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我們的傳統里,詩文與書畫是文人們兼擅的事情,不過,如今的藝術家們大多放棄了文字表達的追求,我在策展中不時有這樣的體會:如果有一個展覽需要他們提供自己的文字,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一場折磨,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寧可接受訪談,而不愿獨自面對空白的紙頁,仿佛那是一座令人眩暈的深淵? ?
這樣的事實固然映現了傳統的渙散,不過,藝術家不愿動筆,未必就是因為他們閱讀修養的缺失,而很可能因為羞怯于自己的文字—既然在畫面中題寫詩文已經不再是必需,這方面的日常訓練也就停止了,相對于他們的視覺技藝的專業性,他們的文字技藝就愈來愈顯得業余了。在另一方面,大概是從現代主義的精英意識那里,延伸出一種態度,要求藝術家們盡可能地將自己隱匿在其作品的背后,只讓作品說話,以便在自己與觀眾之間保留一個具有神秘感和想像張力的空間。
也許是身為水墨畫家,朱偉對待文字的態度更近于傳統文人,他的一些早期作品中仍然保留了文字的題寫—友人崔健的搖滾歌詞或者自己的筆記—與畫面構成一體;不僅如此,在最近的幾年中,他應雜志之邀寫下了多篇雜文,其數量足夠結成一集,在他看來,“古代的畫家畫畫之余彈琴、寫詩、做文章,甚至作為門客到有錢人家里白話天文地理、古今大事、做人之道。當代的畫家沒這個機會,但可以做古代畫家做不了的事,比如我就畫畫之外還刻木版畫,到工廠去做雕塑,給藝術雜志寫專欄,給搖滾樂隊拍電影,但這一切必須是水墨畫的延伸,必須有水墨的影子。”這些出現在畫外的文字顯得短小、冷峻、譏誚,與他的繪畫一樣,那種個人語調里潛伏著八大山人“白眼向天”的憤激與桀驁,同時也不乏金農《冬心題畫記》的靈動和戲謔,如果我們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待,他所接續的大概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或魯迅式的針砭時弊、嬉笑怒罵的書寫方式;有些特別的是,他的表達帶著濃重的京腔,其典型的特性就是什么世面都見識過、并且在說起什么來的時候總是既逗著你又噎著你,朱偉顯然熟稔于此道,那些被北京人掛在嘴邊的俚語俗詞頻現于文中,形成了口語化獨白的生動效果,以致我有些懷疑,他是對著一只錄音筆講述了這些東西,然后再將它們整理成篇。
對于當代藝術的這30年,朱偉既是親歷者、先行者,又是旁觀者。當他于上世紀90年代在海外形成影響并且進入到商業化軌道中時,絕大多數的中國藝術家尚且默默無聞地掙扎于生存,進入到新世紀以來,整體格局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也直接導致了朱偉在心理上產生了落差,不過,他并非陷入到這種落差之中而無法自拔,而是通過將個人歷程與當代藝術的脈絡進行對照,進而展開了對于西方與本土的雙重批判和諷刺,正如我《缺席的在場者》一文中所闡述過的,“恰恰是他所特有的經歷與焦慮,對自身代價的痛惜與反省,以及對當代藝術進程的參與和見證,造成了他雜文的夾槍帶箭、尖銳而偏激的特點”,他的筆下首先凸顯的,正是西方殖民主義的話語霸權:
幾十年下來,不管前衛、后衛,“85”還是“89”,認真做藝術的、有點兒文化使命感的,心中多少還是有點失落,不管嘴上多硬,他們的夢其實是破滅了。就像我們到別人家去做客,你用自己帶來的面粉和雞蛋,用人家的鍋碗瓢勺做了個披薩,人家吃著一致說好,夸你了不起,說中國人的手藝還真不錯,Great!你說我再給你們攤個煎餅,眾人當時就把臉拉下來了。
另一方面,他變得格外敏感和怵目于中國當代藝術的殖民化傾向,譬如,他懷著驚愕的、近于不可思議的心情發現,“里希特一個人相當于半個中國當代藝術史”,并且,這種模仿竟然還可以獲得很大程度的成功:
中國有一百多個模仿里希特畫焦點不實的,但去年年底他的畫價格反而還沒中國藝術家的一半高,而且還沒中國藝術家的作品搶手??
“贗品”賽過了真品,在朱偉看來,這甚至已經不是崇拜和模仿了。因為,如果說在崇拜與模仿之中還包含著某種真誠與認知的努力,而中國的當代藝術則已經演變為急不可耐的跟風與一鱗半爪的竊取,全然不從根本上追究與辨析西方藝術的來龍去脈,只求“當代性”面目的速成:
由于當代藝術這趟火車不是從自家開出來的,藝術家、批評家、藝術二道販子等等等等,大家摸不著頭緒,只能玩當年打日本鬼子時鐵道游擊隊那手,人人手里都拿著耙子,只要火車開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掄圓了就是幾耙子,劃拉多少算多少。
然而,里希特本人還在不斷地變化,西方的當代藝術火車還在不停地向前開,對于亦步亦趨的中國當代藝術而言,循沿他者的軌道而行,無疑是一件沒有自我和未來的事情:
中國當代藝術東拼西湊,如今也跟頭把式的拼湊齊全,西方那邊有的行當我們也一一對應。進入21世紀,西方當代藝術也在急速向前發展,下一步會出現什么流行什么我們始終無法想象甚至束手無策。這也許就是中國當代藝術的悲哀。
在這樣的寫作中,朱偉為我們辨析了西方的中心主義,商業化的負面影響以及一個最為迫切的使命:文化主體的重塑,而出于他自己的身份,他強調了復興水墨的意義,當然,他也更進一步地認識到重塑所缺失的基礎在于,“今天的藝術家沒有回到人,不能以人格的力量來作畫。”
“筆墨當隨時代”,藝術應該回應現實,針對社會發言,這是朱偉的一貫主張,他運用雜文這種體裁同樣是在實現這一主張,與藝術家對于個人風格的縝密思慮和轉型過程中的反復調整所不同的是,這些文字更恣意更迅捷,它們以仙人掌般帶刺的筆觸,直接題寫在年代的風氣中。
注:此文為作者為朱偉繪畫筆記《走在時間的后頭》所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