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高杰村下了一場雨,把去現場的路變得泥濘,白一彤兩次都險些摔了跟頭。
頭天夜里,村里的自來水管被人砍斷,作為村主任的她立馬要去解決問題。保護現場,報警,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剛躺下兩小時,警察來了,她又陪著勘測,走訪村民。
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天剛蒙蒙亮,她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給等在村委會辦公室外的村民發灰,“刷在棗樹根上,棗樹就不會長蟲,能保證收成。”高杰村產棗,棗樹是許多農戶家的希望。她以前不知道這些,現在儼然是行家。
2009年,白一彤19歲,念大二,從沒在農村生活過一天的她,以高票當選高杰村村主任。
被別人決定的職業
當村官不在白一彤的人生規劃里,之前她想過當醫生、獸醫、演員,甚至大俠。
2009年,父親白巖林的一個電話決定了白一彤之后的命運。“你回去當村長吧。”白一彤蒙了,“啥村長?”“我們村選了4次村主任了,都沒選出來,你回去競選吧。”
白一彤不是任性、對自我人生執著的90后,她是嬌滴滴的獨生女,大事上習慣聽從父母的意見。對父親的安排,她的第一反應是:我都沒在農村待過,怎么去?
1990年,白一彤在高杰村出生。半年后,她跟著母親去了父親的部隊。后來,父親從部隊轉業回到清澗縣,再后來,他們一家搬去了榆林。老家,她只零星地回去過那么幾次,印象中有很多的窯洞,以及碗口那么粗的棗樹。
她把父親的話當成笑話講給干哥哥聽,對方卻一本正經:“村官多好啊,中央都鼓勵大學生回鄉當村官呢。”
既然大家都說好,白一彤便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跟著父親回村參選。
競選很順利。跟父親商議后,她提出了“給每戶修三層小洋樓,修水利,建醫療所,建養老院,搞現代化養殖,給村里每戶發一千斤煤,打造黃河岸邊第一村”的競選口號。19歲,沒有任何社會閱歷,不了解農村,對父親有盲目的崇拜和信任,這一切讓她相信只要有父親幫助,所有口號都可以兌現。
高杰村人選擇白一彤的理由卻很現實:她是大學生,家里富裕,不會貪污。至于能不能兌現承諾反而顯得不重要。461張選票,她得了450張選票,這個結果讓白一彤激動得哭,“咋這么多票啊?”幼稚和草率是必然過程
白一彤新官上任就兌現了部分承諾。她自己掏錢給每戶村民送上一千斤煤,讓他們過了一個暖和的春節。又在父親指導和資助下幫村里修了一條路,幫助村民從山里收棗出來。
發了煤,修了路,村民很是贊譽。有些得意的白一彤又搞起了農民運動會、秧歌進城等活動,一度相當熱鬧。但另一些承諾就顯得好高騖遠。父女倆給村里整了一份未來規劃圖,欲將高杰村按黃河岸邊第一村的規模,搞現代化養殖廠、旅游觀光業和藝術館等。
村民很理智,壓根不看好這份規劃。白一彤自己也意識到規劃不能只停留在紙上,要爭取政府投資。但她的相關經驗為零,父親雖然當過記者,也沒經驗,最后想出一個辦法:把藍圖及女兒和領導的照片印在掛歷上,送去鎮領導辦公室。
這份脫離實際的藍圖未得到上面認可,白家和上面的分歧卻越鬧越大。
不久后,白巖林通過女兒的口向上面提出:把農民的承包土地全部收回,通過集體勞動來發展村莊經濟。鎮黨委書記覺得這不符合政策,更不符合科學規律。
19歲的白一彤想不通了,腦子一熱,犯了官場最大忌諱:越級反映問題。她直接給縣委組織部長打電話,抗議鎮黨委書記不支持自己的工作,要求換人。“我想他調走了,就有人支持我了。現在想來,覺得挺傻的。”
花錢買氣受
父女倆在村里的處境漸漸困難,為了改變困境,他們決定自己籌錢來兌現承諾。
村民渴望的是解決最急迫的吃水問題,但第一筆的100萬元只修了個戲樓。戲樓對吃水能起什么作用?何況,“戲樓修好了,卻不能唱戲,因為戲臺太小。落成典禮時還花了1萬元租了個戲臺。她就是為了給自己撈點名譽。”
白一彤很苦悶,“一破戲樓,能有啥政績啊。”
2009年末,白巖林又提出一系列建議。包括在村里養鴕鳥——投資了30多萬元,買進1000只鴕鳥,只活著回來370只。這些鴕鳥在村里沒有草吃,只能靠飼料。養到現在,因為管理不善,還剩下12只。
還有后來的蔬菜大棚項目。項目在全村會議上提出來后,只有一個老人響應。白巖林不顧反對投了40萬元建了13個大棚。看大棚的是個耳聾老人,有一天電路故障引發異響,老人沒有聽見,電路起火燒毀了9個大棚。
除了這些,白巖林還補貼了一些不能公開的賬。村里投資修路,為了讓村民配合,砍了樹,占了地,他都私下拿錢補上;還有些村民土地承包款,收不回來,他也拿錢補上。所有投資,他粗算大慨有500萬元。
但父女倆一頭熱的忙活,只換來村民越來越大的抱怨聲。不想再聽你的指揮
在落后的村莊里,白一彤感到強烈的孤獨。住在嫂子家,沒有朋友、同學,只能偶爾跟嫂子說說話;晚上,她本喜歡抱著娃娃睡覺,但就連這點父親也要干涉,認為有損村主任的形象,而且娃娃不吉利,于是一把火燒了。最后她養了一條狗,天天跟它待在—起,不高興時就跟它說說話。
2011年是白一彤情緒最低落的一年。她幾乎沒到村里來,天天窩在榆林家里,心里想著“任期快點結束吧,結束了就解脫了”。和父親的矛盾也在此時達到巔峰。就像所有對父母指手畫腳不滿的孩子,她把大部分責任都歸咎于父親。于外,自己才是村主任,村里的一把手,但父親屢屢好心辦壞事的出謀劃策,讓她的日子反而不好過。更何況當上村官后,母親沒享到福,反被父女倆連累了。
2009年,村里一80多歲的老太太反映家里的窯洞在20年前被村委會占有了,現在要拿回來。白一彤告訴她這是20年前的事,她管不著。
老太太不服,直接去了白一彤在榆林的家,然后住下來,今天要割腕,明天要跳樓。嚇得白一彤只能報警,“警察來了一看,80多歲的老太太,不敢接,就說這是經濟糾紛,你們自己處理。”
老太太在白家呆了半年。這半年,白一彤母親的壓力很大,不僅要管她吃管她住,還得顧全她的生命安危。在這樣高強度的精神壓力下,母親最終沒能挺住,腦溢血突發,半身不遂。最終,白家拿出6萬元打發了老太太。但母親的身體再也無法恢復。
“如果當初不是他非要我來競選村主任,或者到后面他不要這么固執,也沒這么難收場。”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時,村里流傳著一則報道:白巖林的記者身份是假的。這給白一彤的生活和工作造成更大困擾。無論走在哪兒都能聽到“誰的女兒都可以,就是白巖林的女兒不可以”的話,氣憤之下,她把唯一一張全家福上的父親用筆徹底劃掉了——如果能就此把父親從生活中抹去,多好。
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心想解脫的事,到最后卻成了放不下的責任。跌跌撞撞走了3年,2011年年底,高杰村換屆選舉,白一彤本不想參選,但她又覺得自己被當初承諾的東西套住了,“不做完,自己就真的是個騙子一樣。做多做少,都總能再辦一些吧。”
這一次,白一彤的得票率從當年的97%跌到了72%。
21歲的白一彤,上任后第—件事是要求父親退出她的舞臺,不許他再沾手村里任何事務。這三年時間磨走了她的天真幼稚,也讓她熟悉了一些游戲規則。
隨后一年,她似乎脫胎換骨:為了解決飲水問題,她去了一些扶貧基金會爭取資助;在新項目的選擇上聽取了村民意見,養鴕鳥不如養羊,爭取每家能夠發兩只山羊,培育有當地特色的紅棗山羊。她還給村民辦了一卡通。村民的低保、醫保、糧食直補等等都可以通過一卡通來領取;也給村民建了幾個小規模的紅棗加工廠和紅棗烤房,還給村里安了路燈。
她也有一直怕的事。夜里11點,有個村民的孩子病了,央求她去看,她穿好衣服出門,心里卻直打鼓,“天黑乎乎的,生怕有人在背后給我一磚頭,這幾年得罪人的事太多了。”但她也因經常和村里人吵架,鍛煉成了罵街高手。
當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并且干得挺不錯后,再回頭看被父親拉著走得磕磕絆絆的路,釋然之后又有后悔。
那張被劃掉的全家福是2007年在黃河邊上拍的。那年她考上安康學院,不想去。父親勸她:“那是南方,可美了。”然后帶著家人一塊兒旅行給她找樂子,“那時父母都很年輕。”父親在這三年間迅速老去,“那報道出來后,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努力想給村里人證明自己不是假記者,見人就給大家看他的記者證、出國證。看到他這樣,我也限不下去了,就跟他說,爸,別證明了,我相信你就行了,這東西總是越抹越黑的。”
白一彤認為經歷了那么多,自己早比同齡人成熟。當村官的選擇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但是最負責的。能學會負責,就表明成熟了。
點評
在主流的路上成熟
不是每個90后都會將叛逆、自我作為唯一的個性標簽。大多數城市90后在職業規劃一事上,多多少少都會受到父母的影響甚至操縱。實際上,這也是獨生子女的普遍弱點:在看似不羈的面具下,有一顆尚顯青澀、無法獨立的心。
從看似獨立到真正成熟,需要摔多少跟頭、吃多少苦?從享受父母的精神物質的雙重照顧,到不需要父母幫忙就能獨立解決問題,在人生路上穩健行走,需要多長時間?
曾經人們認為90后不具備堅持和韌勁等優點,但事實證明,當逼到某個臨界點后,他們同樣能爆發出小宇宙。低下頭、看清腳下的路不是卑微的表現,一步一個腳印,必將通往更圓滿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