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美國《亞洲華爾街日報》評選過去一千年世界上最富有的50個人時,清末商人伍秉鑒榜上有名。
在他所在的時代,伍秉鑒“富甲天下”。根據美國商人亨特的《廣州番鬼錄》,那時“伍浩官(伍秉鑒)究竟有多少錢,是大家常常辯論的題目。”與他同時代的英國商人稱其“善于理財,聰明過人”。
他出生在一個嚴格“抑商”的國度,在夾縫中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少數幾個人。他富可敵國,也屢次為清廷捐資,但他一生恪守的商道到頭來令他難以洗清“勾結洋商,走私鴉片”的污名,隨著鴉片戰爭的結束,他的名字也像一張細小的紙片飛進塵土。
慷慨的“浩官”
1686年春節后,廣東巡撫李士禎在廣州頒布了一項公告,宣布凡是“身家殷實”之人,只要每年繳納一定的白銀,就可作為“官商”包攬對外貿易。1783年,伍秉鑒的父親伍國瑩,一個曾在另一行商首領潘家做賬房的安海人,創立了元順行,后更名怡和行。
1801年,32歲的伍秉鑒從父親手中繼承了十三行中的怡和行,也繼承了“浩官”的商名,走上了中國對外貿易的前臺。但行商的身份只是致富的機會,要成為一代富豪,伍秉鑒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1805年,外國商號按約運到廣州一批棉花,到港后發現是陳貨,行商們不肯碰,伍秉鑒卻收購了這批棉花。有人因此揣度他面對洋商“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但伍秉鑒則憑借這樣的手段與許多洋商建立起彼此信賴的私人友誼,在無契約基礎的貿易交往中所起到的作用尤為關鍵。
伍秉鑒不茍言笑。在一些日記、筆記中,熟悉他的外商說他“一輩子只講過一句笑話”,但 “在誠實和博愛方面享有無可指摘的盛名”,被看做是值得信賴的商業伙伴。當時與廣州貿易往來的重要客戶之一便是大名鼎鼎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公司大班每年結束廣州的交易前往澳門暫住時,總是將庫款交給伍秉鑒經營,公司有時資金周轉不靈,還向伍家借貸。
伍秉鑒工于心計。他從存放在英商行號的百余萬元期票中計算出的利息,與英商兌付時的數目不差分毫,于是外商們都把精明而大度的伍秉鑒看成最可靠的貿易對手。
伍秉鑒擁有足夠財力后,很注重駕馭籠絡其他行商。1811年,伍秉鑒擔任英國公司羽紗銷售代理人,他將利潤按比例分給全體行商。后來老行商劉德章因為得罪英國公司失去了貿易份額,伍秉鑒又出面斡旋,恢復了他的份額。另一位行商黎光遠因經營不力破產,按朝廷規定要被充軍伊犁,而伍秉鑒捐助了他在流放地的生活。
從1811年到1819年,伍秉鑒向瀕臨破產的行商放債達200余萬銀元,使多數資金薄弱的行商不得不依附于他。直到十三行沒落,他一直擔當行商領袖。
他曾經親手撕毀一位美國商人欠他7.2萬兩白銀的借據,也曾經給他美國的義子約翰#8226;福布斯50萬銀元,幫助他創立了旗昌洋行,慷慨之舉在外商中廣為流傳。他的投資遍及美國、歐洲、印度和新加坡。在西方人眼中,伍秉鑒“誠實、親切、細心、慷慨”。
在夾縫中強大
按照大清朝廷的設計,洋商與中國商人不能直接接觸,十三行的行商就是在貿易雙方中間的“中介”。官員也不能與洋商直接接觸,行商就被授權收繳稅餉,代辦各類官方事務。每年經手數百萬元對外進出口貿易額的十三行行商,其性質一半是官方的工具,一半只是守在廣州口岸算計貨物差價、抽取“規例”、“行用”的“牙商”。
伍秉鑒卻不僅做代理商,還憑借他與各國商人的友好關系,建立起其世界性的商業網絡。
哈佛大學貝克爾圖書館保存有這樣一張保險賠償申請單,申請方是兩艘美國船只的船主,這兩艘船在1810年開往瑞典哥德堡的途中被丹麥海盜劫掠,向保險公司申請賠償的申請單上寫明,貨物中有屬于大清行商伍秉鑒價值58000美元的茶葉。
這件事與亨特所言曾幫伍秉鑒販運生絲一樣,證明伍秉鑒不是普通的代理商。怡和行還把投資延伸到海外。英國公司每年結束廣州貿易前往澳門暫住時,總會將貨款交給伍秉鑒代管。公司資金周轉不開,也向伍家借貸。以美國旗昌洋行為例,伍秉鑒不僅把它作為茶葉等外銷產品的代理商,還對其注資附股,施加影響。此外,伍秉鑒還曾投資于美國的保險業、證券業,其子伍紹榮甚至向美國的鐵路建設進行長線投資。
據說伍家在美投資,每年可收利息銀20多萬兩。
1834年以前,伍家與英商和美商每年的貿易額都達數百萬銀元。伍秉鑒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最大的債權人,東印度公司有時資金周轉不靈,常向伍家借貸。正因如此,伍秉鑒在當時西方商界享有極高的知名度,一些西方學者更稱他是“天下第一大富翁”。當時的歐洲對茶葉質量十分挑剔,而伍秉鑒所供應的茶葉被英國公司鑒定為最好的茶葉,標以最高價出售。此后,凡是裝箱后蓋有伍家戳記的茶葉,在國際市場上就能賣得出高價。
據伍家自己估計,至道光十四年(1834年),伍秉鑒積累的財產達2600萬白銀,相當于清廷近半年的財政收入,儼然是洋人眼中的“世界首富”。他在珠江南岸溪峽街的伍氏花園,堪與《紅樓夢》里的大觀園媲美,僅大廳就能容納上千個和尚誦經禮佛。
伍秉鑒對怡和行的經營如此成功,以至于1842年,已經成立10年之久的英商渣甸洋行,為借助怡和行的聲望,更名為怡和洋行。
但在中國的傳統社會里,社會地位和財富并不完全一致。“士農工商”的排序中商人是最低的。熟諳此道的伍秉鑒行事從并不張揚,生活節儉低調,紅色的頂戴,從不在公眾場合戴出來炫耀,只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偶爾戴一下。
清政府和地方官員都把十三行作為取之不盡的寶庫,除了關稅之外,國家發生災難、戰爭、皇帝和權貴們的紅白喜事,或者地方官員向上級討好,十三行就必須主動報效或捐贈,
從1773年到1835年他們的捐款就達508.5萬兩白銀。
清政府為了保證天朝大國的尊嚴,要求十三行不得對外商拖欠,一旦發生,所有行商負連帶責任,其債務由其他行商負責清償。此外,清政府還規定任何外商都必須由十三行中最富有的商家作擔保,一旦外商拖欠清政府稅款,則由行商負連帶責任。這就形成了十三行的“保商制度”。
十三行之同文行行商潘正亨甚至決絕地說:“寧為一只狗,不為行商首。”伍秉鑒多次申請退休,卻都得不到官府的許可。自1801年至1843年,伍家以各種名義捐款160萬兩,“捐輸為海內之冠”。
根據《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826年他以50萬兩的代價將怡和行行務交與第四子伍元華掌管,但政府仍然要他為所有行商作擔保。他甚至表示愿意把80%的財產捐給政府,只求政府允許他結束怡和行,安享他剩余20%的財產,仍然未被允許。因此,直到1839年,他仍然是怡和行的真正掌管者和十三行的領袖。
與硝煙一同淹沒
無論是2600萬兩白銀的家產,還是三品頂戴,無法使他在大清王朝與歐美列強的夾縫中安身立命,鴉片戰爭將他的宿命推至極點。
從史料上看,伍家的怡和行向來做的是正經生意,并沒有參與鴉片貿易。
按照當時的“保商制度”,外商走私鴉片一旦查實,為其擔保的行商連同整個十三行都要承擔責任。
比如在1817年,一艘由怡和行擔保的美國商船私運鴉片被官府查獲,伍秉鑒被迫交出罰銀16萬兩,其他行商被罰5000兩,罰金相當于鴉片價值的50倍。
因此,十三行行商們都對鴉片避之不及。《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記載,“沒有一位廣州行商是與鴉片有關,他們無論用什么方式,都不愿意做這件事”。
但是,一些伍家擔保的外國商人為了謀取暴利,往往夾帶鴉片,在伶仃洋外與不法商販進行鴉片貿易,這其中包括最大的鴉片販子英國人顛地。
1839年當禁煙的林則徐到達廣州,伍秉鑒安排兒子伍紹榮警告外國商人,但他們以他們對中國官場的了解判斷林則徐也會雷聲大雨點小。加上與廣州地方官吏的“親密關系”,他們既不返航,也不銷毀鴉片,而是把裝有鴉片的躉船開到大嶼山南部藏了起來。事情很快傳到了林則徐耳中。
伍紹榮將外商上繳的1037箱鴉片交給林則徐,但林則徐認定這1037箱鴉片是十三行行商與英商串通一氣欺騙官府。
林則徐派人鎖拿伍紹榮等人審訊,伍家再次妥協,表示愿以家資報效。但是,林則徐下令將伍紹榮革去職銜,逮捕入獄。同一天,林則徐將伍秉鑒和另一行商茂官潘正煒摘去頂戴,套上鎖鏈,押往寶順洋館,催促顛地進城接受傳訊,揚言如若顛地拒絕前往,會將伍秉鑒和潘正煒處死,但顛地拒絕前往。
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從澳門趕到廣州,縱令顛地逃跑,唆使英國鴉片商販們拒不繳煙。林則徐于是封鎖商館,斷絕糧水等供應。外國商館中的不少商人與鴉片貿易無關,伍秉鑒讓兒子偷偷給外國人送去食品和飲用水,這成了伍家是漢奸的罪證。
1840年6月,英國遠征軍封鎖珠江口,鴉片戰爭爆發。
伍秉鑒清楚英國發動這場戰爭的根源,是不滿十三行壟斷貿易,一旦英國獲勝,十三行的獨特地位將被迫喪失。 伍秉鑒和十三行的行商們積極募捐,出資修建堡壘、建造戰船、制作大炮。
1841年5月,英軍長驅直入兵臨廣州城下時,最終簽訂了《廣州和約》——清軍退出廣州城外60里,并于一個星期內交出600萬銀元賠款;英軍則退至虎門炮臺以外。這600萬元巨款,有三分之一由十三行商人出資,其中伍秉鑒所出最多,110萬元。1842年,鴉片戰爭戰敗賠款中,伍家被勒繳100萬元,行商公所認繳134萬元,其他行商被攤派66萬元。
鴉片戰爭結束后,伍秉鑒帶頭倡捐26萬兩,以購買新式戰艦,鞏固海防。但無論伍秉鑒捐獻多少銀兩,也難以抹去“勾結洋商,走私鴉片”的惡名。1842年12月23日,他寫信給在馬薩諸塞州的美國友人J#8226;P#8226;Cushing說,若不是年紀太大,經不起飄揚過海的折騰,他實在想移居美國。
1843年9月,心灰意冷的伍秉鑒去世,他與十三行的壟斷地位一起消失。后來英國人把他同林則徐的蠟像一同陳列在在倫敦名人蠟像館里,但在中國,他的名字再少有問津。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