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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媚主

2012-04-29 00:00:00蘇子暖
飛粉色 2012年8期

太無趣了。

沒有朝臣再指責她的以色媚主,太無趣了。沒有誰敢再像她一樣藐視皇威無故不朝了,太無趣了。沒有誰會像她一樣在上書的折子里公然寫男女之事了,太無趣了。沒有誰會像她一樣因看到他坐姿不好就坦言說想讓他自掛東南枝了,太無趣了。

\\蘇幕遮,你不在,這個皇宮,這個朝廷,都太無趣了。

[一]

那日當朝第一女宰相——蘇幕遮,穿著喜服,一臉糾結地在相府門口,看著三支歡天喜地的迎親隊伍,嘴角抽搐得越發強烈。

“蘇相,本王愿與你百年共交好,兒孫滿堂跑。”三王爺講得嚴肅。

“蘇蘇,本王愿再也不偷妻納妾,拈花惹草。”五王爺信誓旦旦。

“小蘇,本王愿為你手可摘明月,腳可踩油鍋。”七王爺搖扇,笑意盎然。

蘇幕遮苦惱地揉揉眉心,回頭望著身后那一襲明黃:“陛下,微臣已知錯,能否收回賜臣三婚的旨意?”

皇上苦思一番之后終道:“愛卿若肯嫁朕為后,朕去勸勸太后她老人家,她許會考慮收回成命。”

“人生最虐,不過如此……”蘇幕遮惋嘆。

在面對三座花橋思索片刻之后,她笑意嫣然地接過了七王爺的暖手:“司馬懷墨,你當真愿為我上天取明月,地府走油鍋?”

七王爺笑得優雅:“上碧落下黃泉,本王唯小蘇宰相之命是從也。”

蘇幕遮眸中有遲疑,卻一閃而逝,轉瞬換作溫柔:“好,本相便先嫁入你府,且看你所言是否屬實。”而后不忘回身對著那抹明黃深深一拜,“謝陛下恩典,微臣定當與七王爺相親相愛,早生貴子,以報圣上、太后賜婚之恩。”

言罷,蘇幕遮抬頭,看到眼前那抹明黃的身影被她刺激得瞬間石化。

她心中一沉,卻即刻垂眸,裝作什么都沒有見到。

久等不得他的應答,蘇幕遮索性起身,與七王爺恩愛入轎,雙雙而去。

喜樂奏響了整個京城。

三王爺與五王爺討個無趣,只得揪著眉毛,抽著嘴角,羨慕嫉妒恨地看著那座花轎遠去。

“皇上,您無礙吧?”覺察到主子的臉色有異,隨侍趕緊上前詢問。

初初登基不足五年的新帝——司馬昭云,緩緩搖頭,穿著那一襲華美的龍袍,只身站在獵獵秋風里,目送七王府浩浩蕩蕩喜樂隊伍拐過長街,漸漸不見,方才苦笑:“看來……她已不愿再與朕執手。”

[二]

拜過了高堂,送進了洞房,蘇幕遮正忐忑著自己莫非真要失身于懷墨了?就依稀聽到有宮人進七王府的傳報。

司馬懷墨略有不舍地停下挑喜帕的手,語調含笑:“娘子,容本王先去接旨,去去便來。”

蘇幕遮聽聞皇上有旨,便安了心,只隔著紅紗微笑:“去吧,本相倒也不急著洞房。”

“娘子識大體,為夫很欣賞。”懷墨說罷便裹著那襲紅衣匆匆出了房門。

待他接旨之后再回洞房時,原本喜滋滋的表情已經退去,蘇幕遮見狀自行掀起喜帕,問:“看王爺這愁眉苦臉的神態,可是因接了我這個燙手山芋,覺得后悔了?也罷,你我雖已同房,卻未同床,此刻后悔還來得及。”

懷墨笑顏無奈:“太后將你賜婚與我,皇上現在卻又下密旨,不許我碰你一分一毫……你說這道旨意,本王是遵還是不遵?”

蘇幕遮托腮的模樣好似也頗為躊躇:“嗯,皇上這事確實辦得不夠地道。”

卻見司馬懷墨的神情忽然變得柔軟:“小蘇,今日你在他的眼前,轉身入了我的懷,本王想問,那一刻你將手給了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蘇幕遮心說當然是假的,就好像你天天上朝時,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恭恭敬敬對他喊的那句“萬歲萬萬歲”一樣假。

可她卻一刻都沒猶豫,立馬對懷墨點頭如搗蒜:“我自是出于真心,想當年你那么死皮賴臉追我,我一個沒把持住動心了,此情多年來經久不衰,都足可媲美爾康紫薇的山無棱天地合了,你若這樣懷疑,又何必娶我進門。”

司馬懷墨聽罷露出淡如浮云的淺笑,將她輕擁入懷,眸中盡是溫柔——

“小蘇,我喜歡你這樣嗔怒的表白……無論真假,只要你說,我便相信。”

她伏在他的胸膛,暗暗露出一笑,轉瞬而逝,不為人知。

真心啊。

恐怕她已經給不起了。

因為從十年前開始,她就知道,這顆心不論是苦是澀,都已經給了另一個人,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再不能收回。

那個人是司馬昭云。

[三]

那時,蘇幕遮還不是如今人人口中所謂“以色媚主”的宰相,她不過一個讀著詩書,彈著閑琴,想借此淑女模樣來勾搭誤闖進府邸后院的美公子,以解寂寞的思春少女。

她的老爹,才是宰相。

司馬昭云也不是皇上,只是那手搖紙扇伴清風,誤入香閨院深處,最后闖入她視線的美公子。

那年,她的窗前杏花微雨。

那年,他將紅豆寄了無聊。

隔著落雨初歇,粉杏片片,她看著閨閣院外突兀出現的男子,停了琴聲,托腮與他四目相視。

就是這樣的十三歲,蘇幕遮與當朝二皇子司馬昭云,初遇。

十四歲,為了偷跑出府邸和他約會,她第一次穿上男裝扮小廝,結果卻被昭云嘲笑了整整半年。

十五歲,偷了他的玉墜,天天放在枕頭底下摸來看去,害得自己一連做了好幾夜的春夢。

十六歲,老爹欲扶持太子登位,便逼她嫁太子為妃,她大鬧一通,哭著離家,騎著大馬橫沖直撞一直向前,不肯回頭,是司馬昭云追了她整整一百五十五里長路,最后拉著她的手,拍拍她的頭說不要鬧,我雖不是太子,但你乖乖等我娶你就好。

她就信了他的話——嗯,我等。

那時,司馬懷墨與司馬昭云這兩個兄弟暗自交好,久而久之,她與懷墨也就漸漸熟絡。

懷墨,當年的七皇子,允文允武,溫面寡言,沉默起來像謫仙一般靜好,玩笑起來像狐貍精一樣二五八萬。

他一直用旁觀者的姿態站在蘇幕遮和司馬昭云的身邊,直到那一次,本是最平常不過的三人聚會,可昭云被突來的圣旨宣走面圣,獨獨剩了她和懷墨兩人。

懷墨像是好不容易逮到時機一樣,欣喜地帶她游賞京城,從日出到日暮。那一日的柳樹蔭,荷花塘,飛鶯迷蝶,煙花夜巷,都是他帶她走過的風景。

臨別,他笑容暗淡,微微嘆息:“小蘇,你可知我心中一直有你?”

蘇幕遮自那一刻,恍然明白,舉國傳言中皇族兄弟情義最為和睦的七皇子和二皇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有了裂隙。

而她,是那個最可恥的裂隙源頭。

[四]

時隔多年,物是人非。

她如今的夫君卻不是昭云,而是懷墨。

“我終于……娶到你了。”懷墨笑容旖旎,打斷了她的回憶,“本王自少年等到此刻,從皇子等到了王爺,這春風一度之時,又豈會再理他的圣旨?”說罷將她擁上喜榻,深吻落下,鋪天蓋地。

“王爺,抗旨不遵可是大罪。”

“兩旨擇其一,想必皇上也會以孝為先,本王擇遵太后懿旨,皇上應也不能多加怪罪。”

蘇幕遮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已是逃不過今夜纏綿。

“那么王爺……請溫柔一點。”她躊躇一番終道,似乎很是隱忍。

“娘子請寬心。”他笑得純良無害。

燈燭熄,紅帳落。

而洞房門外,苦苦貼著的一雙耳朵也終于踩著繡花鞋安心離開。

[五]

蘇幕遮與司馬懷墨成婚,上書告了三日朝假,司馬昭云臥在御書房的皇榻上,瞧著那滿目喜慶歡言的折子,朱筆頓了許久,硬是沒批下去。

“他竟抗了朕的旨。”

一旁伺候著的嬪妃著實好奇,側目偷瞧,只見那折上字倒是不多,短短兩句而已:“臣蘇幕遮,羞愧上折,新婚之夜,承夫君極盡寵愛,身有勞累,故而告假三日。陛下若恩準,臣必將陛下的畫像懸于堂中,每日三炷香早晚供奉。臣祝陛下您萬歲,萬歲,萬萬歲。”

“噗——”一向以端莊自持的妃子瞥到此折一時嘴巴抽搐,忍不住大噴,不想卻將口中正含著的葡萄不偏不倚地噴到了皇帝臉上。

司馬昭云面無表情,任憑那妃子手忙腳亂為他抹凈那嚼了一半的葡萄肉和混合著葡萄皮的口水,臉上黏黏的,側目一瞧,那美人卻是再也噴笑不出,已快哭了。

“你若是能及上她一分從容,如今也不是這番地位。”

“她是誰?”妃小心垂問,目光我見猶憐,“莫不是那蘇宰相?”

“……”

“蘇相新婚體弱,房事易疲,陛下不如賜了她的假,安心吃葡萄吧。”妃子說罷殷勤將顆葡萄遞到他的唇邊。

司馬昭云略有不耐,將那葡萄一手推開:“朕不愛吃葡萄,太酸。”

妃子瞧瞧他陰沉的臉,又瞧瞧自己雙指間的葡萄,委婉一嘆:“是,臣妾也覺著……今日這葡萄,太酸。”

司馬昭云其實并未批準蘇幕遮的朝假,可蘇幕遮卻接連五六日都沒再上朝,大殿上宰相之位空空,司馬昭云思念蘇幕遮,卻不愿細問司馬懷墨她的近況,這位昔日的兄弟,他而今只瞧他一眼就能吃醋吃到胃反酸。

以往蘇幕遮一句話不說,單單往殿上一站,迎接她的便是眾臣元老的責罵不屑之聲,在她眾多莫須有的罪責里,唯有“以色媚主”這一條,是司馬昭云內心深深認同的。

她若不來上朝,大殿肅靜一片,真真無趣。

司馬昭云聽著殿下臣子奏報著哪兒又風調雨順啦,哪兒又天降祥瑞啦,聽著聽著就開始懷念起他們批判蘇幕遮的聲音來。

于是就想:怎么她就這樣大膽,未得批假,就敢不來上朝了呢?

無心應付那些臣子的奉承,蘇幕遮不朝的第七日,司馬昭云早早退了朝,連皇袍都未來得及換下,便迫不及待地對隨侍吩咐:“傳她進宮,就說朕在等她。”

可嘆那隨侍是新面孔,不大機靈,撓頭小聲問:“她是誰啊?”

司馬昭云略一瞥眼,身邊立馬有伺候了多年的老官恨鐵不成鋼似的,戳那年輕人肩膀:“還不快去傳蘇相!”

[六]

深宮墻內,東南枝旁,醉花蔭下。

一人龍袍加身,手酌小酒,笑中帶醋:“朕聽說你與他合房,心有不快。”

一人官服寬大,女子男裝,眉眼淡定:“臣惶恐。”

那人將酒盅擱下,躊躇再三,又躊躇再三,方吸氣曰:“朕……還能否執你之手?”

另一人的臉上是萬年冰山不變:“臣惶恐,臣不敢。”

他卻忽地站起身,拽過她的手,那樣霸道不留余地:“無故不朝,以色媚朕,你還有何不敢?你明知前路兇險,卻偏要坐上這宰相之位,任憑百官排擠,你還有何不敢?你明知太后容不得你女子參政,一怒之下賜你三婚,朕不愿你承歡于他人,特意降下密旨不準老七碰你,老七抗旨,你還偏偏上了那樣一道告假折子……存心氣朕,還說不敢?”

“陛下多心了。”

司馬昭云半晌不再接話,只是淡淡看著面前如此疏離的面孔,緩緩松了她的手。

“朕知道你的恨。”

“……”

“當年陷害你族的左相已經被你扳倒落敗,蘇蘇,答應朕,這是最后一次。”

她卻似乎沒聽他的話,只歪頭看著石桌上已經被他飲盡的一壺醇酒,皺皺眉:“陛下有舊疾,此酒性寒,不宜多飲。”

他聞言一怔,原她心中還是有他的。

念此他忽覺坐立不安,全身燥熱,臉上故作淡定,內心雀躍歡騰。

“陛下……”蘇幕遮看著坐在那里扭來扭去的司馬昭云,遲疑喚了一聲。

“嗯?愛卿有何話說?”

“沒,”蘇幕遮搖頭,“只是見陛下的坐姿如此怪異不雅,忽而有了想將陛下掛在那東南枝上的沖動……臣罪過。”

司馬昭云嘴角抽抽,內心暗道算你狠。

[七]

夏日炎炎,蘇幕遮近來有些嗜睡,每每睡去,總會夢到那些又二逼又血腥又曖昧的年少,醒來額頭汗津津,看到司馬懷墨眨著那雙溫柔到快要溺死人的眸子正對著她,說一句:“又做噩夢了嗎,叫你多吃些安神的食藥補一補,你也不聽……若不然你夢里定會是我,而不是那些嚇人的。”

蘇幕遮閉上眼,沒有告訴他,她的夢里從來都沒有過他。

夢里十八歲那年,她抵不住想念,想盡辦法混進了二皇子府,隔著窗隙偷眼望司馬昭云,他卻笑瞇瞇走出來,戳著她的額頭說“堂堂右宰相家的千金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窺美男”,然后一把將她擁進懷里,那樣溫柔又寵溺。

夢轉瞬,十九歲,父親被左相告發結黨營私意圖謀反,被判家族滿門抄斬,她被關進死牢。

二十歲,老皇帝駕崩,太子薨逝,二皇子司馬昭云登基為帝,新帝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大赦天下。

她就這樣,在家族一百三十多口被滅之后,剩她一人,從死牢里走了出來。

二十一歲,她四處搜羅查證,日夜不眠,對幾位王爺以色相誘,用盡了手段,終找到了左相當年誣告父親的證據,最后左相倒臺,司馬昭云著那一身龍袍站在她面前,說:“小蘇,我想娶你,做我的皇后。”

她笑得溫色和顏:“我想做宰相,像當年我老爹一樣。”

從此,他是皇上,她是世人眼中“以色媚主”的宰相。

日日相伴,卻再不可能執手白頭。

二十二歲,他遲遲未立后,她遲遲未嫁人。

二十三歲,太后賜她三婚,她躊躇望著三座花轎,嫁進了七王府。

七王府之后,等著她的還有三王府、五王府,她似乎和妓女的區別也不甚大。

有太后老人家罩著,她身邊的男色果然享受不盡。

可是在那夢里,她卻還趴在十七歲的窗前,望著那年的杏花微雨,等著那年那條灑滿狗血的青石路上,出現那名笑意盈盈的折扇少年。

他是她夢里唯一不會褪色的風景。

[八]

蘇幕遮嫁入七王府兩個月之后,七王爺司馬懷墨忽而染了大病,呼啦啦一群太醫來瞧,只說王爺染了奇癥,體虛陰寒,心力交瘁,才日漸虛弱,但開了補方卻也無濟于事。

司馬懷墨全然不在乎每況愈下的身體,索性告了病假,悠閑休養在家,逗鳥賞花,瞧著跟冰山一樣的娘子發呆笑笑,時間久了就暈乎乎睡過去。

“小蘇娘子,你不似以往愛說笑了。”那天司馬懷墨端過蘇幕遮遞來的苦藥,語調好不哀怨,“真是懷念你我新婚的那幾日啊,小夫小妻,嬉笑怒罵,纏綿恩愛。”

蘇幕遮聽罷便笑:“喝藥吧。”

“是你熬的我便喝。”

“是我熬的。”

司馬懷墨二話不說,咕嘟嘟喝了個干凈。

那藥入口微甜,而后酸澀,最后是苦楚。

“七王爺,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你喝藥。”蘇幕遮看著那悠悠哉哉坐在藤椅上的秀美男子,目光柔和,卻無感情。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他抬眸看著遙遠的某處,竟吟起詩詞來,“蘇幕遮,你究竟是那映著斜陽倒影的流水無意,還是那遠在斜陽之外的芳草無情?”

“王爺好詩意。”蘇幕遮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可惜本相不是流水,而是禍水;也不是芳草,只是棋子罷了。”

“是太后派你來殺我的……嗎?”

她搖頭:“是我請旨而來,只因我想親手結束你的性命。”

她早已查出,當年二皇子與七皇子表面和睦,暗里卻是在爭著那高處皇位。

太子失勢,她的爹爹——右宰相不得不在二皇子與七皇子之間擇一人出來扶持,而她蘇家素來與二皇子司馬昭云結交,故而爹爹選擇追隨之人,不由分說,便是司馬昭云。

從此她蘇姓一族便開始與七皇子司馬懷墨水火不容。

不料司馬懷墨得到了左相的支持,聯合陷害誣告栽贓她那右相老爹,硬生生扳倒了她蘇氏一族,她蘇家權勢皆失,死了一百三十多口。

只是若論心計,后宮之人才是最擅。

后宮之中二皇子的生母,也就是當今的太后,當年為扶持自己兒子登基,暗中聯合朝中勢力,司馬昭云亦努力周旋,糾集兵權,足可與司馬懷墨抗衡。

卻可嘆,任憑他司馬懷墨如何糾結勢力,最后悲劇的卻是他母妃。他母妃出身卑微,司馬昭云的生母卻出身高貴且做事雷厲風行、心狠手辣,早有了自己的人脈,再加之先皇寵著司馬昭云,到底是將皇位傳給了這位二皇子。

太子隨即徹底倒臺,再隨后就是先皇駕崩,司馬昭云登基。

而在這政變陰謀中,司馬懷墨是算計最多、收獲最慘的那一個;太后是運籌帷幄坐在先帝病榻前抹著眼淚裝無辜的那一個;蘇幕遮是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的那一個;司馬昭云則是明知禍事因自己而起,卻無法力攬狂瀾,只得只身站在風口浪尖上的那一個。

勉強保住一條命,她一出來便威風閃閃地扳倒了左相為家族復仇,又深知,自己真正的仇人,卻是那口口聲聲說著愛她的司馬懷墨。

墻倒人推本是權斗中最常見的戲碼,太后心眼小,既已上位,定是留不得有威脅存在,短短兩年之間,司馬懷墨的性命,早就走到了死局。

是太后和皇上,容不得他。

所以她向太后請命,既然要他死,不如讓她下手,也算用這條命為家族報一個仇,盡管她更看不順眼的其實是當時那個坐在鳳椅上假模假樣實則最是心如蛇蝎的死八婆——

太后到底“干脆”,當即笑著飲茶,道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嫁了他吧,下手也方便。”

這一步棋,既利于讓她除掉司馬懷墨,又能讓她對司馬昭云死心。

一箭雙雕,那三婚的懿旨,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司馬懷墨倚在藤椅上虛弱苦笑,嘴角已經滲出鮮血:“我本可以不吃你做的菜,不飲你釀的酒,不喝你熬的藥。”

“那——你方才又為何而喝?”

“我說過……我愿為你手可摘明月,腳可淌油鍋,上碧落下黃泉……”懷墨笑得倒是輕松,“被二哥殺是個死,被太后殺也是個死,倒不如被你所殺……我對你蘇家罪孽深重,悔也不得,你親手為本王端了兩個月的毒藥,我又怎敢不喝。”

言罷,臂彎無力垂下,藥碗碎了滿地。

小風颼颼呼嘯過,蜉蝣一夢轉瞬空。

蘇幕遮看著懷墨止息時那遺憾的面容,心中微痛,卻只出聲喚了來人,淡淡道出一句:王爺暴斃。

[九]

皇上近來每日都與太后鬧得不甚愉快。

大體如下:

某日,太后摸著那柄金閃閃的小彎刀,對皇帝言:“這刀是進貢的,鋒利無比,輕輕一劃就完事,痛苦不了多久的,哀家賜蘇相抹脖子了結,可好?”

皇帝憤然:“母后若如此待她,朕絕不再踏足母后宮中一步。”

太后很哀怨,第二日,取出一條白綾,揉了又揉:“那么,你瞧瞧這白綾,天蠶絲織,柔軟光滑,放在脖間定能舒適萬分,哀家賜她上吊了結,可好?”

皇帝繼續憤然:“母后若如此待她,朕便把后宮嬪妃全部發配邊疆。”

太后很悲傷,第三日,拿出一小瓶子鶴頂紅:“兒啊,你看這鶴頂紅,咕嘟一下喝入腹中,沒一會兒就能哇哇吐血……”

皇帝正欲拂袖而去,太后卻一把拽了他的龍袍:“皇帝啊皇帝,她是蘇家后人,清楚七王之死的真相,更知道你與哀家太多秘密,這等禍水,留下便是后患。”

“朕,會親手除掉這個后患。”當時司馬昭云看著皇宮外那一片天,說得好不凄涼。

那一夜月光迷離。

蘇幕遮早已離了王府,賣了相府,辭了官職,只身隱在山林一所小茅屋中,等待最后的命數。

回憶那過往年頭,她似從未覺察自己愛得有多深,恨得有多濃,只是每每閉目想起父親頭顱自刀下掉落的那一畫面,心臟就像是被撕扯得血淋淋一般。

她不過一個家破人亡的遺女,披上了宰相的官服,又怎么可能真的翻手為云覆手雨?

左相一族滅在她手,司馬懷墨的性命亡于她手,她報復得也差不多了,只是司馬昭云,一切因他而起……她對他卻從來都是愛不起,更恨不來。

她已非清白之身,不配再愛。

她掌握了太多秘密,不能再愛。

恍惚間聽到門外咚咚叩門三聲,蘇幕遮瞥了眼鏡中的自己,梳妝安好,仿佛還是十年前那杏花窗前的無邪模樣。

終于等到了他的腳步。

她抬眸,隔著木門輕輕作問:

——門外何人,為何而來?

——我是司馬昭云,我來,是為與右相大人告別。

小木門嘎吱而開,門外有隨護而來的侍衛,月光下是那久違的明黃身影。

如那青石路上的匆匆對視一般,沉靜的雙眸、低垂的眼簾。

“愛卿,朕親自來為你送行。”說完,他遞出了藥瓶。

蘇幕遮接過,一飲而下,笑容澀澀。

想起的竟是那日他在東南枝旁,醉花蔭下,哀哀怨怨端酒問她,可否還愿與她執手的一幕……那一幕印得太深太傷情,她戀戀不忘。

怎么不愿?如何不愿?只不過那恩怨隔在中間,雖不是他親身陷害,她家族卻是因他而滅。

愿意,又能如何?

可她嘴上卻說——

“陛下,我死了,你便擇日立個皇后吧。”

這便是她在閉目前的一刻,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司馬昭云咬緊嘴唇,攬住她即將倒地的身軀,望著她緊閉的眼,凄清一嘆:“那個位置,永遠是你的,就算你不在了,也是你的。”

[十]

日子約莫到了三年之后。

三年之間朝政已經穩定,只是可憐司馬昭云的后宮之中夜夜傳來哀號聲一片。眾宮妃子日日到太后宮中哭訴,淚眼汪汪梨花帶雨。或是用盡各種手段,裝純情狐貍精啊,裝天真少女在司馬昭云下朝的路上放風箏啊,裝優雅的美人在后花園蕩秋千啊,或是捉了蝴蝶藏在袍子里,故意撞見皇上再等蝴蝶呼啦啦全飛出來呀,凡是狗血的橋段全都整了無數遍。

可嘆司馬昭云卻是又不寵幸美人,也未曾冊立皇后。

于是宮中開始惡俗地流傳出當今皇上下身不舉的謠言。

太后看著那一個個來找自己哭訴的嬪妃,無奈之下也快哭了:“去去去,別煩哀家,哀家每年精挑細選,才拎出了你們這些,可嘆你們卻一個都不爭氣,害得哀家盼了三年,一個皇孫都沒盼來……倒還不如當年不將那媚狐貍精賜死,也好過如今讓我皇兒一人守著孤單。”

司馬昭云那日批完奏折,走在宮中小路之上,看著那一草一木,想起從前曾有個人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對他說了一句又一句的“臣惶恐”“臣不敢”,心底的思念便又開始膨脹。

太無趣了。

沒有朝臣再指責她的以色媚主,太無趣了。

沒有誰敢再像她一樣藐視皇威無故不朝了,太無趣了。

沒有誰會像她一樣在上書的折子里公然寫男女之事了,太無趣了。

沒有誰會像她一樣因看到他坐姿不好就坦言說想讓他自掛東南枝了,太無趣了。

蘇幕遮,你不在,這個皇宮,這個朝廷,都太無趣了。

所以那日司馬昭云深深吸了一口氣,拍拍身邊隨侍多年的老官兒:“三年已過,想必母后對她也已經釋懷了許多,朕要出宮。”

老官心內一算,瞬間明了,立馬吩咐人去給皇上備微服出宮行頭。

話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塊滄桑的石碑,碑上有三字——

放心,那碑上刻的三個字并不是蘇幕遮的大名。

而是:忘憂山。

碑后有茅屋,屋中有清麗女子,詩書精通,琴律應和,曉讀史書,簡直是才女中的才女,巾幗中的巾幗,但可惜,這姑娘自三年前喝了一種藥水,醒來之后就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也許死是解脫,但忘記,才是重生。

這三年中,此女隱于山林,每月都有山下之人為她送來錦衣玉食,倒也不需她勞作什么,而她每每問起這將她“包養”起來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誰,那些下人便都是連連搖頭,只字也不肯說。

她越發好奇,便寸步也不離地守在此山,只等有朝一日,那幕后之人會親自登門。

她也會做夢——夢中有杏花,有青石,有美酒,有位面容不清的折扇少年。

卻再也不會夢見那斷頭臺上的血腥。

直到那一日。

小茅屋的門被人輕輕敲響。

她并未急著開門,而是推開小窗,探頭向外望去,出聲詢問,語調與那三年前的夜里如出一轍,只是她自己早已忘卻:

——門外何人,為何而來?

她愣在那里,小窗半敞,青絲倦綰,梨渦紅透,看著映入眼簾的陌生男子。

他站在那里,手執折扇,白袍寬袖,目光淺淺,望著闊別重逢的熟悉面容。

——我是司馬昭云,我來,是為與幕遮姑娘相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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