。化妝臺有半人高。在鏡子的邊框上,沿著邊緣鑲嵌著串串白色小燈泡,瓦數很高,射出雪白光芒,卻因接觸不良,光芒不能持續,垂死掙扎般地一閃一閃。

這是一面典型的、專供演員使用的化妝鏡。

在鏡子前,倒伏著一個人。這人坐在一把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化妝臺上,頭背向高毅。高毅看不到死者的面部。

死者留著波浪長發,身穿黑色長裙晚裝,高跟鞋,一只手伏在化妝臺上,另一只手垂落在一旁。高毅看到,化妝臺上的手戴著白色珍珠手鏈和一枚巨大的珍珠戒指,指甲染得猩紅。

死者的手保養得很不好,粗糙,布滿的皺紋如同樹根。這名女子的身材也不怎么樣,好像是上了年紀發福后,硬憋著氣擠進了年輕時最喜歡的衣裙,身體在晚裝里撐得滿滿的,腰縫隨時都會炸線。

法醫站在一邊,等待著一名警員照相。照相機的閃光燈隨著“咔嚓”的聲響,在隧道里明亮湮滅,如同是在記載一位著名女影星輝煌謝幕后的黯然消逝。

這個場面無疑成了整條隧道黑幕中的一個亮點,把隧道切成了兩個宇宙。一個活的宇宙,和一個死亡的宇宙。警員的身體偶爾進入到這四平方米的光線中,在鏡子后面的墻壁上投射下移動的黑影。整個場面是一場謀殺啞劇的尾聲,同時也是警方另一場噩夢的開場。

高毅走上前,繞到女子正面,看到了她的臉,大吃一驚!

死者的臉上化了很濃的妝,黑紫色眼影,鮮紅的嘴唇,粉紅色的面頰。死者的眼睛大睜著,瞳孔渙散。這名死者明顯地上了年紀,厚厚的脂粉反而突出了皺紋,溝壑一般在臉上縱橫。死者被刮過臉,不知道是因為技術不好還是行動倉促,腮幫上留下幾道刮痕。嘴唇上的胡楂也沒有被刮干凈,像剛才鐵路邊的荒草,裸露著黑漆漆的胡根。

死者是一名男扮女裝的男性。

高毅認識他!

所有的警員都認識他!

他們昨天還見過他,還和他一起喝過酒。

死者名叫唐蜀慈,是刑偵科的一名老警員,昨天剛剛光榮退休。二十四小時之前,全科在辦公室里為他開了歡送會。唐蜀慈干刑偵二十年,兢兢業業,平時累了就愛喝兩口酒,通常是為了辦案,忍著不喝。

沖著唐蜀慈有酒不能喝的分上,在他退休半年前,全科室的人悄悄湊了分子,訂做了一只酒缸,青花瓷,兩米高,半徑為八十公分。缸體上卷曲的云端探出九條強龍,嘴里吐出水霧。造型氣派!酒缸側面有個精致的龍頭,擰開,清香的酒就會像自來水一樣流出來。

昨天,高毅派了年輕干警,把缸抬到他家,然后灌滿了他最愛喝的高度青稞酒。青稞酒也是幾個星期前就訂好了的,專門從他的老家拉來的。

唐蜀慈拍著酒缸,聞著酒香,站在一邊笑瞇瞇,喜上眉梢。高毅記得當時自己說:“唐爺,敞開了肚皮喝,我們小輩給你管夠。”唐爺是唐蜀慈在科里的綽號。唐蜀慈雖然干的是刑警,整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清爽的儒雅風范。不認識的人乍一看,還以為他是一名大學中文系的古詩文教授。加之他姓唐,局里的人在高毅參加工作之前,就已叫他“唐爺”。

不過,“唐爺”這個尊號并不浪虛。這二十年來,唐爺經手案件無數,從未出過差錯。黑道上的人聽到“唐爺”這個名字,即便表皮上裝得再無畏,心里也會悄悄地抖一抖。

“有這酒,我這后半輩子就有依靠了。”唐爺圍著酒缸轉了一圈,被他老伴在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老伴比他早退休,退休后天天上公園練太極,這一掌拍得很有水平,柔中帶剛,剛柔相濟,把所有的愛意和埋怨都拍進去了。

唐爺老伴側過臉來,說:“小高,現在講求退休后健康生活,你這搞的什么鬼,分明是讓這個老酒鬼天天醉嘛。”唐爺老伴嘴上抱怨著,臉上的笑容卻有增無減。刑偵科的禮算是送到唐爺心里去了。

“我這輩子,收到過不少禮物,就你們這份禮送得最好。來!咱們一醉方休!”唐爺拿出一套珍藏的夜光杯,給在場的警員每人倒了一杯。

昨夜,刑偵科的警員們,在唐爺家喝到半夜,興致高昂時還一起唱起了嘹亮的軍歌,在夜晚煥發出活力四射的陽剛之氣。

昨夜,他們真是,一醉方休!

耳邊的歌聲尚未散去,時空卻在彈指間轉到了隧道之中。此時的唐爺,被濃妝化成了一個女人,臃腫不堪的身體撐著低胸衣裙,無比猥瑣而丑陋地伏倒在化妝臺上,全無了當日與眾不同的瀟灑。看到唐爺這樣,高毅的心仿佛被一根細鋼絲繩勒住,越拉越緊。

唐爺脖頸上,還戴著一串珍珠項鏈。項鏈的下面,有一片干了的血跡,一直流到衣裙里。高毅轉過身,看了一眼照相的刑警,意思是你照完了嗎。

刑警點了點頭,難過地側過臉去,眼睛紅紅的。在警局里,誰不認識辦案如神風流倜儻的唐爺。

高毅戴上手套,輕輕扒開唐爺的假發。

此時,高毅能夠聽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奔流,聽到心臟如鼓跳動。項鏈被血跡黏在脖頸上,高毅稍稍用了力,才將其挑起。他看到在后脖頸上,有幾條刀痕,都不長,邊緣參差不齊,似乎兇手本想砍下頭顱,卻無法做到,只好放棄。

在唐爺的脖頸側面,高毅看到了一條細長的刀痕。法醫走近,低聲告訴高毅,這里才是致命傷,是用極細的刀片割的。

一股復雜的氣味在空氣中盤旋。血味夾雜著酒氣。青稞酒的氣味。高毅湊近,發現酒氣是從唐爺的假發下飄出來的。唐爺的頭發里怎么會有酒氣?難道,唐爺死前在家?那里才是第一現場?如果唐爺是在家被殺,那么他老伴……?

高毅一個冷噤,立刻撥打了唐爺家的座機。

鈴聲在響,在響,卻沒有人接……

這時,在唐爺的前胸,高毅又看到了數道刀痕。每一刀都用了力,充滿了仇恨。作為一個老警察,被唐爺抓住坐牢判刑的罪犯無數。這些人當中,不少人對他懷恨在心,伺機報復。那么,是誰,專門等到唐爺退休這天才動手?用侮辱的方式,用殘酷的方式?

二十分鐘后,高毅接到了白欣的電話。她帶著人此時就站在唐爺家中。

白欣才開了個頭“我們……”,就說不下去了。她顫抖的嗓門已經說明了一切。

高毅沒有出聲,他在等待白欣安定下來。幾秒后,高毅聽到白欣一聲沉重的深呼吸,然后用最短的言語陳述了一個最殘酷的事實:唐爺的老伴是在酒缸里被找到的。

隧道外的夕陽急速地降下去了,同時帶走了冬日傍晚的微薄氣溫。現場已經勘察完畢,一張鐵架抬著一個盛尸袋,里面是身穿女裝的唐爺,緩緩地從隧道中走出。銹跡斑斑的鐵軌一直在前面延伸,沒有其他山路,別無選擇,只能沿著鐵軌往回走。

警方的隊伍,如同一場沉寂的大出殯,警員們抬著唐爺渺小的身影,像一行黑色的螞蟻,在枕木上緩緩移動……

2.半截腳骨

在技術科辦公室里,嚴若的面前擺著一個A4信封。土黃色。乍一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信封。不普通的是,有人今天早上把它投進了公安局大院。

公安局大院有一段墻外是個大花圃。春、夏、秋三季都有花朵盛開,紅紅黃黃挺熱鬧。此時已是冬季,一切植物都比試著誰更絕望似的蕭索下去,散盡綠葉,枯枝間露出大片紅土。

今早,撿到這封信件后,警方在花圃里找到一串腳印。四十二碼一雙大腳。投遞的人膽大肆意,穿過花圃,甩進了信。

用如此奇怪的方式給警方送信,信中的內容也就不會正常。

一名警員撿起信封的時候,發現信封上毫無半點字跡,里面卻鼓鼓囊囊。細細捏一捏,像一根短棍。他警覺起來,戴上手套,遵照著正規程序,打開了信。

沒有信瓤。信封里兀自滾出半根骨頭。骨頭的一端和正常的骨頭沒兩樣,凸起兩個圓包,像個鼓槌;另一端,被齊齊切過,露出灰白的切面。骨頭內部有點像月球表面,布滿網狀斑孔。骨頭里,接近切面的地方,有一個彈孔,隱約可以看到,一枚子彈陷在其中。

骨頭在冬日清晨散發出清冷的白色,沉默地和警員對視著。

這分明是一截人的大腿骨。被剔凈了,切了一半送來。

嚴若此時的任務就是檢查這只信封、子彈和骨頭,不能錯過任何痕跡。

然而,嚴若怎么也不能集中思想。她的腦海里總是有一串腳步聲在走動——“啪嗒、啪嗒……”腳跟和腳尖一起著地,很用力也很吃力的樣子。這樣的走法十分特別,仿佛走路的人總是生活在擔心之中,生怕一步不穩就會跌倒。

這個心事重重的腳步聲,是嚴若數天前被綁架時經常聽到的聲響。也是她在那段時間內唯一聽到的腳步聲。在被綁架的那幾天里,她被關在一個房間里,眼睛被蒙住,手腳被捆住。腳步聲的主人給她喂水,喂飯。此時的嚴若,剛剛參加工作。她印象里的綁架者全都來自影視形象,他們都是些窮兇極惡的人,對待被綁架者都像對待畜生。而這個綁架者卻不同,他的手很輕。給嚴若喂飯的時候,他還拿了一張紙巾,把喂撒的飯菜和水擦拭干凈。

嚴若之所以知道總是他,是因為她記得他身上的那股氣味。很特殊,淡淡的汗味中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另外,在這股氣味中,總是如同霧氣般纏霪著一種氣氛。嚴若自小特別能從別人的細微表現中感覺到他們的心情,從舉手投足中辨別其喜怒哀樂。她感到,糾纏著這個男子的氣氛是沮喪。

前不久,本市發生了一起怪案,刑警和在逃兇犯一起失蹤,動機詭異。幕后操縱者讓警察和兇犯互為誘餌,用一款和實景對接的電腦游戲把警察和連環殺手們像木偶一般玩于股掌。媒體將這個案件取名“活餌”。

結案時,警方只抓住了一具尚還溫暖的尸體——一個古怪的,患了癌癥的老頭。腳步聲的主人逃走了。

“啪嗒、啪嗒”,伴隨著心里的腳步聲,嚴若把信封翻一個面。她害怕這個腳步聲,原因不在于它們來自她被綁架的那段時間,而是在于她對它的好奇。她總覺得,在這腳步聲的后面,還隱藏著更多的內容。

在嚴若的抽屜里,壓著一張素描。素描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臉。那是逃走的嫌疑人的畫像。素描是由被卷入“活餌”案的畫家依靠記憶畫的。畫像中的男子有一張鴨蛋臉,眉眼十分女性化。嚴若不止一次偷偷地、仔細研究過這張臉,并且把它和她記憶中的腳步聲聯系起來。她越看,越覺得這個男子并不像暴戾之徒,他反而像個書生,秀氣干凈。

這只是一張畫像,一張憑著記憶畫出的黑白素描。嚴若不僅想知道這個人的確切長相,還想對這個人了解更多。

在心理學里,有一種病癥。嚴若以前看書的時候讀過。這種病癥的名字她記不清了,但具體內容是指被綁架者在和綁架者相處的時間里,被綁架者對綁架者產生的依戀情感,有時候還會導致愛戀。

嚴若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屬于這個病癥。她只是好奇,純粹的好奇。嚴若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氣質清爽的年輕人會和那個兇殘古怪的老頭混在一起,做他的手和腳,成了他的幫兇?

嚴若也明白,這種好奇很危險。她是站在了深淵的邊緣往下往。

可是,嚴若無法控制自己。

在醫院的記錄上,患了絕癥的老頭登記的名字叫鄒福建。醫生護士們聽見老頭兒把那個終日照顧他的年輕男子喚作“小濤”。也許,這個腳步聲的主人就叫“鄒濤”。警方調查過,老頭兒使用的“鄒福建”是個假名字,從數據庫里查出全國叫鄒濤的人,沒有一個人長得像畫像上的人。

鄒濤,僅僅是個漢字代號。

嚴若檢查完信封外殼,沒有收獲。

她拿起剪刀,小心地將信封剪開,檢查內部。

還是一無所獲。

信封的封條里沒有任何唾液,倒是有乳膠手套的成分。投信人戴了手套操作一切。封條是用清水打濕后封上的。信封本身也沒有特殊之處,在各種文具用品店里都可以隨意買到。

嚴若拿起了那半截腿骨。幾分鐘的小心操作之后,她在腿骨的一側發現了一個指紋。指紋飽滿,圓圓胖胖,像個剛出生的小孩。嚴若輕輕舒了一口氣。她把指紋輸進電腦,開始和局里的指紋庫資料進行比對。嚴若心懷的希望不大。在以前的很多案件中,能通過指紋比對找出兇手的幾率很低。通常都是在找到嫌疑犯之后,用指紋來確認。

接著,嚴若將骨頭送給了法醫室,請他們對骨頭進行鑒別。

當嚴若剛剛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時,門外傳來了真真切切的腳步聲,“嗒、嗒嗒”。嚴若像受了驚嚇一般,嘩地轉過身。

有人從走廊上匆匆走過。腳步很急。嚴若打開門,看到一群警員一晃而過。

“怎么啦?”嚴若對著他們的背影追問,卻沒有人停下腳步回答她。他們好像都往樓下跑。嚴若奔向窗口,看見大院里燈光明亮。平時在夜晚,若是沒有大事,警局是很少打開所有路燈的。現在,路燈們全都雪亮雪亮,把整個院子照射得如同白晝一般。

幾輛警車并排駛進院子,緩緩停下。中間一輛是面包車型,通常用來運送犯人。這輛車的后門被打開了,兩名警員莊重地抬下一個鐵架。鐵架上,有一個黑色盛尸袋,按照鼓起的曲線判斷,里面分明裝入了一具尸體。抬鐵架的兩個人中,有一個不是別人,而是高毅本人,小孫抬著另一端。

其他警員都陸陸續續地從車里出來了,他們在鐵架兩邊排成兩排,表情濃重。更多的警員從辦公樓里涌出來,簇擁在鐵架旁邊。

嚴若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望著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下院子里發生的一切,一絲不祥略過心頭。她皺起了眉頭,兀自問道:“出什么事了?”。

3.死亡的匯合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夜。城市上空晴朗而開闊,只有夜色如鷹盤旋。大家此時只感到了寒冷,誰也看不到,在距離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團紅灰色的巨大云塊,正在穩穩地緩緩襲來。

卷裹著寒意,悲憤帶著更為沉重的力量,如同海邊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浪花,毫不留情地強有力地拍擊著警局里每一個人。

局長和兩名副局長都趕來了。他們和其他警員一起,夾道站在院中。

局長拉開拉鏈,久經沙場,糙如銼刀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當他看到了一張顏色斑駁的戲裝臉后,心頭如受一拳重擊。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合上拉鏈,接過了小孫手里的擔架。高毅和局長一起,抬著唐爺,走進了警局大樓。

唐爺的尸體被送到解剖室。在那里,他的老伴已經被從酒缸里打撈上來,用死亡的方式與他匯合。

世界在這里變得蕭索,走到了盡頭。和大自然比起來,人類是如此渺小。當天空和大地同謀醞釀一場暴風雪的時候,人所能預見的,也只是肌膚的寒冷。

在高毅的辦公室里,傳來一個男子倉皇的說話聲。“我,我在15號隧道里發現了,一……”聲音不是很清晰。

辦公室里,只有高毅一個人。聲音是從他面前的電腦里傳出的。那是110報警電話在幾個小時前接到的電話。打電話的男子因為恐懼在顫抖。

“發現了什么?請你慢點說。”接電話的是一名女警員。很冷靜。

“一具、一具尸體。”男子一邊說,還一邊止不住地咳嗽。

“是西線15號隧道嗎?”女警員在確認。

“是的。沒錯。”

“你是誰?”

“我?”男子遲疑了一下。通話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聽到這里,高毅可以想象,男子正在猶豫,是否向警方通報自己的姓名。通常,面對警方這樣的常規提問,一部分報案者都會在心里出現短暫猶豫,害怕自己被無辜卷入調查。

“請問,你貴姓?”幾秒后,女警員小心再問。

他掛上了電話。

警方對報案號碼進行了追蹤,發現這個電話是用鐵路邊設置的固定報警電話打來的。

高毅將這段通話反復播放了幾遍,沒有找到更多發現。

高毅的面前呈扇狀擺著一組照片。是白欣等人在唐爺家拍攝的。照片里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謀殺場面。家具桌椅都在原來的位置,既無翻倒,也無凌亂。沒有任何器皿被打碎。酒缸放在餐廳一角原處。餐桌也干干凈凈,木質桌面反射著天花板上吊燈的橘黃色光暈。廚房里的用具都在原處。

一切整潔和有序,就像這場謀殺。

唯一與這個場景不協調的,是在衛生間地板上,攤開了一片巨大血跡。

唐爺的老伴在被撈起的時候,身上沒有被發現刀痕。法醫判定,唐爺老伴是被強行按進酒缸中淹死的。如此一來,廚房里的那攤血跡很有可能就是唐爺的了。科里已經將血跡采了樣。

除了那片血,唐爺的家十分整潔,沒有任何打斗的跡象。勘偵的警員沒有采集到任何腳印、任何指紋。

唐爺是一名老警員。如果他家是他被謀害的第一現場,那么,他為什么不進行抵抗?

莫非,兇手是唐爺的熟人?只有相熟的人,唐爺才會放心地打開大門,請他或者她進來。

高毅不免心生疑惑。昨夜,大伙兒一直聚到十二點才散。高毅是最后一撥兒走的,走之前,唐爺的家里可謂是一片狼藉。煙灰缸里高高地堆滿煙蒂,沙發墊子東一只西一只,茶幾上擺滿了果皮,客廳里的垃圾桶也塞得滿滿的。餐桌上更糟,滿是敞開了喝酒進食之后的跡象。唐爺的家,在混亂中充滿了退休后的歡樂。

如果是唐爺的老伴在他們走后收拾的晚宴餐具,就算唐爺幫她,兩個人至少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把那么亂的場面打掃干凈。那么,來訪者一定是半夜一點以后來的。

根據白欣的匯報,唐爺家的大門在被警方打開之前是完好無損的,沒有被撬開或者用強力開啟的痕跡。

誰會在半夜一點之后造訪?唐爺在半夜一點又會為誰開門?

或者,有另一種可能,唐爺和他的老伴還沒來得及打掃,他們和兇手進行了打斗。兇手在得手后,清理的犯罪現場,清除了所有的腳印和指紋。

不過,兇手為什么要把唐爺的尸體轉移到距離城市較遠的隧道之中?而且,還特意穿上女人的衣裙,擺成那樣的姿勢?

疑問重重。

高毅叫上白欣,決定親自再到唐爺家去看一看。

很久以前,有一段時間,高毅曾經十分迷戀城市的夜景。夜色當時帶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遐想和憧憬:明天總是在黑夜之后到來。

明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詞匯。

現在,高毅對夜色有一種厭倦。在燈光之后,他看到了太多黑暗。他的職業,讓他始終和黑暗生活在一起,站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灰色地帶,崇尚光明。只要有人,罪惡永遠不會消失。明天的曙光,似乎遙遙無期。

“科長,兇手分明是有備而來。”白欣坐在副駕駛座上,慘白的臉色還沒有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她開了個話頭,按下車窗,讓新鮮空氣涌進來。窗外的路燈,隨著汽車的行進,在她的臉上一明一暗。

在最近結束的“活餌”案件中,白欣也被作為誘餌綁架過。綁架者給她全身刷滿了紅油漆后,將她扔回警局。白欣的皮膚經過多次清洗,幾乎被磨去了一層。新長出的皮膚泛著新鮮的紅色,提醒著每一個見到她的人,她剛剛經歷過的遭遇。只是,唐爺家的慘案,讓白欣泛紅的皮膚,出現了驚懼和悲傷后的蒼白。沒有人知道,“活餌”案之后,白欣很怕聞到汽油味。每次坐車,她的眼前都會出現大片的紅色。紅色的潮水,一浪浪向她奔涌而來。

“兇手選中這一天,表明他已經伺機多時。兇手把唐爺運到鐵路西線15號隧道,而且把唐爺化裝成女演員的樣子,一定不是隨心所欲而為,而是在重演某個場面。這個場面,對于兇手來說,十分重要。”高毅握住方向盤,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人行道。

“這會不會和唐爺以前辦過的案子有關?”白欣問。

高毅點點頭:“非常有可能。只是,唐爺以前破案無數,要查起來,好比大海撈針。”

“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要撈上來。”白欣說。

聽到白欣的話,高毅眼角的余光從人行道上收回來,迅速瞟過她的臉。他從白欣的聲音中聽到的不止是堅定,還有一種陌生的語氣。

自從白欣出事之后,高毅感覺她明顯變了。以前的白欣,是很喜歡笑的。一點點芝麻大的幽默,都能讓她笑出聲來。出事后,白欣的笑容少了,總是一副沉思憂郁的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大家都能猜出,她為什么而想。

像白欣這樣的變化,高毅在很多警員身上見到過。包括他蹤跡全無的女友呂鴻,包括他自己。

案件偵破帶來的破壞與傷痛,是一片無邊海域。有的警員浮上來了,有的,沉了下去。

一跨進唐爺的家,氣溫立刻降低了好幾度。窗簾還是按照原樣敞開著,路燈的光芒默不作聲地在客廳的黑暗中幽靈般漂浮。一面掛鐘在客廳墻上“嘀噠”作響。昨夜還在這里喝酒高歌,今夜,此地已成墳墓。高毅感到后脊梁一陣陣發麻,“啪”地按下了門口的電燈開關。

沙發上平整得沒有一絲印痕,茶幾明亮,垃圾桶里空空蕩蕩。掛鐘指針拖走的聲音突出了房間的死寂。這是一片青灰色的死寂,和火化場上空飄忽的煙灰一個顏色。

在這一片青灰之中,最顯眼的就是衛生間地面上的那一攤血了。衛生間的門敞開著,血跡早已凝干,變得褐紅發黑。剛才上樓的時候,高毅接到局里的電話,經驗證,這攤血跡正是唐爺的。血跡像一團烏云,涌到了終點。高毅站在血跡旁邊,感到鞋里似乎有無數只螞蟻在爬動。

“通知唐爺的親戚了嗎?”高毅問,目光掠過衛生間。

“唐爺有個哥哥,住在外地。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打電話。”白欣說。

“碰碰呢?”高毅問。“碰碰”是唐爺女兒的名字。唐爺四十歲才得了這個女兒,他說是碰了大運,就取名唐碰碰。

“碰碰在上海工作。我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她坐最近一趟班機趕來。”白欣說。

“碰碰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應怎么樣?”高毅問。

“我們沒敢直說。怕她身邊沒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們只是說,她父母出了車禍,都在醫院。”白欣說著,低下了頭。這個幾近于噩耗的謊言,和真相比起來,算是幸運。

唐爺是個絡腮胡,每天都要刮胡子。高毅和他一起出過差,知道他有個習慣,不喜歡用電動剃須刀,幾十年來,都是用刀片。唐爺用肥皂打成泡沫,抹在下巴和脖子上,然后用一把薄薄的刀片,連刀柄都不用,輕輕刮掉胡須。

現在,衛生間的水池隔臺上,少了刀片。高毅記得,他昨晚上衛生間的時候,還看見過那把刀片。

兇手就是用那把刀片,割開了唐爺的脖頸。

高毅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次掃視了衛生間后,走進了廚房。廚房上有個松木刀架,時間用得有些長了,邊緣微微發黑。刀架一共有五層,可以放置大小五把刀具。現在只插著四把刀,少了一把。高毅拉開每一個櫥柜和抽屜,始終沒有找到第五把刀。也許,兇手是用過那把刀插在唐爺身上,走時一并帶走了刀具。

高毅返回了客廳,從客廳的書架上找出幾本相冊。

局里的人都知道,唐爺夫妻倆都十分鐘愛碰碰這個來之不易的寶貝女兒。為了給予女兒最好的教育,他們在女兒上高中的的時候就把她送到了上海。碰碰在那里一直讀到大學畢業,成了一名醫生,留在上海工作。局里的同事們,聽說了關于碰碰的不少情況,都沒有見過她。

高毅翻開了相冊,看到在唐爺夫妻倆中間,站著一個清瘦的女孩。女孩在不同的照片里成長著,身后的背景總是上海某處。看來,碰碰很少回來,都是唐爺夫妻倆去上海看她。在每一張照片里,碰碰都很瘦。好像,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就沒有機會長胖過。唐爺總是一成不變地緊緊地站在碰碰左邊,唐爺老伴站在右邊,一手摟住碰碰的肩膀。從唐爺和他老伴相片中的姿勢可以輕易地看出,他們好像太擔心這個遠在外地獨自生活的女兒了,就連照相也要像保鏢似的護好她。

高毅合上相冊的時候,聽到白欣小聲“咦”了一聲。

“有什么發現?”高毅循聲而去,看見白欣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

“科長,你看。”白欣說著,抽出書里的一樣東西,遞過來,“我看見這個東西夾在書里露出了一個頭,就抽出來了。”

高毅接過來,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一張門票。票面背景是黑色,在中間有一小片明亮區域,那里擺放著一座梳妝臺,梳妝臺前坐著一個身穿露背晚裝的女子。畫面上只有女子背對觀眾,露出圓潤的肩膀和光滑的背部,她的臉映在鏡面之中,模糊不清。女子的脖子上有一串白色珍珠項鏈。

“話劇《空殼》?”高毅看著票面上的字,小聲說,“這張票只有票根,另一半已經被剪去了。”

“就是有人用過這張票了?”白欣說。

“你看,這上面有個紅章,紅章上的時間是一周前。這里,還有演出訂票電話。”高毅拿出手機,隨即撥通了訂票熱線。演出還在進行之中。高毅立刻訂了兩張明晚的票。

高毅剛剛收線,手機又緊接著響起來。是嚴若打來的。她的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激動。她說,那半截骨頭上的指紋已經出來了。在高毅抬著唐爺返回局里不久,嚴若就把信封骨頭的事情向他做了匯報。

“指紋是誰的?”高毅的聲音微微高起來,白欣也忍不住湊近了耳朵。

“科長,這個人,你認識。”嚴若說。

4.難以擺脫的夢魘

這是一條會隨著固定節奏搖晃的隧道。持續的上下擺動讓在隧道中行進的男子感覺走在蛇腹之中。男子二十多歲,頭發一直沒有修剪,很長,披到肩膀。發絲之間打著結,又臟又油。男子的眼睛里布滿了火山熔巖一般的血絲,嘴里發出陣陣惡臭。

在男子的前方,隧道拐了一個彎。他已經在這條隧道了奔跑了很長時間,卻始終無法到達終點。男子根據自己的感覺,發現這條隧道正沿著山勢向上攀巖。如果隧道真是一條蛇,那么它就是一條印度玩蛇人戲耍的蛇,隨著音樂的節奏一點點直立。

男子察覺到隧道直立的坡度在逐漸加大。他的腳就要站不穩了。他趴下來,手指抓住枕木。男子像吊單桿一般掛在了隧道上。

隧道還在繼續直立,成90°角和大地垂直。男子向腳下看了一眼,漫長的來時路此時變成了無底深淵。隧道扭動起來,依附在枕木上的男子就像一條小蟲,抖了抖,手一松,向著深淵底部墜落。

風聲在男子的耳邊如哨聲吹響。在下墜的過程中,男子在無邊的漆黑中看到了一小片藍天。藍天下有一棟很舊的木頭房子,房子上的煙囪里冒著白煙,外面的院子里掛著晾衣繩,白色的床單在晾衣繩上迎風擺動。

這是一道深淵里的和平景致,一個地獄里的天堂。

在驚恐中,男子注意到了自己的手。手上青色的血管慢慢變淡、變薄、逐漸消失。他的手在變小,變成了小孩的手。他低下頭,頭發被向上的風吹得豎直。他看見自己的身體也在變小,大人的衣褲在兒童的身材上空空蕩蕩……

“啊!”鄒濤一陣驚呼,猛咳著蘇醒過來。他倉皇地摸了摸自己的手,還和做夢前一樣,并沒有變小。鄒濤暗暗舒了一口氣,心情卻并不多輕松半分。他的四周一片黑暗,身下堆滿圓木。火車運行的節奏單調而有序。他摸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在青白色的額頭上留下一片黑色的指印。他想坐直,手一用力,身下的圓木就松動了。

他又做那個夢了。那是一個關于家的夢。可是,家在哪兒?干爹臨死前的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貨運車廂沒有窗,是個大車斗,木頭用一塊巨大的塑料篷布蓋住。鄒濤平衡好身體,慢慢坐直,從篷布邊緣探出頭,大口呼吸著外面的空氣。

外面空氣清冷。朦朧中一片漆黑。火車正在穿過一片樹林。在車燈的照耀下,鄒濤可以看見細密的樹葉,一粒粒如鋼針。他聞到了紅松的清香,來自樹干,來自那些瘡癤上低賤的分泌物。幾千年后,或者更久一些,這些分泌物凝固成形,就成了高貴的琥珀。在經歷了時間千萬年的修飾之后,低賤的東西就此變得高貴。他想到了自己。人也能這樣嗎?一個低賤的人,如何才會高貴?

更多黑暗潛伏在樹影后。暗中傳來幾聲狗叫。

松樹分泌物的香氣激起了鄒濤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由來已久,熟悉而親切,卻又說不清楚。他扶在車斗邊上,抖了抖。

火車轉過山彎,進入一個小站。小站在夜色里猶如一盞橘黃色的破燈籠。火車車頭在燈籠光里冒著白煙。一名工人肩上扛了個細長的工具,朝著車頭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地打著呵欠。

鄒濤看了看小站地名,站起來,提起一個雙肩背包,爬到車斗邊緣,輕輕跳了下去……

在鄒濤跳下火車的同時,數百公里之外的嚴若,聽到電腦里的一聲“噼啵”。這表明指紋搜索程序運行結束。

嚴若當時并沒有預料到,電腦會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就發現指紋的主人。這時候,嚴若已經得知了唐爺夫婦被害的噩耗。她擋住眼中的淚水,難過地坐下來,按下輸入鍵確定。電腦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張照片,還有一行資料。

照片上的男子是唐爺。

唐爺的指紋怎么會出現在這半截小腿骨上?是誰向警局大院扔來了這半截腿骨?另外半截又在哪里?腿骨的主人是誰?

嚴若立刻拿起電話,向高毅做了匯報。

打完電話后,嚴若卻還不想回家。此時,夜已經深了。家只是她的單身公寓,是一間孤獨的屋子里放著一張孤獨的單人床。天越來越冷,公寓也是越來越冷。辦公室里堆放的資料和實驗器具讓嚴若感到踏實。她在電腦面前坐下來,繼續工作。

“啪嗒”、“啪嗒”……寂靜中,嚴若的耳朵里又傳來了腳步聲。她敲擊鍵盤的手忽然停頓了一下,心里滑過一個念頭:“活餌”一案中逃走的男子鄒濤此時在哪里?

“活餌”案件結束之后,嚴若徹底整理了那套游戲軟件。她在尋找游戲上傳最初的網址。游戲的設計者十分狡猾,設置了障礙和干擾,嚴若始終無法突破。

前幾天,嚴若針對“活餌”案情,在電腦里悄悄地設置了一個小軟件。這個軟件像一個蜘蛛網,只要是飛來的小蟲,都會被粘住。也就是說,只要是有任何人上網搜索關于“活餌”一案的內容,她都能知道。嚴若這個舉動是在暗地里進行的。她沒有向上級匯報。她的目的很簡單——找到那個腳步聲的主人。

嚴若左右看了看。技術科辦公室里自始至終就她一個人。她輸入密碼,進入電腦另一層網絡,打開一個頁面,再次輸入密碼……

蒼白而明亮的頁面上顯示出一百多條信息。“活餌”一案被媒體曝光后,上網搜索的人最多的一天有一千多人。這幾天,興奮和好奇已經冷卻,搜索的人數逐漸減少。嚴若另外還做了一個軟件,可以排除有明確地址和身份證明的搜索者。她把注意力放在網吧之類可以公共上網的區域。

在這些信息中,有一條在閃動。嚴若立刻進入,發現搜索者不止是瀏覽有關“活餌”一案的內容,而且還進一步搜索兩個名字:張屬常,徐敏惠。

這兩個名字是被嚴若的“蜘蛛網”軟件重點監視的。在對案情的公布中,局里并沒有提到受害人張屬常和徐敏慧的名字。只是說那枚被強行塞進死者楊冬體內的子彈,曾經殺死過兩個人。這個細節,只有內部的人知道。

嚴若很小心地追蹤搜索這條消息的人的蹤跡,發現此人在搜索這條信息的前后,還查詢了地圖,重點是找一個地名:徐城榴花。

榴花是張屬常和徐敏惠老家的名字。

嚴若迅速查出了搜索者的地址,是一家網吧。她看了看表,拿起紙筆,記下網吧地址,關上電腦,拿出抽屜里的畫像,穿上外衣,離開了辦公室。

街道上很冷清。夜深了,行人稀少。網吧的地址距離警局很近,步行就可以到達。嚴若扣上鵝黃色大衣紐扣,拉緊了淡青色的圍巾。她抬起頭,看見城市上空在這個冬季的夜晚十分晴朗,一顆星星在斜上方一閃一閃,窺探著黑暗中的秘密。此時的嚴若根本無法看到,在遠方,有一團紅云正在涌近。這個場景如同嚴若和自己的命運,她只能看見眼前的晴朗,卻無法預料即將來臨的風雪。

網吧還開著門。24小時通宵營業。嚴若掏出工作證,對著守夜老板一晃。

老板不老,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正忙著打游戲,眼睛紅腫,抬起頭來視線不清。他只看見了一個年輕女子,看見了她手里拿著的警官證,卻沒有來得及看清上面注明的是“技術科”。

老板開的是網吧,里面坐著的全是未成年人,所以,閃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合作”,第二個念頭是“絕對合作”。

“你三天前的晚上十點在這里上班嗎?”嚴若問。網吧里有人抽煙,怕冷,開著暖氣,關著窗戶,空氣渾濁不堪。

老板想都不用想就點了點頭,“我天天晚上都在這里上班。”

“那么,那天晚上,你見過這個人嗎?”嚴若拿出了鄒濤的素描畫像。

老板先看了一下,然后又接過素描再揉揉眼睛仔細看了一下,搖了搖頭,口氣中不無遺憾地說:“來這里的人太多,我記不住了。”

“再想想。”嚴若說。

老板閉上了眼睛想,很專注的樣子,然后睜開眼睛說:“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你們的監控有錄像嗎?”

“只是監控。喏,你看。”老板把桌上另一臺電腦轉過來。嚴若看到一個監視屏,里面被劃出四格,分別交叉監視著網吧里的不同區域。每個區域里都有人坐在電腦前,表情雖疲憊,卻又欲罷不能。老板接著說,“我們不錄像的。”

嚴若點了點頭,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編號,遞給老板,“這是哪臺電腦?”

老板心里一驚,他沒想到警方能夠掌握那么詳細的信息,緊張地朝右邊角落指了指。

嚴若收回畫像,向那臺電腦走去。電腦面前坐著一個穿粉紅色高領毛衣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模樣。嚴若再次快速地把工作證在女孩面前一閃,請她讓開。

女孩正在聯網打游戲,十分不情愿。她涂滿了紅色口紅的嘴一邊無止境地嚼著口香糖,一邊嘟噥著,起身讓了座。

嚴若坐下來,開始敲擊鍵盤。

才過了不到兩分鐘,那個女孩又走了回來,還是嚼著口香糖,口氣散漫地說:“嘿,警花同志,你是不是要找一個大帥哥?”很明顯,女孩剛才已經和老板聊過了。

嚴若抬起頭,點了點頭,掏出了畫像。

女孩笑了一下:“我也在找他。”

“為什么?”嚴若很吃驚。

女孩聳了聳肩:“他帥,長得和韓國明星一模一樣。而且,他是個電腦天才。”

“電腦天才?”

“我當時在打聯網,電腦忽然不會動了,是他替我復了機,只用了一分鐘,就拯救了我。”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嚴若朝主機背后看了看,發現在一個接口上插著一個類似U盤的東西。她向老板招了招手。老板一直站在桌子前朝這邊張望,一看見嚴若招手,立馬往這邊趕。

女孩搖了搖頭,“他不說。我也沒問。不過,我覺得他是個有來頭有經歷的人,充滿了危險,充滿了誘惑。”

“噢?”嚴若淡淡一笑。

“他先看我打了一會兒游戲。我下線后,他用這臺電腦上了一會兒網。”

“你看到他都上網查了什么?”嚴若問。

女孩搖了搖頭:“我去上廁所了。再說,這是個人隱私。”

嚴若微微一笑:“后來呢?”

“后來,他讓我幫他網購了一張前往徐城的長途車票,他付給我雙倍現金。”女孩說。

“車票是什么時間?”嚴若問。徐城和榴花是同一個方向。

“那天凌晨。”

嚴若轉過頭,對走過來的老板指了指那個類似U盤的東西,問:“這是你的嗎?”

老板一看,滿臉漲紅:“媽的,哪個小子亂安的?”

嚴若拿出手絹墊住,小心翼翼地將其拔下來,問:“這個東西交給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老板說。

嚴若站起來,謝過了女孩,并且記下了女孩的聯絡電話和地址。

女孩說:“你如果抓到他,告訴他,這里有個女孩在等他。”

嚴若皺了皺眉,心想現在小孩夠狂野,隨處可以撿到浪漫。她點了點頭,才走幾步一回頭,看到那個女孩早已聯機,專心致志地投入到游戲當中去了。愛情對于她,是隨時隨地可以更換演出場地的獨幕劇。

走出網吧,嚴若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事情有了新的變化,既然已經找到了嫌疑人的蹤跡,嚴若就不能再知而不報了。她看了看表,雖然時間已晚,但還是撥通了高毅的電話。

5.兩個指紋

高毅出門的時候,天空早已布滿了烏云。這些黑云連夜趕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是為了到達這個城市的上空,傾覆一場雨雪。高毅的手機在他抬頭的時候,“嘀”地響了兩聲。是短信。

他打開一看,是法醫傳來的短信:速到警局。

法醫如此著急,難道是對唐爺和老伴的解剖有了新發現?

法醫姓楊,叫楊陵淵,已步入中年,平時話不多。也許是常和沉默的死者打交道的緣故吧,警局里的幾個法醫,包括離開的呂鴻在內,話都很少。在和呂鴻相處的時間里,高毅發現法醫們是用另一種方式說話的。他們是一群站在邊緣地帶的人,一腳踩在陽間,一腳踏進陰間,成了死者和活人之間的紐帶。

當高毅跨進警局的時候,法醫楊陵淵已經站在大廳里等他了。

“高毅,這個發現太不可能了。”楊陵淵對高毅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他身上斜跨著一個包,里面鼓鼓囊囊。

“是不是在唐爺身上有了新發現?”高毅問。

楊陵淵搖了搖頭:“唐爺由鄭雷強照顧。”鄭雷強是另一名法醫。

“那你發現了什么?”高毅問。

楊陵淵把高毅拉到一邊,很小心地看看四周。此時正是上班時間,不斷走進警局大廳的人很多。楊陵淵一偏頭,讓高毅跟著他走到走廊拐角無人處,小心翼翼地說:“活餌一案里是不是來了女警察,叫藏央?”

高毅點點頭。在“活餌”案中,牽涉到了一個連環殺手。藏央是一名來自外省的女警,她一直在追蹤調查這名連環殺手,警局里就將她調了過來,協助高毅破案。案子結束后,藏央也離開了。

“怎么回事?”高毅問。

“嗯,不好說啊。”一向從事小心謹慎的楊陵淵抬起右手,撓著腦袋,“昨天,有人朝警局大院扔進一個大信封,里面有半根骨頭?”

高毅點頭,表示他知道這事。他希望楊陵淵說快點,講重點。

“那是人的半截腿骨。里面有一顆子彈。子彈已經取出來了,暫時還沒有什么新發現。不過,嚴若在那半截骨頭上發現了唐爺的指紋。”

高毅又點頭。

楊陵淵不顧高毅的焦急,頓了頓,又朝四周看了看,小聲說:“你可知道這截骨頭是誰的?”

“誰的?”高毅心想,總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和一個叫霍生的人有關。”楊陵淵說。

“霍生?這人是誰?”高毅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咳、咳。”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楊陵淵假咳了兩聲,咳得很假,惹得那名經過的警員忍不住回頭望。楊陵淵朝那名警員機械地點了點頭,等他走遠后,用更低的聲音說,“這是一個舊案了,發生在二十年前。當時霍生才二十五歲,自殺身亡。”

“那怎么會有一截腿骨?是霍生的?”

“不。腿骨是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的。你也知道二十年前的破案條件,警方,也就是我們,始終沒有查出這截腿骨屬于誰。這是一個尚未被破獲的案子。”

“當時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是誰?”高疑問。

“事情從這里開始越發蹊蹺了。”楊陵淵說。

“是唐爺嗎?”高疑問。

楊陵淵搖了搖頭,“不止是唐爺,還有另一個警官,張儒庭。”

張儒庭?高毅對這名字有點印象。他是一名老警員,幾年前游泳時溺水身亡。他也是唐爺的好友。高毅想了想問道:“你說在二十年前,警方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了半截人的腿骨。這半截腿骨應該是在警局,對吧?那么,昨天扔進來的那半截呢?”

“你看。”楊陵淵戴上手套,從包里先拿出一個證物袋,從里面抽出半截腿骨,“這是昨天扔進來的腿骨。”他又從挎包里取出另一個證物袋,取出另外半截,“這是在霍生家冰箱里發現的腿骨。”

說著,楊陵淵把兩截腿骨拼在一起。腿骨邊緣完全吻合。楊陵淵的臉上有一種魔術師才有的滿意神情:“我已經檢驗過了,這兩節腿骨確實屬于同一條腿。”

高毅更加迷惑:“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直接說,或者在辦公室里對我說?干嗎這么偷偷摸摸?”

楊陵淵撇了一下嘴:“嚴若在被扔進來的腿骨上發現了唐爺的指紋,你猜,我在警局保存的半截腿骨上發現了什么?”

“什么?”

“這事只有你、我和老羅知道。”楊陵淵所說的老羅,是技術科的元老。楊陵淵神情神秘而嚴肅地說,“我在警局的那半截腿骨上也發現了一個指紋。在關于霍生案的資料中,當時警方并沒有在這截腿骨上發現任何指紋。”

“是不是被當時的警方遺漏了?”高毅問。

“絕對不是。”楊陵淵說,“我發現這枚指紋后,就給技術科掛了電話。沒人接。當時已經很晚了,嚴若和老羅都下班了。我不好給嚴若打電話,她一個女孩子,讓她大半夜趕來不合適。我給老羅打了電話。他連夜到警局來。得,你待會兒不用找他,他正在睡覺。他核實過,這枚指紋是新的,是最近才弄上去的。”楊陵淵感到這一輩子的任何時候,也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

“最近?”

“對,是新鮮貨。老羅把指紋輸入了電腦。本來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接近黎明的時候,居然有了結果。”

“指紋是誰的?”高毅問。

“這就是我悄悄找你的真正原因了。”楊陵淵又把話題的關鍵截住了。

高毅沒說話。他注視著楊陵淵的眼睛,希望以此暗示楊凌淵快點說。楊陵淵正確接收到了高毅目光中的信息,急忙說:“你猜。”

高毅嘆了一口氣,他從沒有想過少言寡語的楊陵淵還有這一面。楊陵淵的臉上又出現了魔術師深邃難辨卻又自豪得意的表情。高毅又急又氣,只好投降:“猜不出來。”

“藏央的。”

“藏央?她怎么會和這事扯上關系?”高毅禁不住問。

楊陵淵很理解地點了點頭:“她是因為‘活餌’案才被調來的,對吧?可是,她的指紋怎么會出現在與‘活餌’毫不相關的半截腿骨上呢?我查過證物室的到訪登記資料,沒有藏央的名字。她,”說到這里,楊陵淵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嗓音里透著一種老巫師解咒般的嘶啞,“她,是偷偷進去的。”

“你懷疑……?”

“霍生的案子看似簡單,自殺身亡。對吧?”楊陵淵用老師拷問學生的口氣問。

高毅點了點頭。他今天才第一次聽說這個舊案。“其實呢?”高毅發現了楊陵淵說話的特點,就改用循循善誘的語氣。

“其實,背景一點都不簡單。藏央那么年輕,和你差不多年紀,又是外省的警員,你都不知道這個舊案,她怎么會知道?而且,她怎么會去偷偷查看證物?”楊陵淵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張小紙條,塞進高毅手中,“這是一些老警察的名字,他們有的早就退休了,對這個案子應該有些印象,你去問問他們。”

在和藏央合作的那幾天里,高毅急于尋找真兇,心里又惦記著失去聯絡的呂鴻,絲毫沒有產生過查一查藏央歷史的念頭。再說,他對藏央在警局里的名聲是早有耳聞,人們都說她是一個厲害多面的女人。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她的性格。她就像一個多變的魔方,總在不斷的變化之中,無窮無盡。不過,大家對她都有一點共識:都不怎么喜歡她。

“不能夠被人喜歡”這個“弱點”,通常會令不少女人煩惱。然而,藏央卻始終我行我素,因此,盡管她辦案效率高,工作投入,她好像也不怎么受領導喜歡,沒有被提拔,始終是個重案組的小探員。

上班后,高毅進入警局人事系統,找到了藏央的資料。

藏央的簡歷十分簡短,她是警校畢業。畢業后就一直在現在工作的警局上班,從未調動過。在藏央將近十年的工作經驗中,有一個記錄令高毅十分吃驚——那就是她被處分的次數。一開始的處分是寫檢查、下基層、停職;后來,似乎是因為她“累教不改”,處分不得不出現了新花樣,調她去邊境小鎮,去做派出所文案,或者去公交車上抓小偷。高毅瀏覽了一下,藏央幾乎干過警局里所有的瑣碎工作。

不過,萬變不離其宗,處分過后,藏央又恢復原職,調回重案組。這說明,領導對如何處分她的想象力已經窮盡,傷透了腦力,還是舍不得放掉她。

在藏央的簡歷里,簡單地注明了幾個案子。案件名稱都很短,就幾個字,北京3?11案,重慶9?05案,福建青湖案……不知情的人只會一看而過,但高毅知曉這些案子。它們都是大案、血案、難案。領導的批語是:藏央同志在這些案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這就夠了。針對那樣的案件,有這樣的批語,就足以證明藏央的能力了。

這些案子遍及全國各地。也就是說,藏央協助了不少地方警力破案。這說明她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高毅覺得,藏央不是一個尋常女警。她像隱藏在沙漠腹地的一個泉眼,會隨著沙丘的流動而轉移,會在干旱惡劣的情況下頑強生存。在她不討喜的舉止下,有一股力量,和大地內部連接。

關閉藏央的簡歷后,高毅打開了桌上的一個文件袋。拿起文件袋的時候,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塵。

霍生,男,死亡時21歲,商人……

這個案子發生在20年前,唐爺還正當年。霍生呢,經商過的是“半年不開張,開張管半年”的日子。他是做玉器的。

20年前的玉器行,競爭沒有現在激烈。不像現在,玉器店比糧店多。那年,霍生跑了幾次云南的瑞麗,弄回幾塊石頭,也就發了。有了一點資本后,霍生雇了幾個人手,在城里開了一片小店,從跑著賣變成了坐著賣。

實際上,在案卷里,警方并沒有對霍生的“自殺”做最后定論。霍生是在自己的店鋪里被發現的。清早來開門上班的雇員發現了他的尸體。霍生躺在柜臺后的躺椅上。法醫后來鑒定,他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雇員立刻打電話報了警,當時負責調查的警員正是張儒庭和唐蜀慈。

在霍生躺椅旁邊的地上,有一個空玻璃杯和一張信箋。

資料袋里有信箋的復印件。那是一份遺言,字跡潦草,大意是霍生自己對生活已經失去了希望,先走一步,對不起父母了。

高毅看了一下霍生的家庭情況,霍生父母早亡,他和姐姐相依為命。姐姐霍云,就住在本市,原來是一家水泥廠的職工。高毅知道那家水泥廠,現在已經倒閉了。

發現霍生的雇員是用鑰匙開的門。警方的記錄中也沒有撬門或者破窗的痕跡。記錄中清楚地說,在霍生的玉器店鋪中,所有的窗戶都安裝了防盜欄,只有大門可以供人進入。店鋪里也沒有打斗的痕跡,沒有丟失任何商品貨物,一切和雇員前一天離開時一樣。霍生的錢包還在上衣口袋里。雇員說霍生前幾天情緒不穩,脾氣急躁,很失落。

霍生的死亡時間是八月。

霍生的姐姐霍云,說霍生在自殺前并沒有來找她,或者給她打過電話。

案卷到此為止——疑是自殺。但偵破也沒有了下文。

讀到這里,高毅已經從中看出了幾個疑點。

第一,那份遺書。案卷中記載,警局已經對遺書上的筆跡進行了鑒定,確認是霍生的筆跡。但是,霍生的父母是在他四歲的時候去世的。他和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像兩件物品一樣,在親戚家傳遞輾轉。一直到姐姐十六歲,進了一家工廠,姐弟倆才開始自己住,安穩下來。按理說,他不會對父母有任何印象。那么,遺書中怎么會提到“對不起父母”,而沒有提及對不起姐姐呢?

第二,霍生的死亡時間是八月。本城的八月,正是盛夏。就算是到了略涼的夜晚,人們出門興許會加件外套,但在悶熱的屋里是絕不會穿外套的。霍生死時,身上就是穿的外套。那么,他是打算出門嗎?一個要自殺的人還需要出門嗎?

也可以這樣分析,他是剛剛進門。進門后就一直穿著外套。高毅檢查了現場照片,所有的窗戶是關著的,霍生進門后,門也是關著的。這就會讓屋內的氣溫比屋外高。一般人在自殺之前總是十分沮喪和緊張的,通常體溫也會偏高。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都會脫下外套的。在法醫的報告中,法醫發現霍生的皮膚上有一層明顯的、干了的汗液。這說明,霍生死前是很熱的。難道,他忙著自殺忘了脫外衣?這樣的可能性大嗎?

最后,讓這場“自殺”更不可能的是,警方在檢查霍生獨自居住的出租房時,在他的冰箱里,發現了這半截腿骨。但是,警方無法確定腿骨的來歷。

這個案子就這么懸到了現在。

那么,20年后,與此案相隔甚遠的藏央,為什么會潛入證物室,在這份證物上留下了指紋?

高毅打開楊陵淵給他的字條,盯住上面的名字,心想,這些警員又會知道什么?

昨天半夜,高毅忽然接到了嚴若的電話。嚴若將設置“蜘蛛網”軟件和截獲“活餌”逃跑的嫌疑人“鄒濤”信息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訴了高毅。嚴若敘述的聲音是沉穩的,不快也不慢。高毅可以聽見她的喘息,是一邊走路一邊說話的。高毅當時看了看表,凌晨兩點。

嚴若是才從警校畢業分到技術科不久的,算是個新人。老羅當時看上她的,就是她在電腦方面的天賦。誰也無法料到,才上班不久,嚴若就遭到了綁架。

按年齡說,嚴若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但是高毅卻從她的語氣中猛地聽到了成熟。這樣的成熟來得太快,仿佛就是一夜之間,嚴若從輕柔的水蒸氣狀忽然凝結成了厚厚的冰塊,跳過了中間成為液體的過渡。只有在溫度急速下降的情況下,水蒸氣才會急速凍結成冰塊。高毅對嚴若這樣的成熟,很不放心。這會是一種假成熟,是崩潰前的冷靜,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鄒濤,很有可能是嚴若不愿表露的夢魘。

“科長,我想去一趟徐城榴花。”這是嚴若在通話結束前提出的請求。

高毅沒有同意:“你的任務是在技術科,局里的其他警員可以去查詢鄒濤的下落。再說,鄒濤見過你的模樣,你去找他,目標太大。”

“可是……”嚴若欲言又止,半刻停頓之后,她說了句“好吧”,掛上了電話。

就這最后一句話,暴露了嚴若的心態,證明高毅的擔心不是毫無根據。可是她為什么對嫌疑人鄒濤如此“念念不忘”?嚴若想報仇嗎?按照嚴若的個性,她不會那么暴戾和浮躁。那是為什么呢?

高毅隨即撥打了小孫的電話,問他到哪里了。今天一早,高毅就已經安排小孫前往徐城。

小孫說已經在長途車上了。走之前,他查過車站的監控錄像,三天前確實有個男子在這里登上了前往徐城的車,面貌很像鄒濤。他已經往局里寄回了監控錄像。

高毅囑咐他小心行事,隨時保持聯系。

一個小時后,高毅帶著白欣敲響了霍生的姐姐霍云家的大門。從警局出來之前,高毅找同事查過霍云的住址。她在霍生出事后的這二十年,搬過兩次家,在霍生出事后就離了婚,沒有小孩。

在路上,高毅把霍生的案卷交給白欣,讓她抓緊時間看了看。高毅沒有把在另一截骨頭上發現藏央指紋的事情告訴白欣。他還沒有查清藏央的目的,也無法肯定藏央在警局里是否有人暗中相助。高毅并不是懷疑白欣是藏央的幫手,但是,警局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證物室不是那么容易偷偷進去的。這件事,在查清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十年前霍生出事的時候,霍云二十五歲。現在,她應該是四十五歲了。

打開門的是個面容十分年輕的女人。如果只憑她的容貌判斷,她恐怕只有三十多歲。女人的黑發如翻卷的波浪,皮膚光滑白嫩。不過,那是一種一看便知是從美容院里保養的白,硬生生的,像一層石灰刷的皮,五官倒不錯,眼大鼻正口小,化了淡妝,透著京劇青衣扮相的氣韻。看著面前的霍云,高毅暗暗吃驚。他也看過霍云身份證上的照片,卻沒敢對上號。歲月的刻刀可是切偏了,都切到別的女人臉上去了,這個女人一點都沒有衰老的痕跡。

她一見是兩個陌生人,笑起來的酒窩倏地沉了下去,連漩都不打。這樣的人,高毅見得多了,依勢生存。

“找誰?”女人合上半邊門。

“找你。”白欣斬釘截鐵地說。

“找我干嗎?”女人問。

白欣和高毅同時拿出了工作證。

霍云略略吃了一驚,臉上還是驚異的表情。“進來吧。”她一邊說,一邊好不情愿地徹底打開了門。

聽說了來意之后,霍云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兩眼盯住窗外陽臺的一株正在枯萎的巴西木,久久不語。高毅進來的時候,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客廳。客廳很小,不到十個平方米,擠滿了不少東西。電視機柜、茶幾、一個三人沙發、一個單人沙發。花架、掛衣架。沙發是皮面的,不是好皮,式樣也很舊了,卻保養得很好。茶幾、花架和衣架都是實木。木色有點偏黃發暗。

從家具的布置上看,霍云這人是只有八分的力量,卻要做十分的事情,掙十二分的面子。在進門的側墻上,還擠著打了個小書柜。高毅瞟了一眼,主要有《藝術》、《演藝圈》兩種雜志,書大多數是傳記,《瑪麗蓮?夢露傳》、《我的演藝生涯》……全是演員傳記。

沙發后的墻上有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是一些表演劇照。在一張較大的照片里,高毅可以清楚地看到兩排人,均化了濃妝。在第一排中間第二個,有個女子,笑得滿足,正是面前的霍云。

“這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霍云把目光從陽臺上收回來,眼神幽幽的,如同收攏一股散在天際的青煙,然后,她把目光放在高毅臉上,眼神帶著憂傷,帶著回憶。高毅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的表情和舉止,有點像在演戲。若是放在話劇舞臺上,臺下十米外的觀眾能看得清清楚楚,這表演就恰到好處。若是放在生活中,和你僅隔半米之遙,你就覺得夸張。

“你還能談談當時的情況嗎?”白欣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肩膀,好像也是在抖落一層雞皮疙瘩。

“那當然。我記憶猶新。”霍云像是在背臺詞。她好像在這二十年里,已經在心里把這些臺詞默誦了幾百遍,“我是中午聽到霍生自殺的消息的,”她的眼睛有了一層淡淡的濕潤,“在此之前,霍生并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或者來找過我。”

“在此之前,你最后一次見霍生是什么時候?”白欣問。

“在他自殺前一周。”

“你還記得你們當時談了什么?他的情緒怎么樣?”

“他的心情不太好。我問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說沒什么。沒想到……”她的模樣就只差一條手巾了,可以用來捂住疼痛的胸口。

“你和霍生是分開住?”高毅問。

“我弟弟不喜歡我在跟前,因為我老管著他。”霍云說。

“他那么大的人,還要你管?”白欣問,語氣就像兩個女人拉家常。

霍云說:“他有些壞毛病。晚上不睡覺,通宵看錄像。那時候剛好風靡港片,電影院都改成了錄像廳,他一坐就是一整晚。白天沒事,他睡夠了就打麻將。”

“當時警方在你弟弟家的冰箱里發現了一樣東西。”高毅很小心地問。在案卷里,張儒庭和唐爺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當時霍云給他們的回答是“對此一無所知”。

“你是說那半截腿骨?”霍云反問。

高毅點了一下頭。

霍云把頭偏開:“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怎么會出現在弟弟的冰箱里。”

她的回答還是和以前一樣。

高毅問:“霍生走前,有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霍云想了想:“有個外號叫‘老鼠’的,和霍生好得穿一條褲子。”

“‘老鼠’的真名叫什么?”高毅問。

霍云搖了搖頭:“霍生就叫他‘老鼠’。我不知道他的真名。”

“我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以前在也開了間玉器店。只是時間太長了,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做這行了。”

“聽說,你們家當時,就你和霍生兩個人?你的父母在你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白欣問得小心。

霍云點了點頭:“我們家那時住在郊區,隔壁緊挨著家煙花廠。當時要過年了,煙花廠倉庫不夠用,就借了我家一間房。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煙花廠起火了。我醒來的時候,四處是煙。我和弟弟睡上下鋪,我把他叫醒了,從窗口爬了出來。門外那時已經站滿了人,我還要進去找我爸我媽,卻被他們拉住了。也就在我被拉住的那一刻,我們家的房子就炸了。”

白欣立刻把桌上的紙巾盒推了過去。

霍云翹起小拇指抽出一張,蘸了蘸眼角,說:“對不起,我不能哭,不能有紅眼睛,我晚上還有演出。”

“演出?”高毅和白欣異口同聲。

霍云抬起頭來,眼睛里有一抹光:“話劇《空殼》。”

“您是演員?”白欣問,故意用了“您”字。她也看出,霍云愛虛榮,那么快就把話題重點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白欣也就順著她。

“啊,是的。好多年了。”霍云說。

“那怎么,您的簡歷上工作單位寫的是電視機廠呢?”

“我當時在電視機廠的宣傳科上班,在話劇團客串,后來電視機廠倒閉后,我就調到話劇團了。”

“《空殼》是一部什么戲?”高毅問。

“現在的人都不怎么喜歡看話劇了。就連電影院里的大片都攏不住觀眾,就別說話劇了。不過,我們在話劇中加了音樂劇的元素,劇情也是時尚的,票房還不錯。”

“什么劇情?”白欣問。

霍云翻了一下眼皮,剛才消失的酒窩又浮上來了,對弟弟死亡的悲痛早飄走了:“一時不好說,最好是你們自己來看。”

白欣心里雖然“咚咚”敲起了鼓,臉上還十分鎮定:“您保養得那么好,一定是演女一號了?”

霍云“咯咯”笑了兩聲,笑聲挺干,如同喉嚨了卡住了一個核桃:“哪里,哪里。團里本來是要我演女一號的,我推辭了。”

白欣急問“為什么”,心里想,這種事在劇團是萬萬不可能的。誰不想演女一號?打破頭爭破臉的例子比比皆是。在話劇團,孔融讓梨是神話。

“我有個徒弟,我讓她練練。”霍云的聲音里有哭腔。這次,哭腔聽起來像是發自肺腑,是真的。霍云迅速運了運眼神,眼里的悲哀淡下去,續而笑瞇瞇地說,“歡迎你們來看。我這里還有票。”

高毅謝過,說道:“說實話,我們也聽說了這個劇,已經訂了票,就在今晚。不過,如果你方便,我們倒想在演出結束后到后臺看看。我們這些粗人,還沒有見識過后臺是什么樣呢?”

霍云一笑,很燦爛,連連點頭:“演出結束后你們在舞臺一號側門等我,我帶你們去后臺。”

臨別時,高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霍云:“《空殼》這部戲,作者是誰?”

“劉作家。我們團的劉西河,劉作家。大家都說,這部戲是他的神來之筆。”

“哦?神來之筆?”

“他以前寫過一些劇,都不怎么賣座。這一部,和他以前寫的路子完全不同。精彩、感人、對白好,我們也愛演。”

在張儒庭和唐爺當年寫的報告里,有用的信息少得寥寥,根本沒有提及“老鼠”這個名字,或者任何霍生朋友的名字。唯一詢問過的是一個叫“周宏鑫”的雇員。是周宏鑫開的店鋪門,發現了死去的霍生。

下樓后,白欣毫無保留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覺得霍云雖然比較愛慕虛榮,但是個頭腦簡單的人。霍生當年的事情,她可能有所隱瞞,因為她剛才的演技實在是太差了。

高毅同意白欣的分析。他讓白欣先去查一查周宏鑫,看是否能得到些線索。他自己則去找一找以前的老警員,看他們是否能記起寫什么。他們約好晚上八點在劇院碰頭,一起看話劇《空殼》。

6.

車站后有一片黑漆漆的松樹林,地面鋪滿了松針。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松針全都干透,軟軟的,散發著燥氣和清香。簡陋的站臺邊緣立著一個路牌,路牌上還留有模模糊糊的黑色漆跡,鄒濤從中辨認出了“松”和“監”兩個字。字跡下的箭頭指向站臺后的小山,箭頭上的墨跡倒是挺濃。鄒濤湊近了一看,是有人用地上的煤塊重描了箭頭。

鄒濤順著箭頭爬上了小山,在山中的在松林里找了個松軟的地窩,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睡到太陽升起,才又睜開眼睛。這時候,眼前的景物都清晰起來。他躬身來到山頂邊,潛伏在灌木之中,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望遠鏡。

在望遠鏡里,他看到山腳下,有一個四方形的建筑。建筑四面是高高的圍墻,圍墻上圍著密密的鐵絲網。在圍墻的四個角上,有四個結實的塔樓。塔樓里,站著持槍站崗的獄警。在面對鄒濤的塔樓下,有一扇黑色大鐵門。大鐵門的一側,掛著一塊白底木牌。木牌上用黑色寫著四個字:松山嶺監獄。

鄒濤一直躲在灌木后,一動不動。十點多的時候,山道上開來了一輛卡車。卡車里裝滿了白菜,卷心菜和胡蘿卜。卡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爬過松樹林后,卡車停了一下。司機跳下車,急匆匆沖到路邊,對著一棵松樹暢快小便。然后,司機又爬上卡車,駛進了松山嶺監獄。

卡車在廚房后門前停下,司機喊著累,一排身穿囚衣的犯人從廚房里魚貫而出,兩個走在前面的先跳上卡車,把一筐筐的蔬菜往下搬。

獄警好像和司機很熟了,兩人頭碰頭點煙。一個黑影從卡車底部鉆出來,迅速消失在敞開的廚房門背后。

鄒濤躲在廚房中的一堆麻袋后,從幾個洋芋麻袋的縫隙里探出了頭。透過發芽的洋芋還有一串串掛在橫梁上的腌肉,鄒濤看見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廚房。廚房里正在準備一千多號犯人的晚飯,十多個身穿囚衣的犯人在丁當作響的鍋勺聲里安靜無聲地動作著。

在囚犯們轉身或者走動的時候,鄒濤仔細地辨認著每一張臉。白色的蒸汽和炒菜時熏起的油霧在房間里飄蕩。犯人們呆板的臉在霧氣中毫無表情,仿佛一具具活生生的木偶。有一個男子抬起了一個簸箕,把里面切好的洋芋統統倒進了洗菜的大盆。

鄒濤認出了他的臉。就是他了。在他的胸牌上,有犯人號碼:40879。進了監獄,你就被吊銷了姓名,只是一個數字。

鄒濤潛下身,等待著時機。

在警方即將發現他和養父租住的公寓的前一晚,鄒濤在電腦上收到了一封署名阿拉伯數字“0”的郵件。

“0”告訴他,次日警方就會發現他和養父鄒福建的住處,讓他早點自己離開。

當時,當鄒濤看到這份郵件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驚訝。誰會知道他的私人郵箱?同時,誰會知道他和養父的計劃?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養父的心機,這個“0”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緊接著,鄒濤感到恐懼如同暗潮,陣陣襲來。鄒濤原以為養父以警察為餌的計劃已經比深淵還要黑暗,誰料到,在深淵的上方,還另有一雙眼睛。

由于養父已經病入膏肓,鄒濤隨時都有可能棄他而去,所以鄒濤懷疑這是養父對他的試探。

但如果不是試探呢?

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宿之后,鄒濤做好了兩手準備。在養父的面前,他還是和平常一樣,伺候他起床,早餐,去醫院治療;背地里,他隨時都在觀察著周圍的人,并且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打算。

犯人40879轉過了身,朝鄒濤面前的洋芋袋子走來。鄒濤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高毅一行人沖入他和養父的公寓時,他已經成功逃脫了。他在公寓自己的臥室陽臺外悄悄準備好了一根麻繩。雖然公寓樓層很高,但是那根麻繩幫助他滑到了樓層中間的天臺,然后,他順著天臺,成功逃到了隔壁大樓的公共陽臺,并且從那里坐電梯逃走了。看來,“0”并沒有糊弄他。

在鄒濤逃走后,“0”再次發來郵件,讓鄒濤替他做一件事情,作為回報。鄒濤答應了。

犯人40879走近了。他站在兩米多高的洋芋麻袋前,伸手去搬最上面的一只袋子。鄒濤從麻袋后面緩緩站起來,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小聲說“噓”。

犯人40879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大。鄒濤伸出左手,手心里寫著一個數字“0”。犯人40879看見后,驚訝的眼神稍稍平靜下來。

第二天清晨,當獄警進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查房時,發現睡在40879上鋪的犯人卻昏睡不醒,而囚犯40879的床鋪卻空無一人。

7.名單上的三個人

在法醫楊凌淵塞給高毅的名單上,一共有三個名字。他們分別是:孫寧器、劉堅明和汪修。這三個人,全都已經在唐爺之前退了休。

高毅在閱讀霍生案的時候就注意到,在那個案件中,除了唐蜀慈唐爺和張儒庭之外,孫寧器是對此案接觸最多的一個。高毅調查了孫寧器的檔案,發現領導對孫寧器有這樣一句批語:做事過于謹慎。這么說,孫寧器是個穩打穩干的警察。但“過于”二字又表明孫寧器的優點已經成了缺點。

當高毅按照地址找到孫寧器的時候,不覺大吃一驚。孫寧器躺在床上,口角歪斜。他的老伴說,他在七天前忽然中風。

“七天前?是在家發生的嗎?”高毅問。高毅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唐爺家發現的《空殼》戲票上的演出時間正好是七天之前。

孫寧器的老伴點了點頭:“那天晚上,他說要出去會會老同事,回來時卻一言不發,心情很糟。我問他出了什么事了,他卻讓我別管,先去睡覺。他愛打呼,我們是分睡兩個臥室的。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在隔壁房間不停地走動,還唉聲嘆氣。第二天一早,等我醒來時,發現他躺在地板上,早已中風。”

“孫老那天晚上去會了誰?”高毅嘆了口氣問。

“我沒問。他說的老同事,無非就是警局里的人。他退休后就很少和局里的人碰面,平常也只是在逢年過節相互打個電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要去見他們。”老伴傷心地說。

在臥室里,高毅看到了孫寧器。他平躺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雙手放在兩側,不停地抖動,一抹口水從嘴角流下。他老伴急忙掏出手絹,為他輕輕擦去。

“兢兢業業干了一輩子警察,結果就這樣。”老伴一邊說著,一邊流下淚來。

臨別前,高毅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如果孫寧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孫寧器的老伴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高毅等一等。她走進了臥室,不一會兒的功夫,手里捏著個東西走了出來。

“這是我在他褲包里發現的。也許,他在中風前的那天晚上,去過這個地方。”

高毅接過來,發現是一張話劇門票。票面上的名稱是《空殼》。

《空殼》究竟是一部什么戲?

名單上的第二個人叫劉堅明。他在高毅參加刑偵科工作的時候就調到了另一個轄區的刑偵科。對于這個人,高毅倒是聽說過一些,甚至還見過一面。那一面,還發生了一個奇怪的小插曲。

那次是授獎大會,是在劉堅明退休前,局里根據他的工作業績,授予了他一枚敬業獎章。這個人在警局算是個蠻漢,干起活來不要命。他的妻子在二十多年前留下一封“不愿再守活寡”的信帶著兒子離開了他。高毅記得授獎那天,劉堅明第一次特意修整了儀表。他一向身穿便衣,那天卻特意找出警服,熨燙筆挺,皮鞋擦得少有地锃亮,還笨拙地修剪了濃密的胡須。

在頒獎人請劉堅明上臺的時候,劉堅明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高毅就坐在他的身邊,看見劉堅明為了站穩,左手緊緊地抓住了椅背。在整個頒獎禮堂熱烈的掌聲中,劉堅明很吃力地站直了身體,戴上警帽,再一次擋了擋筆挺的警服,檢查了扣緊的衣領,大步向領獎臺走去。

站在領獎臺上,劉堅明的臉色看起來是因為燈光的緣故而紅潤。局領導首先宣布了他的授獎原因——一個忠誠敬業的稱職刑警,然后把一枚獎章莊重地掛在了他的前胸。就在局領導轉身鼓掌的一秒,劉堅明兩眼一黑,整個身體往后栽倒。身邊的麥克風里傳來“嘭”的一聲悶響。

事后,局里說劉堅明在臺上暈倒是勞累所致,但是高毅當時就心存懷疑。因為,他一直坐在劉堅明身邊,在整個頒獎典禮中,他看見劉堅明不停地拿出一瓶礦泉水,小口小口地喝。劉堅明還側過臉來對高毅說:“口渴得厲害。”但是,高毅從他噴出的口氣里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正回憶著,高毅已經站在了劉堅明的家門口。他沒有想到,一個光榮退休的老警察會住在這么一個地方。這里是城邊上農民建的大雜院。一個院子走進去,起碼住著十戶人家。院中一角有一個自來水龍頭,下面有個女人在奮力地搓著衣裳。院子里屋檐下靠墻的地方,擺滿了液化氣罐和簡易灶臺。墻壁上掛著工地上要求戴上的頭盔。頭盔很老式,藤編的,落滿了灰塵。看來,這個院子里住的大都是建筑工人。高毅進門的時候,洗衣服的女人很警覺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若無其事地低頭干活。

劉堅明住在三號。他的門上貼著一個陳舊掉色的門神,門框的邊緣摞滿了灰塵。高毅敲了敲,里面沒有回音。高毅已經試過他的手機,回復是“已關機”。

高毅走到門邊的窗戶前,窗戶外的窗臺上有一棵干死的植物,只有褐黃色的莖稈,看不出原來活著時是棵什么花草。窗戶下摞滿了三堆一米高的舊報紙。光陰也順便被摞在那里。窗戶玻璃因為覆滿了灰塵,常年沒有清潔而變成了“磨砂玻璃”。高毅湊近了往里看,隱隱綽綽地看到屋子里狹促的擺設,靠窗擺著一張書桌,書桌旁邊有一個單人床,另一個墻角有一個痰盂。單人床上的被子也沒有疊,隨便耷拉在床沿邊。房間里沒人。

就在這時,高毅的身后傳來一個質問的聲音:“你找誰?”

高毅轉過臉來,看見剛才洗衣服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高毅掏出了證件:“劉堅明,劉警官。”

女人湊過來瞅了一眼,搖搖頭:“他不在。”

“他去哪兒了?”高毅問。

“不知道。”女人說。

“他一般什么時候會在家?”

“他整天在家。在家就是看報紙,聽收音機,喝酒。”

“那他現在會去哪里?”

女人搖了搖頭:“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到了晚上,他房間的燈也是黑的。”

“有幾天了?”

“四、五天,一個星期吧。”女人的表情很不確定。

高毅點頭謝過,再順手推了推劉堅明家的門。門關得很死,一動不動。這時,高毅接到了局里的電話。電話里說,唐爺的女兒已經來了,局里已把實情告訴她,并且帶她去看了父母的遺體。

“她怎么樣?”高毅關心地問。他無法想像唐碰碰如何能夠接受父母慘死的殘酷現實。

局里負責接待唐碰碰的同事說:“很不好。人一下子就呆了,到現在都還沒有說話。”

“你們一定要有人24小時陪著她,勸她喝水吃東西。”高毅說。

“已經安排好了。局長讓碰碰住在局里招待所最好的一間房,并且派了一名女警員24小時陪著她。”

高毅點了點頭,掛了電話。對唐碰碰,他深深地感到歉疚。唐爺的死,表面上來得突然,實際上卻是兇手的精心策劃。兇手到底是誰呢?為什么要下次毒手呢?

名單上的第三名警員是汪修。

汪修,今年六十七歲,是個獨居老人。汪修的老伴在兩年前心臟病突發去世,女兒一家住在另一個小區,和他居住的小區相隔半個城市。

在檔案中,關于汪修的評價記錄是“工作穩健”。汪修的工作是法醫,不穩健不行。他在退休前,并不在高毅所在的轄區工作。十八年前,汪修被從高毅現在的轄區調到了另一個轄區。

汪修居住的小區屬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老小區。所有的樓層最高是六層,汪修住在一樓。一樓沒有和客廳相通的陽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到兩個平方米的小院。院子里搭了花架。因是冬季,爬藤落盡了葉片,剩下蛇般的爬行枝干。花架下擺著一把藤椅,上面還放著一份報紙。高毅略微看了一下,是四天前的晚報。

和這個微型花園相通的是一扇玻璃門。透過玻璃門,高毅看見汪修坐在門邊的單人沙發上,側面對著花園,專心致志地看報。在他的身邊,放著一個高腳茶幾,茶幾上還有一個保溫茶杯。

高毅繞到正門,門上看不到門鈴,門上倒貼著一個“福”字。高毅輕輕地敲了敲門。里面毫無聲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敲得太輕,就稍稍加重指力,再敲了敲。門后還是毫無動靜。也許汪修是年紀大了,耳背吧。高毅抬頭,看見“福”字的一角下鼓起一個小圓點。他自嘲一笑,按下了那個小圓點,“叮咚”的門鈴聲在門后轟然響起。

可是,當鈴聲停止之后,門后還是一片寂靜。一絲不祥之感滑過高毅的心頭。他快步跑到小院,看到汪修還是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一動不動。高毅能看見墻上的掛鐘指針在默默地走動著。

不好!

高毅越過一米二高的鐵柵欄沖到玻璃門前,一拉,門就開了。這道玻璃門,本來就沒有關。

對于外人的闖入,汪修仿佛毫不介意,仍舊專心地看他的報紙。高毅走到汪修的正面,看到他的眼睛是大睜著的,睜得十分詭異,好像被報紙上的新聞嚇到了,眼球都要掉出來了。汪修的嘴巴是閉著的,臉上卻毫無血色。高毅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相信似的伸出食指,放到汪修的鼻孔下方。

那里,如同停尸房一樣冰涼,毫無熱氣。

這時,高毅看清楚了,汪修的眼皮上有干了的膠狀物體。他的眼瞼是被粘在上皮上的。汪修的肩膀和腰部被用膠帶粘在了沙發上,手下用木棍支撐,手中的報紙也是粘上的。高毅倒退一步,掏出了手機。

接通局里的電話后,高毅看到了汪修雙眼正對著的報紙版面,也看清楚了報紙的日期。這張報紙,也正是四天前的那份。

兇手親自帶來了報紙,逼迫汪修擺成閱讀的姿勢。

唐爺夫婦慘死,孫寧器中風,汪修以奇怪的姿勢死去,那么,尚未聯絡到的劉堅明呢?他又是死是活?

在死者汪修手中的報紙頭版上,有一條消息:話劇《空殼》連續三天演出,觀眾席爆滿。

8.逃亡

嚴若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玩弄著昨天在網吧里找到的東西。那是一個U盤,昨天晚上,一拿到這個存儲盤,她就把它放進了電腦。里面是空的。

難道,這只是個普通的,被人遺忘的U盤?

嚴若很不甘心,今天一早就將這個U盤帶到了警局。她在U盤上很輕易地找到幾枚指紋。她把指紋輸入電腦,然后開始耐心等待……

黎明時分,兩個影子在松林里亡命穿梭。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松樹,黑色的樹干像一條正被扭干的毛巾,扭曲著向上生長。樹干上長滿的瘡癤在夜晚看來,就像一只只精神病患者無法入睡的眼睛。地上的松針尖銳又柔軟,樹枝上的松針不停地戳著這兩個影子的腦門、臉和手,又癢又痛。他們如同一對喪家之犬,從一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

逃命。

他們是在逃命。

過了六點三十分,獄警就會發現囚犯40879的床鋪是空的;要不了多長時間,警犬就會尾隨而至。囚犯40879在奔跑中斜瞅了一眼身邊的小伙子。小伙子長得很文靜,比起劫獄和逃命,他似乎更適合白領、文案的形象。囚犯40879的懷疑隨著每一個步子而逐漸加重,他害怕隱藏在劫獄后的巨大陰謀,因為,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小伙子。

在游過兩條淺淺的河流之后,他們濕漉漉的衣褲又在奔跑中被身上的熱氣捂干了。天空布滿了黑云,陽光只在云層后閃射出一個刺目的亮點。囚犯40879抬頭望了望天,天空中并沒有被臨時征用來追捕囚犯的消防巡邏直升機。一路上,他一直留心側耳傾聽,身后也沒有傳來警犬的吠叫。游過了兩條河,警犬是追不到這里了。

在鉆進另一個松林之后,小伙子放慢了腳步。他在一棵松樹下停留了三秒,似乎在辨認方向,然后便朝另一棵其貌不揚的松樹跑去。囚犯40879只見小伙子十分利落地爬上一棵扭松,從松枝間扔下一個背包。

“打開。”小伙子命令囚犯40879。

囚犯40879抬頭望了望正在下樹的小伙,看見他從樹枝間又找了一個背包,背著下了樹,這才打開了那個先被扔到地上的背包。

背包里有一套冬日衣褲。囚犯40879會意,褪下身上的囚服,換上了新衣褲。小伙子就地迅速挖了一個坑,把囚犯40879換下的囚服掩埋起來。這樣,警方就無從找到他們逃匿的方向。

在小伙子掩埋囚服的時候,換好衣褲的囚犯40879悄悄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短粗的樹枝,樹枝的一頭十分尖銳。他握住樹枝,就像握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無聲而迅速地朝小伙子身后靠近。囚犯40879的步伐和手段十分老練,仿佛從身后近距離暗殺是他尚未生疏的謀生手段。他站在小伙子身后,左手一把掐住他下巴處的脖頸,右手拿著“匕首”,“刀”尖頂住小伙子的脖子。囚犯40879十分用力,樹枝的頂端戳入了小伙子的皮膚,迅速滲出一小股殷紅的血跡。

“你是誰?”囚犯40879低聲問道。

小伙子感到了脖頸上的疼痛,并且在松枝的清香中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鮮血的氣味。他斜瞅著身邊邋遢的囚犯,回答說:“鄒濤。”

“鄒濤?”囚犯40879 把這個名字在記憶里快速運轉了好幾遍,卻實在想不起在哪里遇見過這個名字,他抵了低手里的樹枝,惡狠狠地低聲問道,“我們從未謀面,你為什么要救我?你又怎么知道‘0’?”

“你問了兩個問題,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囚犯40879 聽出了鄒濤無所謂的語氣,并且從他平穩的呼吸中識別出,這個自稱叫“鄒濤”的人并不害怕鮮血和殺戮,他在脖頸出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呼吸的節奏。

“快說!不說老子廢了你。”為了挽回面子,囚犯40879在樹枝上暗暗加了一把勁。更多的鮮血流淌出來。可是,鄒濤卻面不改色。老辣的囚犯40879因此心虛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誤闖了森林,拿了一小把銼刀的耗子,挑戰的是一只在自己的領地上散步的獅子。

囚犯40879“嘿嘿”干笑兩聲,把鄒濤往前一推,放開了他。

鄒濤先拍拍褲子上的紅泥,然后才去摸脖子上的血。鄒濤瞟了一眼天,從襯衣下擺撕下一根三指寬的布條,扎在脖子上。他從背包里掏出預先準備好的礦泉水和一個面包,走向一棵松樹,靠著樹干坐下來。剛才的奔跑耗盡了他不少體力。

“我收到了一封署名‘0’的郵件。‘0’讓我來救你。”鄒濤說著,擰開水瓶,大口喝起來。

“‘0’怎么跟你說的?”

“‘0’說已經買通了關系,做了幾把鑰匙。”鄒濤已經在過河時把那幾把越獄時開門的鑰匙扔進了河水。

“不會那么簡單吧?‘0’還說了什么?”囚犯40879的口氣里似乎少了些疑惑,他相信“0”搞得到鑰匙,也知道,“0”很不好惹。幾天前,他就收到一份郵寄來的禮物。禮物是一套冬天穿的內衣,郵包上寄信人的名字叫“張儒庭”。一天后,他又收到一封信,問他“衣物合身嗎?手臂是不是太緊”。他有所警覺,在拆開了腋窩處的線后,他發現了一張小字條。字條上讓他等一個人,這個人可以幫他越獄。紙條署名是“0”。誰是“0”?“0”怎么會知道他和張儒庭之間的事情?囚犯40879本來打算在監獄里呆一輩子,現在,這個“0”讓他有了出去的欲望。

“‘0’還說了什么?”囚犯40879又問了一遍。

“沒了。就這么多。”鄒濤把礦泉水瓶向遠處扔去。空瓶子砸在地面密實的松枝上,毫無聲響。

囚犯40879瞇起了眼睛。看來,鄒濤并不知道“0”的真實面目:“就憑這封郵件,你就聽從‘0’的指揮?”

鄒濤抬起眼睛:“我欠‘0’一個人情。”

囚犯40879 “嗯”了一聲,他不在乎鄒濤具體欠過“0”什么人情。在他走的這條路上,對于不該知道的最好不問為妙。既然已經逃出來了,比在里面要好。囚犯40879點了點頭,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兄弟,我叫龔三海。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個情。我看,我們就在這里各奔東西吧。”

龔三海轉身要走,卻被鄒濤喊住了:“慢著。”

龔三海轉回了頭。

鄒濤說:“‘0’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0’救了你,你還欠‘0’一個人情。”

龔三海就知道事情不會那么簡單,憑他以前的經歷判斷,凡是沾到“0”的事情,不會簡單。既然“0”有本事把他從監獄里撈出來,就有本事再把他扔回去。對這一點,龔三海深信不疑。

“哪里?”龔三海決定先順流而行。他還需要等待時機。

“你跟我走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警局技術科的電腦上出現了指紋比對的結果。為了等待這個結果,嚴若一直守在電腦旁邊。在嚴若被獲救的時候,警方從拘禁她的出租公寓里查到了不少指紋。這些指紋,屬于鄒濤和鄒福建。

U盤上的指紋和鄒濤的指紋相符。

在警方的印象里,鄒濤是個小心翼翼和行事謹慎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他無從在實施以警察為誘餌的謀殺中從不留下蛛絲馬跡。在網吧里遺忘這個U盤,似乎和他的行事方式不符。如果,這個U盤是鄒濤故意留下的呢?

可他為什么要留下這個U盤呢?又是留給誰的呢?

嚴若對U盤進行了進一層搜索。幾分鐘后,她在U盤里發現了新的東西。空白的U盤只是一個假象。在U盤里,還存有另外的內容。

9.空殼

高毅從未來過話劇院。在工作之余,補一個好覺成了最重要的“消遣”。在進入劇場之前,白欣就告訴高毅,她并沒有找到當年發現霍生尸體的玉器店雇員周洪鑫。這個人已經從警方記錄的地址搬走了。不過,她已經安排人依戶調查以前霍生隔壁的玉器商人,看是否能找到“老鼠”的消息。

高毅同時也告訴白欣,在對汪修的死亡現場進行勘偵以及法醫的解剖之后,警方有了更多的發現。

汪修的死亡時間是十個小時之前。奇怪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汪修是被淹死的。法醫在他的氣管和胃部發現了溺水而死的癥狀。但是,汪修身上的衣物以及他的頭發卻都是干的。也就是說,兇手先淹死了汪修,然后換掉他身上的濕衣褲,吹干了他的頭發,再將他擺成沙發上的閱讀坐姿。

警方在汪修衛生間的地板上發現了一堆換下的衣褲。毛衣還沒有干透。

衛生間里沒有浴缸,只有一個淋浴龍頭,一個洗手池和一個坐便器。當警方檢查衛生間的時候,洗手池里還蓄滿了水。

警方在水里找到了汪修的頭發,在水龍頭的出水口處發現了帶著頭皮的發絲和少許血跡。汪修的頭頂有一小塊由于連續撞擊而造成的瘀腫,那里,還少掉了一小塊頭皮。

高毅可以想像,兇手拽住汪修,將他拖進衛生間,將洗手池蓄滿了水,然后將汪修的腦袋按進水中。

兇手一次次將他的腦袋提起來,又按下去,再提起來,再兇猛地按下去……汪修的頭頂無數次地撞擊在水龍頭上,在那里留下了頭皮……

在《空殼》開場之后,高毅的心思還在汪修的客廳里。兇手在殺死汪修之前,為什么要先將他溺入水中?兇手想從對汪修的折磨中得到什么?

開場之后,高毅立刻明白了《空殼》的故事構架。《空殼》是一部講述黑幫內部權力爭斗的話劇。女一號飾演的是黑幫老大的情婦,一個表面上十分順從,暗中卻很有主見的女人。在這部戲中,始終有一個警察,他在調查黑幫的過程中,意外認識了黑幫老大的情婦。警察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七情六欲。這個警察愛上了黑幫老大的情婦,一場人性與正義的較量就此在警察內心展開。

在其中一幕中,黑幫老大發現了情婦的背叛。他派人潛入警察家中,將警察拖進衛生間,并且在洗手池里放滿水,然后將警察的腦袋按進水中,一邊質問一邊報復。

看到這里,白欣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她幾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想站起來。高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住了她。

話劇臺上的警察由兩個黑幫混混壓住,被殘酷地按在洗手池前,腦袋一次次地撞在水龍頭上。整個劇院鴉雀無聲,只有小混混的質問聲和腦袋“嘭”、“嘭”的撞擊聲。這聲音帶著血腥和恐懼,在整個劇院里回響。白欣和所有的觀眾一樣,在憤怒中屏住了呼吸。

高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不時地從舞臺上移開,借著表演的燈光觀察起周圍的觀眾。但是,觀眾席上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舞臺,從他們入戲的表情可以看出,這些人并不知道劇本后面的戲。《空殼》的作者為什么要寫這部戲?難道,他在隱示汪修的秘密?

在最后一幕中,女一號倒在了舞臺中央的化妝鏡前,背對觀眾,銀白色的珍珠項鏈從脖頸處耷拉下來。全場一片寂靜。盡管演出方已經把結束的場面印在了票面上,觀眾還是被這個結局震撼了。紅色的絲絨幕布緩緩降下,緊接著掌聲雷動。

觀眾們站起來,鼓掌,要求主角們出場謝幕。高毅和白欣也站了起來,急匆匆地離開了座位。他們要找到這部戲的作者劉西河,和他好好“談一談”。

此時的劇作家劉西河站在舞臺后,看到興奮的觀眾,深有感觸地暗自說道:“人是不可能提前預料到自己的命運的。”他前后寫過十多部戲,只有這一部,才和觀眾接上了氣,才是最成功的。

在劉西河的手里,捏著今天的晚報。雖然話劇《空殼》已經不再像幾天前一樣是報紙的頭版,但晚報的文化版仍有一小篇兩指寬的評論。評論家們說,劉西河通過《空殼》,達到了他創作的頂峰,將人性刻畫得淋漓盡致,讓我們終于明白,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行走的軀殼。褪掉殼子,我們都一樣,都是善與惡的混合體。這些評論仿佛出自天神之口,帶著空曠的回音,反復出現在劉西河的腦海中。他太看重評論家的表情了,他等待這一天很久了。

毫無秩序的掌聲在混亂中自動調整,擊出了節奏。大部分演員都一一登臺,在幕布前站成一排。他們的臉上帶著笑容,心里紛紛忍不住嘀咕:女一號也太過于拿架子了吧,大家都來齊了她還不上來。

劉西河也在等。他看見女一號范雪在幕布降下之后,走下了臺。她總是這樣,在最后一幕結束之后,要先返回自己的化妝室,等其他演員都登臺謝幕之后,才會帶著皇后般驕傲的微笑姍姍來遲。

“哼!”劉西河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要不是我的本子那么好,你會有今天?”劉西河轉過身,眼神找到了女一號的助理,楊蕙。

“小楊,范雪呢?”劉西河也擺架子,他要等范雪上臺后,自己才會登臺,如同時裝秀,設計師要在最后出場。他認為,這是一種派,一種儀式。這種儀式擺正了作家的地位,表明是由作家好本子造就了演員的成功。

楊蕙轉身朝和舞臺相連的通道看去,根本沒有范雪的身影。楊慧仰面朝天低吼一聲,無奈地朝范雪的化妝間跑去。

范雪的化妝間在通道的最末尾。門是敞開的。楊慧推開了門,看見化妝間里根本沒人。奇怪了,范雪呢?

劉西河在得知范雪不告而別之后,悻悻登臺。觀眾們對女一號的缺失十分疑惑,不過,這樣的疑惑十分短暫,當整個戲院燈光全都亮起來的時候,觀眾就帶著未曾見到女一號出場謝幕的遺憾離開了。

站在最后一排的一個男演員早已對這樣的謝幕失去了興致,他轉過身,打著哈欠,打算悄悄鉆進幕布溜下舞臺,早點回家睡大頭覺。可是,就在他鉆到幕布之后,一滴黏糊糊暖烘烘的液體滴到了他的腦門上。他抹了一把,伸手一看,手指上有一層淡淡的紅色。

男演員抬手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他隨即抬起頭一看,心里不由一涼。

訓練有素的男演員張大了嘴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身邊女演員的衣袖。女演員轉過了身,順著他的指尖向舞臺穹頂看去。女演員剛張大嘴巴,男演員就及時捂住了它。

男演員死死地捂住女演員的嘴,緩緩轉身,看著最后一批觀眾離去。他想,他不能驚動觀眾,劇院安全措施的口碑要緊。當管理員關上兩側出口之后,男演員這才放開了手,讓女演員發出了肺闊量十足的驚聲尖叫。

在舞臺的上方,垂吊著一樣東西。黑色的長裙,脖子上有一串珍珠項鏈。

尸體被緩緩放下。高毅和白欣剛好走入后臺,也意外地聽到了慘烈的叫聲。這不像是在拍戲。叫聲里釋放的恐懼比呼吸還要真實。

身穿黑色長裙的尸體被平放在舞臺正中的地板上。當所有人都湊上去看的時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又發出一聲驚呼。身穿女一號黑裙的死者并不是范雪,而是霍云。霍云前胸的心臟部位上還插著一把小刀。刀身是淺綠色,上面有一些扣狀花紋。楊蕙立刻認出了那把刀。

“那是,那是我的刀。”楊蕙顫顫巍巍地說。

“你的刀?”大家把目光轉向了她。楊蕙點點頭:“昨天范雪要吃蘋果,沒有刀,我就把我的水果刀借給她用了。”

“范雪?范雪呢?”大家這才第二次開始尋找女一號。在舞臺上擁擠的人群中,并沒有范雪。白欣和所有的人留在原地,高毅在楊蕙的帶領下,來到了范雪的化妝間。他們在那里找到了范雪來演出時換下的衣褲,還有范雪出門從不離身的手提包,里面的車鑰匙和家門鑰匙都還在,而她,卻神秘失蹤了。

高毅沿著那條連接化妝間和舞臺的通道走了好幾遍。根據楊蕙說,這個劇院的設計是很有講究的,為了避免女一號在做準備工作時受到粉絲或者記者的干擾,女一號的化妝間是和大家的集體化妝間分開的。只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這個化妝間。也就是說,這條通道是到達化妝間的唯一的專屬通道。專屬通道直達舞臺后臺。如果范雪要離開劇院,她必須經過后臺。而當時,在劉作家和楊蕙看到她演完最后一幕下臺走進專屬通道后,就再沒有出來。更為奇怪的是,通道兩側都沒有房間,是完完全全的水泥墻,而范雪的化妝間里,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多余的門。如果范雪要離開劇院,她必須經過這條通道,也必須從劉西河和楊蕙的面前的經過。

可是,劉西河和楊蕙都沒有見到她。

那么,她是怎么消失的呢?

霍云身上穿著她的演出服,前胸插著一把刀。那么,在謝幕短短的時間內,這一切又是怎么發生的呢?

還有,她去了哪里?

坐在經理的辦公室里,劉西河不停地抽著桌上的紙巾擦汗,腦門卻越擦越亮。經理辦公室此時成了臨時的問訊場所。經理室外,已經趕來五名警員,和白欣一起,分別對《空殼》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分別進行詢問。高毅暗暗感到遺憾,在謝幕的時候放走了觀眾。那名殺害霍云的兇手,也很有可能就混在觀眾之中。

劉西河擦完了汗,又掏出了香煙,點煙的手在陣陣發抖。他懊惱地不停按動打火機,打火機的火苗一閃即滅。

“喝水?”高毅掏出火機,替劉西河點燃了香煙。劉西河深深地吸入一口,點了點頭。高毅站起來,從飲水機上接來一杯水。劉西河一飲而盡。高毅默默觀察著劉西河。他的恐懼像是真的。

“這戲上演幾天了?”高毅問。

劉西河沒有回答,過了好幾秒后才好像忽然從某個思維的角落里爬出來,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盯著高毅,反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對不起,我沒,沒聽見。”

“我問你《空殼》上演幾天了?”

“連上今天,第八天。”劉西河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使勁地擦了擦油亮油亮的腦門。

唐爺和汪修是在此戲上演之后被謀殺的。霍云也是在謝幕后被殺死的。不排除有人模仿這部戲的可能。可是,孫寧器沒有被謀殺,他是中了風。兇手可以通過模仿一部戲的情節殺死一個人,但要通過模仿而讓人中風,這不太可能。唯一可能的是,《空殼》這部戲觸動了這幾名老警員內心深處某個最隱秘的角落。

“你寫這部戲的時候,是出于靈感還是基于事實資料?”高毅自己也點燃了一支煙。他從香煙的藍霧中看到劉西河的眼皮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看來,對于《空殼》,劉西河另有故事。

劉西河看到這名男警察正在觀察自己的眼睛,就閉了閉眼,好像就此就能轉移話題,掩蓋實情。他說:“是,是我的靈感。我想寫這樣一個東西好多年了。”還好,類似的問題記者就曾經問過,劉西河尚能應付自如。

“在創作的過程中,有人幫過你嗎?”高毅問。

劉西河抬了一下眼皮,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霍云和女一號范雪之間關系怎樣?”高毅換了個話題。

“她們倆是師徒,范雪算是霍云一手培養出來的。這部戲,本來內定的是霍云和范雪都演女一號,她們輪流演。這是話劇團領導的策略,讓年紀大的霍云慢慢有個退出女一號的準備。后來,霍云忽然找到團長,說她演范雪的貼身用人就好,女一號就讓范雪一個人上。”

“霍云果然想提攜這個徒弟?”高毅問。

“哼,”劉西河冷笑了一聲,“以霍云的性格,讓她把女一號的位子讓出來,比讓一頭牛直立行走還難啊。”

“不會吧,我今天下午才見過霍云,她也是說要把位子讓給年輕人啊。”高毅從劉西河的話語里看出了苗頭,于是暗暗給火加了把柴。

“哈,”劉西河爆發出另一聲短促冷笑,“想想她當年為了爭演女一號,什么都愿干,也什么都干過了。”劉西河的口氣里充滿了鄙視,“她在主動退出女一號之后,除了對臺詞,就再沒有和范雪講過一句話。曾經黏得不行的師徒兩人,因為《空殼》,形同陌路。不過,這樣的場面,在演藝界,算是習以為常啦。” 劉西河猛地抽掉最后一口煙,然后把煙蒂狠狠地按進桌上的煙灰缸里。

“霍云在劇團的人緣怎么樣?”高毅揚了揚手里的煙盒,劉西河點頭,高毅又遞過去一支。這時的劉西河,已經稍稍冷靜下來,可以自己點燃香煙了。

“怎么說呢,她都出了這事,我再說她的壞話,不地道吧。”劉西河說。

“你客觀說就好了。這也有利于我們早日抓到兇手。”

“她算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為了到達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她的笑容,只在對她有利的人面前展開。她可以上午對著你滿面春風,下午用不上你了,就對你視而不見,明天忽然又用得找你了,再對你笑顏如花。川劇變臉也不過如此。霍云,就是這么一個人。你說,像她這樣的人,人緣會好嗎?”

高毅聽了,點點頭。像霍云這樣的人,他沒少見,只不過,那些人都比不過她,沒有她厚顏無恥得如此“純粹”。

這時候,白欣敲門進來,她在高毅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高毅聽后,暗暗一驚。他請劉西河先坐一會兒,他有點急事先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劉西河好像被剛才懸掛的尸體嚇累了,點了點頭,把身體往椅子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白欣剛才湊到高毅耳邊說的是:“有人找你,他說他知道殺死霍云的兇手是誰。”

這個人長得矮小,看人要本能地抬著頭,眼珠里的狡黠透著徹頭徹尾的賊眉鼠眼。他的前胸斜挎著一個軍用書包,背帶被刻意收得很短,有一種抱著炸藥包去炸碉堡的喜劇效果。不過,此時他皺著眉頭,表情緊張而嚴肅。

在見到他之前,白欣簡單地告訴高毅,此人叫田雄偉,是霍云的前夫。霍云原來就是因他父親在文化局當領導的關系,以閃電的速度嫁給了他,才被調到了話劇團,慢慢演上了女一號,然后,又在他父親退休后,毅然決然地和他離了婚。

白欣頓了一下,說:“用霍云的原話來形容,她的這場婚姻就是一副冬天御寒的手套,春天天一暖,就可以扔了。”

“你厲害啊,這么快就查出了這么多內容?”高毅驚異地問白欣。

白欣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我發現,這所劇院里的人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愛傳小道消息。這是女一號的助理楊蕙告訴我的。”

“你有線索?”一見到田雄偉,高毅劈頭就問。

“啊,很重要的線索,可以幫你們一錘定音。”田雄偉有個天生的公鴨嗓,聽上去又干又燥。

“什么線索?”高毅問。

田雄偉抱緊了胸前的“炸藥包”,瞇了一下眼睛:“你保證,不會因此拘捕我。”

高毅皺了皺眉,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紅,顯然剛才哭過。高毅心里稍稍一軟,問:“為什么?”

田雄偉此時的表情和他四十多歲的年齡很不相符,像極了一個被家長逼著承認錯誤的小孩,不過也因此顯得幾分弱智。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必須發誓。”

面對這樣一個癡頑的成年男子,高毅只能暫時應允,對著那個“炸藥包”伸出了手,說到:“先拿來看看。”

田雄偉打開扣子,從里面掏出了一架小型攝像機,遞給高毅:“我拍的。”

高毅打開攝像機,認真看過之后,心中暗暗倒吸一口涼氣。他把攝像機交給白欣,讓她作為重要的證物來處理,然后對著田雄偉問:“你跟蹤霍云多長時間了?”

田雄偉被高毅嚴厲的目光震懾住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答應了的,不拘捕我的……”

“回答我的問題!”高毅壓低了聲音,可比剛才更具威嚴。

“我,我……”

“實話實說!”高毅說。

“從法院下令不準我再接近她的那一天開始,有、有七八年了吧。”田雄偉說。

田雄偉的回答出乎了高毅的預料。一個離婚的男子跟蹤拍攝前妻的生活七八年!

“難道霍云就一直沒有發現?”高毅問。

田雄偉的表情飛速掠過一絲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早就知道了。她喜歡這樣。”

“為什么?”

“我太了解她的為人了。她一個話劇團的小演員,就喜歡被人跟蹤,可以滿足她小小的虛榮心,讓她有做大明星的感覺。”

“這八年來的資料,你都保存了嗎?”

“這……沒有保存。”田雄偉的小眼珠轉了轉。

“好吧,我現在就派人去你的住處,如果如你所說,沒有保存任何資料,那就算了;但是,如果查出以前的資料,我就不客氣了。”高毅打算詐他一詐。

田雄偉忽然擺了擺手:“別、別這么武斷。就算我剛才說錯了。我、我確實保存了所有資料。只要對破案有幫助,你們盡管拿去。”田雄偉還主動從兜里掏出了鑰匙。

高毅接過鑰匙心中暗想,再怎么看,霍云也不像和田雄偉曾經做過夫妻。

高毅立刻安排一名男警員帶著田雄偉回家取其它的資料。田雄偉剛才提供的資料是五天前的。那時是下午,霍云走到話劇團門口的時候,被一個男子截住了。那名男子和霍云談了不長的幾分鐘。霍云的表情一陣驚懼一陣煩惱。最后,霍云不顧男子的阻攔,走進了話劇團。

田雄偉是躲著拍攝的,和霍云有一段距離,所以除了來往的汽車聲,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在錄像上,霍云一直是面對鏡頭,那名男子始終背對鏡頭。只有在最后一秒,在霍云進入話劇團之后,那名男子才轉過身來過街離去。

田雄偉拍到了那名男子的面貌。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

他是汪修。

看來,田雄偉并不知道汪修已經死了。而汪修確實認識霍云。汪修為什么會認識霍云?難倒是因為霍生一案?是不是汪修拿到了霍云的什么把柄,霍云才模仿《空殼》的劇情,將其殺死?可是,《空殼》里的警察在被黑幫混混用水溺死后,就被遺棄在了浴室地板上。如果殺死汪修的人確實是霍云,那么,她為什么要在模仿劇情之后,還要節外生枝地讓汪修穿戴整齊做出讀報的姿勢?很明顯,這個姿勢把苗頭指向了《空殼》。這不是不打自招嘛。再說,以霍云的體格,她根本不會是汪修的對手。

帶著重重疑問,高毅返回了劇團經理辦公室。

劉西河適時睜開了眼睛。

知識分子雖然聰慧,卻普遍膽小。高毅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出剛才他讓局里發來的資料照片,往劉西河面前“啪”地一擺。高毅打算快攻。

“怎么啦?”劉西河沒料到這個警察才出去了一趟,回來后就翻臉不認人。

“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你就老實交代吧。你是作家,坦白從寬,不會不明白這個理。”

劉西河拿過高毅的手機,一邊看,一邊往鼻梁抬了抬鏡片。手機上是汪修死時的照片。

“這人是誰?”看清楚后,劉西河仿佛摸到了感染病毒一樣,把手機往桌上一扔,“我不認識他。”

“你不知道?”

劉西河搖了搖頭。

“他是被按在洗手池里淹死的。淹死后擺成在沙發上讀報的姿勢。他‘閱讀’的內容是媒體對《空殼》的評論,你寫的《空殼》。而且,”高毅欠起身,湊近滿頭大汗的劉西河,兩眼平視著他,“他也是個警察。”

劉西河感到高毅嘴里的冷氣噴到了鼻尖上。他的自衛轟然倒塌,擺著雙手說:“不,不是我干的。”

“你寫的劇情,你的創意,怎么不是你干的?!”

“這個、這個本子,不、不是我的創意。”劉西河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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