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的著名人物中,王廣義幾乎是受到公眾最大誤讀的藝術家,這當然源自于其“大批判”系列作品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以及在商業(yè)領域宣傳和冷戰(zhàn)思維界定的邏輯。但是王廣義不辯駁、不爭論,只是在適當?shù)膱龊险J真陳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想法,并且淡然地認為這種“誤讀”在傳播學意義上對作品是有好處的,起碼說明大家關注了。
“極地”系列和“后古典”
王廣義的這兩類作品可以說有具體的創(chuàng)作動因,是一種哲學式、宗教式的表達,而非簡單意義上的基于生活經(jīng)驗和興趣焦點上的表達。一方面是朋友交流中的思想碰撞和創(chuàng)作過程的深思熟慮,一方面是讀書過程中的自由領會和藝術表達中對靈感原點的忠實。誠然貢布里希、康德等人的某個詞匯啟發(fā)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至于是否接近了原作者的本意,是不是一種形而上的準確理解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王廣義:“極地”系列完整的題目是“凝固的北方極地系列”(1985年左右)。創(chuàng)作的想法是在表達一種“模糊的宗教情緒”,一種不確定性。沒有幾條具體的宗教標準,在我看來有(宗教)符號的恰恰是可疑的。如果說以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雪》(畫的是北方鄂倫春的事)為標志有些勉強,但是不得不承認是有關聯(lián)的。畢業(yè)之后我們這幫朋友常在一起探討藝術的問題,談到了北方和南方的差異,也談到了“北方精神”,對我而言這是一種準圖騰、泛宗教的精神,這是產(chǎn)生這個系列的最初念頭。
“后古典”和“極地”系列應當是有聯(lián)系的,仍然貫穿了這種準宗教的情緒,只是“后古典”的圖像來源更加具有宗教指向,這是一種精神方面的。但在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上,貢布里希的某些觀點,特別是“圖示修正”這個概念,也許我是誤讀的,恰恰對我構成影響。一個當代人,站在當代的角度看我們之前所有的歷史、美術史的看法。黑色部分用的是真正的工業(yè)油漆,它具有寬泛意義上的象征含義,表達起來更有直觀性,通過這種關系強調了歷史的前因后果。
“毛”系列和“大批判”系列
這兩類作品是引起最多誤讀的類型,但是各種觀點沒有引起王廣義的辯論,他只是在適當?shù)膱龊详愂霎敵鮿?chuàng)作時的真實想法。事實上故事永遠存在,甚至可以杜撰,以至后來衍生的種種理論,都自然有其相應的合理性或者不合理性。藝術家從自身經(jīng)驗的實際出發(fā),找到了最適合的符號和方法,但僅僅是做了一種呈現(xiàn)和陳述,并無褻瀆或批判,崇拜或贊美的任何立場。
王廣義:“毛”系列對我而言是一個轉折點。在這之前批評界對“后古典”系列有很高的評價,我讀到時有一種憂慮,因為過去我的所有闡釋不涉及我的經(jīng)驗,所以開始思考當代藝術的根基在哪里。將目光移向現(xiàn)實時,在我看來“毛澤東”是唯一的選擇,因為他身上具有神話因素,又有和普通人互相轉換的雙重關系,這對我構成很大誘惑。“打格放大”在我看來是一種具有圖騰色彩的工具,創(chuàng)作的時候是1988年,后來學者研究說這是在當代藝術界最早出現(xiàn)的。
“大批判”只是沿用了烏托邦邏輯中的詞匯,實際上無意義。“毛”是個人的神話,而“大批判”的主體(工農(nóng)兵)是創(chuàng)造神話的基礎,而Ω,Marlboro、Coca Cola等標志實際上是西方的“拜物教”傳統(tǒng)的載體。作品將兩種符號并置起來,我作為藝術家是沒有態(tài)度的,或者哲學上的“無立場”,浪漫一點說是平靜地呈現(xiàn)了社會的進程。其中的數(shù)字沒有任何意義,只是會讓畫面在視覺上很舒服,當時的社會還沒有到今天(數(shù)字化生存)這一步,或許藝術家的工作帶有一種預言性。這種在藝術上的使用動機被我稱為“審美判斷力的終止”。
裝置藝術和質料精神
王廣義的裝置藝術雖然公眾不甚熟知,但是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語言的維度、產(chǎn)生的標點性意義實在不容小覷。對材料本身的選擇首先帶有一種神學意義上“特殊啟示”的靈感和獲得,也是對西方古典哲學中的核心概念“質料精神”孜孜不倦的思考和凝視之后的抉擇,更可以聯(lián)想的是在具體的生活經(jīng)驗和文化背景之中的“自明性”。
王廣義:我的工作方式一直是穿插進行的,只是說在我看來有些想法更適合用“裝置”或者說“材料”的辦法加以呈現(xiàn)。對我影響第二位的概念是亞里士多德的“質料精神”,對我的困擾也是如此。藝術家在面對可經(jīng)驗的材料時會停頓下來,對我而言是選擇它還是放棄它,唯一的原因是我凝視它的時候這種“可經(jīng)驗的材料”是否讓我在一剎那間有種“超驗”的感覺。這不是藝術家的靈感,我覺得這是質料中的一種精神,是藝術家賦予它的。后來其它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鑄鐵、玻璃鋼、小米,這是基于不同的“質料精神”。
比如說《衛(wèi)生檢疫,所有食物都是有毒的》是1996年做的。我買了一個小超市里所有的東西,包括很粗糙的架子,平移到藝術館里。唯一添加的是北京市衛(wèi)生檢疫部門印制的防止食物中毒的宣傳掛圖,想表達的是“個體生命對社會的不信任感”,結果成了對“食品安全”的一種預言。《冷戰(zhàn)美學》是表達人類社會一個永恒的困境,一般的描述是二戰(zhàn)后形成,我更喜歡把它和更遙遠的事物相關聯(lián),《圣經(jīng)馬太福音》10章36節(jié):“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里的人”,冷戰(zhàn)的根源就在這里。
自在之物和個人神學
王廣義坦言自己不是宗教意義或者文化意義上的“基督徒”,但是他對系統(tǒng)神學中的“普遍啟示”和“特殊啟示”的掌握,對“信”(《圣經(jīng) 希伯來書》11章1節(jié):“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的清晰態(tài)度著實讓人欽佩。加之近30年的顫驚、凝視、逼近和清醒都折射出他的人格魅力,所以今日的成績和日后的驚喜更值得我們確信。
王廣義:最初接觸“自在之物”是大學二年級在康德的書里讀到的,深深影響了我,并且作為隱藏的線索,即使在今天仍然是。首先這個詞對我產(chǎn)生困惑,不能完全理解它,也不能逼近它,對它所涉及的事物有種“恐懼感”。今天展覽中最重要的作品就叫“自在之物”,“麻袋”沒有任何意義,但對我們每個人有很深的影響。讓我獲得這種想法的來源是因為美術館的空間,那次來看時里面什么都沒有,這樣讓我很心動,這個空間足夠偉大,這就是“自在之物”。我做的這件作品想保持它什么都沒有時那種不可知的、令我恐懼的感覺。
麻袋裝滿糧食被扛走是使用功能得到物質的完善,但是“麻袋中塞入精神”這句話本身具有神學的啟示性,精神不具有實證性,是一種“塞入”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仍然覺得這個詞很有魅力。從“神圣的下降的角度”看,我們吃飽了可以存活;更深層次的描述和“創(chuàng)世”相關,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還有風、有雨、有糧食。如果選擇的材料太具有某種象征性,就違背了“自在之物”的概念。個人神學是作為個體生命對存在的一種恐懼感的依托,對所有人而言理論上都要相信一種東西,無論是文化人還是工人,我相信“自在之物”,這是一種“認信”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