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脖子上有一顆痣,像一顆熟透的桑葚,凸出醒目。這是一份禮物,來自奇妙的血緣和遺傳基因。
外婆、媽媽和我,年齡加起來快有兩個世紀了,長相、人生、興趣各有不同,脖子左側卻都有這樣一顆
痣,仿佛是上天特意為我們的身體打上的相認標簽。
清瘦的外婆一輩子衣衫得體,心靈手巧,她沒有文 化也沒有職業,操持著一大家子過日子,帶大了兒女帶孫子,巷子里老人去世、嬰兒降生,都請她做手工。我的女兒出生時,七十多歲的外婆還在替我打點,小鞋子和小衣服上細密的針腳,繡著花鳥,像工藝品般精致。在我的記憶里沒有外婆大哭或者大笑的樣子,也沒有她吵架的樣子,她總是安靜地做針線活,安靜地微笑,輕聲細語地講話。
媽媽喜歡穿淺色的衣服,脖子上的痣就顯得很扎眼。她的性格和外婆迥然不同。老宅的葡萄架旁有一片空地,別人家都種菜,她固執地留下一大片用來種花。農村的生活單調貧乏,年輕時媽媽的心里有夢,拘于當時的社會條件,夢想只能寄予花蕾綻放。工作、家庭、養花……媽媽的一生就這樣一點點滑行著。時光在農村就像浮塵,懸在那里,緩慢悠長。媽媽的花園是浮塵中的一絲亮光,她堅持在清貧的日子里為孩子經營一種詩意的向往,讓我們相信未來像花兒一樣。
每個人都在成長中成熟,在成熟中衰老。我曾經的夢想是當作家,現實卻讓夢想不停打折,低頭,甚至
讓我懷疑它的存在。外婆和母親把對生活的失望消弭在針線與花園中,不知哪一天,離家多年的我驀然回首,發現媽媽竟然撿起了外婆留下的針線盒,動作嫻熟地飛針走線,而我的陽臺已成了蔥郁芬芳的小花園。似乎是一種輪回——母親注定會走到外婆曾駐足的路牌下,而我亦不會偏離成為她的方向。這顆痣,在我們的生命軌跡里成了命運的暗示和隱喻。
2010年冬天,外婆在睡夢中溘然長逝,安詳的容顏和一副黑木匣子終結了她八十三年的人生之旅。她留
下一個相框,照片里,外婆端坐在開滿白花的蘋果樹下,在陽光里望著遠處,那顆附著她體溫的痣在領口上方初初冒頭。
外婆走了的那年,她就像我脖子上的痣,以為自己看不見就忽視它無比真實的存在。我無意中看見媽媽床頭柜的夾子里,刊登我文章的樣報和外婆留下的繡花紙樣重疊在一起。平淡的 日子一天天滑過,我們從來不提起外婆。然而,想念是一種看不見的痛,是黃昏里太陽淡淡的影子,不溫不火,似有還無,卻又難以真正揮散。
我的女兒曾經奶聲奶氣地問我,為什么她的脖子上沒有一個記號,如果她丟失了我憑什么去找她。如今,十歲的她,脖子上有了一粒痣,像一粒黑芝麻若隱若現。
我也從來不問她心中的夢想是什么。終有一天,她會有她自己的夢想和人生,就像血緣痣在延續著它
的使命,在某一天停止生長后定格為一個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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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痣是看得見的遺傳,命運是看不見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