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思念是長大

他們之間只有無止無盡的爭吵。他們爭吵的話題永遠都是關于經濟的問題。他們吵架時總有某方會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女兒，你憑什么全攤在我身上……”“攤”，這個字像極了一把泛著兇光的刀子，插在我心上。

終于有一件值得我高興的事了，他選擇去外地發展。我在地圖上找他將要去的城市，很遠。媽媽口中的“不顧家，沒有責任感”的男子而今要去遠方了，這樣是不是就再也沒有面紅耳赤的場面了？

那天，我和媽媽去車站送他。

我看見送行的人們與遠行者親昵擁抱，再三叮囑，依依不舍。我們則大相徑庭，我只說了句“爸爸再見”，別無他言。旁邊有相識的人說：“你們一家人挺干脆呢?！?/p>

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然后感覺天花板上燈的形狀慢慢虛化，有什么濕潤了我的眼睛。

突然想起去年那節煽情的口語交際課。那節課的主題是“我的一家”，老師要大家談談自己的家庭。我正撥弄著自己額前的劉海兒，聽到這個主題不禁笑了。興許是老師看見了我的小動作，便對我說你談談吧。我站起來的那一瞬，大腦一片空白。有什么好說的呢？說他們分隔兩地，說他們性格不和，說他們為了錢整天爭吵，還是說他們總是埋怨對方如何如何不好……不！我說我的家好溫馨，說我爸爸媽媽很相愛，我爸雖然去了外地，但是每天會給家里打一個電話……最后，我哽咽。

老師濕了眼眸。我坐下，低著頭，因為我知道剛剛撒了個慌，自己騙了自己。

日子不咸不淡地晃到初三，這是個即將中考的時期。老師說，你處在考得上重點與考不上的邊緣，縱使你英文和語文全班第一又怎樣，你的數學實在是太差，要加油啊。而我總是在辦公室里低著頭，笑笑，不在乎。

突然，他回來了，帶著傷。他出了車禍，單位放他假，回家養傷。

他看見我，比劃著說，長高了啊。隨后又一拍腦門，忘給你帶禮物了。我說我不要緊，只要你多給我媽些錢就可以了。看他那樣的表情，大概是詫異于我怎么會這么現實、直接地對父親說話吧。

即使我知道父母雙方都不夠理解對方，都有錯，但我還是偏向媽媽。因為他不在家，媽媽就變成了家里的男人：廁所的燈壞了，她搭上椅子小心翼翼地去換，還不讓我幫忙；學校要交費了，把手往她面前一伸，她就默默地把錢遞到我手中；而她自己買東西時，總是要跟老板討價還價老半天。這種現實，讓我學會了帶著刻薄的語氣跟別人說話。

我走進房間準備寫作業，他說要看看我的作業。

看就看唄。

當他看到我那布滿紅叉的數學試卷時，眉頭糾結到了一起。我知道那表情是在告訴我，他對我很失望。我又給他看那篇被老師大贊的作文，他的眉頭又微微皺了一下，一定是看懂了我字里行間對父親的埋怨吧。

看完，我埋頭寫作業。耳邊是他離開時輕輕關門的聲音。

房間里的我再也無法專心學習了。他現在身體不好，正是需要家庭溫暖、呵護的時候。但是一想到生活里的那些積怨，心又硬了一下。誰管他，寫作業！

過了很多天，他要走了。

他走的那天晚上一直沒有睡著。奇怪的是，我竟然聽到媽媽的聲音如此柔軟，她笑著說：“我知道你也在為這個家努力，我看到了。以前我們都有錯。”然后我聽見他厚重的聲音說：“瀟兒都這么大了，我們還吵就不像話了。在她心中，我這個爸爸很失敗吧。”

聽見他語氣中的失落與自嘲，我心中竟然又覺得一陣沉重，無法言狀。這樣談笑的語氣，是媽媽原諒他了么？抑或是媽媽真的看見他很努力地為了這個家打拼？

后來他走進我的房間，我趕緊閉上眼。我還以為會發生像俗套的電視劇里的情景——給女兒一吻?？墒鞘裁匆矝]發生，就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可能他只是為了看看我吧？我睜開了眼睛，在房間里開始搜索。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種他一定會給我留點什么東西的感覺。果然，一張小紙條安靜地躺在我的書桌上。是他的字跡：

瀟兒，有些話還是在紙上和你說比較好。生活有時候很無奈，并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我知道你怨恨爸爸，不過我希望你從現在開始重新接納爸爸。爸爸看了你的數學試卷，心里不是滋味。一定是你沒有盡力，因為你真正的實力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快中考了，加油吧。不管你是否考上一中，只要你盡力了，就是最棒的。還有，最重要的是把身體養好，多吃飯，別太瘦。我不在，你要聽媽媽的話。

為什么心沉重了呢？是因為想哭了么？

我總是在別人的故事里聽說一夜長大，這次終于在自己的故事里經歷了一夜之間的成長。

如今爸爸去了另外一個城市，突然涌來的思念將我淹沒。有人唱得對，思念是一種病，久久不能痊愈。

爸，你在遠方還好嗎？身體好些了沒？

爸，我的英文和語文又是全班第一名呢。

爸，不知道為什么，我做起我最討厭的數學題也特別有動力呢。

爸，我夢見你了。

爸，我想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