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掩埋所有證據之后,陰謀永存。
—— 林凜
陰謀!
什么陰謀?
故事的開始發生在華盛頓。
一天晚上,一個叫瑪格麗特的女人下班回家,她一邊看新聞,一邊做晚餐。瑪格麗特有著和所有普通人一樣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此時,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條車禍的消息,并且放出了死者生前的照片。死者是一個叫羅恩的中年男性,開車回家時剎車失靈,導致車禍。一看到這張照片,瑪格麗特攪拌蔬菜色拉的手停了下來。一陣絞痛襲擊了她的心臟。她想了想,拿起電話,撥通了好友梅沙的電話。
數聲鈴響過后,一個男子接聽了電話。他告訴瑪格麗特,他的妻子梅沙已經在上個月去世了。她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電視新聞中死去的男子羅恩住在紐約,梅沙住在亞特蘭大。
瑪格麗特放下電話,在房間里焦急走動。她又撥打了幾個電話,得到的結果都十分一致。那些該接電話的人,都以各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
瑪格麗特顧不上準備晚飯了,她急匆匆地走進臥室。她打開衣柜,向兩邊扒開那些五彩斑斕的衣裳,露出衣柜隔板。瑪格麗特伸出右手,推動隔板。隔板后面有個很薄的夾層,她拿出了藏在那里的一沓現金和幾本護照。在護照下面,有一個用黑布包裹的東西,比手掌大一些。瑪格麗特將其拿起來,迅速塞入口袋。
緊接著,她離開了家,直接走進一處隱蔽在黑暗中的公共電話亭。她用公共電話撥通了另一個遠在洛杉磯的老朋友的電話。
“杰克,是我。”瑪格麗特一邊輕聲說,一邊緊張地看著四周。
“是你!你不應該給我打電話。”杰克緊張極了。
“羅恩死了。梅沙也死了。都出了車禍。”瑪格麗特說。
“什么?”杰克小聲說,“難道是因為薇薇安?你和其他人聯系了嗎?”
“聯系了。他們都死了。要么是車禍,要么是在游泳時不小心溺水而死,還有一個是因為心臟病突發致死。”瑪格麗特在電話里小聲說。
“都死了?”
“是的。全都死了。我們該怎么辦?”
杰克沉默了一下,“他們已經開始對薇薇安下手了。我想,我們應該把真相公布于眾。只有公開了真相,我們才能安全地活下去。”
“那我們怎么見面?”瑪格麗特問。
“在拉斯維加斯碰頭。”杰克說。
瑪格麗特放下電話,不再回家,直接登上了前往拉斯維加斯的班車。賭城拉斯維加斯是個碰頭的好地點,那里,魚龍混雜。
這一個月的陽光出奇地猛辣,照得所有的甲蟲滿地找縫。天空沒有云,因為烈日的蒸烤呈現出金屬錫一樣的白色,像一塊巨大的韓國料理燒烤鐵板,人只要隨便抬個頭,目光一沾上天,就會像把新鮮肉放到鐵板上一般,發出“嗞”的一聲。
連綿的沙漠從公路兩邊延伸出去,偶爾冒出幾蓬干草,呆頭呆腦地望著天空。伊安?切爾的切諾基在路上拋了錨。根據導航系統的提示,這里距離發現尸體的現場只剩四公里左右了。股股白煙帶著蒸氣從引擎蓋下冒出來,才躥入空中,就發出“嗞”的聲響,被炙熱的陽光吸食干凈。
伊安?切爾小聲地罵了一句,用手推開了車門。門軸發出了只有破舊木門才會有的“咯吱”聲。車子已經很舊了,本來伊安購買的時候就是輛二手車。在伊安這幾年的兇殺科偵探生涯中,這輛車子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陪他一起埋伏,追擊,超車,堵截。
伊安戴上了墨鏡,從車上下來,關上車門,小心拍拍前車蓋,就像拍了拍名貴愛犬的額頭。他的搭檔喬?布朗早勸他買輛新車,他舍不得。他是個戀舊的人。喬經常打趣說,在美國,戀舊的人都絕種了,就剩你一個。
伊安以前在拉斯維加斯警署緝毒部門工作,后來當了一年兵,上過Y國戰場,調入兇殺科也是最近幾年的事情。伊安覺得這個沒有硝煙的城市,比起戰場來,更要可怕幾分。這里的殺戮是悄悄進行的。有時候動機小得可憐,為一次搶劫,通常只能搶到不到五十美元的現金,或者為一小包價值不到兩美元的毒品,再或者,只為了一句挑釁的話;有時候,兇犯基本上沒有什么動機,殺一個人,無非是一時沖動。
發現尸體的消息是喬打電話告訴他的。喬最近剛做了父親,晚上為了照顧嬰兒,睡不好。雖然喬在電話里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打哈欠,但伊安還是聽出了喬的聲音里有一點點顫抖。喬說:“現場比較詭異。”
伊安問他如何詭異,喬說:“一言難盡,你來了就知道了。”
伊安掏出手機,準備讓喬開車來接他。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電池早和這片沙漠一樣干得徹底。他又輕輕罵了一句,把手機揣入口袋。伊安向前面的公路看去,看到不遠處的地面濕漉漉的,好像剛下過雨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這里哪里會下雨,無非是一片熱浪中的海市蜃樓罷了。他抬手遮住額頭,看了看天,嘆了口氣,邁開了步伐。
在漫天紅黃白相間的沙中,圍了一群人,默默無語,各自忙碌。幾輛警車停在了外圍公路上。探員喬從沙漠人群中走出來,靠在一輛車身上,背對公路,面朝人群,掏出一支煙。他去掏打火機,卻摸到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掏出一看,是妻子給他的購物清單——紙尿布,奶粉。再掏,口袋里沒有打火機。可惜啊。喬在心里遺憾著。這天太熱了。喬把煙頭對準藍天,看這灼熱的空氣能不能點燃香煙。
一簇藍色的火苗,小拇指大小,在煙頭下“啪”地升起。喬大吃一驚,循著火苗的源頭一看,是伊安。伊安滿頭大汗,襯衫也濕透了,汗水像黑色的倒三角形,沿著衣領向下蔓延,兩個腋窩也露出汗濕的印記。伊安手里拿著一個打火機,向他揚了揚下巴。喬探過頭,點燃煙。打火機是銀色金屬的,也很舊了,如同他的那輛切諾基。喬知道伊安很珍視這個打火機,也問過伊安,是誰送的,伊安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個老朋友。一聽伊安的口氣,喬就知道這個老朋友不一般。
“怎么,昨晚又沒睡好?”伊安也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在進入現場勘查之前,他得抽支煙歇口氣。
喬點了點頭:“小家伙昨夜哭了三次,搞得我和老婆人疲馬乏。咦?你的車呢?”
伊安聳了聳肩,喬會意地笑了笑。
“那邊情況怎么樣?”伊安問。
“是一具男尸。”喬說,“尸體是路警發現的。他看見了‘黒翼天使’。”“黑翼天使”是兇殺科給禿鷲取的外號。
伊安把最后一口煙狠狠地吸進腹腔后,把煙頭塞進車里的煙灰缸,說了句走吧,就向著那群人走去。
伊安雙腳踩在軟綿綿的沙地里,看見在平緩寬闊的沙丘中,躺著一具粉紅色的尸體。尸體的肚子稍稍鼓脹著,如同一條先被海水沖上沙灘,又被陽光暴曬的海豚。
伊安走近,這才看清了死者。死者是個白人男子。他全身赤裸地躺在沙地上。男子的身體下還多出了一個紅色的人體。人體是畫出來的,線條有手臂那么粗。人體的兩只手微微向上,腿也是分開的。更加詭異的是,男子的周圍有一個紅色的圓圈和一個紅色的正方形。圓圈是標準的圓,正方形也是等邊的。
伊安看了看四周,幾只黒翼天使站在附近枯死的木樁上,紅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有幾只,堅硬的喙殼上還粘著死者的肉絲和血跡。伊安暗暗感到惡心。他收回目光,問喬:“巡邏警發現尸體的時候,尸體就是這個姿勢嗎?”
喬搖了搖頭:“尸體被鬣狗挪動過了。你看,這像不像是某個邪教干的?”
“不好說。不過,一般邪教信仰的圖案是圓圈中再加一個等邊五角型。”
伊安俯下身,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汽油味:“這紅色是紅漆?”
“是漆。不過,我們在周圍并沒有發現漆桶。兇手帶走了。另外,我們也沒有找到死者的任何衣物。”
“腳印呢?”
“巡邏警趕到的時候,腳印早被鬣狗們踩得亂七八糟。”
伊安遺憾地嘆了口氣,戴上手套,跨進那個詭異紅圈。他抬起死者的手,看到十個指頭都被咬得血肉模糊。死者的身上沒有表,沒有項鏈和戒指。但是,伊安在死者左手無名指的指根上,看到一圈白痕,那里應該曾經有一枚戒指。左手的無名指,是佩戴結婚戒指的地方。這說明,死者是一個結了婚的人。很有可能,兇手拿走了戒指。
死者已經看不清楚模樣,應該是嘴巴和下頦的地方,卻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子彈射穿了他的嘴巴,打破了他的下半張臉。”喬說接著說。
“找到子彈了嗎?”伊安問。
“附近都沒有。這里很有可能不是謀殺現場。受害人是在被殺死后帶到這里來的。”喬說,“兇手打碎了他的下半張臉,我們根本看不出死者的長相。”
伊安站起來,點了點頭。這時候,他看到負責照相的警員正把相機放進包里,就問那名警員,他可不可以挪動尸體了。警員點了點頭。伊安站起來,把尸體搬正,放在紅色的人體畫像之上,讓男子的頭部和身體和下面的紅色人體畫像的頭部、軀干重合。伊安把尸體的手臂水平伸開,并攏尸體的兩腳。這時候,一個奇特的畫面出現了。
男子自己的手臂水平伸開;那兩只畫出的紅色手臂,以男子的身體為中軸,如同中國的金剛大力神一般,沿著男子的肩膀,向上伸開。男子的雙腿是并攏的;在男子的身下,畫出兩只腳,在男子雙腿兩邊呈“人”字形分開。這名死者就變成了長有一個頭,一個軀干,四手四腳的人。這個四手四腳的人,剛好在圓圈正中。男子的尸體剛好在正方形的中間。整個圖案看起來極像著名畫家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作品《維特魯威人》。
“誰有皮尺嗎?”伊安問。很快,一名警員遞過來一卷尺子。伊安彎下腰,量了圈圈的半徑、尸體和紅色人體的身高、手臂和腳的長度,抬起頭來對喬說:“兇手干得很專業。”
“哦?”喬一臉迷惑。
“這個圓形和正方形,還有畫好的紅色人體,全都符合達?芬奇的維特魯威定律。”
“我見過達芬奇的畫,卻沒有聽說這個定律。”
“你看,”伊安一邊說,一邊用尺子為喬丈量演示,“紅色人體的雙腿是跨開的。這個跨開的角度,正好讓紅色人體的高度比尸體的高度少去十四分之一,同時也讓這跨開的雙腳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你再看這向上抬起的紅色人體的手,中指的指尖和尸體頭部的最高處在同一水平線上。這時候,四肢的中心就是肚臍,而尸體的肚臍就是圓心。”
喬點點頭,然后又滿臉疑惑:“兇手殺死了這個男子,把尸體帶到野外,又按照維特魯威定律,在尸體下面用紅色油漆畫出人體、圓圈和正方形。兇手搞得這么復雜,有什么目的呢?難道是連環殺手?”
伊安也不知道答案。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警車里誤按了喇叭,一聲刺耳的鳴笛劃破沙漠炙熱的空氣,驚飛了在不遠處等待的禿鷲。禿鷲們如同一團擴散的黑色幽靈,散布在銀色的天幕中。
伊安和喬把死者的指紋輸入電腦,電腦運行了很長時間,結果是一無所獲。這是一個無法識別身份的男人。這樣的人,在拉斯維加斯很多。警方的數據庫里并沒有所有美國公民的指紋,查不到死者的身份是常有的事。拉斯維加斯是一個建筑在沙漠之中的人造城。這座城市仿佛是一個和整個世界完全斷絕的空中樓閣,飄浮在人類欲望的天空之上,賭博讓這朵沙漠之花綻放得欣欣向榮。
還好,在這具無名尸體上,法醫有了新的發現。
伊安接到法醫電話的時候,他正好和喬在一家印度餐館吃咖喱。很巧的是,法醫也在死者的胃部發現了尚未消化完的牛肉咖喱。一向愛看小說的法醫對死者胃部的殘余物做了惟妙惟肖的形容。伊安一邊聽,一邊把法醫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坐在對面的喬。法醫的話聽起來,簡直就是在形容他們面前盤子里的食物。一股酸水冒上了喬的喉嚨,他推開了盤子。
伊安從容地咽下最后一口雞肉咖喱,用餐巾擦了擦手,抬手示意招待付賬,小聲貼著手機問:“死因呢?是不是中彈而死?”
“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法醫說。
“說吧,看我信不信。”伊安說。招待走了過來,喬付了賬。伊安向喬點點頭,嘴唇比出“謝謝”的形狀。
餐館里放著激情起伏的印度愛情歌曲,法醫的聲音在歌曲中起起伏伏:“死者的頭部中彈,可你們在現場沒有發現子彈,對吧?”
“是的。”
“死者的死因不是槍擊造成的。受害人是先從高處墜落摔死。死后,才有人對他的下巴開了槍,毀掉了死者的模樣。兇手是要確保沒人能認出死者。”
“死亡時間呢?”伊安問。
“在你們發現尸體前六個小時。不過,事情也不是糟得毫無頭緒,我發現了一條線索。”
“什么線索?”
“我在死者的胃部,找到了一小張沒有被消化的紙。”
“紙?”
“死者的胃口很好,不但吃下了咖喱,還吃下了紙。而且,這張紙很硬,是光面紙,所以,消化需要的時間就長。這樣的紙,味道再好,也是很難咽下的呀。”
“上面有字嗎?”伊安急切地問。
“有幾個字母還看得清,有幾個已經模糊了。上面的字是手寫的。我給你發來了照片。”
伊安掛上電話后,把詳情給喬說了一遍,然后從手機里調出照片。
在巴掌大小的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形狀類似美國地圖的紙頁。紙頁已被胃液浸濕,但可以看得出頁面原來的顏色是金黃色。紙頁上有一排很小的英文字母,其中有幾個已經模糊不清。如果用符號×來代替看不清楚的字母,那么紙條上的字跡應該是:Vo××n’s。
名字加上單引號再加上字母“s”,一般是餐館或者商店的名稱。不過,第一個字母已經被消化得模糊不清,很有可能不是“V”,而是“N”,“W”或者“M”。
“死者生前吃的最后一頓飯就是咖喱,這會不會是一家印度餐廳的名字?”喬說。
伊安上網,分別輸入“Vo,No,Wo,Mo,”等字母和“n’s”的組合,然后再輸入“餐館”、“商店”這幾個字,很快,屏幕上很快出現了一長串名單。
“這么多,分別查下來可能要一年的時間,還不一定有結果。何況,第三個字母和第四個字母都被受害人消化掉了,這兩個字母組合的可能性更是大海撈針,”伊安笑了笑,接著說,“假設字條上的字是受害人親手所寫,這很可能不會是餐廳地址。你看,紙頁的邊緣很不整齊,字跡也十分潦草,一看就是受害人在匆忙之中寫就的。受害人一定是已經預見了即將到來的危險,時間卻又緊迫,在這最緊張的時間里,他一般不會寫餐館名字,只會寫兇手的名字?”
“如果是兇手的名字,為什么要在后面加上標點和字母‘s’呢?”喬問。
伊安搖了搖頭,一偏頭,看見戴著白色包頭的印度籍侍者面帶笑容,還站在一邊。原來,這是一家比較受歡迎的餐館,他們已經付了賬,就不應該繼續占用桌子。侍者臉上笑容十分討好,用意卻很明顯。伊安站起來,喬跟在后面。
出門前,伊安走到侍者面前,問他是否知道拉斯維加斯有多少家印度餐館。侍者笑了笑,搖搖頭。
就在伊安出門的時候,他看見大門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個人影。玻璃被擦得锃亮,鏡子般把那個人影反射得十分清晰。那是一個女人,穿白色T恤,坐在一張桌子邊,手里抬著杯子,向他舉了舉。伊安看清楚了她的臉,不由心中一驚!是她嗎?!
他轉回頭,只看到一把空空的椅子。桌面上放著一杯水。伊安心存懷疑,以為自己像在沙漠中一樣,又看到了幻象。
走出餐館,熱浪撲面而來。他們急忙鉆進喬的車。伊安的那輛切諾基已經被送進了修理廠。修理工說需要徹底整修。
是她嗎?好幾年沒見了。會是她嗎?伊安不敢相信。可能是某個長得像她的女人,剛好在離開餐桌前舉了舉水杯。
伊安的耳邊傳來子彈的呼嘯。他和另一名戴著頭盔的士兵被密集的槍擊堵到了一面墻后。他是今天早上才和這名士兵分到一組的。士兵偏瘦,身手卻十分矯健。當伊安在Y國的時候,他被分到了偵察連。這名士兵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偵察兵。
一枚子彈尖叫著沖過來,飛躍過矮墻,擊中了士兵的頭盔。伊安聽見一聲沉悶的叫喊,看見身邊的士兵倒了下去。伊安急忙爬過去,取下了士兵的頭盔。幸好,子彈只打破了頭盔側面,擦著飛走了。接著,他在頭盔下看見了一張臉,一張女人的臉。女人睜開了眼睛,說:“媽的,我還活著。”然后,她就在漫天的槍聲中對著伊安短促地微笑了一下。
喬興奮的話語把伊安從回憶中拉回來。伊安看見喬在打電話,聽見他說:“是真的嗎?我們的運氣不會那么‘好’吧?”
喬又聽了一會兒,說:“好,我們馬上到。”喬說完,掛上了電話,開動了汽車。
“怎么啦?你太太又給你生了一個寶寶?”伊安問。
喬笑了一下,無奈地說:“又出現了一具尸體。”
這一次,尸體是在一家新建的賭場游泳池里被發現的。游泳池剛剛翻修完工,所有的工人昨天晚上離開了游泳池。今天在準備放水的時候,在游泳池底發現了一具男尸。
男尸赤裸著,躺在淡藍色的瓷磚上。在尸體的身下,用白色油漆畫了另一個人體,在尸體的周圍,有一個圓圈和一個正方形。尸體的手臂是平行延伸的,畫出來的人體的手臂微微向上抬起;尸體雙腳并攏,而人體的雙腳是微微分開的,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這樣的圖案,完全證實了伊安對沙漠無名尸的判斷。
在游泳池的周圍,沒有發現任何衣物。
站在游泳池的邊緣,伊安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具男尸也被子彈打破了下半張臉。伊安順著白色的欄桿爬下了游泳池。他走到尸體面前,發現,在死者的左手無名指的指根上,也有一圈白痕。
伊安輕輕抬起死者頭部,發現頭部下方的瓷磚完好無損。也就是說,兇手是在別處開的槍。
尸體尚未出現腐爛癥狀,法醫很快就給出了結果,死亡時間是五個小時前。也就是說,兇手以同樣的手法,前晚殺死了一名男子,拋尸沙漠,昨晚又殺死了另一名男子。
站在圓圈里的尸體身邊,伊安的腦海里閃過無數疑問:兇手為什么選擇了這兩名男子?這兩名男子之間有什么相似之處嗎?還有,今晚,兇手還會動手嗎?
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記者們立刻撲向了這兩個案件。他們將兇手描畫成一個嗜好達?芬奇的連環殺手,并且給兇手取了一個名字:維特魯威人。
各種媒體,報刊,電視,廣播都在“傳誦”著這個維特魯威人。拉斯維加斯旋起了一陣小小的恐慌:誰會是下一個?
警局這邊,除了法醫的解剖報告外,警方對案件偵破毫無進展。警局的數據庫中查不到死者的指紋。
法醫在游泳池的無名尸體身上,發現了同樣的死因:死者是從高處被拋下來摔死的,死后臉部才中槍,抬到了游泳池。
伊安和喬分析了兩名受害者的相同之處:他們都是四十歲左右的白人。兩人都結了婚。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相似的地方了。
四十歲左右的白人已婚男子,這個特征在拉斯維加斯比比皆是。
然而,令伊安和喬不解的是,既然這兩名男子都是已婚,為什么在他們消失后,沒有人來報案?難道,他們不是本地人?也許他們只是來拉斯維加斯辦事或者旅游,他們的家人還不知道他們的死。
在游泳池的第二具尸體的右手手臂內側,法醫發現了一塊淡褐色的胎記。胎記像一個葫蘆。
伊安聯系了一家全國范圍的電視臺,滾動播放尋人啟事。電視臺播放了胎記的形狀,希望知情者馬上和拉斯維加斯警方聯系。
這一招管用了。很快,警局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她說她叫翠西?金,在一家叫環宇的公司做秘書工作,她們公司有個叫奎寧?威爾伯的人,已經兩天沒來上班了。她記得,威爾伯先生的右手手臂內側,就有一個葫蘆形的胎記。秘書還給了警方奎寧?威爾伯的手機號碼和住址。
警方按照那個手機號打過去。對方關機。
難道第二個死者就是奎寧?威爾伯?
奎寧?威爾伯住的地方屬于高級公寓,門衛把守嚴密。伊安和喬出示了證件,門衛仔細檢查過后,才放他倆進去。奎寧?威爾伯能住在這樣的地方,說明他的經濟條件屬于上層。
兩人上到十九層樓后,喬按響了門鈴。門鈴的形狀是一個金黃色的太陽,金屬做成炙熱的火焰狀向四面噴發。
開門的是一個打扮得體的女人。她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身穿一套淺藍色高級套裝,衣領上有一個價格不菲的胸針。伊安之所以知道這個胸針價格昂貴,是因為項墜上的圖案。那是一只長了雙翅的獵豹,既有陸地兇猛動物的速度和力量,又有飛禽的翅膀。伊安曾經買過這個胸針,想送給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伊安的心又揪了起來。他在購買了胸針之后,在約好的地點足足等了她一個晚上,她始終沒有出現。也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她永遠都沒有出現,直到今天在印度餐館里又不經意地看到了她的“幻象”。
“請問,你們找誰?”女人問。
喬出示了證件,說:“我們想找你的丈夫,奎寧?威爾伯先生談一談。”
“啊。”女人的臉上飄過一陣迷惑,“你們,這到底怎么回事?進來說吧。”女人敞開了大門,讓開了道。
坐下之后,女人自己介紹叫伊利莎白?威爾伯。她的丈夫就是奎寧?威爾伯。
伊利莎白回答說:“今天十三號,奎寧是在十一號早上離開家去上班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剛才,我還以為你們找到了奎寧。”
“這么說,你報過案了?”喬問。
“我昨天早上去過警察局。他們說我的丈夫才走開一個晚上,還不能立案。他們當時說話的表情,好像我的丈夫是在其他不該去的地方鬼混了一個晚上一樣。”
“他會嗎?”伊安問得很直接,伊利莎白轉過臉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伊安清楚,賭城是個欲望之城,大街小巷,水泥墻墻內墻外,無不充滿了欲望的誘惑,對金錢,對權力,對性。
伊利莎白把目光轉回到喬臉上,搖了搖頭說:“絕對不可能。”
“為什么?”伊安問。
“奎寧是個顧家、忠誠的男人。”
“你們結婚幾年了?”喬問。
“五年。”伊利莎白回答說。
“在你丈夫十一號離開家之后,你和他聯系過嗎?”喬問。
“聯系過的。他在十一號下午打電話給我,說公司有應酬,不回來吃晚飯了。”
“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喬又問。
“我的丈夫在一家叫環宇的環境保護開發公司做工程師。”
“環境保護開發?具體操作是什么?”喬不太明白這個公司名稱的確切含義。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為一些大企業研究在生產過程中減少環境污染的設備。”
“壞境保護?”
“是的。”
“你們有小孩嗎?”喬問。
“沒有。”伊利莎白抬起頭來,“這和奎寧失蹤有關系嗎?”
“談談他失蹤前后的細節吧。”伊安插話說。
伊莉莎白想了想,說道:“奎寧雖然是工程師,但是最近一年,公司給他升了職,讓他負責和經理一起接待客戶。對于自己的產品,經理好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奎寧口才好,總能用最簡單的話把最復雜的東西說得清清楚楚,就連外行也聽得懂。所以,經理和客戶吃飯、打高爾夫球的時候,總是帶上他。這一年來,他的應酬也相當多,經常不回家吃飯。不過,他在外面待得再晚,也會回家。”
伊利莎白說到這里,故意把目光轉向伊安,接著說,“十一號晚上,他從公司打電話來說,不回家吃飯了。我當時也沒有多想。可是,一直等到半夜,都不見他回家。我給他的手機打電話,沒有人接。后來,我一直等,一直不停地打電話,都沒有人接。凌晨兩點左右的時候,電話里傳來‘關機’的回應。我安慰自己,奎寧沒事,只是手機沒電了。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都沒有回來。后來,我給公司打電話,他的秘書說奎寧先生還沒來上班。我問秘書頭天晚上奎寧在哪里有應酬,秘書說公司根本沒有安排應酬,也許是奎寧先生自己的安排。”
“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你知道嗎?”喬問。
“他沒有對我說。在他失蹤的頭天晚上,他只是說不回來吃晚飯。我也沒多問。”
“他十一號去上班時,是開車去的嗎?”伊安問。
伊利莎白點了點頭。
“是輛什么車?車號?”
伊利莎白說是一輛寶馬,并且說出了車號。
接下來是伊安最怕面對的時刻,就是告訴伊利莎白他們在沙漠里發現了一具尸體。他瞥了喬一眼,喬會意。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敏感的話,總是由喬來說。伊安的話太直白,容易讓人誤會,一不小心就傷到人。伊安借口要抽煙,離開了客廳,來到大門外的走廊上。他靠在走廊的墻壁上,點燃了一支煙。
三分鐘后,里面傳來哭聲。伊安嘆了口氣。不久,喬出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個塑料證物袋,里面有一把牙刷和一把梳子。喬把東西在伊安的面前晃了晃,說:“這是奎寧的牙刷和梳子,以便我們核對死者的DNA。還有,這是奎寧的照片。”
伊安接過那張照片,看到了一個微微發胖的中年男子,雙眼下贅著兩個正在隨著年齡膨脹的眼袋,鼻子短而圓,嘴唇幾乎是方形。奎寧不算是個英俊的男人。
很快,結果出來了。死者正是奎寧?威爾伯。
環宇公司的經理皮特?克朗聽說奎寧出了事,立刻安排了和伊安、喬見面的時間。在前往環宇的路上,喬不停地看表。伊安了解老搭檔,他是想忙著早點回家。
“不如這樣,你先送我到環宇,然后你就回家。反正就是了解點情況,我一個人能行。報告上,我罩你。”
喬感激地看了一眼伊安,說:“謝了。周末來我家吃燒烤?”自從寶寶出生以來,好幾次了,瑣碎的活都是伊安一個人干的,報告上卻寫了兩個人的名字。
伊安笑了笑:“這個周末就免了。我看你,好好補個覺都沒時間,還請我吃燒烤。”
喬也笑了。
當伊安由專門的保安帶進環宇公司的時候,總經理皮特早就等候在辦公室里了。皮特很合作地介紹了奎寧在公司的情況,并且主動把奎寧的人事檔案交給了伊安。一切都很順利。只是當伊安問及奎寧最近在公司都見過什么人時,皮特說那些人都是長期交往的、可靠的大客戶,有教養,有修養,但這些人是誰,他不能提供名字,屬于商業秘密。皮特一看就是個經歷過風浪的人,他說,如果伊安確實需要那份名單,伊安可以帶著法官的許可令來,那時候,他一定一個不漏地送上名單。
伊安點了點頭。皮特很合作,也是依法辦事,他沒什么好說的。
皮特把伊安帶到了奎寧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堆滿了圖紙,卻沒有電腦。
“電腦呢?”伊安問。
皮特說:“奎寧的辦公室里沒有電腦,他始終使用自己的手提電腦,從不離身。”
最后,伊安再由同一位保安帶領著,來到了地下車庫。奎寧的寶馬安靜地停在車庫一角。保安說,奎寧?威爾伯先生十一號把車開進來,就沒有再動過。他們有監控錄像作證。每天都錄,兩周更換一次。
伊安用伊利莎白給他的備用鑰匙,打開了車。
伊安打開了車內的衛星定位系統,他想看看奎寧在出事前都去過什么地方。這一看不要緊,卻讓伊安發現了一個秘密。
定位系統里有好幾條路線設定,終點雖然都是不同的地方,卻有一個相同之處,都是酒店。最后一家叫作“野皇后旅館”。這是一個香艷的名字。奎寧設置路線的時間正好是十號晚上,他出事的前一天。
伊安打電話給警署,讓他們派人來拖走了奎寧的寶馬,帶回警署做進一步的細致檢查。
然后,伊安打了個車,前往野皇后旅館。
這時已是夜晚,白天炙烤的酷熱稍稍降了下來。霓虹燈在道路兩邊不停閃爍,伊安感覺自己像身處計算機內部,霓虹匯成的光線成了一條條流動的電流。
在電流中,出租車晃過一家家賭場大門,街道上流浪漢、游客并行。流浪漢呆滯地觀望著興奮的、長著亞洲面孔的游客舉著相機,不停地四處留影拍照,似乎每一個霓虹都標志著一種大膽而放縱的生活方式,不容錯過。
野皇后酒店是一家汽車旅館,注有“野皇后”幾個字的霓虹燈在夜色中“吱吱”作響,毫無隱藏地暴露著旅館日益衰敗的年齡。出租車在接近旅館的路上,不得不慢下速度。路邊散落著垃圾和酒瓶,靠墻站著販賣小包毒品的小販,還有些穿低胸短裙的女人,不停地靠近車窗,彎下腰來,露出胸前的誘惑,問伊安要不要找個伴。伊安想,當奎寧開著他的寶馬進入這條街道的時候,一定很耀眼。耀眼就好辦了,說不好有人會記得他。
野皇后是一棟兩層小樓,由十個房間構成。小樓前面有一個破敗的停車場,停車場上沒有燈,只有在二樓的樓頂上,安著一盞燈泡,凄慘地照著停車場。
伊安旅館的老板出示了證件,然后取出奎寧的照片,問老板在十號晚上是否見過這個人。老板喝了不少酒,滿臉通紅,兩眼盯住照片看了半天,才說:“開寶馬來的。”
伊安心里一陣激動:“他租了幾號房?什么時候來的,是么時候走的,見過誰?”
老板打著酒嗝,味道直撲進伊安鼻孔,又酸又臭,搖了搖頭說:“他沒有開房間。而是直接進了三號。”
“是誰開的三號房?”
老板笑了笑,露出缺口牙。他抬出一個本子,翻開前面一頁,黑黃的手指順著目錄一直往下:“啊,這里,找到了,登記的名字叫‘皇后’。”老板說完,“嘿嘿”地笑了兩聲。登記的人用了假名,“不過,我現在倒是想起來了,”老板合上了登記簿,“當時我看到這個名字時,還對她丟了一個秋波。她是個美女。絕對美女。身材凸凹一級棒。”老板說著,口水在唇邊打轉。
“你這里有監控錄像嗎?”伊安問。
老板搖了搖頭。這樣的旅館,雖然有監控,但是絕對不會有錄像。伊安謝過老板后,正要轉身,卻看見老板的監控器下有一根纜線,一直通到他身后的內室。直覺告訴伊安,老板撒了謊。
伊安出其不意地轉進老板的柜臺,揪住他的衣領,用威脅的口氣說:“你他媽的別跟我玩花樣。你錄了像?”
老板連連搖頭:“我沒騙你,我怎么敢,怎么敢呢?”
伊安一把抓起監控視頻后的那根纜線:“這是什么?”
看到伊安手里的纜線,老板緊繃著身體,一下子就軟了。
在老板身后的房間里,有一張小鐵床。鐵床旁邊有一臺更大的監視屏,旁邊有一臺電腦。老板在電腦里搜索了一陣,調出一段視頻。視頻上的時間是十號晚上。畫面上走進一個女人,身材很好,一直低著頭。她登記后,交了現金,拿走了三號房間的鑰匙。畫面一直沒有拍攝到女人的臉部。
老板搖搖頭說:“可惜啊,沒能錄到臉。”
伊安沒有搭理他,他拿過鼠標,操縱起錄像上的時間。五分鐘后,奎寧的寶馬開進了野皇后窄小的停車場,奎寧走了下來。他先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后直接快步走進三號房。半個小時后,一個黑影從草叢邊躥出來,打開了奎寧的車。黑影在里面待了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輕輕關好了車門。
這個黑影是誰?黑影悄悄進入奎寧的車做什么?
老板這時也看到了這個畫面,驚訝得自言自語:“咦?我怎么漏了這個鏡頭呢?我那天晚上一定是喝醉了。”
伊安沒有理他,繼續拖動鼠標。
又過了半個小時,奎寧從房間出來,開車走了。就在奎寧離開后不久,那個女人也出來了。她在關門的時候,走廊上的監控器錄下了一個側面。
一個側面!伊安如獲至寶。
一大早,伊安把那段從野皇后旅館查到的監控錄像交給證物鑒定室,請他們鑒定一下畫面上的女人。
伊安昨天晚上沒睡好,所有的線索在他的腦子里如同亂麻般絞纏。還有在印度餐館的玻璃門上看到的那個映象,那個女人。好不容易閉上了眼睛,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客廳里有人走動。憑著警察的機警和慣有的緊張,他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從枕頭下拔出槍,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客廳。
伊安住的是帶車庫的平房,平房前有個小花園。這是他父母的房子。父母去世后,他就住了進來。
客廳里空蕩蕩。窗戶卻是敞開的。涼風吹進來,白色的窗簾在窗框邊微微抖動,夜色在花園外的籬笆上神秘地晃動。他記得,自己在臨睡前的的確確關好了窗戶。在夜色中,他聞到房間里盤亙著一股淡淡的香水氣味。是她常用的香水味。伊安關好窗,一夜未睡。
那個女人叫帕特里夏?茵,一個很特別的名字,一個很特別的女人。那一顆射中帕特里夏頭盔的子彈,讓他們相識了。在伊安的生命中,他和不少女人交往過,若要談真正觸動靈魂的愛,還是帕特里夏。然而,帕特里夏卻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在Y國的那段時間,他和帕特里夏一共執行了三個任務。之后,帕特里夏就被調走了。當時,他和帕特里夏還只是戰友關系,他以為,這個女人就此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后來,返回拉斯維加斯之后,伊安進入了兇殺組。一天晚上,伊安在自己常去的酒吧里巧遇了帕特里夏。她說自己是利用假期來賭城玩幾天。那幾天,伊安專門從警局請了假,好好陪一陪帕特里夏。從帕特里夏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愛意。那幾天,鑄就了他們倆生活中最美好,最難忘的時光。處在無比幸福中的伊安猜想,帕特里夏不是偶爾來賭城度假的。她是專門為他而來的,否則,怎么會那么巧在他常去的酒吧里撞見?
可是,帕特里夏在假期結束離開賭城后,就再也沒有和伊安聯系。伊安按照她留下的電話號碼給她打電話,是空號。帕特里夏在離開前,曾經和伊安約好,當她下一個生日來臨的時候,她會再來賭城。伊安甚至為此早已為她準備好了生日禮物,一枚長著雙翼的獵豹胸針。他覺得帕特里夏就像這頭天地合一的怪獸,充滿了智慧和力量,充滿了神秘。
帕特里夏生日那天,她沒有出現。這個結局并沒有出乎伊安的預料。
在徹底失去和帕特里夏的聯系之后,伊安消沉了很長時間。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作為一名警探,他很有機會和條件調查帕特里夏。但是他沒有。他保持了諒解和沉默。帕特里夏的出現和離開,肯定有她自己難以訴說的原因。伊安堅信的是,帕特里夏對他的愛是真誠的——至少是在和他相處的那六天里。伊安勸慰自己,有些愛,即使短暫,只要純粹,也就足夠了。
證物鑒定室的湯姆在電腦上放出了“皇后”的側影。放大,銳化——飽滿的額頭,高高的鼻梁。
“你可以利用這個側影做出她的整個正面嗎?”伊安問湯姆。
湯姆點點頭,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熟稔地操作著。很快,電腦上出現了一個女人完整的正面像。她的五官精巧之極,就連湯姆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贊嘆:“這個美女是誰?”
伊安搖了搖頭:“湯姆,你看,在奎寧進入旅館房間后,有人悄悄進過他的車。停車場光線不強,但是監控錄像的確逮住了那人開車門時的一個面部。你能把那張臉弄清楚嗎?”
湯姆說了句沒問題。兩分鐘后,開門的黑影的臉出現了一個輪廓。又過了幾秒,那張輪廓漸漸清晰。這次,輪到伊安吃驚了。
那張臉,他認識。做夢都認識!
那張臉,屬于帕特里夏!
她在拉斯維加斯!
伊安的心猛地跳動起來。與此同時,他悄悄打了一個寒噤:帕特里夏潛入奎寧的車里做什么?!
帶著重重疑問,伊安打開了電腦,第一次查找帕特里夏?茵。然而,雖然系統中出現了幾個同名同姓的帕特里夏?茵,卻都不是他的帕特里夏。
如果活人的記錄中沒有帕特里夏,那么,死人中呢?
伊安打開了死亡證明記錄。
很快,伊安查到了一條記錄,四年前的八月一日,在紐約,有一個叫帕特里夏的女人,死于車禍。
伊安查看了死者的照片,正是那個和他共度了六天美好時光的女人。
只是,死亡證明上的時間,令人生疑。那是八月一日。他一直牢牢地記得他和帕特里夏在酒吧巧遇的日子,四年前的八月七號。
下午兩點,伊安和喬再次敲響了奎寧家的門。伊利莎白打開了門。她面容憔悴,看起來也是一夜未睡。伊安從內心里同情她。
在優雅的客廳里,伊安把從野皇后旅館里拍攝到的那張女子照片輕輕地放到伊利莎白面前的茶幾上,問:“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伊利莎白忽然顫抖了一下。進門后,伊安和喬并沒有說明這張照片的來歷,似乎伊利莎白憑著直覺就發現了丈夫的背叛。
伊利莎白沉默了很久,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你丈夫奎寧以前上班都帶著手提電腦。這臺電腦在家嗎?”喬問。
伊利莎白還是搖了搖頭:“他十一號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就帶走了手提電腦。”
“那么,你家里還有其他電腦嗎?”
“有。你們……?”
“我們能不能把電腦帶走?”
“可以。”伊利莎白點了點頭,眼淚含在眼圈里。
奎寧的電腦里亂七八糟,下載的旅游資料,家庭合影,歌曲,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和工作相關的東西。伊安一直在尋找奎寧的手提電腦。手提電腦既不在辦公室,也不在車里,更不在家中。手提電腦在哪里?憑直覺,伊安認為這臺電腦是整個案子的重要一環。
喬請湯姆進入奎寧的電子郵件,發現里面有兩個郵箱,一個是伊利莎白的郵箱,另一個則是奎寧的。奎寧的郵件很少,全是和一個叫薇薇安的人通信,沒有稱呼,話題都挺僵硬,短短幾句問候,讓按時吃藥,注意心臟之類的。看起來像是給某個長輩寫信。最后一封郵件是十號晚上發出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也就是說,奎寧從野皇后旅館回到家中之后,又給薇薇安發送了電子郵件。
伊利莎白的郵件更趨生活化,有寫給家人的,也有寫給朋友的。伊安看了她最近一個月的郵件,從她寫信的語氣判斷,她好像沒有發現奎寧在出事之前有任何異常。只能說,無論奎寧在伊利莎白的背后干了些什么,他在她面前,都掩藏得太好了。
下午臨近下班時,伊安還在電腦中不停地搜索,喬又開始頻繁看表。
整整一天,伊安心里一直想著查找帕特里夏,他不知道自己深愛的女人在這起案件中到底卷入多深。
上次和帕特里夏見面的時候,她告訴伊安,她退伍后在一家咨詢公司上班。伊安問過她公司做哪方面的咨詢,她含糊地說市場調查方面。當時,濃濃愛意如同漫天晚霞,將伊安完全包圍,他也就沒有多想。現在,他回想起來,帕特里夏所說的市場調查,會不會是指商業間諜?帕特里夏在軍隊里干的是偵查,奎寧的公司做的是工程設計。
就在伊安尋思的時候,喬正好查到了奎寧的銀行記錄。奎寧除了從環宇公司領取的固定收入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收入。不過,如果奎寧真是在出售商業信息,那么他很有可能在國外某個小國的銀行神不知鬼不覺地開了戶。
喬把資料遞過來之后,又在看表了。他看見伊安在看他,就很抱歉地小聲說:“總是要對準了時間給寶寶調配配方奶,養成了老看表的習慣。”
伊安也自有心事。他在普通的查詢系統里找不到帕特里夏,需要進入警署的其他系統,但是礙于辦公室里人來人往,喬又坐在他側面,很不方便。于是伊安就順水推舟地說:“也差不多該下班了,你先走吧。我這邊一有進展,就打電話通知你。”
喬很感激地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喬走后,辦公室里還有幾名警探。伊安還得再等等。他上網,輸入環宇公司的名稱,互聯網上有它們的網址。這家公司看來業務很多,而且都是國際業務,和亞洲、非洲、歐洲一些國家都有聯系。
在網頁上,有不少照片,大部分是與合作者一起照的,照片上的公司經理皮特志得意滿;也有幾張是酒會,文字解釋是慶祝某個項目洽談成功。在所有的照片中,伊安都沒有看到奎寧。倒是有一張,引起了伊安的注意。皮特和一個高個子男人并肩站在一起,握手言笑。在他們的后面,有一個身影。是個女人。她側著身子,從照相的兩人身后匆匆走過。
照片十分清晰,伊安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她的臉——野皇后三號房里的女人,“皇后”。
伊安迅速搜索了網頁內的其他照片,再沒有發現這個女人的照片。這是一條重要線索。伊安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發現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
機會來了!帶著懷疑,他進入了軍方網站。頁面要求密碼。伊安試了幾個,都不成功。他想了想,拿起了電話。
“伊安!居然是你,多少年沒聯絡了?!”接電話的是伊安在軍隊的老朋友,特雷弗。他們一同從Y國返回美國后,伊安回到了警局,特雷弗就留在軍隊。
“老伙計,我要你幫個忙。”伊安說。
“沒問題。”
“你記得在Y國時有個女人叫帕特里夏?茵嗎?”
“當然記得。你還對她念念不忘?”特雷弗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特雷弗的話讓伊安吃了一驚。他以為自己當時把這份情感掩藏得很好,沒想到被特雷弗看出來了。只聽見特雷弗又說:“開個玩笑嘛。說實話,她那么有吸引力,當時,要不是我看出了你的心思,我早就追她了。”
“呵呵,”伊安笑了笑,“我現在想追她了,你幫我查查她在哪兒。”
“這些年,你居然沒有和她聯系過?”
“幾年前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碰過一面,就失去了聯系。”
“好吧,我幫你四處問問。”
“你能進入你們的系統嗎?”
“你那么急?”
“有點急。”
特雷弗感到事情不妙:“伊安,你有事瞞著我。”
“特雷弗,這事還沒有查清楚,但我需要你的幫忙。”
特雷弗猶豫了一下,說:“好吧”,然后掛上了電話。
放下電話,伊安立刻站起來,奔出了辦公室。
伊安的出租車剛好把皮特的勞斯萊斯堵在了公司停車場的門口。伊安敲了敲車窗,皮特探出了一個頭。從皮特的表情上看,很明顯,他對這樣的見面方式很不滿意。
伊安把“皇后”的照片拿給他看,皮特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他抬起頭問:“你怎么知道?”
伊安反問:“她是誰?”
皮特打開了車門,讓伊安上車。然后,他讓司機開車,并且關上了車內的隔窗,這樣,無論他和伊安談什么,司機都沒法聽到了。
“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想讓司機知道。”皮特點燃了一支雪茄,“我和這個女人已經了斷了。”皮特說。也許是被人抓住了丑處吧,皮特對待伊安,就沒有昨天見面時的熱情和友好了。
“了斷?”伊安感到皮特的變化。
皮特就像一條胖胖的蟒蛇,吐出一股清白色煙霧:“她叫黛西。我們是在一次慶功宴上認識的。當時,我們和歐洲一家公司簽了合同,她是由對方公司的經理帶來的。那位經理介紹說,她是他的朋友。我們交換了電話。”
皮特的嘴角翹了翹,有點自嘲,“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干那一行的。我只和她見了幾次面,每次我都付了錢,就這樣。我是個結了婚的男人,我可不想讓偶爾的沾花惹草影響我的婚姻。”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皮特笑了笑:“你為什么要找她?她和奎寧的死有關?”
伊安不回答,皮特點了點頭:“這是她的手機號,我還沒刪除。”皮特拿出手機,翻出一個號碼,交給伊安。隨即,皮特敲了敲隔窗,汽車停了下來。皮特對伊安友好地笑著,意思是“請下車”。
伊安推開車門,正要下車,聽見皮特說:“哦,我想起來了,我去過她家一次。她住得不錯。也難怪,有我們這樣的客戶,她的收入不會差。”
“在哪兒?”
皮特湊過來,小聲地說出了一個地址。
下車后,伊安撥打了那個手機號,卻沒有人應答。現在是打車高峰期。他走了兩個街區才打到了一輛車,奔向了黛西的住所。這一刻,伊安十分懷念自己的老朋友切諾基。
雖然氣溫下降了一、兩度,可是汗水還是浸透了伊安的襯衫,加上昨天晚上一夜未睡,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吸毒者,疲憊而潦倒。
黛西住得不錯,一處獨立的小別墅。別墅前有一個很大的花園。他抬手去按門鈴,卻發現門沒上鎖。伊安喊了兩聲,里面沒有任何回應。然后,他聽見了“啪”的一聲脆響,好像是什么玻璃器皿被砸到了地上。伊安掏出槍,側身進入。
他踏過一個很窄的花園鵝卵石小徑,來到一扇敞開的玻璃門前。
屋子里一片漆黑,伊安在門口稍稍站了一秒,借著外面的路燈燈光,他看到房間里一片凌亂。所有的家具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沙發墊子被用刀劃開了,上面的軟墊也一樣難逃厄運,潔白的絨絮雪花般鋪滿了整個房間。有人在這里找東西。
在墻角,伊安看見了一只打碎的花瓶,水正從瓶底慢慢流出。
有人!一個不速之客!
伊安推開玻璃門,走進了房間。
客廳后有一個巨大的屏風。屏風大概有六米長,像一面墻壁,紅木邊框,伊安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邊框間是昂貴的金色中國絲綢。
伊安持槍,槍管豎直,和他的臉部側面平行。他的目光凝聚在屏風之后。他根本沒有想到,在他的身后,在一扇落地窗簾后面,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槍管,瞄準了伊安的后心。
伊安轉向臥室。就在他跨入臥室的那一秒,槍聲響了。一粒子彈射入后心,一個身影沉重地倒了下去。
伊安的耳邊傳來了一聲槍響。他下意識地彎下了身體,緊跟著槍聲迅疾的尾音,他聽到了“嘣”的一聲悶響。槍聲和悶響都從身后傳來。他貓著腰,轉過身,看到窗簾下躺著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支手槍。借著光線,伊安看到,倒地持槍的女人居然是伊利莎白!窗外的小院里傳來“嘩嘩”的聲響,好像是有人在穿過花叢,急速奔跑。
難道是黛西?
伊安站起來,向著聲音追去。
對聲音的追尋和對青煙的追尋一樣難尋所蹤。伊安追出花園后,聲音就消失了。還好,花園里樹叢搖曳,為伊安指明了方向。一個身影剛好越過一片正在盛開的天堂鳥,向著花園外的小路跑去。伊安緊緊跟上。
小路短得出乎伊安的預料。它在花園后十米之外轉了一個彎,盡頭連著一片巨大的停車場。停車場不是水泥的,只是一片碾成平地的土地。伊安站在停車場上,目光越過里面停放的各式車輛,看見在自己的對面,停車場的另一端,有一片明亮而喧鬧的區域。那個黑影正好鉆進了那片喧鬧。他似乎看見黑影的頭上披著一塊黑色的頭巾。
一個閃念劃過伊安的心頭。幾年前,當他帶著帕特里夏游覽賭城的時候,他也曾經帶著她來過這里。這是一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集市,匯集了各式各樣的商販。他們來自香港、日本、韓國、馬來西亞、泰國、印度、俄羅斯、阿拉伯國家……商販們沒有固定店面,搭個塑料棚子,擺上小攤貨品就是店。伊安絕對想不到,黛西的高檔住宅和這片喧鬧之地,僅隔這一個停車場。
伊安把槍塞進褲兜,鉆進了集市。集市里燈光搖曳,紅的,白的,黃的,混合成一個惶惑的海洋。這里還保留著人類最早販賣商品時的叫賣聲,賣各國小手工藝品的,賣賭城紀念品的,賣三級片的,賣紀念T恤的,給悶熱的集市增加了許多喧鬧。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游客來這里逛。伊安擠過他們,尋找著一塊黑頭巾。
然而,人山人海,人潮涌動,他到哪里去找。伊安像一只落伍的羚羊,在其他動物的種群中茫然奔跑。他想起和帕特里夏一起的夜晚,她也被這充滿奇異風情的集市吸引住了。她熏紅的臉龐在燈光下散發著迷人的光芒。伊安劈開人群,帕特里夏的身影隨處可見。疲憊帶著熱浪此時排山倒海地向他涌來,他站在集市中,身邊擠滿了走動的人,覺得天旋地轉。他抬起頭,想要好好地吸口氣,卻看見在不遠處有一座閃爍的霓虹,高高地掛在一座大樓的墻頂,在夜色中,如同懸掛在半空之中。一隊日本游客在導游的帶領下,向著伊安的方向走來了。導游舉著日本標志的太陽旗,嘰里呱啦大聲說著話。一個帶黑色頭巾的背影在導游身后一閃。伊安扒開他們,向前沖去。然而,他只看見了集市空蕩蕩的邊緣。
黛西的房間里燈火通明。伊安從集市無功而返。警方在黛西的住處除了發現伊利莎白的尸體外,還發現了另一具尸體,黛西。喬也趕來了。伊安把發生的一切詳細地告訴了他,卻始終沒提帕特里夏。
法醫檢查后,告訴伊安和喬,伊利莎白十個指頭上的指紋都被磨掉了。伊利莎白為什么要磨掉指紋?是為了隱藏身份?她到底是誰?
黛西躺在臥室里。她穿著睡衣,倒在地毯上。一粒子彈從她的額頭射入。她的身邊有一小瓶紅色指甲油,右手旁邊散落著刷指甲的刷子。刷子的毛上沾著干了的紅色指甲油,和黛西的血跡一個顏色。黛西的腳上,有四個指頭是紅的。
伊安可以想象,黛西正在一心一意地染腳趾甲,伊利莎白悄悄走了進來,用槍指著她的額頭。等她看見兇手站在面前的腳,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難道是伊利莎白發現了奎寧和黛西的風流關系,前來報仇?伊安在心里苦笑一下,這是此案中看起來因果關系最直接卻又是最不可能的推理。
黛西的家全被翻過了。伊利莎白不是來報仇的,她是要從黛西這里找樣東西。伊利莎白在找什么?
勘察完現場之后,喬開車把伊安送回了家。半路上,軍隊里的朋友特雷弗打來了電話。伊安接了,由于身邊坐著喬,他在交談中沒有多說什么。
一路上,喬也一直沉默不語,只有快到伊安家的時候,喬才終于忍不住問道:“伊安,你最近看起來好像有事瞞著我。”
伊安聳了聳肩。喬說:“我都看出來了,跟我說說吧。”
伊安沉默著,眼睛望向車窗外,還是一言不發。他的面部十分平靜,心里卻因為特雷弗調查的結果翻江倒海。特雷弗在電話里告訴他,根據軍方的記錄,帕特里夏在四年前八月一號駕車出事,已經死了。
四年前的八月七號,是他在酒吧和帕特里夏“巧遇”的日子。他們一共在一起待了六天。八月十三號,帕特里夏坐上了離開賭城的飛機。
軍隊記錄的日期不會有錯。伊安和一個死去的人墜入了愛河。
同時,伊安確定,他昨天晚上客廳的窗戶絕對是關上的。因為天熱,伊安在家都是用空調,所有的窗戶都關著的。
還有房間里的香水味,或者說是特殊的氣味。他熟悉這個味道,是帕特里夏喜歡使用的“毒藥”香水,混合了她身體出汗后的氣味,形成一種與眾不同的香味。在緝毒隊的時候,同事們都笑稱伊安的鼻子是“緝毒犬”的鼻子,他不會出錯。
最后的證據,便是野皇后停車場在奎寧車子旁拍到的照片。那個偷偷進入奎寧車子的女人,正是帕特里夏。
特雷弗專門告訴伊安,他是利用了軍方的專用渠道才打開帕特里夏的檔案的。特雷弗還給了伊安一個電話號碼和帕特里夏原來登記的地址。帕特里夏的遺體在被家屬領取時,簽名的人登記了這個號碼。簽字的人叫貝爾?吉爾斯。家屬一欄填寫的是:丈夫。
她有丈夫?她結過婚?她背叛了丈夫?
每個人都有秘密。這一點天經地義。可是,帕特里夏存有太多秘密。
伊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猶豫著是否給帕特里夏的丈夫打個電話。但他拿不準的是,即使電話接通了,他又該如何介紹自己?
最后,伊安還是鼓起勇氣,拿起了電話,撥打了那個號碼。
按完所有的數字后,他得到的信息是:空號。
伊安看了一下帕特里夏在軍隊登記的地址——那是紐約的一座出租公寓。伊安上網,按照那個公寓的名稱查找,在網站上找到了公寓的出租廣告。廣告里有一個固定電話號碼。
伊安撥打過去。接起電話的是一個衰老的男音。伊安問他是否有一個叫帕特里夏?茵的租客?
對方想了想,然后告訴伊安,他倒是記得有這么一個人租用了他的公寓。當時,她付了一年的租金,卻從未來住過。
“她還有其他聯系方法嗎?”伊安問。
“她給過我一個電話號碼,你等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之后,男人拿起了話筒,說出了號碼。正是特雷弗給他的、帕特里夏丈夫的手機號。
伊安覺得自己進入了一條死胡同。
伊利莎白沒有指紋。那么奎寧呢?
伊安拿出皮特給他的檔案,打開電腦,開始核查奎寧的身世。
一個小時后,又一個疑點浮上水面……
奎寧沒有父母,沒有任何親戚。他生前唯一的親人就是妻子伊利莎白。奎寧在紐約上的小學和大學。伊安進入了奎寧在紐約市某大學的記錄,在奎寧登記的那一屆里,的確有“奎寧?威爾伯”這個名字。
伊安查詢了幾個和奎寧同屆的人的名字,然后開始進入這些人的博客。果然,其中有一個叫約瑟夫的人,他是奎寧的同班同學,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公開了畢業照。他在照片下說,那天,全班的同學都來了,一個不落,上課時都沒有來過這么全。
伊安放大那張畢業照,并有奎寧的臉。
奎寧的簡歷是假的。難道,奎寧是警方的“污點證人”?在很多案件中,警方為了保護生命有危險的“污點證人”,經常讓他們改名換姓,隱藏真實身份,到一個新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伊安開始調查伊利莎白的背景。結果也發現,伊利莎白在公共系統里的身份也是假的。伊莉莎白沒有指紋。她到底是誰?
忽然間,伊安發現自己漏掉了一條明顯線索:奎寧郵件中那個叫薇薇安的女人。如果奎寧沒有親戚朋友,他為什么經常和薇薇安通信,關心她的飲食起居和病情?薇薇安是誰?她和奎寧之間是什么關系?
伊安調出薇薇安的郵箱,憑著以前干偵察兵被培訓過的經驗,很快就查到了薇薇安的IP地址:黃金賭場。
伊安激動極了,事情終于有了像樣的聯系。
找到薇薇安,也許,就能找到一切答案。
伊安正要起身前往賭場,卻忽然改變了主意。按照奎寧發出的郵件,薇薇安是個心臟不好,身患重病的老人。伊安感到不解的是,這樣一個身體不好的女人,怎么會總在賭場呢?
伊安把所有的來往郵件都打印出來,發現了一條規律。
奎寧的信總是先說幾句生活工作中的瑣事,然后在結尾問幾個關心薇薇安健康的問題,但問的內容無非是:心臟可好?幾點吃藥?
薇薇安的回答更加簡潔,只有幾種答案:心臟不錯;或者說心臟有點不適,會在九點吃藥。
伊安發現,若薇薇安說心臟不錯,就不提吃藥的時間;若說心臟不好,就會說吃藥的時間。而且,在說吃藥的時間的時候,薇薇安用的語法是將來時,而不是過去時。也就是說,薇薇安說的是將來打算吃藥的時間。
這很異常。人們通常都是說:我心痛,已經吃過藥了;而不會說:我心臟病發了,打算明天吃點藥。
伊安想了想,上網,用奎寧的郵箱,給薇薇安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我有你的藥。你要幾點吃?
然后,他給自己沖了一杯很濃的咖啡,開始耐心等待。
半個小時過去了,薇薇安沒有回信。一個小時過去了,電腦上還是一片寂靜。就在伊安要放棄的時候,薇薇安發來了回復:奎寧已經死了,你是誰?
伊安想了想,直接鍵入:奎寧的東西在我手上。
薇薇安說:什么東西?
伊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但他打算冒險試一試,他回復:黛西交給了我。
薇薇安又沉默了。
大約十分鐘后,對方回復:我凌晨兩點在老地方吃藥。
伊安高興極了。也就是說,這個薇薇安決定和他見面。可是,薇薇安說的老地方是哪里呢?他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凌晨一點,距離兩點還有一個小時。他能在這一個小時里查出見面地點嗎?
忽然,伊安心里冒出一個主意。昨天拿到奎寧的車后,證物鑒定室把車內衛星定位系統里的記錄全都打印了出來。伊安拿出記錄,和薇薇安答復的吃藥時間進行核對,發現在記錄中,奎寧多次驅車前往黃金賭場。很巧的是,奎寧前往賭場的時間和薇薇安打算吃藥的時間一致。
賭場里是沒有時間概念的,成年累月,在匆匆流動的賭客心里,只有兩個概念:輸,或者,贏。
老虎機像長方體的巨獸,成排蹲列。前面坐了男男女女,在里面是賭桌,身穿喬其紗黑色短裙的酒水女郎手里托著銀色托盤,在桌子之間走動。
伊安只知道和薇薇安的見面地點是賭場。但是,那么大的一家賭場,樓上是二十層高的酒店,到哪里去找呢?
難道會是頂樓?前兩名受害人都是從高處被拋下致死的,難道會是頂樓天臺?
頂樓天臺上一片空曠,可以看見整個拉斯維加斯。在天臺的正中,伊安看到了一個人,仰面倒在地板上。這是一個全身裸露的女人。在她的身下,還畫好了另一個人體。在她的周圍,有一個圓圈和一個正方形。伊安緩緩走進,在天臺頂部的霓虹中,他看到了半張臉。另外半張,已經被子彈打爛。
僅憑這半張,伊安就認出了死者——帕特里夏?茵。
在處理完現場后,帕特里夏?茵的尸體被當做連環殺手的受害人送進了停尸房,等待法醫的解剖。對于伊安來說,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他在眾人都離去之后,只身來到了停尸房。
屋子里靜悄悄的,四處是冰冷的墻面和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金屬冷藏柜。伊安在存放帕特里夏的柜子前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猛地拉開了屜柜。
里面是她。一個冰冷的她。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顆子彈擦過帕特里夏的頭盔。當他為她取下頭盔時,她笑著說了一句:“媽的,我還活著。”此時,一樣的面容,卻不會再笑著調侃與死亡擦肩而過了。
伊安默默地站立著,他想好好地,多看一眼他的帕特里夏。此時,走廊里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伊安急忙把屜柜推回去。他悄悄離開了停尸房。在他把帕特里夏推回去的時候,他看見在她腳趾頭掛著的腳牌上,寫著:此尸無名。
伊安離開了警署。這一夜,他不想回家。他從一家酒吧走到另一家酒吧,不停地喝;他用帕特里夏送給他的那只打火機點煙,一支接著一支抽,直到天亮。整個晚上,他的外表看起來一塌糊涂,可他的腦子里卻始終被兩個問題清醒地占據著:是誰殺了她?為什么?
清晨,伊安回家洗了個澡,洗掉酒氣,然后匆匆返回辦公室。
一大早, 警局的辦公室里忽然來了兩個陌生人,他們的模樣挺神氣。十分鐘后,兩人離開了。警長把伊安和喬叫進了辦公室。
警長直接下了命令:“這個案子已經移交給了別人。你們不需要再接著調查了。”
伊安很奇怪,問:“剛才進來的那兩個人是誰?”
警長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們手里已經沒有這個案子了。你們走吧。”
離開警長辦公室后,伊安和喬立刻分別給法醫室和證物鑒定室打電話,得到的消息是:所有尸體和證物,包括奎寧的車,那張從奎寧胃部發現的紙,都被提走了。警長直接下的命令,他們也不知到那些人是誰。
喬放下電話后,雙手枕在腦后,大舒了一口氣。這個案子對喬來說,只是千百個日子中普通的一天。而對伊安來說,卻不同尋常。
伊安故作遺憾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對喬說:“這兩天我都沒睡好,我先回家補個覺。”
喬點點頭:“去吧。這次,我來寫報告。”
當伊安趕到黛西家時,他看見黛西家門前的值班警察和警戒線都已經被撤走了,花園門口停著一輛卡車。卡車的車身是藍色的。沒有任何標記。兩個人從黛西家抬出最后一個箱子后,上了車。車子開動了。伊安躲在馬路對面的樹叢后,看見其中一個的腰間插了一把槍。
等卡車走遠后,他潛進了黛西的家。他推開門,一切正如他預料之中:所有的家具用品都消失了,包括墻上的畫和廚房里連墻打制的櫥柜。黛西的家如同被洗劫一般,空無一物。水泥墻面上凡是懷疑有隔層的地方都被敲出了裂口,所有的墻紙都被扒了下來。
這是專業人員的手筆。夠利索!
他們也在找某件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從這伙人能夠控制賭城警局的權利以及他們辦事的利索勁兒來判斷,他們不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就是中情局的。
這是個什么案子,居然會牽扯到這兩個部門?!
伊安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線索,沒有證據。他們到底在找什么?帕特里夏到底和此案有何關聯?
伊安離開黛西家,茫然地走在路上。正午的陽光和三天前同樣炙熱。伊安把所有的線索又在腦子細細過了一遍。他覺得整個事件,從頭到尾,都有一個看起來不重要卻又頻頻出現的環節:黃金賭場。
奎寧和帕特里夏為什么頻頻選中在黃金賭場見面?
伊安再次來賭場。因為在天臺發現了帕特里夏,保安已經認識了伊安。
伊安把手機里奎寧的照片拿給保安看,問他認不認識照片中的男子。保安看了之后,點點頭說:“這是亨得力先生。”
“亨得力?”伊安想,有眉目了,奎寧用了假名。
保安說:“他經常來這里小賭一把。小費給得很足。”
“他是和朋友一起來嗎?”伊安問。
保安想了想說:“他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玩,沒見什么朋友。不過,他在這里包了一個房間。”
“你帶我去。”伊安說。
“亨得力”的房間在高層。站在落地窗前,可以看到不錯的景色。房間布置得很齊全,除了必備的電視之外,還添加了一份音響系統。奎寧看起來很喜歡音樂,茶幾和電視柜上都堆滿了音樂碟。
難道,奎寧在這里和真正的薇薇安見面?
伊安檢查了床頭柜和衣柜,里面空空蕩蕩的,連一雙襪子都沒有。保安一直站在門口,眼睛不離伊安。
在沙發茶幾上,有一本旅館服務手冊。伊安隨手拿起來,翻了幾頁,發現頁面光滑,是金黃色的,其中一頁的右下角還被撕掉了。
伊安走到電視柜前,隨意翻起了那些碟。其中一張的封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的歌手叫“穆蘭”。碟片的名字叫“Molan’s Days”,穆蘭的時光。在奎寧的胃里,有一張尚未消化完的光面紙,上面遺留的字跡,正是:“Mo××n’s”。
伊安趁保安不注意,拿起了碟片,放進口袋。
回到家,伊安把碟片放進電腦,穆蘭的歌聲隨之響起。怎么,真是一張普通歌碟?伊安不甘心,他一首接一首地放下去,在播放第六首的時候,光碟忽然失去了聲音。伊安打開文件夾,看到,在那首歌的文件夾里,出現了一個古怪的文件,一排排數據仿佛下隕石雨一般,從電腦屏幕上方一直下落。第六首歌過后,歌曲又開始了正常播放。
難道,這就是他們要找的東西?
伊安拿起磁碟,走出了家門。他邊走,邊找出租車,卻看到身邊還有一輛車在悄悄尾隨著他。伊安用原來的速度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猛地轉身,快步走到那輛車面前,掏出手槍,指著車里的人,大聲問:“你是誰?”
車子的玻璃是黑色的,伊安看不清里面的人,只看到了自己在車窗玻璃上的倒影。后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了警長的臉。警長打開車門,一歪頭,嚴肅地說:“上來。”伊安鉆進了車,進車后,他看清了前面駕駛座上和副駕駛座上兩人的側面。他們是今早來警局的人。
“他們倆都是中情局的人。”警長說。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側過頭來,用一種很低的聲音說:“伊安,你必須放手這個案子。”
“為什么?”伊安問。
“有些東西,你還是不知道為妙。”副駕駛座上的人說。
“是嗎?”伊安反問,“難道是因為一個叫帕特里夏的女人能夠死上兩次?”
副駕駛座上的人和警長相互遞了個眼神,警長嘆了口氣,說:“我可以把實情都告訴你。不過,在告訴你之前,你必須在這個文件上簽字。”
伊安接過警長遞過來的文件一看,原來是一份要求他知情后絕對保密的文件。文件中明確規定,如果他對今天的談話有半點泄露,他將為此負法律責任。
伊安失去了帕特里夏,他想知道原因,想知道帕特里夏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毫不猶豫地在文件上簽了字。
“在沙漠中死去的人叫克什,是Y國人。他是來和奎寧接頭的。環宇公司是一個掛著研究名義的武器研究機構。幾年前,我們就開始發現環宇公司內部有人向俄羅斯販賣資料。經過幾年的調查和追蹤,我們查出,奎寧的身份是假的,他的真實身份是涅郝科夫。他冒充美國工程師,是個俄羅斯間諜。”
“伊利莎白呢?”
“她的原名是喀秋莎,他們一起用假身份進入了美國。但是,我們后來發現,奎寧不僅把研究成果泄露到了俄羅斯,奎寧還在找另一個下家。”
“Y國?”
“對,奎寧是兩頭通吃。具體說,是Y國先找到了奎寧。奎寧和伊利莎白只是假扮夫妻,并沒有感情。奎寧在皮特的介紹下認識了黛西,他想結束現在的生活,和黛西一起遠走高飛,于是就打算把這份資料兩邊賣。伊利莎白發現了他的計劃,就向俄羅斯偷偷匯報。俄羅斯方面先殺死了克什,然后殺死了奎寧。但是,那份情報已經被奎寧帶出了公司,俄羅斯在克什身上沒有找到情報,就把目標轉向黛西。是伊利莎白殺死了黛西。”
“薇薇安是誰?帕特里夏?茵為什么被殺?”
“薇薇安是一個俄羅斯組織在美國的代號。這個組織在美國有強大的工作網。幾年前,我們為了把帕特里夏調到中情局來工作,就讓軍方設計了車禍,讓帕特里夏?茵從地球上消失,給了她一個新身份,加入中情局,打入了薇薇安。昨天晚上,當你來黛西家的時候,伊利莎白準備對你開槍。因為,是你查出了奎寧和黛西的關系,他們懷疑奎寧很有可能把文件交給了黛西保管,就讓伊利莎白前往黛西的住處查找,順便殺掉黛西。可你中途闖入,帕特里夏為了救你,暴露了身份。昨天晚上,你主動聯系了薇薇安,他們也就將計就計,殺死了帕特里夏,讓你在天臺上看到了帕特里夏。”
“原來,都是因為我,帕特里夏被他們殺死了。”伊安說。他明白了薇薇安為什么要把克什、奎寧和帕特里夏的尸體擺成維特魯威人的姿勢,那是為了迷惑警方,讓警方徒勞地去找連環殺手。
“我還有個問題,”伊安說,“在你們設計帕特里夏車禍的時候,她的丈夫,一個叫貝爾?吉爾斯的人,領走了她的尸體。貝爾?吉爾斯在哪兒?”
副駕駛座上的人搖了搖頭:“貝爾?吉爾斯是個化名。她沒有丈夫。”
警長這時插話說:“情況就是這樣了,你已經知道了真相,撒手吧。中情局一直在查找薇薇安所有的組織成員,你不應該再插手了。好了,你把光碟給我們吧。”
伊安交出了碟片。車子停了下來,警長打開門,又囑咐了一句:“記住,對于今天的談話,你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伊安點點頭下了車,一直看著車子走遠。
回到家,伊安鉆進浴室,好好地沖了個冷水澡。帕特里夏并沒有欺騙他。帕特里夏在第一次“死亡”之后,專門來拉斯維加斯找他,給了他六天美好的愛情。可是,當軍方設計帕特里夏車禍死亡的時候,為什么要讓一個叫貝爾?吉爾斯的人冒名領取她的尸體呢?
伊安急忙走出浴室,匆匆圍上一塊大毛巾,給軍隊的朋友特雷弗打了一個電話。
“嗨,特雷弗,很抱歉,又來打擾你。”伊安說。
“沒問題。有什么事?”
“你在查詢帕特里夏的時候,她是不是在參軍的時候已經結婚了?”
“嗯,”特雷弗在電話那邊想了想,說,“是的。我記得,在她的記錄中,就有婚姻記錄。丈夫就是那個叫貝爾?吉爾斯的人。怎么啦?”
“沒什么?我隨便問問。”伊安本來很想把帕特里夏再次真正死亡的消息告訴特雷弗,但是想到和中情局簽署的那份保密文件,他不得不保持沉默。特雷弗的回答,讓伊安對帕特里夏的真實身份更加懷疑。這個叫貝爾?吉爾斯的人是帕特里夏參軍之前就有的了。
伊安記得,當他在Y國和帕特里夏合作的時候,帕特里夏只出現了三次。每次,她都像一個天使,從軍營的某個地方冒出來,跳上他的汽車。可是,除了一起執行任務的那三次外,他沒有在其他場合見過她。
難道,帕特里夏是中情局派到軍方到Y國執行特殊任務的人?
帕特里夏的死亡不是軍方設計的,而是中情局設計給軍方看的,所以才需要一個叫貝爾?吉爾斯的人來領走她的“尸體”。 帕特里夏的本名很有可能不是帕特里夏?中情局的人對他撒了謊。
帕特里夏到底是誰?
這時候,伊安的手機響了,是警長打來的。他問伊安,是不是在奎寧包的房間里,就發現了這盤碟,再沒發現其他東西?
伊安說是的,就只有這盤碟。
放下手機,伊安看著窗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他的窗戶被打開了,他還聞到了帕特里夏身上的香水味。他敢肯定,帕特里夏那天晚上來過他家。可是,她既然來了,為什么不叫醒他?伊安分析了警長剛才打來的電話,難道那盤碟上的內容并不是奎寧要出售的資料?
難道,帕特里夏把什么東西留在了這里?在奎寧出事的頭一天晚上,帕特里夏進過他的汽車。
伊安走到書架前,手指和目光掠過一盤盤光碟。
果然,在他成百盒的光碟收藏中,多出了一盤《穆蘭的時光》。伊安記得,他沒有這盤碟。
伊安取出碟,放進電腦。
電腦里出現了一小段穆蘭的歌聲,然后忽然中斷了三秒,緊接著,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那是帕特里夏的話:“伊安,當你發現這盤光碟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也許,這個時候,你也已經查出我的真名并不是帕特里夏。”
聽到這里,伊安的心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扭緊了。光碟中的帕特里夏在繼續說:“我的真名叫瑪格麗特?本德恩,一個很普通的名字。我的家鄉在緬因州一個叫垂斯特的小鎮。在我家的背后,有一座矮山,山上除了草,只有一棵樹。那是一棵有著百年老齡的老樹。我的父母都還健在,他們一直以為他們唯一的女兒在紐約的一家公司當秘書。我很少回家,一年最多在圣誕節期間回去一次。好了,這就是我,一個真實的我。”
帕特里夏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理清思路,“在這張碟片里,壓縮了一些相片。相片中的內容是我們偷拍的文件。我想,當你看到這張碟的時候,所有的文件都已經被毀掉了。只有這些相片,是留存在整個世界上的唯一證據。這些證據,可以揭示一個秘密,一個被我們政府隱藏的大秘密。
“你我都知道,我們服務的政府,即是一個開放透明的政府,也是一個隱藏了無數秘密的政府。我們國家的不少新聞媒體早就指出了這一點,很多看似正常的突發事件,實際上都是事先有預謀的。你還記得,當前總統下令第二次入軍Y國的時候,采取的借口是因為Y國在研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嗎?當時,美國聲稱已經找到了證據。那時候,國內和國際上都流傳著這樣一個政治謠言:那些所謂的‘證據’,是由美國自己悄悄為Y國安置的。
“如果我告訴你那些不是謠言呢,你會相信嗎?如果我告訴你,美國聲稱發現的‘證據’是栽贓,你會相信嗎?如果我再告訴你,我參與了這個‘查詢證據’的行動,你會相信嗎?
“這個行動的代號就叫‘薇薇安’。戰爭爆發后,中情局又繼續派我前往Y國。我在那里認識了你。
“幾天前,我在新聞中看到一起車禍,死者是我以前在執行薇薇安計劃中的一個同事。在看完新聞后,我很難過,便打電話給另一個參與過這項計劃的人。沒想到,那個人也出了車禍。這兩個出了車禍的人分別住在不同的州。于是,我查詢了其他參與過這項計劃的人的蹤跡,他們居住在不同的州,卻相繼因為車禍或者心臟病之類的原因去世了。他們的資料我都存在了這張盤里。
“后來,我終于聯系上了兩個人,一個叫杰克?艾利,一個叫奎寧?威爾伯。杰克在洛杉磯工作,奎寧就在拉斯維加斯。他們的名字也都是化名。在薇薇安行動之后,我們都改變了身份。
“在當初政府決定封閉薇薇安行動的時候,我們參與行動核心內容的每一個人在離開時,都偷偷設法帶走了一部分行動文件的相片,以防不測。行動結束后,我們被重新給予身份,分別住在不同的城市。看到其他人出事的消息后,我和杰克,奎寧決定在拉斯維加斯碰面,把我們手里的文件相片匯合起來,把薇薇安計劃的真相公布于眾。那個在沙漠中死去的人正是杰克?艾利。奎寧也死了。奎寧在死前告訴我,他在和伊利莎白結婚的這幾年,早已發現,伊利莎白并不是普通人。她是中情局派來監視他的人。因為,奎寧是薇薇安計劃的主要策劃者。奎寧認識了黛西。他說,一旦真相公開,他就和黛西遠走高飛,過正常人的生活。我相信,如果你查出奎寧是個假身份的話,中情局的人一定會編一個像樣的謊話來欺騙你。
“我在拉斯維加斯,卻一直沒有和你聯系,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中情局的人發現我和你的關系。伊安,當你發現這張碟的時候,請一定公開里面的文件,讓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
光盤里又安靜了一會兒,然后是帕特里夏最后的一句話:“我愛你,伊安,永遠。”
伊安打開碟里的文件,看到了一百二十張照片。他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仔細閱讀了照片上的文件,感到陣陣驚懼!政府有著強大的能力,編造一個謊言,設置一個陰謀。這就是證據!
就在這時,他聽見“嘭咚”一聲,一個東西被扔進了窗戶,冒出一股白煙。伊安剛反應過來,肺部早已吸入了白煙,他只覺得兩眼一花,四肢發軟,暈了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的病床上,刺眼的陽光布滿房間,一個黑影浮在他身體上方。伊安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刺眼的陽光,看到那是喬。
“你總算醒了。”喬說。
“發生什么事了?我的光盤呢?”伊安問,他想坐起來,卻覺得頭昏腦脹。
喬遺憾地嘆了口氣:“你的家著火了,你所有的家當都被燒了個精光。你還算幸運,被救了出來。”
“光盤?我的光盤呢?”伊安問。
“什么光盤?你除了這條命,什么都沒有了。這算幸運的啦。”喬說。
一周后,伊安出了院,他請假來到了緬因州的垂斯特。垂斯特人口很少,伊安很容易就找到了本得恩家的門牌。他站在窗外,透過玻璃窗,看見屋內有一對老人,坐在沙發上,手牽著手出神。在他們側面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張帕特里夏?茵,應該說是瑪格麗特?本德恩的照片。照片前有一朵黑紗扎成的小花。伊安掏出那枚長有翅膀的獵豹胸針,悄悄地放到了屋前的臺階上。
伊安繞到房屋后面,走了十多米后,看到了一個矮山包。山包上除了草,光禿禿的。在山頂,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伊安記得,在帕特里夏和他度過的那天六天時間里,她說過,大樹樹干上有個洞,平時都用茅草塞住,沒人知道。帕特里夏不會在光碟里無緣無故地提到這棵樹。
伊安走到樹前,果然看到了一個由茅草塞住的洞。他掏出茅草,從里面掏出一個金屬盒。金屬盒里還有一個盒子,是那種用來裝光盤的盒子。伊安平息住內心的激動,打開了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伊安,住手吧。”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伊安轉過身,看見說話的人正是和那天在車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那個中情局的人。
“你跟蹤我?是你們拿走了盒子里的光盤?”伊安說。
男子點頭。
“那天晚上,在我家發生的大火,也是你們中情局的人干的?”
“是的。”男子說。
“那么,那天晚上,你們又是如何知道帕特里夏在我家里留了光盤呢?”伊安問。
“那是因為你在車里問過我,帕特里夏有沒有結過婚?這個問題,引起了我的警惕。你知道的比我們猜測的要多。后來,我查到,帕特里夏在Y國時就遇到過你。你們認識。于是,我監視了你。”
“是你們拿走了杰克?艾利的資料,拿走了奎寧存在電腦里的有關薇薇安行動的內容?是你們殺了他們?殺死了所有知道薇薇安真相的人?”伊安追問。
男子先是沉默著,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伊安,然后說:“這個世界需要秩序。沒有秩序,就一片混亂。”
“秩序?!這是你們的借口!”伊安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憤怒。
男子把眼光挪開,“伊安,放手吧。你什么也查不出來的。比起我們整個龐大的體系,你太弱小,太微不足道了。如果你繼續查,只會把自己的命搭上。”男子說完,轉身向山下走了。
伊安一個人站在山坡上,看著男子走遠后,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微型錄音機。剛才,他已經把男子的話全錄了進去。伊安默默決定,就算是把命搭上,他也要把帕特里夏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孤零零地,伊安站在樹下,風從遠處吹來,吹起他的衣襟,然后,風像他不可知的未來一樣,圍繞著他,盤旋上升,越爬越高。在風不斷升高的時候,伊安逐漸變成了山包上一個很小、微不足道的黑點。微不足道的伊安堅信,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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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安離開緬因州一個月后,拉斯維加斯一份當地報紙刊登了一則很短的新聞:
昨天晚上,兇殺科一名叫伊安?切爾的警官,在駕車回家時,發生車禍不幸身亡。警方很快查出了原因,主要是因為這名警官駕駛的切諾基過于老舊,剎車失靈,才導致了車禍。但是,伊安?切爾警官的搭檔喬卻有不同看法。他說伊安?切爾警官的切諾基雖然很舊了,但在一個月前才徹底整修過,剎車應該沒問題。事件還在進一步調查之中,但因為缺少證據,進展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