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見到楊麗萍,是在今年10月22日《孔雀》全球巡演北京站的新聞發布會上。一身色彩鮮艷的民族服飾,仍是那般云南女兒才有的味道。她安靜地坐在第一排中,極其單薄消瘦的身軀,簡單束起的長發,順著雙臂自然下垂的纖手,象牙白而悠長生長的指甲,時而端坐聆聽,時而托腮沉思,聽著名字一次次地被拔高提及,不變的通透與從容,神態堅定,卻又稍帶一絲羞澀與不自然。
楊麗萍在11月10日再次接受《投資者報》記者采訪時,又儼然是一位演藝事業的行業領導者。
“《云南映象》首演滿一年的時候,我意識到這不是小作坊,它需要規范機制,不老的是文化,不是人;文化需要傳承保護,物質非物質的財產需要管理對接,光靠家族弄不好。”剛剛結束《孔雀》煙臺巡演的楊麗萍對《投資者報》記者說,“從創辦公司走到現在上市,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整個公司團隊有這樣的想法,它符合現實社會的發展,通過公眾監督和正規管理,將文化的品牌更好地維系下去。”
舞蹈不停歇
1958年,楊麗萍出生在云南洱源,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跟著母親生活。童年的記憶,大多與貧窮、歧視有關,而對舞蹈的熱愛讓楊找到了精神寄托。
“跳舞最大的動力就是熱愛,把它當做宗教信仰。每個人活在世上都要有一種精神,它不是一個謀生的職業,不是簡單為你帶來名利的東西,對我來說,跳舞讓自己的感情抒發,孕育傳遞和大自然有關的訊息;生命的特質、情感的美好,感到靈魂得到安撫,有種由衷的贊美與敬畏。”回首40年的舞臺生涯,楊麗萍有感而發。
繼原生態的《云南映象》《藏迷》《云南的響聲》之后,2012年的楊麗萍帶著收官大作《孔雀》開啟新一輪的巡演,燃燒生命、迸發光華。
“《孔雀》是創造型作品,劇中的孔雀,是鳥,也是人,是有情世界的蕓蕓眾生。”與上一階段著力于民族文化挖掘和傳承的作品不同,《孔雀》大膽顛覆了傳統寓言的刻板符號化形象,走出地域和民族,被賦予不同角色美的光彩,直指現代人矛盾脆弱的內心,向觀眾傳遞著藝術家個人成長過程中對藝術和生命的思考:愛與恨,罪與罰,迷戀與迷失,嫉妒與虛榮,寬恕與懺悔,覺知與釋然……
楊麗萍對藝術追求的純粹,由外甥女小彩旗在《孔雀》中扮演的“時間”便可看出。
根據舞臺設計,《孔雀》中的小彩旗在一個一米多高兩米見方的高臺上,佇立在“生命之樹”下,長發披肩,身穿五層傘狀的白裙,在樹下翩然旋轉,任憑身邊的樹花開花落,舞臺上悲歡離合,始終像個陀螺一樣無間歇地轉圈。
“我們所知的時間都是在鐘表上不停地轉動,姨媽發現了我轉圈的天賦,讓我來試時間的角色,但是,我們知道時間無始無終,她給予每個人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時,就看人們拿它做什么了是吧?”彩旗為我描述著,天真地笑了起來。
“原地轉圈也有危險,前面是月池,掉下去,估計就殘廢了。”彩旗告訴我,轉圈起初覺得好玩,轉久了就覺得枯燥,不想轉時就裝病。“練了一年多轉圈,我問姨媽能否中途停下來?姨媽問我,你覺得時間能停嗎?”
不過,當第一次登上舞臺向觀眾詮釋演繹“時間”時,彩旗驚艷了:“我覺得設計太好了!不論是拍出來的照片,還是現場的感覺,都很美!”彩旗轉圈的動作根據春夏秋冬有所不一,中間間隙,楊麗萍讓彩旗跟隨自己的心情轉。而每每臨近演出結尾,彩旗又會突然加速旋轉,最終面對觀眾席驟然停止,紋絲不動。
“雖然舞蹈在常人眼里是吃青春飯,但我不也跳到了50多歲嘛,舞臺只是一個很窄的地方,離開不等于不跳舞,我永遠會跳舞。”楊麗萍說。
“作為一個舞蹈家,楊麗萍有著其他舞者難以企及的社會知名度與影響力。中國其實還有很多這樣真誠跋涉的舞者,但他們沒有這么幸運。藝術演出市場和機制的缺失,扼殺了很多才華與夢想。”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許銳這樣評價。
傳承再造傳統
當原生態《云南映象》橫空出世,楊麗萍的舞蹈便被外界賦予了使命,代表了少數民族,甚至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又或是人與自然共存的智慧狀態,不過,這些在楊麗萍看來都不重要,一切最自然的狀態,就像農民種地,誠心誠意地去播種、勞動,又怎會沒有豐收?
在楊麗萍眼里,原生態舞蹈藝術對云南當地人的生活價值就是給予精神和生命的需求,就像“唱情歌找到對象,跳舞身心健康”一樣簡單。
“保護和傳承傳統文化是天性。人生下來不光傳宗接代,也要傳遞文化,前人給的東西要傳下去,同時要創造,這樣文化的積淀才會越來越厚,如果光承接不創造,手里文化就會變薄,我們創造,彩旗他們再創造,這樣才厚。”“我們認為尊重傳統是對的,再造傳統也是對的。”楊麗萍堅定地說。
從云南到北京,再從北京回云南,2000年之后,楊麗萍開始長期在昆明生活,不再領國家津貼,從單端舞蹈到大型舞劇,楊麗萍用作品養活自己。
“那段時間里,積累了多年,看到世界的發達和村落的變遷,很多傳統流失,民族文化的價值越來越稀缺,就像我們把恐龍化石放進博物館讓孩子們去看,那都是地球的寶藏;原生態也是一樣,它不僅是藝術,而且有文化特征,用舞蹈的形式記錄呈現,是活的博物館。”
2001年左右,受投資方的邀請,楊麗萍開始創作大型歌舞集《云南映象》,投資方原本想要一臺取悅游客的晚會,沒想楊麗萍卻從田間地頭招來一批農民上臺表演,自感看不到原生態前景的資方突然撤資。
“我認為,弘揚民族文化的核心是品質,要準確,要有地域文化特征,是獨特性,不斷地排練,尋找它的味兒。光拼命舞蹈不去思考沒有意義。既然沒人做,我就自己做。”楊麗萍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為了將原汁原味展現到極致,楊麗萍一次又一次地去鄉下采風,看鄉下怎么生活,觀察服飾音樂和人,經常會帶回來很多小孩。
藝術團里的男演員主力之一蝦嘎,就是楊麗萍帶回來的孩子之一。“蝦嘎小時候在家鄉放牛,被姨媽看中,團里很多團員雖然不是科班出生,無法用是否專業來形容,但是舞蹈本身就是要和傳統的民族接觸。”小彩旗向我回憶道。
“事實證明,草根的東西到哪里都受歡迎,票房大賣,傳統不是土氣、沒人看。傳遞做好了,很有現實意義。”靠作品養活自己,有了成功的巡演藝術體驗,楊麗萍想到了做定點演出,特別是將原汁原味、代表地方的藝術和文化、最純粹的舞蹈做成現實的“博物館”,容易形成品牌,也更利于保持作品的長久生命力。
“人們找文化,光看風景不行,你要去了解人文、地理,從前的建筑沒了,村落變異,這種純正文化的歌舞定點表演,就像博物館里的歷史文物,也要有人瞻仰,人總要感知原來的歌舞文化,如果沒有地方尋找,定點演出可能是種方式,精準的藝術信息量很大,不只是歡娛一晚,感受風情,很多精神內涵,一個全面的人能夠方方面面地感知到。”
斗士精神
“楊麗萍為什么要上市?楊麗萍準備好了嗎?”當以“楊麗萍”命名的公司品牌大幅出現在公眾視野的時候,大多數人一頭霧水,以為是新成立的公司,殊不知它已走過了十年。
作為外人,我們往往看到楊麗萍的藝術光輝,卻忽視了她作為經濟社會人的眼界。“楊老師曾經很自豪地對我說過,她這么多年做生意,從來沒虧過。她心里有數。” 深圳市創新投資集團西南大區負責人許翔對我說。
追尋楊麗萍的成名軌跡,我們發現,如果說70年代是模仿,80年代是超越,90年代是過渡,那么說2000年之后,她才是她自己。楊麗萍成名很早,但觀察9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卻出現了一絲尷尬的境地,幾乎無法超越《雀之靈》,繼續留在民族歌舞團,頂多再排幾個歌舞,而如果一個人的根丟失了,藝術創作也就成了無源之水。
在朋友們的眼里,徹底放棄北京,回到云南尋根,楊麗萍的心中有著非常堅定的信念,“她發現了民族藝術的瑰寶,不是閉門造車,在北京生活的那些年里,國際眼界也不一樣,她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為了《雀之靈》的參賽,楊麗萍賣過手表、向朋友舉債;為了創作《云南映象》,楊麗萍賣房走穴表演。“房子賣了可以再買,事實證明現在有很多房子嘛。這是一個自己投資的時代,誰都一樣。只靠別人投資不承擔風險,拿的是固定的稿酬;自己投資自己收,借債好比借種子,把地種好,割一半以上給別人,自己留五分之一,這就是簡單的運作道理,是投資的智慧。我對作品有信心,不過,我當時還真只有一個房子。”楊麗萍說著,笑了起來。
楊麗萍向我介紹,目前公司旗下的舞劇《云南映象》、《云南的響聲》、《孔雀》,都是公司自投,不需要再跟別人分。而編導《藏迷》時,容中爾甲要自己承擔,所以楊麗萍只做藝術總監和總導演。
正如一棵樹的成長,要承受狂風暴雨、病蟲災害等等,“樹在那兒,也是斗士。斗士不是刀光火影的廝殺,斗士的精神存在于血液里,喬布斯斗不過癌癥,難道斗士一定要贏嗎?”也許在別人眼里,楊麗萍是一位斗士,但是楊麗萍說,環衛工人是斗士,失敗者是斗士,斗士是精神!
1979年,楊麗萍到重慶演出,因為貧血昏倒在舞臺上;而在第二次《云南映象》的巡演中,她又患了肺炎。“誰都會生病。”聊到兒女的問題,楊麗萍也很坦然。“我沒有失去,還得到了太多。你不能簡單從普通層面來剖析我,我不是一個單純地受限于世俗人所限定的怪圈,所謂學院制度、城市化、生活圈圈、鳥籠規定,都不是了,在我身上都沒有。我們是自由翱翔的人,我們不單單身體自由,思想也要自由,你說寬容也好,得失不再是生命的追求,得到即是失去,失去即是得到,拿起的是青山,放下的是紅顏。”
針對公眾擔心藝術家會否被資本綁架的問題,楊麗萍十分信任自己的合作伙伴,她開玩笑地回答,“我是一個主張藝術自由的人,我的心中充滿了力量,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如果哪一天我老年癡呆了,可能就會被綁架了。”
最終能否實現上市,楊麗萍表示,“上也行,不上也行,反正天不會塌下來。自然有食物鏈,我們適應資本的食物鏈,接受優勝劣汰。”
“好好跳舞,養活自己,養活心的靈魂。”楊麗萍明白,民營演藝團體要想活下去,必須接受市場的考驗,“我們做的是商演,不是訪問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