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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只侯爺鳴翠柳

2012-04-29 00:00:00蘇子暖
飛粉色 2012年11期

數月后,封疆侯成親,迎娶皇室景倫公主,從此當真大權在握,一手遮天。

只是無人可知,洞房花燭那一刻,他酩酊大醉,懷抱公主,口中呢喃的“翠柳”又是誰。

[壹]

這一年,鶯飛三月天,草長香花暖。

“貓兒叫紅了,侯爺思春了?!贝淞N著二郎腿坐在搖椅上,懷抱那只不安分的小花貓,看著廊下那位正畫著美女圖若有所思的男子,小聲叨念。

長安侯司馬歸鴻依舊描著自己的畫中美女,沒理會。

“爺,女人這個東西,少畫能陶冶性情,畫多了就容易泥足深陷?!贝淞鴿M臉痞子樣,一邊吐著瓜子皮,一邊不緊不慢奪過男人手中的美女圖,卻瞧也不瞧那畫中內容便扔在了一邊,“紅顏禍水,不如嗑瓜子?!?/p>

“死八婆,滿嘴歪理邪說,瓜子哪兒有美女好吃……呸,是好看?!彼抉R歸鴻瞥她一眼。

“小女子芳齡二八,還沒資格擔任八婆一職,侯爺,請嘴下留情。”翠柳瞇眼一笑,開始垂頭給貓兒捉跳蚤。

司馬歸鴻趁機奪回那張美女圖,說些“翠柳啊你看此圖用的這墨色,乃是世間最稀有之墨,你看這紙,乃是世上最稀有之紙,你再看畫中美人兒的眉眼,神情,皆是罕見的活靈活現清新優雅,和你的樣貌簡直是如出一轍,能畫出此圖之人定對你心存不軌……噗,不不,是對你心存愛意”,半柱香過后,咽咽口水喘喘氣,再興致盎然地回頭,準備接著滔滔大論,卻發現翠柳一直悠閑哼著小曲兒逗弄小貓兒,根本沒看那畫一眼,更沒聽他一句。

司馬歸鴻看著他為她偷描了好幾日才繪成的畫像,吹噓不成,瞬間石化。

“你就不能長點心么?”自尊心大受打擊的侯爺忍不住指著翠柳的鼻子大罵,“女子果真無才!”

“……便是德?!贝淞?,無辜眨眼。

她懷里的小貓兒也懶懶翻身,打個哈欠。

于是他頭頂三條黑線默默踱步回房,她繼續笑瞇瞇躺在搖椅上蕩啊蕩。

這便是月復一月的長安侯府內——

一個是不務正業,專愛尋書作畫的爺。

一個是不學無術,專愛蹬鼻子上臉的婢。

滿院悠閑,墨色香。

時光靜好,綿且長。

[貳]

后來,翠柳與城中鼎鼎大名的另一位爺傳起了緋聞。

封疆侯——傅祀南。

這位爺和司馬歸鴻雖算得上是平起平坐,但獲得侯位的過程卻有著云泥之別:司馬歸鴻是祖上積德,有個能干的老爹,世襲爵位,故而他年紀輕輕,干吃白飯就當了爺;而傅祀南的爵位,卻是真正經歷了戰場廝殺,籌謀策劃,用血的代價換來的。

那日翠柳上街打酒,回府中途暴雨滂沱,路遇傅祀南,一直冒雨送她回來。進府時管家不小心瞥見了那英姿颯爽的封疆侯爺站在翠柳身邊,為她舉手撐著潑墨油傘,目光溫柔繾綣。

管家嘖嘖搖頭感嘆世風日下連翠柳這小蹄子也敢明目張膽勾搭男人了,也沒敢再多瞧,轉身欲走,卻撞見了司馬歸鴻。

管家瞧了瞧司馬歸鴻那一身行頭:雨靴,長衣,一手撐著自己的墨傘,另一手攜著翠柳最鐘愛的那柄小梅花傘——此刻正站在大雨中,瞧著門口那對人影發呆。

“哎喲喂,我的爺,您要是想給翠柳丫頭送傘,支會我一聲就成了,哪兒能勞您親身冒雨啊,快進屋吧?!?/p>

翠柳被這聲吸引,匆匆與傅祀南道了別,又冒雨小跑到司馬歸鴻的傘下,露出沒心沒肺的笑,“爺,您要的酒一壇不少,一會兒別忘了我的賞錢。”

司馬歸鴻白眼她,“傅祀南到底是你的誰,他憑何為你撐傘,送你回家,還跟你嬉皮笑臉眉來眼去?”

翠柳與他并站傘下,昂起頭來,笑瞇瞇對峙:“封疆侯爺俊美溫柔,心懷大志,翠柳很是欣賞,甘愿請他為我撐傘,送我回家,與我眉來眼去又怎樣?您別忘了,翠柳我在您府里簽的契約是一年,而不是一輩子?!?/p>

沒錯,司馬歸鴻沒有忘,當初是他死活求著她,還順帶著用五百兩銀子誘拐她,才哄她簽下了一年之約。

她挑明這份關系,干脆利落毫無留戀。他眸子一冷,像是忽然置身在了寒冬臘月。

在一爺一婢兩相對視,笑眼藏刀之際,圍觀的管家大人冷汗頻出,終于默默退散。

而府外本該離開的那位卻一直未曾挪動腳步。

傅祀南只身站在雨中,看著長安侯府內斗嘴的一雙人影,微微蹙眉,而后薄唇輕抿,露出一抹再淺淡不過的微笑,才悄然撐傘隱入了雨幕里。

[叁]

其實翠柳一直懷疑她伺候的這位爺是不是腦子抽了,她見過人家府里有供著觀音的,有供著財神的,可還從來沒見有誰跟這位爺一樣,硬是從廟里搬來個月老,供在府中——還是供在他的臥房里!讓她早中晚三炷香伺候著。

這夜司馬歸鴻將她叫來,指指月老大人那張笑瞇瞇的玉像臉,沖翠柳道:“今夜月老為媒,你聽好,一年雖短,我必會讓你真心愛上我,再八抬大轎娶你為妻。”

翠柳打哈欠附合,“爺,您也聽好,一年之內,我定會讓你真心討厭我,再懷揣銀子,溜之大吉。”

司馬歸鴻一張俊美的臉忽然變得冰冷,他愣了半刻,一把將她拎上床,淡雅一笑,抬手點了她的穴位,她便止也止不住地笑起來,“侯爺,有話好好說才是真正的爺……們?!?/p>

“你說‘司馬歸鴻我愛你’,什么時候說到本侯滿意了,本侯就饒了你。”

“你休想——”

“不說?”他戳戳她的臉,表情純良,云淡風輕,“那我便歇了,讓你笑個暢快也好?!闭f罷慵懶地歪了歪身子,斜睡在她身邊。

于是一炷香的時間就這樣被她“笑”過去了!

“司馬歸鴻我愛你……”緩緩妥協中。

他緩緩睜開眼,初聞此聲有一瞬間的失神,直到聽她發出不正常的笑聲才又回過神來。

司馬歸鴻彎起嘴角笑吟吟看她,聲音慵懶:“繼續?!?/p>

于是乎——

月上梢頭,翠柳笑意濃濃,精神亢奮說著“司馬歸鴻我愛你”。

月入中天,翠柳笑容滿面,咬牙切齒說著“司馬歸鴻我愛你”。

月色漸遠,翠柳笑意困頓,嘴角抽搐說著“司馬歸鴻我愛你”。

他到底于心不忍,偷偷解了笑穴讓她休息,不想她卻似乎被夢所困,表情厭煩之極,嘴里卻依然在說愛他。

是噩夢吧,司馬歸鴻苦笑。

噩夢也罷,能入她的夢本就奢侈,又何必再計較好壞。

側目望著她的睡顏,他俯下唇,想在她眉心輕輕一吻,卻又怕她驚醒,最后作罷,只是小心翼翼握了她的手,閉上眼睛,聲音酸澀而隱忍:“我也愛你?!?/p>

一夜春宵不承歡,暗把小妞手來牽。

[肆]

七個月后,翠柳已經在長安侯府混的如魚得水了——因為機密,司馬歸鴻從不讓外人踏入的書房里,她可以肆無忌憚地進去邊嗑瓜子邊看小人書;因為潔癖,司馬歸鴻從不讓外人亂動的衣物被褥上,她可以懶洋洋悠悠閑地逗弄小貓兒。

所以接觸到司馬家的族譜,也就成了輕而易舉的事兒。

七個月,對于一個資深細作來說,能掌握的情報太多了。

那日司馬歸鴻早朝未歸,翠柳大搖大擺進了書房,掩上門閂,打開摸索多日才尋到的密室,捧著司馬氏族譜,一字一句,從上到下,將司馬歸鴻的祖宗十八代都看了個遍。

司馬一族,果真有些玄機。

她笑笑,真相浮出,大功告成。

看來,她是時候懷揣銀子跑路了。

走出書房,辰時已過。

司馬歸鴻還沒下朝,她閑得發慌,索性編編造造敲敲打打,做起了先前一直沒能完工的手工活兒。

所以當司馬歸鴻終于下朝歸來邁進侯府大門的時候,就瞧見了翠柳單手舉著那串看起來略微有點“不登大雅之堂”的翠竹風鈴,還自以為是笑得花枝亂顫,“爺,好看不?我做了一個月,送你了?!?/p>

司馬歸鴻說不出心里那酸甜苦辣咸摻和的忐忑滋味,只覺得這小蹄子今日的語氣簡直溫暖得像變了個人。

他用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觸動那青綠色竹筒,鈴鐺叮叮咚咚響了好久,方慢慢止息。輕靈婉轉,像她在唱歌一樣。

她驕傲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他的贊賞。

“音色不錯。”他不緊不慢,懶懶地笑,“就是太丑了。”

翠柳嘴角抽抽,“司馬歸鴻,老娘做了整整一個月。”

“用一個月的功夫做出這么丑的一個玩意兒?”他來來回回瞧了老久,終恨其不爭似得努努嘴,“再接再厲。”

“……”期待落空的感覺果真不大好受,“你不喜歡么?”

“你希望我喜歡么?”他用扇子戳戳她的臉,幽深的眸子里光彩熠熠。

翠柳呼吸一窒,臉上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紅暈。

“爺,本想留下個東西給你作念想,收不收您就隨意吧。”她很快整理了思緒,一臉無所謂地笑笑,“我要走了?!?/p>

他眉頭一蹙,“我說過,一年之內必然娶你……期限未到,你不準走?!?/p>

翠柳輕身一躍,已經上了房頂。思來想去,忍不住道,“侯爺,我也說過,一年之內,我定會讓你真心討厭我?,F在我告訴你,我本是細作,混進你府來,是負責調查你祖宗十八代?!?/p>

司馬歸鴻先是吃驚于她如燕一般的輕功,再是詫異于她像嘲弄卻更像是提醒的這一番話,最后平息了心緒,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使出了殺手锏,“八婆,你若違約,欠你的那五百兩白銀我將分文不付?!?/p>

翠柳愣了愣,頓覺自己這一瀟灑轉身后八成會賠本,便咬牙一本正經說:“四六分成可好?”

“留在我身邊,金銀無數,包吃包住包揮霍,你做八婆我當爺,我會一直寵你,陪你到老……”

“夠了……”她打斷他的暢想,遙遠的聲音悠悠傳來,“既知已經賠本,就該及時收手。司馬歸鴻,暫別了。”

墻上蜷臥著的小花貓好似意識到平日照料自己的主人突然不見了,驀然站起,沖著空無一人的方向凄寥“喵”個不停。

司馬歸鴻猛抬頭,眸光收緊,高聳房檐之上,再也沒有了那翠綠的身影。

徒留他手中一串風鈴,秋葉翻飛,叮咚作響,證明她曾來過他命中的那短短七月。

[伍]

話分兩頭,封疆侯府。

傅祀南發覺自己對翠柳有些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當她習慣性地鉆窗而入時,一向淡定自如的他忽就亂了呼吸,怔怔看著她的翠綠衣衫,卻忘了要說什么,對視半晌,才壓下情愫,不疼不癢問一句,“怎樣了?”

翠柳卻是難得的正經,遞上了那卷自平安侯府偷來的族譜,“如你所料,他應該就是老皇帝想除掉的那個后患,被司馬氏默默收養二十年,還襲了爵位——這族譜表面上沒有大問題,可司馬歸鴻的身世卻經不起細致推敲,頗有漏洞。加上你我先前搜集的有關叛黨的佐證,足以向那老皇帝交差了。”

傅祀南緩慢接過,卻看也沒看一眼,只瞧著許久未見的翠柳,忍了忍,又忍了忍,終于忍不住道:“七月光陰,你與他相伴朝暮,可憐侯爺我看在眼里,酸在心里?!?/p>

翠柳笑得勉強,“喲,忘性真大,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想想,當時趕著我去平安侯府賣身的不是封疆侯爺你又是誰。”

傅祀南張開雙臂將她溫柔圈進懷,話中卻帶試探:“他那么喜歡你……可有碰過你?”

翠柳一愣,后輕輕搖頭,輕嘆:“不曾碰我?!?/p>

“你這語氣,難不成還真想親手把自己送到他嘴里不成?”

“傅祀南,”翠柳笑著瞇起眼,“你這是吃醋了么?!?/p>

傅祀南眉頭一挑,“心思竟這般輕易便被你戳破了,真乃失策?!?/p>

翠柳懶得再言語,安靜靠在他的胸膛。不知為何,思念的卻是司馬歸鴻的心跳。

翠柳有一段狗血的身世——沒爹沒娘,天亮當乞丐,天黑當細作,當然,七歲以前她的細作生涯僅限于打探哪片的乞丐搶了她的飯碗,以便于她“親近敵人,博取同情,再見招拆招,一網打盡”。

對于銀子的貪念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七歲之后,她靠乞討得來的銀子實在少得可憐,有些活不下去了,便一咬牙一跺腳,賣身進了傅家,從最低等的女奴做起,為了上位,費盡心思勾搭傅家當時的小少爺傅祀南,從此青梅配竹馬,王八看綠豆。

一晃十來年。

他私下偷偷教授她詩書琴畫,更在每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摟著她的纖腰飛來飛去,學習阿飄鬼影一樣的輕功,故而成就了她在往后多年的日子里每每遇到敵人都不會打不會罵,只會腳底抹油逃跑的無敵絕技。

可惜——翠柳十歲時,攢夠銀子贖了身,就離開了傅家,剩下這十幾年來,她跟他都只是發展地下情誼。

他在城中買個大院供她享用不盡的吃穿金銀,卻從來不與她過夜。

她負責為他暗中取道,做盡壞事,整死對手,一路送他到封疆侯位。

翠柳起初以為他終歸有天會娶她為妻,直到一年前,皇上下旨封他為侯,并為他賜婚的那一刻,才驀然發覺,原來一向聰敏的自己竟迷迷糊糊蹉跎了這么多年頭。

她到底只是他的情人,而不是他的夫人。

至于平安侯司馬歸鴻,不過是她決心為他除掉的最后一塊絆腳石。

事成之后,他成他的親,她失她的戀,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時至今日,傅祀南要娶的是誰,于她來說,似乎已沒有那么重要了。

[陸]

平安侯府。

老管家有點忐忑地站在一邊,敘述完了幾日來對翠柳身世的調查結果,終于收尾:“她有底子,偽裝得夠深,表面上又與傅祀南并沒有往來,所以咱當時未細查,就也沒能提防,看來……這小蹄子,是故意接近您的?!?/p>

司馬歸鴻聽罷點點頭,開始琢磨著翠柳離開時留下的,那些令人心寒的字眼——細作、接近、調查你的祖宗十八代。

恍然之后,飲酒苦笑。

管家湊前憂心忡忡:“爺,那小妮子若真是傅祀南的人,恐怕皇上已經……”

“你先下去?!?/p>

老管家一聲嘆息,搖頭而退。

司馬歸鴻心知,自己是個閑人,多年來不與朝官交往,不參政,不領兵,裝作待人溫和,實則拒人千里,想找出他身世的證據,還順便栽贓陷害的話著實不易,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怕也只剩了翠柳。

……翠柳啊翠柳,你這步棋下得確實精妙。

可是,即便他已知曉自己的余生將葬送在她手中,為何仍舊想念她那張賤作矜持的笑容?

追溯起來,與她初見,正是皇上為傅祀南下旨賜婚的當天。

那時月下黃昏,垂柳小蔭。

有一姑娘情場失意,當街拼酒叫陣,豪言壯語,道哪個男人能讓她醉去,她次日必嫁其為妻。

有一侯爺百無聊賴,墨扇輕搖淺笑,循循相勸,道好女不吃回頭男,爺大發慈悲,陪你一醉。

于是在滿城路人的圍觀下,兩只屬性有點二百五的陌生男女湊在一起,整整喝了二百五十碗女兒紅。

女人醉倒,男人笑瞇瞇說:侯爺我一個人待的年頭太久了,興許是該娶個女人回府了。哦對了,姑娘姓甚名誰?

女人醉得稀里糊涂,只答兩字:翠……柳。

初初見面,這個女人便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涕淚橫流,最后哭夠了,窩在他懷里,莫名其妙睡了一夜,活脫脫一個思春級別的蕩女,夢中囈語很是暴躁:“老娘暗戀你十年!你丫睡老娘一宿會死嗎?會!死!嗎?”

就這樣。

他溫柔攬她在懷,強行忍笑;她慵懶睡在他胸,口水漲潮。

待夜深人靜,圍觀者散去,他一邊給她披衣裳一邊自個兒瞧星星,笑得頗有些苦澀,道——你十幾年的感情算什么,爺我還有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呢,還不是揮一揮衣袖云彩也都散了。

可惜,懷里的女人睡得像豬一樣,根本聽不到。

事后他對她處處留意,并選擇遵循承諾,備下聘禮。

她卻選擇忘記了這場相遇,以酒后胡話為名,拒絕了他的提親。

司馬歸鴻回憶完畢,再飲酒一杯,望著那串懸掛的翠竹風鈴癡笑。

也罷,不管她后來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走到他身邊的,至少在初遇共飲酒那夜,和離別贈風鈴那天,她對他講的——

都是真話。

他的存在本屬違背天意,雖多年隱晦,卻也早已料到有朝一日,定會有人來撕開他的面具。

如果是她來下手,倒也算是……得償所愿吧。

[柒]

十日之后,司馬歸鴻被削了爵位,入了天牢,罪責是欺君。

因司馬一族對朝廷勞苦功高,特免死罪,判定三日后流放。

翠柳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那么舍不得司馬歸鴻。

但皇帝已下旨,她再難以回頭。

皆是因那些前塵往事。

二十年前的皇上還是長郡王,而先帝屬意的繼位人選卻是小他七歲的弟弟——靜王。

后來靜王被人告發企圖弒君篡位,先帝痛心之下,賜死靜王,卻終究顧惜父子之情,免除了其家眷的罪過,當時府中王妃已經懷有身孕。

半年之后,先帝重病而逝,長郡王登基為帝。

靜王妃產下世子,新帝命人將襁褓中的孩子帶進皇宮,不想王妃已服毒自殺,那孩子也杳無音信。

這些往事,滿朝皆知。

長郡王不知的是,其實他陷害靜王的陰謀,早已被前朝忠于先帝和靜王的老臣司馬氏獲悉。

因長郡王已經登基為帝,司馬老臣再有本事,也無力回天,只能懷著對靜王一脈的愧疚之心,茍活下去。

司馬家的孩子是早產兒先天不足,沒活幾日就死了,而司馬氏一家都將這個秘密壓了下來,受了王妃的臨死之托,將靜王的遺子作為自己的孩子暗中收養成人,孩子六歲時,司馬老臣纏綿病榻,久治不愈,翕然長逝。

或許上天憐見?初生嬰孩本就樣貌相似,加之后續多個年頭的步步為營,重重掩護,這孩子竟然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二十載。

翠柳查出的結果沒有那么詳細,卻也可以料想那靜王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而長郡王登基當了皇帝之后的二十年都一直在查那遺子的下落,便更證實了,這個皇位,也許原本就不屬于他。

長郡王當了皇帝,卻至今還在擔心著,或許有一天,那個孩子會來找他尋仇,奪了他的江山,取走他的命,讓他弒弟奪權的名聲遺臭萬年。

而這個孩子,其實一直就在他的身邊,以平安侯爺的身份,每天上朝下朝,陪著他看看字畫,下下棋,一時得了便宜還會再賣乖地說一句:皇上,您今兒的發型挺帥的,來,臣給您做幅畫像吧。

這位平安侯爺,身懷武功,卻閑賦在家,從不領軍出征;受盡恩寵,卻孑然一身,從不參與朝政。

翠柳不自覺想起司馬歸鴻那張再溫和不過的笑臉,也不知在心疼著什么。

既不愿幫自己的仇人守天下,也不想為了報仇而打亂這已成盛世的天下。

其實司馬歸鴻,是個很寬容的人吧。

其實是這個皇帝多慮了吧。

其實她那一日的匆忙離開,是怕自己……會愛上他吧。

司馬歸鴻被流放那日,翠柳躲在犄角旮旯里偷瞧他的背影,見原先的管家老伯滿眼淚津津地來給他送行,侍衛大概一時心軟,允許他二人交談了數句,翠柳心下糾結,事后跟蹤管家一路,待到無人之處方才現身,“管家,司馬歸……侯爺臨行前可有交代什么?”

管家翻白眼沒好氣,“哼,交代我以后要小心那些長相水靈的小妮子,指不定哪個就是內奸呢?!?/p>

翠柳縱使滿臉賠笑,卻再無法耍賤賴皮,目光竟變得幽深,喃喃道:“侯府被查抄,雜役四散,他恨我也是應該,道歉太虛偽,我只是想……此去邊疆路途遙遠,軍役苦困,怕是日后難以再見,不知他有沒有未能完成的心愿之類?!?/p>

老管家怔了怔,再恨恨罵了一句小蹄子,老眼就被濁淚沾濕了,哽咽言道:“罷罷,也算不上心愿,他說斬草定會除根,今個一別,恐怕皇上終究放心不下,他該是無命抵達邊疆了。沒交代別的,只說請我替他將門口的那串風鈴存好,免得余年雨打日曬,毀了那上好的翠色,他九泉之下亦會心疼?!?/p>

翠柳聽罷一怔,須臾之后臉色蒼白,“司馬歸鴻……”

話未說完,已失聲痛哭。

——你這個傻子。

[捌]

押解的官隊剛剛出城三十里,一幫子蒙面人便拿刀拿劍橫沖過來。

“嘖嘖,其實當時判個斬立決就好了,裝什么寬容大度呢,現在又要勞動大內高手?!彼抉R歸鴻說了一句,即時正穿著一身囚衣笑意吟吟瞧著遠處群山,無視那群打架斗毆的無良官民,開玩笑一樣,“此處風景秀美,擇墳選墓倒是好風水?!闭f罷一運功,便輕輕松松掙開了原本束縛在身上的枷鎖,搶過一把刀,就地開始挖坑。

一旁被打打殺殺嚇傻了的囚犯們哆嗦問:“你你你……你挖坑干嘛?”

司馬歸鴻一臉無辜:“死的時候好躺進去啊?!闭f著依然不管周邊的殺殺打打,反而勸說,“兄弟,這么亂套的時候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你不想死無葬身之地吧?看在你是給爺陪葬的面子上奉勸一句,趁著官爺們還能抵抗,趕緊給自己挖個坑,再晚可就來不及了?!?/p>

不想司馬歸鴻的話卻極具煽動性。

一隊囚犯面面相覷,眨眼功夫之后紛紛哭訴:“爺,我們被枷鎖固住手腳,能不能勞動您……幫我們也挖個坑?”

“還有我,我也求個坑……”

“我也想挖坑……”

正在官兵都已死絕,囚犯苦逼求坑,黑衣人刀劍無眼的危急時刻,忽然一抹翠色從天而降。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尸體留下來。”那一身綠衣的女子手持長劍,直指對面刺客,這一次卻沒再腳底抹油,反而安然若素地站在司馬歸鴻身邊,仿佛女俠一樣,笑得蒼涼:“爺,今兒翠柳若是失手,能不能讓翠柳陪你一起躺這個坑?”

司馬歸鴻怔怔看著來人,她還掛著那抹蹬鼻子上臉的賤笑。

他卻再也笑不出,本已決心赴死,此刻卻不得不低嘆一聲“死八婆”,再重拾兵刃,與她并肩而戰。

半柱香后,翠柳瞧準時機,一把拉著司馬歸鴻飛逃而去。

傅祀南卻持刀等在半路。

三人相遇,久久無言。

翠柳先耍賴:“封疆侯爺大婚在即,不宜殺生,不如放我二人跑路,對外宣稱平安侯已死,豈不是皆大歡喜?!?/p>

“你愛上他了么?”傅祀南只問這一句。

司馬歸鴻插話:“這還不明顯么?”

翠柳和傅祀南一起瞪他。

瞪完了翠柳依舊耍賴:“封疆侯爺你英俊威武只手遮天,又與翠柳我相交多年,請看在舊情往昔……”

“只手遮天,比不上你在我身邊?!备奠肽鲜?,打斷她的話。

翠柳卻是一愣,不再玩笑,“我將十幾年的韶華雙手奉上,你卻選擇迎娶皇家公主,又何必再留我?傅祀南,你若放了我們,你我便恩情兩清?!?/p>

“我若不放呢?”

“你若不放……”那一刻,翠柳站在嗖嗖秋風中,將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橫,呲牙咧嘴面目猙獰,說得好不凄涼:“我就死、給、你、看!”

兩位侯爺同時嘴角抽搐了一番。

“你若愛他,我便放他。”傅祀南凝眉微蹙,“你若還愛我,我即刻請求退婚……定會不顧一切娶你回家?!?/p>

翠柳一愣,而后失笑,把刀隨手一扔,輕輕挽住了司馬歸鴻的臂膀,雙雙轉身消失在漫天秋色中,留給傅祀南的只有最后一句:“你愛得太晚,我也是。”

傅祀南遙遙望著那雙背影,握緊了劍,猶豫半晌,終究沒有追上去。

待侍衛追趕至傅祀南身邊,他只答:“從今日起,世上再無靜王遺子,再無翠柳,他們都已死在封疆侯爺之手?!?/p>

數月后,封疆侯成親,迎娶皇室景倫公主,從此當真大權在握,一手遮天。

只是無人可知,洞房花燭那一刻,他酩酊大醉,懷抱公主,口中呢喃的“翠柳”又是誰。

[玖]

遠離喧囂,鄉野小茅。

茅屋外有少年作畫,兩只黃鸝鳴翠柳。

茅屋內有美女相邀,痞里痞氣喊侯爺。

“爺,我喊你這么多聲,你怎就不瞧我一眼?”

“女人這個東西,少瞧能陶冶情操,瞧多了就容易泥足深陷。”男子擱下筆,笑得清雅而腹黑,學著她當年的話:“紅顏禍水,不如嗑瓜子?!?/p>

“嘁,裝腔拿調?!?/p>

“有么?”

女子笑笑走出來,“你可記得,那夜初遇,你我宿醉?”

男子故意搖頭。

“你可記得,你曾欠我五百兩銀子?”

男子更是裝作無辜搖頭。

她卻早已溫柔伏在他的肩,“那你可記得,我曾說過一夜的……我愛你。”

微風徐來。

梁上風鈴叮咚作響,榻上花貓連叫喵喵。

“貓兒叫紅了,翠柳思春了?!?/p>

男人如是說,一臉安靜的笑。

此處——

一個是尋書作畫,英俊瀟灑的夫。

一個是懶散無才,年輕貌美的婆。

鶯飛三月天,草長香花暖。

歲月流轉,又是一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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