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韓嘯在濟南韓氏整形美容醫院實施了他的行為藝術“手術”。
整個活動由著名策展人王春辰策劃,著名批評家易英、王春辰、段君撰寫了批評文章,吳鴻、王春辰、劉禮賓、杭春曉、段君、朱小鈞、胡斌、郝青松、夏彥國、李國華、
王棟棟、崔燦燦等12名活躍的批評家和策展人參與了研討。
由于有網絡直播、微博互動以及各大專業媒體和大眾媒體的報道,『手術』成了引人矚目的藝術事件。據說,參與討論評論家們,在『手術』是否是藝術的問題上,
意見不一,爭執不下。既然專家都無法形成共識,“手術”在社會上的反響可想而知,一定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當代藝術更多地是引起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手術』是一個成功的藝術事件。
讓我們先撇下“手術”是不是藝術的問題,來檢討一下我們所使用的藝術概念。對藝術界有所關注的人都知道,自20世紀以來,藝術概念得到了極大的拓展,或者說遭遇極大的挑戰。在當代藝術實踐的推動下,藝術概念變得外延越來越大,內涵越來越小,以至于沒有誰不是藝術家,沒有什么不是藝術品。當然,如果藝術概念真到了這步田地,我們也可以說沒有誰是藝術家,沒有什么是藝術品。盡管這些說法在理論上都有可能,但是實際上我們還是能夠將藝術家與一般人、藝術品與一般物區別開來。
20世紀以來對藝術概念的挑戰,一個直接的結果是,藝術不再神圣。用迪基(G. Dickie)的話來說,我們不再在評價意義上來理解藝術,而只是在分類意義上來理解藝術。從評價意義上來理解藝術時,藝術品往往會被認為是好東西,藝術家往往會被認為是好人。從分類意義上來理解藝術時,藝術品只是一種類別的東西,藝術家只是一種類別的人,他們都有好有壞。從分類意義上來理解藝術,是20世紀藝術哲學在修正藝術概念上做出的一個重要貢獻。
如果藝術只是一個分類概念,而不是一個評價概念,那么就沒有人能阻止某人想要變成藝術家,也沒有人能阻止某物被某人或某些人視為藝術品。在這種意義上,藝術變成了一種我們可以自由選擇的生活方式和觀察世界的方式。某人是否愿意用藝術的方式來生活,或者用藝術的方式來觀察世界,完全可以由他自己做主。在當代藝術界,從其他行業轉入藝術界的人士不計其數,當然有人成功,也有人失敗。但是,成功與失敗都不妨礙他們是藝術家。我們允許有成功和失敗的商人、科學家、政治家、學者、工人、農民,如此等等,為什么不能允許有成功和失敗的藝術家?!為什么藝術家就必須是成功人士?!破除職業的等級區分,是文明社會的一個重要標志。
韓嘯決意要成為藝術家,他決定要把手術做成藝術,我想他的這些決定也無人能夠阻擋。韓嘯告訴我,自從接觸藝術之后,自從他決定要做藝術家之后,他首先解決了自己精神上的苦惱,將自己從近乎分裂、焦躁、抑郁的精神狀態中解救出來了。從這種意義上說,他的角色轉換是成功的,如果我們將“成功”理解為某事向好的方向發展的話。
我們不能阻擋韓嘯要變成藝術家。但是,韓嘯的行為“手術”是否是藝術,是可以爭論的,因為并不是藝術家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稱得上是藝術品,即使是在分類意義上來理解“藝術”一詞也是如此。現在讓我們對照當代藝術理論,來檢驗一下韓嘯的行為“手術”是否是藝術。
由于藝術與非藝術的邊界十分模糊,當代藝術理論家認為,衡量某物是否是藝術,可以看看創作該物時創作者的意圖。如果創作者懷著藝術意圖,他的創作物就是藝術品。我們可以將這種理論,稱之為意圖理論。據說勞森伯格在安徽時曾經用罐頭罐創作了一件作品,留給當地人作為紀念。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罐頭罐就是藝術作品,他用過的或者沒用過的其他罐頭罐就不是。因為前者體現了勞森伯格的藝術意圖,后者沒有。當然,那個傳說中的罐頭罐也許與其他罐頭罐一道,早就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是,即使在今天有人能夠將它從歷史的垃圾堆里找出來,它仍然稱得上是藝術。這種理論,能夠解釋這個令人困惑的問題:為什么那些現成品藝術是藝術,而與之完全一樣的相似物卻不是?
現在我們可以將韓嘯的手術與勞森伯格的罐頭罐做個比較。韓嘯的某次手術是藝術,當他懷有藝術意圖地執行的時候。但這并不等于韓嘯的所有手術都是藝術。這就像勞森伯格用過的某個罐頭罐是藝術,當它體現了勞森伯格的藝術意圖時,而其他的罐頭罐不是藝術一樣。當然,如果韓嘯每次做手術的時候都懷有藝術意圖,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韓嘯可以宣稱他所有的手術都是藝術。不過,這里涉及的問題相對要復雜一些,可以暫且不論。
也許有人會覺得藝術意圖理論過于主觀,也過于武斷,賦予了藝術家太大的權力,甚至是霸權。但是,我想說明的是,其實有藝術意圖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對于絕大部分觀念藝術來說,藝術意圖勝過實際執行。藝術意圖也是作為生活方式的藝術的重要因素。
比藝術意圖理論相對客觀一點的,是藝術界理論。它有不同的版本:以丹托為代表的藝術理論版,以迪基為代表的藝術體制版,以及以列文森為代表的藝術史版。當然,這種區分純粹是為了敘述方便,實際上它們之間有許多交叉重疊的地方。
根據丹托的藝術界理論,某物是否是藝術,關鍵看它是否能夠進入藝術界,在藝術界中是否有它的位置,或者在藝術界中是否被提及。這里的藝術界,指的是由各種解釋構成的理論氛圍。如果某物的出現,引起了藝術界的爭論,有關于它的各種解釋,那么它就是藝術,無論這種解釋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
韓嘯的行為,引起了藝術界的爭論。有重要的藝術批評家為之辯護,也有重要的批評家認為它不是藝術。韓嘯的行為已經為藝術理論的氛圍所環繞,從這里意義上說,它是藝術作品。
也許有人會說,藝術理論版的藝術界理論,也很外在,因為它與藝術本身無關,與關于藝術的各種說法或者話語有關。這其實是理論家們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炮制的一種理論,我們不能信以為真。
讓我們再來檢驗一下藝術體制版的藝術界理論。在迪基看來,某物是否是藝術,關鍵看它是否被藝術體制所接受。這里的藝術體制,可以被寬泛地理解為所有跟藝術有關東西,包括藝術家、理論家、批評家、收藏家、公眾、媒體、美術館、藝術院校,藝術協會等等,它們組成一個藝術社會,也可以被狹義地理解為藝術機構,如美術館,藝術家協會,藝術院校等等。被藝術體制接受的,就是藝術,否則就不是藝術。韓嘯在山藝和中國藝術研究院接受過訓練,也在美術館舉辦過展覽,他得到了藝術院校和美術館的承認。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他的作品通過了藝術體制的檢驗,可以是藝術。
也許有人會說,藝術體制版的藝術界理論,更加外在,不僅跟藝術無關,而且還與藝術所不齒的權力沾上了邊。尤其是在教育產業和藝術產業盛行、行政權力膨脹的中國,要通過藝術體制的檢驗,也不是什么難事。只要肯花錢疏通關系,藝術體制的大門就會敞開。
最后,我們來檢驗一下藝術史版本的藝術界理論,其實也可以稱之為藝術上下文理論。在列文森看來,某物是藝術,總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有關。用卡羅爾的話來說,只要我們能夠將某物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掛上鉤,講出它們之間的故事,該物就是藝術。韓嘯的行為,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有關系嗎?我們能否講出一些與它有關的藝術故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韓嘯的行為,首先讓我想到法國藝術家奧蘭的行為。作為法國當代藝術的重要代表,奧蘭在國際藝術界家喻戶曉或者臭名昭著。我參與的兩次展覽都有奧蘭的作品,但她本人都因為太忙而沒有到場。也許她的到場,是另一件藝術作品,需要分配給其他的展覽。從90年開始,奧蘭實施了她的圣·奧蘭再生計劃。通過一些列的整形手術,奧蘭將下巴做成了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下巴,將鼻子做成了格羅姆的,普緒客的鼻子,將嘴唇做成了布歇的,歐羅巴的嘴唇,將眼睛做成了一幅楓丹白露畫派畫作中的戴安娜的眼睛,將前額做成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前額。有關這些手術的圖片和錄像,在世界各大美術館和畫廊展出和播放,在90年代的國際藝術界形成了轟動效應,持續影響至今。表面上看來,奧蘭這一些列的行為是以美為目的,因為她選取效仿的對象,通常被認為是美的準則。但是,實際上奧蘭有更加深刻的哲學動機,她試圖挑戰任何生來不變的本質,包括我們的自然秉性、遺傳基因和上帝。奧蘭通過手術整容表明,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改變的,包括我們天生的、被視為確定身份的重要依據的面相。奧蘭的這些行為,不僅挑戰了根深蒂固的哲學觀念,而且會觸及一些尖銳的社會學問題,比如通過面相去認同一個人的身份的可靠性問題。但是,我想指出的是,除了這些哲學觀念和社會學效應之外,奧蘭的行為在藝術史上有明顯的互文關系。奧蘭為什么不選真實的女人而要選擇畫中的人物作為模仿對象?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希望自己的行為仍然在藝術界之中,通過與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發生關系,而確保她行為的學術性。因此,我們可以將奧蘭行為中的身體稱之為學術的身體。
就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來說,澳大利亞藝術家斯特拉克比奧蘭更加激進。從70年代開始,斯特拉克就開始了他的懸掛行為:用魚鉤刺穿皮膚,將自己懸掛起來。直到今年3月,斯特拉克還在實施這種行為。在世界范圍內的幾十次表演,讓斯特拉克聲名鶴起。除了這種有點殘酷的行為藝術之外,斯特拉克還做了許多以身體為媒介的行為藝術。比如,他做了一只機械手,與自己身體連接起來,可以用它來寫字;他用細胞培養出來一只耳朵,把它植在自己的左胳膊上;他做過一個植入胃里的小雕塑;他還將自己的身體與互聯網連接起來??。斯特拉克的口號是,身體已經過時。我們可以通過科技手段,讓身體延伸,超出皮膚的包裹,或者將裝置植入身體內部,把身體架空。總之,身體的可塑性、物質性被斯特拉克發揮到了極致。在斯特拉克看來,身體的緩慢進化,與社會的高速發展不成比例。他要運用新技術,重新設計身體,改變身體的自然進化,讓它更好地適應今天的新環境。由于斯特拉克的行為運用了許多高新技術,因此我們不妨將斯特拉克行為中的身體稱之為技術的身體。
奧蘭與斯特拉克的行為,都與身體有關,都建立在可塑的身體的基礎之上。實際上人類一直就沒有停止對自己的身體的塑造,但是在現代醫學、生命科學和信息技術發明之前,人類對身體的改造是非常有限的。奧蘭和斯特拉克的行為表明,我們的身體可以被徹底改造,以至于身體將不再是確證我們身份的依據。盡管奧蘭和斯特拉克二人都沒有實現這個目標,但是從理論上來說,他們彰顯了摧毀身體同一性的可能。身體變得不再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硬件,而是可以任意塑造的軟件。奧蘭和斯特拉克的行為引起的后果,可能比我們設想的還要嚴重得多。當身體不再是確定身份的依據,我們關于身體的各種獎勵與懲罰都將失效。不過,既然奧蘭和斯特拉克的行為都還沒有觸及此類問題,我們就暫且不做討論。
藝術是一門學問,也是一種技藝。我們在評價藝術的時候,通常會從這兩方面進行。一個作品是好的作品,因為它與歷史上的重要作品有各種各樣的關系,體現了藝術家具有關于藝術界的淵博知識;也可能因為藝術家具有獨特的技藝,讓他的同行難以仿效。奧蘭的身體行為,其實體現的是她的博學,體現了她對歐洲藝術史的系統知識。斯特拉克的身體行為,體現的是他的技術,尤其是他對新技術的掌握和運用。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想是有的。這個可能性,就是被當代藝術遺忘的、目前正在逐漸回歸的美。韓嘯有關身體的行為藝術,正是與美有關,我們可以稱之為美的身體。
韓嘯是一名整形外科大夫。整形的目的,是化丑為美。美成了解釋韓嘯行為藝術的唯一理由。盡管奧蘭的行為,多少也與美有關。但是,美不是奧蘭行為的唯一目的,也不是其主要目的。奧蘭的主要目的,是讓她的行為與藝術史發生關聯。奧蘭選擇名畫中美女,多少與她的過于自戀有關。也正因為如此,奧蘭遭到眾多女權主義藝術家的批判。因為奧蘭選擇名畫中的美女,正是符合男性構想的女性,或者說是被男性塑造出來的女性,是男權的體現。斯特拉克的行為跟美毫無關系。明確將美作為當代藝術的目標,這在20年前是不可能的。但是,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被當代藝術長期拒之門外之后,美又悄然回到了當代藝術領域。希基在20年前曾經預測,美將成為當代藝術的主題。隨后,庫斯比發現,審美性重新回到了當代藝術領域。美不再是當代藝術中的丑小鴨,而有可能突然蛻變為白天鵝。正是在這種新的時代背景下,韓嘯可以聲稱以美為目的的整容手術也是藝術。
與奧蘭和斯特拉克行為相比,韓嘯的行為還有一個明顯的不同之處:奧蘭和斯特拉克都是以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韓嘯則是以別人的身體來做實驗。在一次訪談中,斯特拉克被問及是否想把自己的身體做成藝術作品。他的回答是斷然否定。他承認曾經想找人來做實驗,但是沒有人愿意經受那種痛苦,因此他只好自己上陣。在這個問題上,奧蘭沒有明確表態,因為這牽涉藝術家自戀的敏感問題。但是,韓嘯可以說,他的手術對象,就是藝術作品。韓嘯用手術的形式,將他人做成了藝術作品,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他可以宣傳自己是藝術家。
傳說蘇格拉底對自己的父親非常不滿,因為作為雕刻家的父親忙于把木頭石頭做成美麗的雕像,而將自己的身體棄之不顧。蘇格拉底認為,沒有比這再荒謬的了。蘇格拉底的問題是,為什么不化力氣把身體做成美麗的雕塑作品?難道那些木頭和石頭比身體還要重要嗎?當然,由于技術條件的局限,蘇格拉底所處的時代還沒有今天的現代醫學、生命科學和信息技術,蘇格拉底所說的把身體做成雕塑作品,只能通過健美訓練等途徑來實現。韓嘯與蘇格拉底的不同之處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換句話說,韓嘯用手術的形式,實現了蘇格拉底用運動的形式要達到的目標。
也許有人會說,正是因為手段不同,我們可以說蘇格拉底的行為是藝術,而韓嘯的不是。這就涉及手術是否是藝術的問題。如果從歷史上來講,手術很長時間一直是一門藝術。不僅手術是,所有人的活動都是藝術。與藝術相對的是自然。這種藝術概念在西方盛行很長時間。12世紀的圣維克多的雨果將自由藝術與手工藝術區別開來,這種區別被認為奠定了今天的藝術概念的基礎,今天的藝術多半被歸結在手工藝術之下,今天的科學多半被歸結在自由藝術之下。在雨果的七種手工藝術中,就有醫術。醫術在今天之所以不被歸結在藝術之下,是因為藝術概念在18世紀發生了徹底的變化。藝術被認為與美有關,與實用目的無關。醫術是治病救人的,實用目的非常明確,因此它不被視為藝術,只被視為技術。
然而,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生產力的發達,醫術資源得到了極大的拓展。醫術除了滿足治病救人的實用目的之外,也可以滿足人們的審美追求。整容手術目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滿足人們的審美愿望,因此與其說它是醫術,不如說它是美術。
當我們將奧蘭的學術身體、斯特拉克的技術身體和韓嘯的美的身體并置起來的時候,我們就替韓嘯的行為在藝術界的上下文中找到了位置。如果說奧蘭、斯特拉克的行為是藝術,韓嘯的行為因為與他們明顯的關聯也可以被稱之為藝術。由此,我們可以說,韓嘯的行為通過了藝術史版本的藝術界理論的檢驗。
韓嘯的行為,可以在眾多的當代藝術理論中找到支持。但是,韓嘯的行為是不是藝術,這個問題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韓嘯的行為被宣稱為藝術時,它所引起的關注、質疑、討論以及有可能進一步觸及的問題:當醫術離開治病救人之后,它還是醫術嗎?值得為了美而去實施手術嗎?手術能夠真正造就美女或者美男嗎?用手術的形式改變一個人的外貌是合法的嗎?用手術改變一個人的性別是符合倫理的嗎?韓嘯通過宣稱自己的手術是藝術,無疑會加深人們對諸如此類的問題的思考,它比韓嘯的手術是不是藝術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