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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去了遠方

2012-04-29 00:00:00程可
最推理 2012年4期

遠山英太要搬離山梨,是在上周突然決定的,他已準備好要殺掉那個人。

照片里肚子已經微微凸起的女人正被一個精壯的男人牽著,一起挑選蛋糕,雖然面容有些模糊,但那男人嘴角的微笑卻動人地凸顯出來。

他就是自己的目標,曾經的高中同學部園真一。

英太在空空的房間里放下了行李,轉身看見了樓道里站著的女人。

那個女人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喊了聲抱歉,匆匆轉身拿鑰匙開門,卻因為緊張鑰匙怎么都插不進齒孔里。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英太正把照片用小釘子釘在墻上。

“誰?”他透過貓眼向外面望去。

“你好,我是住在隔壁的森里雙桃。”是剛才的女人,她和這座大都市的感覺不同。穿著深米色的印花襯衫,長長的黑發柔軟順滑,白凈的肌膚上是不施脂粉的五官。

英太警惕地問了一句:“什么事?”

“這是上月老家寄來的魚糕,因為還剩很多就分了一些出來。”她說著伸手撩了撩劉海,“我是住在對門的森里,以后有事可以問我。

“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請多關照……”雙桃又碎碎叨叨地自言自語起來。

“你在看什么?”英太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什……什么?”

“一直偷偷摸摸往房里看,有什么目的嗎?對我這么感興趣?”

“不不不不,沒有的事……”雙桃緊張得說話磕巴起來,她連退了幾步,“抱……抱歉,打擾了,那我先回去了。”誰知英太卻以極快的速度取下防盜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作為這里的老住戶,還送魚糕給新搬來的人,你這個女人還真是奇怪。”英太是一臉嚴肅的表情,好像沒打算放過她。

“你是,遠山英太嗎?”良久過后,雙桃才猶豫著問出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的英太有些怔住,他抬頭才注意到女生的襯衫背后已經全部汗濕。

雙桃依然低著頭,聲音小得幾乎要被空氣吞噬了:“我之前生活在山梨縣的桐象鎮。”

桐象鎮,那是英太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那里,卻沒能在那里結束。

英太臉上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連到了大阪,也還是逃不掉嗎?”

在桐象鎮,曾經發生過駭人聽聞的殺人案。那是在英太高二寒假的事,一個剛升初一的女生被殘忍地殺害了,頭上被連砸了幾下,肚子也剖開了小半,但她還是憑借堅強的意志撐著,直到去醫院的途中才身亡。這個女生就是英太的親妹妹,而干出這件事的人,就是當時英太的同學部園真一。

“我有收集報紙的癖好,”雙桃總算是發出了點聲音,“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照片。”

“就算現在,還是會有媒體追過來。像我這種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卻借著妹妹的死,像是成了明星一樣。”

“請不要這樣說,”雙桃兩手交疊在一起,由于用力擠壓而變得通紅,“墻上那些照片上的人,是部園真一嗎?”

“我就是來找他的。”英太從口袋里摸出一根薄荷煙來。

“找到之后準備怎么辦?”雙桃的語氣里透著擔憂。

英太吐出一個煙圈:“殺掉。”

“可是那樣……你也要償命了。”雙桃的聲音小了下去,“不是應該先弄清,他殺人的原因嗎?”

“需要找什么狗屁原因?”不知英太的哪根神經被激怒了,他猛地一錘桌子,“殺人就要償命!他怎么會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家是怎么度過的?!就因為他那時候才年少,關幾年就可以被放出來了?”

雙桃的臉憋得通紅,她拼命擠出一句:“我只是想幫你。”

“幫我?”英太迷惘地重復了一遍,眼神有些空洞地望向她。

“請你看一下這個。”雙桃將一份折成豆腐塊大小的報紙放在了桌子上——《部園集團公子遭受綁架》。

“部園真一是15歲才去的山梨,此前他一直住在東京。父親是很有名的企業家,只是后來家道開始衰敗,所以換了個城市重新開始。”雙桃指著報道上的內容,開始給英太講解。

“這都是你從報紙上發現的?”英太腦子里滿是疑惑。

雙桃點點頭,眼神里卻充斥著自責:“當時知道他殺了人,我就想到了曾經看過的報紙,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就把這份報紙找出來,總覺得和那個殺人案有些關系。”

突然知道部園之前是大企業家的兒子,還遭受過綁架事件,英太腦子里糊成一團,像是起了大霧。

“這些年來,我老是做一些怪夢,”雙桃咽了口口水,用手捂住了額頭,“雖然沒見過你妹妹,卻總是夢見她問我為什么。其實我是知道的,打從一開始警察就沒發現,部園曾經被綁架過。或者說警察根本就知道,但是部園的父親用了什么方法,忽略了這關鍵的一環。我總覺得是我的錯,如果我早點把報紙上看到的事說出來……”雙桃越說越激動,英太覺得她快要崩潰了。

“跟你沒關系,”英太扶住了她顫抖的肩膀,“妹妹的死,是因為部園那個男人。”

“可是……”雙桃想要平靜下來,眼眶卻燒得通紅,“我也去過了那個少年管教所,但什么都查不到,我只想知道部圓殺人與他之前的被綁架到底有沒有關系。但是你卻突然出現了……她的哥哥卻突然……”

“你先平靜下來,我們總要先找到他。”英太干澀的聲音里難得透出些許溫和。

“我也覺得要殺了他,但總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雙桃抬頭望著依然扶住自己肩膀的英太。對方卻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給她回應,而是有些漠然地陷入了沉思。

有些決定是不能變的。

英太在心里這樣想著,比如殺死部園真一。

別的事情都是附屬品,他覺得自己現在根本無暇它顧。唯有讓兇手和妹妹受到相同的對待,才是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部園真一現在在一家中國料理店和大型家具超市里做兼職。他是在關了七年后被放出來的,而在之后短短的三年間,部園輾轉了至少六座城市,工作也是不斷更換。從酒館的服務生到建筑工地的工人部圓都做過,而維持最長的就是在大阪的水族館工作了,足足做滿了六個月,卻在上周即將轉為正式員工的時候,又突然辭職了。

“就在前面了。”雙桃站在英太身邊,“就是那個叫OSAIL的家居超市。”

英太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建筑,像是想要把它整個吃進肚子里一樣。

“遠山……”雙桃不安地伸手拉住英太的衣角,“我們要先知道理由。”

“嗯。”英太含糊地接上了一句,眼神有些猶豫,步伐卻早已向前邁開。

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設計好的樣房,明亮的燈光,柔軟的布料,客人們拍照的聲音,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雜糅成一團讓英太的視線變得混亂起來。

“遠山……”雙桃的胸腔不斷起伏,“不然我們直接去問工作人員吧?這樣找下去……”

——這樣找下去,不知道在哪一秒鐘就會突然看見他。

這樣的未知令雙桃感到恐懼。很快就要知道,當時那個殺人案的原因,是否與自己猜測的相同。是否因為更久之前的綁架案,那個叫做遠山夏海的女生才會死掉。

“部園……真一……”

那是遠山英太咬著牙發出的聲音。

部園真一穿著藍黃色的制服,他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黝黑,手臂上也長出了硬邦邦的肌肉。由于一直在搬一些大型貨物,部園的臉上布滿了汗水,前額的碎發已經全部汗濕。

英太的眼神沒有離開過部園,他把手伸進藍色的布袋里摸索起來。

手臂被用力握住,雙桃發抖的聲音在英太耳邊響起:“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雙桃使出全身的力氣,拼了命地拉著英太的手腕,“遠山,遠山。”

英太生怕不遠處的部園會逃跑,惱怒地對雙桃發出如野獸般低沉的警告:“你快點給我放開。”

“他死了什么都沒辦法解決,什么都不能解決。”雙桃干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英太的腿,四周的目光聚集了過來。

“給我滾開!”這一刻的英太,腦子里被妹妹的面孔塞滿。

夏海正在他的腦子里肆意地奔跑,一聲一聲叫著他哥哥。

永山英太提起腳,用力朝雙桃踹了過去。

森里雙桃屋里的天花板上有個扁方形的紙燈,原本已經不再亮了。幾分鐘前英太取下燈泡,用力搖了幾下,燈絲重新搭在一起,發出比之前亮一倍的光芒。

“真是痛死我了。”冰袋敷在英太的背上,他想起一小時前在家具超市發生的事:被他狠狠踹了一腳的雙桃,死命用手撐著爬起來,用手肘拼命擊打了英太的背部。

“你殺了他,事情還是不清不楚。那你余下的家人要怎么辦,他們就要從被害者的家屬轉變成加害者的家屬了。”雙桃冷靜地對英太耳語,她停止了慌亂,“這樣一來你和部園還有什么區別?”

聽到這些話的英太有些慌神,再抬頭時部園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他突然感到背部一陣劇痛,心情全部都被擾亂了,裝著刀的絨套重新被放回了布袋里。

幫英太按摩完背部,雙桃在冰箱里翻揀了一番,煮了烏冬面當晚餐。

面吃到一半的遠山英太,點起了一根薄荷煙,開始說起一些十年前的故事。

“就算到了現在,也不能說是喜歡夏海這個妹妹的。”英太吐了一口煙,“總之很微妙,那時候同她的關系,以及她死后心理上的轉變。”

夏海在很小的時候不幸患上了輕微的骨髓灰質癥,之后她的右邊肌肉開始萎縮,雖然能夠勉強不用拐杖,但是走起路來的樣子卻滑稽又搞笑。

命案發生的那年,也就是十年前的隆冬。那年英太在讀高二,兩個妹妹則剛升上了中學一年級。

英太不大跟妹妹們交流,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打游戲。但他還有一個算是正經的愛好,就是踢足球。那個冬天特別冷,而妹妹夏海幾乎每天都會去陪他訓練。

如果夏海只是坐在看臺上,那英太也不會多在意,但是他們要一起走來訓練場。如果來的是夏葉就好了,英太在腦子里不止一次地這么想著。

夏海走路的姿勢很怪異,一同訓練的朋友總是嘲笑她,順便也嘲笑了自己。雖然夏海長得端莊漂亮,但是大家總是抓著弱點不放,私下里還會學她走路的姿勢。作為哥哥的英太,每次都覺得胸腔里憋了一口悶氣,他既想維護自己的妹妹卻又不想和朋友的關系弄僵。

讓英太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夏海總喜歡在看臺上喊著他的名字為他加油。英太是喜歡足球的,但是無論怎么努力也就是個坐冷板凳的程度。只要妹妹放聲吶喊,那些球技高超的同學總是暗暗露出鄙夷的神情。后來英太甚至覺得夏海的聲音變成了某種咒語,將他原本可以肆意奔跑的雙腿鎖住。

訓練開始的第三周,夏海開始不去陪英太訓練,只是會幫他做好便當放在桌子上。連對話都幾乎消失了,現在英太還能回想起來的只有一次。

那也是最后一次聽見夏海的聲音。

在妹妹被害的前一晚,她對正坐在沙發上吃著火腿煎蛋的英太說,哥,下午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這是夏海第一次對自己提出請求,但是英太卻覺得很麻煩,斷然拒絕了。

妹妹失蹤后的一天里,英太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他甚至不敢告訴任何人,夏海曾經希望自己陪同她出門。

后來警署打來電話,讓家人去醫院認領尸體,說夏海已經遇害。

她烏黑的頭發散在被單上,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太陽穴邊還有沒擦干凈的血跡,從警官那兒知道了夏海的頭上被堅硬的石頭砸了好幾下,英太總覺得妹妹的頭好像變成了怪異的形狀。父親咽了口口水,拉開了鋪在她身上的白色被單。

與白皙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肚子上已經有些發黑的裂口,那是用刀狠狠割開的傷痕,一條永遠不可能合上的丑陋的疤。下身由于骨髓灰質癥變得畸形的那條腿,此刻也怪異地搭在一邊。

英太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告訴了父母,夏海曾經希望自己陪同出門的事。他很害怕,雖然自己沒有用石頭砸過夏海,也沒有用刀子割開她的腹部,可是他總覺得殺害妹妹的人就是自己。

之前的確有過因為嫌夏海麻煩,暗暗想著如果她消失就好了的時候,可是真當面臨這樣的局面,一切都變得不同。

接著全家人開始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明明是被害者的家庭,卻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心里覺得是自己的錯,卻又不斷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開始了沒辦法結束的惡性循環。結果不到兩個月,父母就選擇了離婚。

母親在從家里搬離之前,最后為英太做了頓飯。但擺上桌的都是夏海喜歡吃的東西。

“再也不會有像夏海那樣省心的孩子了吧,”母親的表情已經恢復得一如往常的平靜,臉上還掛著淺淺的微笑,“不是在家看書,就是陪哥哥去訓練。”

“但是作為哥哥的你很困擾吧?”母親眼神犀利地看向自己的兒子,“有個身體殘疾的妹妹,很丟人吧?”

英太沒有接話,但攻擊并未停止,“你在玄關換鞋的時候跟你爸說,夏海弄得你完全沒有訓練的心情,總是被別人笑話。當時你是這樣說過的吧。”母親這么說完,又怨恨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父親。

“那天,我們都聽到了。”母親哽咽著說不下去,她揉了揉眼睛, “我,和正要下樓的夏海,聽到了你的話。那個孩子跟我說,不再去看你訓練了。”她像是陷入了回想,“我怎么安慰她,面對我的都是一張笑臉。我問她為什么不去,是生氣了嗎?

“你知道那孩子說什么嗎?”母親看著英太的眼里盛滿了淚水,紅通通的像是血淚一樣,“那孩子說,因為是家人。”這次是用哭腔吼出來的,“她說因為家人啊,被你嫌棄了還愿意維護你這個哥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母親隔著桌子用手死命捶著英太的肩膀,桌上的碗被打翻了,軟白的米飯和鋪在上面的菜掉了一地。英太終于哭了出來,他跪在地上,拼命吃著原本妹妹愛吃的東西,把它們撿起來一口口塞進嘴里,邊咀嚼邊哭著道歉。明明知道夏海不會再聽見了,但還是沒辦法停下來,一遍又一遍說著。

這是英太第一次,想要殺掉部園真一。

妹妹死后的一段時間,身邊的朋友都不怎么敢跟英太講話,直到事情過去了三個多月,才有人第一次提到了夏海的事。

“夏海不在了,真是好寂寞。”說話的是隊里的頭號射手大野向日,平日里跟英太關系并不怎么樣,這是第一次,大野主動跑來搭話。

“也就那樣吧。”不知道為什么,英太還在說著一些嘴硬的話。

“現在還能堅持做便當的女生,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看起來又那么好吃。”大野搔了搔自己的頭發。

“可你們之前,不都說便當看起來很簡陋嗎?”英太停下了正在撥弄足球的腳。

“那個是嫉妒啦,嫉妒。”大野搖了搖手,臉上堆滿了尷尬的表情,“很抱歉,之前一直開夏海的玩笑,其實大家都很嫉妒你,這么冷淡還能有這么好的妹妹,所以做了很多幼稚的事。”這么說著他又彎下腰來,“實在很抱歉,請你原諒。”

“為什么要跟我道歉?”英太把腳下的球踢開,有一種苦澀的感覺在身體里蔓延開來。

“誒?”對方被英太的話搞得有些發愣,“因為我們欺負夏海,作為哥哥的你肯定會很恨我們吧,因為你們是家人啊。”

“是啊……”英太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抽離了身體,他干笑了兩聲。

——明明是家人,卻先放棄了她,沒有保護她。

我根本不像一個哥哥,甚至連一個外人都不如。

英太開始后悔,他意識到是自己為了面子和根本就不堅固的友情,放棄了一個哥哥的角色。他回憶起了夏海做給自己的便當,里面全是自己喜歡的菜,美味的感覺好似又在舌尖泛起。

是部園真一剝奪了英太跟夏海道歉的機會,是部園真一剝奪了他再次做哥哥的機會。

那日在那個冰冷的體育場,英太下定決心要殺了他。

那晚把過去的事告訴了雙桃,是英太十年來第一次正視那時的自己。當悔恨、愧疚、痛苦都暴露在光亮的地方,他某根緊繃著的神經終于解開了,而復仇的事被突襲的流感擱置了下來。

先病倒的是英太,雙桃發現了栽倒在樓梯上的他,由于英太身邊沒什么親人,于是雙桃就承擔起照顧他的重任。他們約好在英太身體恢復之后,再一起去找一次部園真一,并且要先和對方談談。

誰知道英太好得差不多的時候,雙桃就生病了,她這一病卻比英太嚴重很多。上吐下瀉不說,高燒一直到四十度都不退,去找部園的事就又推遲了。

雙桃喝著英太燉的土豆排骨湯,看向一邊眼神閃躲有些反常的英太說:“有什么事要說嗎?”

“喜歡你,”這句話毫無預兆,突然從英太的嘴里沖撞出來,說是告白倒不如說是中氣十足地陳述了一個事實,“終于能正視那時的自己,都是你的功勞。該怎么說,我也不是要什么回應,只是想告訴你,也謝謝你。”

雙桃臉上是理所應當的震驚表情,甚至連手里的調羹掉落在了地上,但她的語氣卻有些不對:“你別感謝我,”她搖了搖頭,“怎么會這樣……怎么辦……”

“誒?怎么了?為……什么?”英太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說話都開始結巴,“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吧。”

“抱歉,”雙桃用手撐住頭,慌亂的聲音里滿是顫抖,“抱歉,抱歉,我真的……”

瞬間,有種烏云密布的不好預感盤踞在英太的心頭。

“我并不是從報紙上發現了你和部園的信息,”雙桃努力鎮定著情緒,“我是,特意去調查了這些東西。

“我……”雙桃停頓了一下,之后眼神發直,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想,“十年前的我,曾經在靠近合百公園的那個岔路口的小賣鋪打工,那時候我正在念高一。

“合百公園你應該還記得吧?那里修了很久的路,又沒有路牌,路很難認。”雙桃這么說著,在腦子里回憶著那個歪歪扭扭寫了店名的小賣鋪。

英太的眉頭緊鎖,他手里握著剛幫雙桃擰好的毛巾,這會兒已經被他發燙的手心捂熱。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光臨小賣鋪,但是真正來買東西的卻很少,”雙桃抬眼望著英太,那是一種戒備的眼神,和自己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他們來小賣鋪,其實只是為了問路。

“我在那里打工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被問上一二十次。這間小賣鋪的老板姓小林,是個非常吝嗇的人,不僅給我們少發工資,而且……”說不下去了,雙桃在這里卡殼住,她渾身不受控制地縮成一團,“小林曾經這樣要求我們,他說,如果有人問路,他買了東西的話,就給他指對的路。而如果他沒有買東西,就指錯的路。”

英太倏地抬起了頭,他意識到了什么,卻不敢再往下想,某根神經又被緊上了。

那個冬天的早晨,天亮得很晚,雙桃收拾好東西開店的時候,還是黑鴉鴉的一片。

那人過來問路的時候,雙桃才做好開店準備。這個人她是見過的,將近五十歲的年紀,偶爾會過來晨跑,但是這天他的背上卻多了一個女孩兒。由于天色依然很昏暗,所以雙桃大體也只看見了個輪廓。

“請問往松坂醫院怎么走?”

雙桃考慮了一下,然后伸手往右邊那條岔路指去:“是這邊,出去之后沿著大路走,就會看見了。”她盡量壓制住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心臟也由于緊張砰砰直跳——她指了錯路。

明明今天老板不在,可是不知為何雙桃就是覺得很煩悶,她根本不想仔細考慮醫院是往哪個方向,就指了自己最熟悉的一條。那條路蜿蜒曲折,又很長,本來雪天路就很難走,這樣一來需要更長的時間走出去。

指錯路這種事,之前在老板的逼迫也做過幾次,但這次結束之后雙桃卻特別心慌。

“現在插播一條消息,”女主播的表情嚴肅,“今晨七點,位于東區的居民坂井先生在晨跑時發現了一名被害的女中學生,她的頭部和腹部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在送到醫院的途中身亡,經調查是黑下知中學一年級的學生,叫做遠山夏海……”

電視畫面里出現了坂井的臉,他有些慌亂地揉了揉自己已經開始禿的頭發,臉上滿是沉重:“實在很抱歉,沒能及時送到醫院。”就像是他殺害了女孩兒那般,坂井彎下腰來,深深鞠了一躬。

雙桃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畫面,內心只有一個念頭。

——都是我的錯,都是由于我故意指了錯路,導致了那個女生的死亡。

——我和加害者,毫無區別。我就是加害者。

在此之后,森里雙桃開始無休止噩夢的生活,她生怕有一天這件事會被暴露出來,她將會被世人深深唾棄。而讓她陷入這般窘境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兇手部園真一。

“雖然……雖然并不是我殺害了你妹妹,”雙桃看見英太的身體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變小了一些,他走遠了幾步,“雖然這樣,可我還是間接殺害了她。

“我們是被害者家屬和間接加害者的關系。”雙桃顫抖著嘴唇下了這個定義,“對不起……”

“如果是這樣的話,”英太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靜,“你現在是在做什么?因為愧疚想要幫我妹妹報仇嗎?所以才要找到部園真一?”

“對不起。”雙桃只能重復著道歉,整張臉不知道因為還在發燒還是充血變得通紅。

“那為什么要阻止我?當時我要殺了部園真一的時候,為什么要裝清高阻止我?你代替他去死怎么樣!”他一把將雙桃按在床上,用手死死掐住雙桃的脖子,“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救了我再告訴我都是假的?”

遠山英太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他瑟瑟發抖全身發冷。直到沖入腦部的血液漸漸退了回去,英太才回過神來松開了手。

“因為要殺也應該是我去殺,”雙桃不斷地咳嗽,拼命喘著氣,她用眼睛死死盯著英太,斷斷續續地說,“要被抓走也該是我被抓,而且……”

森里雙桃的話還是沒有說完,但這次英太并沒有再問下去。

接下來的一周雙方沒有再見面,兩個人各自窩在房間里,有時候還能聽見對方開門出去的聲音。直到那天早上,夏日里連續幾周的梅雨結束了。原本已經有整整三天都呆在家里的雙桃出門了。

雙桃的腳步聲很急,“啪嗒啪嗒”地踩過了走廊,接著是踏在鐵質樓梯上的聲音。英太不知道受了什么牽引,他偷偷跟在了雙桃的身后。

一路上雙桃都低著頭,她好像目標明確,一個勁地往前走。在街邊向右轉過之后,目的地變得清晰了起來,是JR電車車站。

雙桃在買票前看了看手表,也就是看表的動作,讓英太意識到了雙桃的目的——幾周前,雙桃曾經詳細調查過部圓真一的工作行程,據說部圓是個很有計劃的人,每天上班的時間都掐得很準,從來不會遲到。連列車都等的是差不多時間的一班。

森里雙桃現在是在等部園真一,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在英太的心里打轉,他迅速買票進了站,開始瘋狂地搜尋雙桃起來。

“列車還有三分鐘到站。”站臺開始廣播了,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尖叫,人群朝四周散開了一些。

映入眼里的是倒在地上的部園,以及騎在他身上的雙桃。雙桃像是憋了很久那般,拼命怒吼著用刀子刺入了他的身體,但是躺在地上的部園正在掙扎,刀子并沒有刺在要害的地方。英太感到雙腿正在發抖,他朝雙桃的方向狂奔過去。

有人上前想將雙桃和部園分開,但是雙桃轉頭狠狠咬了那人一口。英太將雙桃整個從后面抱住,他的聲音滿是憤怒:“當初讓我不要沖動的人是誰?為什么要這么不理智。”

雙桃的手上沾滿了自部園肩膀傷處流下來的血,她伸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血又被蹭到了臉上,看起來狼狽不堪。她狠命地哭了起來:“如果、如果不是你的話,啊啊啊……啊啊啊……”她的聲音一抽一抽,說話斷斷續續。

英太拖著她的身體狠命地向后拖著,可她還是不肯松手,英太又吼了起來,內心不斷涌起心酸和苦澀:“叫你先放開,聽話。”

“都是你的錯……啊啊……”雙桃一把甩開了英太,在部園的耳邊瘋了一樣地尖叫,“當年為什么不逃走,為什么要讓小津擔心你,都是你害死了她。還不夠嗎?這樣消失想讓你好好活下去,卻又殺了人,為什么又要殺人?為什么要讓我也卷進去,你這個混蛋。”

雙桃狠狠地揍了他一拳,血從部園的鼻子里涌了出來。

英太覺得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他曾經看到過小津這個名字,那是和部園的綁架案有關的人,事情好像又變得復雜了起來。他機械地伸出手,又試著拉開雙桃,這次卻輕而易舉地分開了,對方的力量好像已經消失殆盡。

森里雙桃的父母是從事考古工作的,在雙桃十三歲之前,一直跟隨父母生活在各種古跡邊。直到到了要上中學的年紀了,雙桃才寄住到東京姑姑家開始了大都市的生活。

雙桃第一天到校的時候,還是穿著母親用縫紉機做出的圓領襯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下面是寬松的深藍色布褲子。推開教室門的那一霎那,里面的空氣就像突然凍結了一樣,接著像是“土氣”、“古代人”之類的嘲諷話一波一波涌來。

在東京的日子里,雙桃發現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她想要逃離學校,回到父母身邊。不過也就是在這個她快要絕望的時刻,事情出現了轉機。

雙桃認識了當時正在念中學三年級的小津。小津很喜歡日本的江戶時代,對古時候的傳說也很感興趣,大概是聽說了雙桃過去的經歷,于是特意來跟她交朋友。小津在吸收了雙桃那些有趣經歷的同時,也教會了雙桃很多事,比如吃西餐的方法,又或者是如何用自動販售機買熱咖啡。對那個時候的雙桃來說,小津就像是會發光的燈泡一樣,圓圓的不會刺傷人,又很溫暖。

等到雙桃升上中學二年級時,小津家里發生了變故。小津的父母離婚,而她其實又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子。沒過多久,小津的父親再娶,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一個叫小流的孩子,侵入了這個家庭。小流成為了小津的弟弟,表面上大家都相處得其樂融融,但實質上父親看見小津,就像看見了曾經背叛自己的小津的母親一樣,他開始放肆地寵溺小流,完全把小津當成一個透明的存在。

強盜入侵小津家的那晚,最先被殺害的是小流的母親,而小津的父親則瘋狂地朝著孩子們的房間喊“小流快逃”,他一次又一次喊著,卻從未提到小津的名字。盡管心里充滿了苦楚,小津還是帶著弟弟逃跑了,但是在從屋頂跳到另外一個較矮的臺階的時候,小流差點跌落下去,這個時候小津拼命抓住了小流的手,誰知對方卻惡言相向:“快拉我上去,你這個雜種。”

小津感到全身的力氣全被抽走,她松了手,弟弟跌落下去摔死了。

也就是這件事,讓小津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時的小津精神極度混亂,她把部園當成了自己的弟弟小流,綁架了他。不僅如此,巨大的打擊讓小津衍生出另一人格,那個人格叫做SHO,是個有些陰冷帥氣的女生,而SHO經常會欺負“小流”。

在小津和雙桃恢復聯系之后,雙桃變成了唯一知道秘密的人。

雖然最初小津的確是把部園當成了自己的弟弟,但她逐漸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帶回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少年,比弟弟要大上幾歲,正在上中學一年級。

“我大概還是恨著弟弟的,一邊愧疚一邊又恨著他,所以才會做出這種事。”小津露出一副嘲笑自己的表情,雙桃還記得那時候她的模樣,極度痛苦扭曲,“都是裝的,什么雙重人格。”

不動聲色地在部園面前扮演著“體貼的姐姐”和“傷害他的女生SHO”的小津,開始試著了解眼前這個少年。部園真一生得很清秀,身體也比一般人瘦削,他白皙的皮膚上有很多紅紫的傷痕,那明顯是毆打造成的。小津知道部園的家庭很有勢力,所以暗自揣測是對他的要求過度嚴苛,甚至還有家暴的現象。

小津清楚自己正在傷害一個和她毫無關聯的人,她內心的愧疚不斷膨脹,于是悄悄留下很多機會,希望部園自己逃走。但是出乎意料的,部園無動于衷,就像沒發現那樣。

也許部園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更快樂。雖然小津也在心里這樣想過,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頭,畢竟她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又成了綁架犯。小津覺得部園也許只是因為好奇,才留在了她的身邊,但他肯定沒有考慮到,自己的未來也變得灰暗一片,每每想到這里,小津就覺得整個人都糾成一團亂麻。

小津想出辦法,偷偷在部園面前暴露了自己是假裝了雙重人格的事,她想常常被SHO毆打的部園,在知道了這件事后一定會恨自己,離開這個陰冷的地方。結果卻又一次出乎了小津的意料,部園再次選擇留了下來。

小津開始害怕了,她不想被任何人救贖,也不想和任何人有羈絆。

“沒辦法了,只有我消失。”小津倒在雙桃的懷里,卻在說著和部園有關的事,“這樣也好。如果我死了,他應該不會知道是我不想再拖累他。不能再和任何人有牽絆了。”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用力,更加用力地欺負你,只為了被別人發現,只為了被抓走。求你放開我,求你殺死我,就為了你以后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牽連。

小津做到了,那個陰冷的晚上,她死在了大樓的樓梯上,而部園則作為受害者活了下來。

“不能試著活下去嗎?”這句話在雙桃的嘴邊打了好幾個轉,終究是沒能說出來。她不想左右喜歡的人作出的決定,就算是對方選擇了死亡。

——所以你為什么還要殺人?小津是為了你的明亮的未來才從我身邊消失的,你憑什么還要做出這種事?她是為了你才會死的。

雙桃想著,總有一天她要這樣問部園。

原本雙桃決定一定要弄清,為什么部園真一會殺人。可雙桃沒想到自己會遇上想復仇的遠山英太,原本雙桃被小津塞滿的心,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因為英太的一舉一動瓦解。但這一次,比上次更加讓人絕望——因為自己的身份,是間接殺掉英太妹妹的人。

在英太告白的那刻就走到頭了,令人失望痛恨的真相暴露出來,所有美好的記憶又會瞬間變成過去式。雙桃原本的不解,原本的妒忌,原本的恨,像是初春吸收了充沛的水分迅速拔節的麥子,以飛快的速度成倍增長。

——已經到極限了,只想讓你趕快消失。理由什么的都無所謂了,只想讓你快點消失。如果你還存在,我就永遠不可能幸福。

雙桃唯一沒想到的是,英太會從身后緊緊抱住自己。

如同一場黃粱美夢,讓她不敢觸摸。

松山研音在六月初被調到大阪工作。仿佛要迎接他的到來般,降雨在松山來的前一晚停止,一大早,金色的朝陽就染亮了大地。

跟隨松山一起搬來這里的,是姐姐的孩子麻生亞也,今年才四歲,正在讀幼兒園。由于姐姐和姐夫今年雙雙赴美國進修,照顧亞也的重任就落在了松山的肩上。

“啊,是新搬來這里的松山先生嗎?我是住在隔壁的小倉優。”是個溫柔的聲音,松山抬頭望去,和穿著格子裙的女人對視上了。

這個女人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卻意外年輕,娃娃臉上有一對忽閃的眼睛,亞麻色的小卷發長長地披散下來,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個人形玩具。

“啊,是的。初次見面,以后還請多多關照。”松山立刻朝對方鞠了一躬。

“可以幫我個忙嗎?”對方并沒有說寒暄的話,而是直接這樣提出了請求。

“哈?”松山沒能反應過來。

女生展開一個明媚的笑顏,松山好像都被感染了一樣,心里熱熱癢癢的。她說:“下周末你有時間嗎?可以陪我去一趟水族館嗎?也可以帶著你女兒一起去玩。”

隨著之后交往的深入,松山了解到住在對門的小倉優,有兩個特點。

第一是,優很喜歡說謊。她是編造謊言的高手,從如果吃完菠蘿立刻喝咖啡,就會食物中毒這種小謊,到有個流浪漢在鐘樓里住了五年這種帶有神話意味的謊話,優都說得很順溜。

另一特點是,優很喜歡請松山幫忙。幫忙的事情也是從小到大,不過優很懂得互助,在得到了松山的幫助之后,優的回報就到了亞也身上,她喜歡煮料理,對照顧孩子也很有一套。

到前往水族館的那天,兩人已經很熟悉了。

“今天來水族館,是為了找靈感?”聽說優和別人合開畫廊,自己也是學美術的,松山就這么問道。

優微微點了點頭,她拉著亞也的手,跟她念著介紹看板上的文字。

亞也好像很喜歡優,明明才認識了幾天,卻好像已經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樣,總念叨要吃優做的章魚燒或是牛肉煎餃。

“那個,松山君。”優看著游弋的水母,語氣有些沉重,“其實我還想請你幫我個忙。”

“誒?”松山只能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跟優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常反應不過來。

“這個,”優從皮包里拿出一沓信件,最上面一封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可以幫我送去里面的辦公室嗎?”

“為什么要我送?”松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另外,這是……”

看見松山的眼光盯住那封帶有櫻花印章的信,小倉解釋道:“這是我在管教所的男友四年前寄給我的。后來他被放出來了,剩下的信都是直接投進我家郵筒的。”

優的臉上是無法言語的悲傷,她的這種情緒好像又感染了松山,連著他也難過起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是否要與他復合,但果然我還是沒辦法原諒當時的他。所以想把信件還給他,里面還有我的回信,他看到也就明白了。”

“這種事情,還是你自己去說清楚比較好吧。”

優雙手死死捏著那沓信件:“男友當年就是因為家暴,打傷了我才被抓進去的。我到現在還是很后怕。”她這么說著,頭低了一些,“我沒有他的號碼,只知道他在這里工作,如果讓松山君去送的話,對方可能會錯認為我已經找到了男友,就此放棄。”

松山躊躇了一會兒,盯著信封上的名字,有些無奈地說:“要給他本人嗎?名字是叫,北川悠仁?”

“隨便交給一個工作人員就好,可以請他們轉交的。”優這么交代著,她拉起亞也的小手,“我可以先帶亞也出去,在出口等你嗎?”

十一

難得周末亞也不在,松山一直睡到下午,聽到優的叫聲之后,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下床去幫她開門。

這天松山已經和優約好,要去找櫻井咲排練。櫻井咲是優介紹松山認識的,是大阪青年劇團的演員,她長得非常漂亮,看起來也很有修養。

小倉優除了繪畫的工作,有時也給雜志寫寫專欄,這次她創作了一部話劇,被大阪青年劇團選中。櫻井咲很想參演這部劇,她已經和優混得很熟,而且很看起來很崇拜這位編劇。

聽說優希望自己可以和櫻井搭戲練習,松山的確有些動心,因為他在中學的時候就很想加入話劇社。不過劇團里有那么多演員,為何要找自己來搭戲練習,松山也不免疑惑起來。小優解釋說,現在這個劇的參演人員,競爭很激烈,任何角色都沒有定下來,而劇團內部也有紛爭,不好輕易跟別人搭。若是去找同行朋友練習,一來欠下人情,二來劇本可能會提前泄露了。

松山找不到理由拒絕,其實內心也默許了這次的排演,就答應下來。

之后的一個禮拜,他在家提前背好了劇本,就好像他會真正上臺表演那樣認真,這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

十二

到櫻井咲家的時候,才過了六點,天慢悠悠地黑下來。櫻井的家在一棟高級公寓的27樓,足足有250多平,內部的裝修也很奢華。

優拎著水果,一進門就輕車熟路地進了廚房:“你們再熟悉一遍臺詞,我處理好芒果就出來。”

“這么復雜的故事,還真是很難駕馭。”松山翻著劇本,實在很厚,光是讀完就花了他整整一天的時間。

“小優寫故事很厲害,這是難得的好劇本。”櫻井流露出滿滿佩服的神情,她早就背好了臺詞,開始閉著眼睛體會劇中人物的內心世界。

“好了,你們差不多可以準備開始了。”小倉拿出裝著芒果丁的瓷碗,里面還淋上了椰汁。她拿起劇本翻了翻,然后揮揮手說,“就從序章開始,為了幫妹妹報仇的松山,企圖殺掉仇人小咲。”

房間里只有微弱的燈光,松山的手觸摸到櫻井冰涼的皮膚,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涌上來,就像是在做夢全身漂浮了起來。他聽見了櫻井的哭喊,聽見了對方斷斷續續的話語,自己仿佛真的置身于這個故事一樣,恨意蔓延開來。

動作停止之后,優愣了幾秒,才斷斷續續說:“松山,你還真不賴啊。”

一邊櫻井的臉憋得有些紅,她咳了兩聲,勉強搭上話:“演得好逼真,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殺死了。”

“小咲,上次我們做的道具在哪里?”

“你是說橡膠刀嗎?”櫻井回頭看了一眼優,“在抽屜里,我去找。”沒出幾分鐘她就拿著道具回來。

松本望著優握著的刀,開口贊嘆道:“這個好厲害,完全可以仿真了,卻軟軟的。”

“你們就用這個繼續練習。”優露出有些驕傲的微笑,整個人卻透露著危險的氣息。

“啊,抱歉。有個也住在這里的朋友找我,我先下樓一會兒,”在排練進行到第二遍的時候,優的手機突然響了,她起身離開了房間,在玄關處打開了屋內的燈,“房間里是不是太暗了,開這個燈吧。”

屋子里頓時被暖黃色的光芒包裹起來。

排練進行得很順利,第三遍結束的時候,櫻井提出休息一會兒,于是兩人就著沙發坐了下來,櫻井拉開了窗簾。

對面的大樓映照出刺眼的白色光芒,上面寫著“成治醫院”幾個大字,也算是大阪這里有名的私人醫院了。

“那里是爸爸上班的地方。”櫻井喝了一口剛泡好的玫瑰茶,指了指對面的大樓,“現在應該還在加班吧。”

“原來您父親是醫生啊,那你們家人生病了,都不用看醫生了吧。”松本打趣著說了一句。

“哪有哪有,”櫻井笑著搖了搖手,然后瞇著眼望著樓下聚集起來的人、物,紅色和藍色交錯的光芒讓她心頭一緊,“下面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怎么警車都來了?”

松本也伸頭朝下面看去,莫名的心慌朝他襲來。

玄關的門“咯吱”一下被打開了,優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她脫了鞋直接坐在了小柜子上。

“怎么了?下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櫻井快步走向她,“我看到警車都來了,還很擔心你。”

“我沒事,”優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好像是有人跳樓自殺了,我和朋友看了眼尸體,不成樣子。”

她這么說完,按著喉嚨口干嘔了起來。

一周之后,為了慶祝亞也的繪畫在學校拿了獎,大家又聚在一起吃飯了。其實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們的生活就像一道道綁過的鞋帶那般,早就密密麻麻地交纏在一起。

“松山君,你知道嗎?亞也有個同學的媽媽,一分鐘可以包完十本書哦。”優吃著番茄沙拉,然后臉上滿是神奇的表情,“用那種厚厚的黃紙,包得超級完美。”

“一分鐘包十本也太多了,你又在騙人了吧。”松山一副已經習慣的樣子。

“那我來告訴你一件真實的事好了。”優的表情變得憂郁了起來。

松山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小咲辭演了,因為那件事。”優的話說到這里沒有馬上進行下去,她盯著松山看了會兒才開口,“你還記得那晚我們排練時候的事嗎?”

“你是說,自殺?”

“那個人是小咲的父親。我是說自殺的那個人。”優幫亞也收拾著碗筷,“好像受了不小的打擊,所以才辭演的。”

小倉優的語氣云淡風輕。這樣冷靜的她,讓松山覺得有一股陰冷潮濕的風鉆上了脊背。

十三

松山研音在便利店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小倉優才匆匆趕來。之前一天他們約好在這里見面,優說想添置點小型家具,她怕一個人拿不了那么多。

向家具超市前進的那條路兩旁都是住宅區,一路上兩人都沒什么對話,直到走完一個下坡右拐之后,優突然發出一聲輕聲的“啊”。

松本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從遠處走來了一個穿著淺色長裙的女人,她推著嬰兒車,時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弓著身子的她,整個人縮在一起,由于一直東張西望連對面有車開來都沒注意到,直到喇叭聲響起才勉強避開。

“那就是我昨天跟你提起過的老同學,她最近一直被變態騷擾。”優看著她慌慌張張地走進一幢有些破舊的公寓,然后轉頭和松本這么說道。

“哎?變態?”松本皺著眉頭,四下回望了一周。昨天優跟他說起過自己的同學,好像最近遇到了麻煩一直找她商量,卻沒說具體原因。

正當優準備開口回答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山口百惠的老歌。

“嗯……那你到家就好,記得把窗簾拉上,還有什么你說……嗯……無論怎樣還是先保證你的安全,先別想那么多記得門要鎖好,那掛了。”通著電話的優給人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好像突然睿智起來。

電話掛斷后,她開始簡明地和松山說起這件事。

打來電話的人叫草間衣梨子,是自己的老同學,她在結婚后搬來這個小區,現在有個快滿一歲的孩子。大約三個月前,有個變態的中年男人幾乎瘋狂地喜歡上了衣梨子,并且開始了一系列騷擾行為。他先是特意租了一間屋子,專門在那里用望遠鏡偷窺衣梨子的飲食起居,另外還常常尾隨她。剛剛衣梨子又告訴她,自己上周曾經親眼看見那個人打開了衣梨子家的信箱,然后把那些信全都存進自己的信箱里。今天衣梨子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對方說曾經郵寄過好幾封信來,可是她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說到這里,優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樣,圓溜溜的眼睛里漾著亮光:“對了,松山你很擅長開鎖的吧。家里柜子的鎖,不也是你用鐵絲旋開的嗎?”

“那些只是雕蟲小技而已啦。”松山意識到對方可能又要麻煩自己,只能有些無奈地聳聳肩。

“那么,”優突然彎下了腰,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卷卷的頭發像是蓬松的帽子包裹住整顆頭,“請你幫幫衣梨子,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這次務必請你幫幫忙。”

那天正巧碰上降溫,整座城市開始被強勁的流感包圍,松山穿起了薄薄的軍綠色外套,他還戴了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松山需要做的,只是想辦法打開那個變態家的信箱,確定里面有沒有衣梨子的信件就好。

聽說那個變態姓六條,找到目標信箱之后,出乎意料順利地,松山打開了信箱。雖然知道小倉優正在外面的街上看著,以免他被別人發現,但是松山還是下意識地將已經拉到頂的拉鏈又往上拉了一些,他用帽子遮住臉,一封封地翻著看信件。結果基本都是廣告,唯一兩封信的收件人姓名也是以六條開頭,并沒有什么問題。

正當松山準備收工關起信箱的時候,優從身后走過來,她剛掛了電話,憂心忡忡地說:“衣梨子好像又被跟蹤了,我去看看她,你先回家吧。”

松山點點頭,走出這棟樓的時候內心還有些發慌,他甚至都不敢回頭再望一眼。

十四

“這個給你。”小倉優拿出一個細長的皮質袋子,雙手將它遞給了松山,“這是把瑞士軍刀,當禮物送你吧。”

“為什么要送我這個?”松山正坐在玄關處穿鞋,昨天優才幫他把皮鞋上油擦了擦,現在看起來烏黑锃亮。

“我想讓你防身用,畢竟你要幫我送衣梨子。”優今天一早起來,心情就有點不安。

“沒那么夸張吧,”松山已經穿好了鞋,“總之我會小心,保護好衣梨子的。”

“你還是拿著。”優拉開了松山背包的拉鏈,把刀裝了進去。

這天草間衣梨子要回一趟位于靜岡的老家,最近她的精神越來越差,疑心病也變得很重,連獨自出門都會怕到發抖。本來優想陪她一起去車站,誰知道這天已經和一位前輩約好要出去畫畫,只好又厚著臉皮拜托松山幫忙。

“今天天氣開始放晴了,”松山先出了門,持續的梅雨天氣已經結束了,“這種好天氣,連帶著心情都變好了。”他這么說著,伸了個懶腰,讓陽光星星點點地鋪在臉上。

“衣梨子的狀態很不穩定,現在她很容易懷疑別人,你就不要多跟她講話了,安全送到就好。”優這么囑咐道,回頭忘了一眼松山的這間屋子。

“其實這間屋子還不錯。”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跟在松山后面下了樓。

去衣梨子老家的電車要二十多分鐘才會有一班,他們就這么靜默著站在站臺上等車。就如同松山想的那樣,衣梨子并不多話。松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有一條信息進來。

——看一下我給你的刀是什么牌子的,刻在刀面上的。

是來自小倉優的信息,松山已經習慣了她奇奇怪怪的要求,于是從包里拿出裝在皮袋里的刀,觀察著上面的LOGO,之后拿起手機開始給優回信息。

緊接著也就是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對面的站臺突然騷動起來。

“哎……發生什么事了?”松山踮著腳朝對面的站臺望去,從他這里只能看見一個男人倒在地上,另外有個女生騎在他身上,手里還拿著刀。

“悠仁……”身邊的衣梨子瞬間失去了重心,她一手撐著嬰兒車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要崩潰了一樣。

松山總覺得悠仁這個名字很耳熟,他扶住衣梨子,在她耳邊喊著:“草間太太,草間太太你沒事吧?”

衣梨子轉頭迎向他的目光,滿臉的疑惑:“你是在……叫我嗎?”

“哎?”松山回憶著信箱上的名字,覺得自己應該沒有搞錯。眼前這個人叫做草間衣梨子,而那個騷擾她的變態則姓六條。

“我的名字是六條,六條衣梨子。”對方幫松山更正了名字,然后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我必須過去!”

“抱歉,小倉先生,可以陪我去下對面嗎?”她看起來很急,手指一直不斷指向對面月臺的方向,“那個躺在地上的,好像是我先生。”

“等一下等一下,”松山已經完全被她說亂了,“我不是什么小倉先生,我姓松山。”

“啊,抱歉,我以為優是隨你姓的,”聽見松山這么說,對方好像很窘迫,“實在不好意思了,因為優不太常和我提你們的事情。”

“隨我姓?我們只是鄰居而已。”

“騙人的吧?”在聽到松山的話后回過頭來,衣梨子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秘密,“你們不是夫妻嗎?還有一個四歲的孩子。”

松山意識到小倉優又說謊了,并且還是個很大的謊言。

松山研音伸手抓著自己的頭發,開始打優的電話,可是始終沒有人接。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停在了對面站臺的一根柱子旁邊,一個穿著鵝黃色針織衫的瘦小身影縮在一邊,松山瞇起眼睛,努力想要確認那個愣著一動不動的人。就在看清了那是屬于小倉優的面孔的一瞬間,有些記憶撞進松山的腦海,他想起了是在哪里聽到過悠仁的名字。

在水族館里,松山曾經幫優轉交過信件,那上面寄件人的名字寫的就是北川悠仁。按照優的說法,他是由于家暴毒打了優,才被抓進管教所的。

松山深深吸了口氣,朝通往對面站臺的樓梯跑了過去,他彎著腰,步子邁得很大,眼神一刻也未離開過那個瘦小的身影。

十五

原本細長的眉眼變得圓溜溜的,高挺的鼻梁被改得小小翹翹,嘴巴的輪廓也完全換過,柔順黑長的頭發變成了亞麻色蓬松的卷發,唯一沒有改變的是聲音,是還有些像小孩子一樣的娃娃音。遠山夏葉在三年前接受了整形手術,名字也變更為小倉優。而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夏葉想要殺掉一個叫做部園真一的人。

最初讓夏海去接近部園的人,正是夏葉。初見部園是在圖書館,部園長得很清秀,眼睛比女生的還要漂亮卻不失英氣,他在圖書館一呆就是一下午,修長的手翻過一頁一頁的書,夏葉被迷得神魂顛倒。

雖然夏葉是個開朗外向的女生,但戀愛經驗是完全沒有,讓她主動去問心儀的男生要電話,多少會害羞。當時夏葉和姐姐夏海的關系還算不錯,她們有一模一樣的面容,夏海身體上有殘疾,走起路來很滑稽,夏葉的優越感則不用說。不過她們的性格截然不同,也不存在什么矛盾,只是夏葉對姐姐并不是很上心。

姐姐是非常好說話的人,夏葉知道這一點,所以那天在圖書館,才會拜托坐在部園身邊的夏海去詢問對方的聯系方式。本以為姐姐這樣靦腆的人會拒絕自己的要求,沒想到這次夏海很爽快地答應了,并且夏葉親眼看見了她主動開口跟部園搭話。電話號碼和郵件地址都很順利地要到了,但是之后的事情卻不如想象中的順利。

發出的簡訊沒有一封得到回復,試著打去了電話,也一直被掛斷。但是情況到夏海那里就發生了變化,夏葉不只一次地看見夏海和部園一起走在學校旁邊的路上。曾經有一次,夏葉提出要一起去看部園,沒想到被姐姐斷然拒絕了。她揣測著,因為是雙胞胎的緣故,大概連喜好也相同,所以夏海應該是喜歡上了部園,但是她不懂為什么自己會輸給姐姐,無論是誰,應該都會選自己才對。

夏海從小開始,就很擅長手工,之前每次生日,總是做各種各樣精致的東西送給夏葉。但就在認識部園的這一年,夏海送給妹妹的禮物卻是本子,淺咖啡的皮質本子,包裝在了墨綠色的盒子里。這個本子就是在學校旁邊的便利店買的,夏葉自己曾經看見過。

夏葉知道夏海清楚自己的喜好,她不明白姐姐為何要送這么不合胃口的禮物。夏葉揣測原因就是部園,姐姐由于喜歡上了部園,所以對這個長相一樣,身體沒有殘疾,并且喜歡過部園的妹妹產生了厭惡的情緒,才會隨便買個禮物搪塞自己。那個本子被夏葉收進抽屜,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出事的前一天中午,哥哥還在睡覺,父母都已經出門上班,只有夏葉和姐姐一起吃午餐。

“夏葉,生日禮物還喜歡嗎?”距離生日已經過去了一周有余,姐姐卻突然問出了這個問題。

“嗯。喜歡。”夏葉喝了一口味噌湯,隨口答了一句,里面不帶一點兒感情。

夏海盯著自己妹妹看了一會兒,直到夏葉也看向自己,她才笑著收回了目光:“你喜歡就好。”

姐姐出事之后,夏葉一直沉浸在混亂的情緒里,她總覺得姐姐是代替了自己才會死去的。這種隱約埋在心里又無法消除的愧疚伴隨了她將近六年,結果所有的一切都在第七年崩塌——她翻開了姐姐曾經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本子,里面詳細記錄了夏海和部園交往的經歷。黑暗、殘忍以及夏海作為姐姐對自己的保護,都展露在了陽光下。

如果我早點看到這個本子就好了,如果早一點看見,姐姐說不定可以活下來。

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的任性忽略了姐姐的求救,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夏葉的內心被愧疚填滿,而在此之后涌來的對那個少年部園的恨意,再也沒有停止過。

遠山夏葉發現本子上秘密的那年,正好也是部園在青少年管教所的最后一年。

十六

必須要靠近目標才能復仇,夏葉用之前幾年打工的存款進行了整容手術,她沒有停止對部園行蹤的跟蹤。夏葉從小就喜歡編故事,所以說起謊來也是像模像樣,她為自己編造了各種各樣的身份,以接近部園身邊的人,想辦法毀掉他的生活。

夏葉會將拍下的部園的近照寄給哥哥英太。夏葉從夏海的那本遺物里得知,她是由于被哥哥嫌棄才選擇不再去看他的訓練,也是因為遭受了這個打擊才在夏葉提出幫忙的時候,第一次隨意地去搭訕了一個男生,說到底夏海會認識部園,和哥哥英太也有很大的干系。夏葉把照片郵寄回家,希望哥哥可以主動加入進復仇的行列。夏葉知道哥哥一定會邁出這一步,因為他渾渾噩噩地度過這些年頭,都是因為心里放不下那件事。英太懷有愧疚,雖然他從未說出口,但是作為家人的夏葉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保護未成年罪犯今后的生活,在管教所里,他們都會獲得一個新名字,部園真一更名為北川悠仁。

本以為被釋放的部園會回到他父親那里,雖然家道中落,但是他家的情況,比起一般人家還是強了很多。但是部園不僅沒有回去,甚至跟家里斷了聯系,他開始自己打工。

部園真一本以為,以北川悠仁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會慢慢變好,但他太天真了。

在部園被放出來的第三年,也就是距離姐姐夏海的死過去整整十年的時候,夏葉覺得是時候讓這個兇手償命了。她跟著部園搬到了大阪。

而在殺死部園之前,夏葉還有另一個目標,就是當年夏海的驗尸官櫻井翔太。這個驗尸官被部園家收買,并沒有把夏海曾在死前幾天墮胎的事情寫入報告,從而擾亂了警方的調查。夏葉從夏海留下的本子里得知,她曾經懷上了部園的孩子。

夏葉找到了櫻井翔太的軟肋,那就是他的寶貝女兒——正在劇團里當演員的櫻井咲。這三年來,夏葉憑借自己出色的“演技”在各個領域都認識了很多名人,為了接近櫻井咲,她寫好了劇本,拜托熟識的老師推薦給了劇團,結果順利成為了劇團的備選劇本。

夏葉一個人租住了一間小公寓,她本不想和新搬來的鄰居有所牽扯的,在看見松山之前,她是這樣決定的。但那天清晨,帶著滿身疲憊的夏葉剛從外面回來,隨意地靠在圍欄上的松山闖進了她的眼里。當她看見松山咖啡色皮鞋里的那雙襪子時,整個人都驚得愣住了。夏葉盯著那雙襪子愣了兩秒,然后做出了一個決定,她在臉上堆起一個和善的笑容,和對方打了招呼。

那天,松山穿著鵝黃色的棉襪,由于急著出門,左右腳的顏色有些許的不同,顯然他自己沒有發現。夏葉的姐姐夏海,也喜歡買這種一色的襪子,而且也總是弄錯顏色相近的一雙,每次都會被夏葉笑話。

——仿佛看見了死去的姐姐,這是自夏海死后十年之久,夏葉第一次覺得姐姐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她死死地盯著那雙襪子,內心那片已經死去的海瘋狂地翻涌起來。夏葉決定接近這個人,她要這個人加入自己的復仇計劃,這樣一來仿佛就得到了姐姐的眷顧。

松山是個中肯老實的人,夏葉很順利地就取得了他的信任,在他們認識的第二個周末,一起去了東大阪的水族館。那會兒部園在水族館已經做滿了六個月,他工作踏實、頭腦聰明,上層正想簽下他為正式員工。

凡是蓋有櫻花印章的信件都是來自監獄或是少年管教所,部園在管教所期間,曾經給遠山家寄過幾封信,但是從未有人拆開過它們。夏葉拿著其中一封信,和自己寫下的有關部園當年事件的文件,一起塞給松山,拜托他交給水族館的工作人員。夏葉還覺得不保險,親自去水族館的官網上留言說,水族館里有殺人兇手,請各位家長不要再帶孩子去。

果然,沒出三天,部園就辭職了。

而另一邊的報復也沒有停止。那晚帶松山去和櫻井咲排練話劇,是夏葉第一次殺人。她靠在沙發上,估算著兩個人演出這部劇大概所需的時間,總共看了三遍來記住他們的動作順序,接著就找了個借口出門了。劇本的內容是夏葉故意寫成這樣的,掐人的動作,用刀砍的動作,都是為了之后在做準備。

櫻井家的窗簾很漂亮,是米色的棉質手工窗簾,夏葉在出門之后“順手”開了燈。

“喂,老頭子。你能夠活到今天已經差不多了吧。”這之前夏葉已經打過很多次騷擾電話給櫻井醫生,也就是當年的驗尸官櫻井翔太。

“你再這樣我真的要報警了。”正在值班的櫻井表現得很不耐煩,他剛準備掛電話,對方就猖狂地笑了起來。

那個女聲的笑讓人毛骨悚然:“你要不要走到窗邊看看?看看你的寶貝女兒。”

“什么?”櫻井拉開了辦公室的窗簾,朝對面的高級住宅樓看去。

屋子里是昏黃的燈光,從窗簾上映出來的,是一副讓櫻井幾乎要窒息的畫面——自己的女兒正和別人廝打在一起,對方掐住了自己寶貝女兒的頸脖。

“喂——住手!快給我住手!”櫻井恨不得現在就飛過去,可是他只能用拳頭瘋狂地捶著玻璃窗。

“沒有別的目的,就是想讓你死。”躲在樓下樹叢里的夏葉語速極快,她看著樓上劇情的走勢,生怕自己露餡,“你還記得當年在桐象鎮的事嗎?那個時候你作為驗尸官,曾經幫一個被謀殺的中學女生驗尸,可你卻沒把真實的情形寫上去。”

“你……在說什么。”櫻井一瞬間慌亂了起來,他的思緒被飛快地拉扯回去, “夏海……”他輕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有些虛弱。

“你現在就打開窗戶跳下去,不然就是你女兒死。”夏葉的語氣很決絕,她聽到自己姐姐的名字從對方嘴里吐出來,心里一陣酸楚的恨意。

“驗尸報告根本不重要,那個少年無論是為了什么殺人,都會被放出來的。”櫻井看著自己被按在墻上的女兒,費力地辯解了一句,對死亡的恐懼將他裹緊。

夏葉在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雙眼緊緊盯住小咲家的窗口,然后緩慢地說:“既然你不聽話,那只好殺了你女兒了。”

“刀”狠狠扎在了咲的身上,她的身體朝一旁歪了一點,對方又再次舉起了刀。

櫻井翔太手足無措地對著窗戶大叫了起來,面前的窗戶被推開,櫻井在猶豫和恐懼之間穿梭,最后他看著自己快要倒下的女兒,怒吼了一聲,一躍而下,身子在空中飛速下降。

一條生命消失了。

接近部園的太太衣梨子是在幼兒園附近的嬰兒用品商店,衣梨子想要給女兒買些玩具和新衣服,但是由于家里的經濟不允許,她只能常來看看。夏葉主動接近了衣梨子,并且和她聊起孩子的話題。

衣梨子作為一個母親只是初來乍到,而夏葉則顯得很有經驗,她看起來很有自信,跟衣梨子說了很多關于教育方面的話題。兩個人迅速熟悉起來。衣梨子從心底很想抓住夏葉這個人,她沒想到自己可以交到這么優秀的朋友,當然夏葉的這些“優秀”都是由謊言編織出來的。

夏葉會約衣梨子到咖啡館,把在雜志上看到的育兒經驗都在本子上做成剪貼和她分享,有時也會說到自己家里的事。夏葉跟衣梨子說自己的丈夫在喝完酒后,有時會毆打她,所以平日她都不想在家里呆著,但因為有了孩子,必須要為了孩子努力忍讓下去。她假意掏心掏肺就是為了讓衣梨子完全信任她,可就算越來越熟絡,對方也絕口不提丈夫曾經是殺人犯的事。

夏葉覺得要先采取行動了,她慌張地喊衣梨子出來,把事先準備好的信件拿給對方看,當然那是偽造的,上面清楚地寫了衣梨子和她丈夫過去的事跡,并且讓夏葉不要再接近衣梨子。衣梨子讀著那些文字,身體開始顫抖,不斷搖頭。

“這些,都是真的嗎?”夏葉開口問道,那天她點的咖啡,一口都沒喝。

衣梨子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之前她一直隱瞞著,就是害怕夏葉在知道自己的過去后會害怕,會就此放棄自己這個朋友。她想,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吶,衣梨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見對方沒有回答,夏葉逼問起來,她的聲音有些激動,從座位上站起來,“是真的嗎?為什么不告訴我?”

衣梨子終于哭了起來,最初是小聲的哽咽抽泣,漸漸變成整個人都隨著眼淚抖動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很害怕,對不起……”

夏葉突然抬腳朝著衣梨子那邊邁了幾步。

是一個深深的,包裹式的擁抱,夏葉抱住了衣梨子,然后用溫柔的聲音說:“沒事了,一直以來辛苦你了。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我能懂。”

也就是這個擁抱,完全贏得了衣梨子的信任,她卸下了對夏葉的防備,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夏葉。她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夏葉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她一點點地抓住了衣梨子這顆棋子,同時想著方法把松山也拉進來。不知為何,自從認識松山后,只要有他在身邊,夏葉就會異常安心,大概是他的感覺和姐姐夏海很相似的緣故。

那天在和衣梨子去完便利商店采購之后,兩人去了附近的拉面店。那個時候衣梨子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神經質,因為夏葉謊稱收到了匿名的信件,說要報復當年的兇手部園真一,也就是現在的北川悠仁以及他的家庭。

“吶,衣梨子。”夏葉吃著特質麻辣面,整個人都有些躁起來,“剛才回來的時候,是不是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哎?”衣梨子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縮了起來。

“總覺得有點奇怪。”夏葉吸著面條,不以為然地歪過頭,“可能是我擔心過頭了。”

衣梨子把筷子架在了碗上,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果然……果然是這樣……我一直覺得有人跟在身后。”

夏葉暗自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中招了。懷疑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抱歉,我今天和人約好了,現在必須走了。”夏葉把她和衣梨子的拉面錢都付了,然后急急忙忙地看了看手表,“你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小心,盡量走大路,到家后記得給我打電話。”

她說完看了一眼衣梨子面前的拉面,才吃了幾口。

從拉面店走回衣梨子家的路,夏葉曾經陪她走過很多回,需要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夏葉算好了時間,然后起身去便利店找松山。

說好了和松山一起去家居超市,途中正巧要路過衣梨子的家,她故意裝作很疲憊的樣子放慢了步伐,半路上一直偷偷看表計算著時間。在轉入那個小區的大道后,衣梨子推著嬰兒車的身影映入了眼簾,她裝作有些驚訝的樣子,和松山說起了衣梨子被變態騷擾的事。

由于平日里,夏葉經常和松山開玩笑,對方還有些不太能相信的樣子。這個時候夏葉的手機響了起來,衣梨子跟說好的那樣,和夏葉打電話報平安了。這讓松山完全相信了夏葉有著一個正在被騷擾的朋友,畢竟剛才衣梨子慌慌張張回家的樣子,他們都看在眼里。

衣梨子的全名是六條衣梨子,他們家的信箱一直是用衣梨子的姓,大概是怕因為男主人的關系而沾染上什么麻煩。

夏葉曾經觀察過衣梨子家樓下排在一起的信箱,她隨便記下了另外一家人的姓氏,草間。然后騙松山說,衣梨子的全名是草間衣梨子,而騷擾她的變態則姓六條。

那天松山打開六條家的信箱,是按照夏葉的說法,想檢查里面是否有被偷走的衣梨子的信件。他并不知道那個時候,夏葉等在路口,故意碰上了剛結束了晨間洋食店打工的衣梨子,她要讓衣梨子看見那一幕,戴著帽子和口罩的松山,正胡亂翻著他們家的信箱。

衣梨子顯然被這一幕驚嚇到了,她差點尖叫起來,同樣表示出詫異的夏葉捂住了她的嘴巴。并且讓衣梨子出于安全的考慮,去車站前的便利商店等自己,而夏葉則留在這里偷偷觀察松山到底要做什么。

那種情況下的衣梨子,早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氣,她拔腿就逃離了自己所住的公寓。她完全陷入有人要報復他們一家的巨大恐懼里。

在經歷了這件事后,衣梨子接近崩潰,她無時無刻不覺得有人偷偷窺視著她。于是在夏葉的建議下,她決定先帶著孩子回娘家一段時間,當然車票也是夏葉幫忙買好的,和她的丈夫北川悠仁出門工作,幾乎是在同一時刻。

衣梨子在事情發生的最初,就聽了夏葉的話,沒有把有人想要復仇,被跟蹤之類的事情告訴丈夫,她想著自己要幫部園來承擔這些痛苦。

夏葉告訴衣梨子,因為臨時有事,她已經拜托自己的丈夫護送她去車站,松山就“充當”了她丈夫的角色。衣梨子本就知道夏葉的丈夫有過家暴的行為,這次夏葉特別囑咐,因為丈夫脾氣不太好,能不和他對話就不要對話。所以雖然見面那天,衣梨子覺得對方是個特別和善的人,還是幾乎沒有開口說話。

那天,夏葉也去了車站。她站在暗處,撥通了部園真一的電話。她又露出了那種猖狂的笑,讓部園站到五號站臺往對面看,雖然部園的眼睛有些近視,還是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帶著孩子站在那里,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廣播里開始播放車輛進站的信息,部園要乘坐的那部列車,還有不到一分鐘就要進站了。電話那邊的夏葉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要求他站到站臺靠近前端的位置,在列車進站的時候跳下站臺自殺。

部園佯裝鎮定依然站在原地,但夏葉還是看出了他的臉色發青。夏葉讓部園再朝他妻子那里看去,而對面收到夏葉信息的松山,正把那把瑞士軍刀拿出來查看品牌。

近視的部園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只看見了明晃晃的刀面,和低著頭不發一語的妻子。也就是在那個瞬間,他飛快地轉身朝站臺前段跑去,不能讓妻子和孩子,由于自己年少時的過錯死去。誰知道正在他奔跑的過程中,突然有個瘦弱的女人將他撞倒在地,她舉起手里的刀就要砍下來,部園猛烈地掙扎起來。

列車進站了,靠在柱子后面的夏葉呆了一樣地愣在那里,她看見被撲倒在地的部園,以及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女人,緊接著沒過多久,她看見了闊別三年哥哥英太,他跪在地上拉住那個瘋了一樣的女人。

這邊的松山研音和六條衣梨子,面對被捅破的謊言面面相覷。松山覺得自己的腦袋滾燙,像是燒了起來,跨著大步朝面對的夏葉跑過去。

“喂,優。”氣喘吁吁的松山一把拉住了夏葉,他滿臉的憤怒和疑慮,“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葉慌張又布滿淚水的臉龐撞入松山眼里,他覺得心里一緊,仿佛這是第一次,看見了這個女生真切的表情。

十七

部園和英太他們先來了茶屋,而遠山夏葉,則是之后才帶著松山進來的。她看著英太,聲音哽咽著,喊了一聲哥,對方卻認不出這張陌生的臉。這是夏葉三年來第一次見到親人,所有的心酸和恐懼同時涌了上來,她止不住地砸落眼淚,接著緩慢地道出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經歷的事。

夏葉說完全部的事,整個人的力氣都耗盡了,她倒在桌子上,眼淚干在眼眶里。

“辛苦你了,夏葉。”英太用有些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妹妹的額頭,他感到自己眼睛酸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松山突然站了起來,椅子和地板摩擦發出了巨大的響聲,他整個人都處于極度的驚訝和憤怒中:“這有什么好辛苦的?她可是殺了人啊,那我算什么?幫兇?”

“對不起……”原本趴在桌上的夏葉立刻直起身來,不知為何她看見松山一臉的失望,心如刀絞,“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是因為你像姐姐。”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你們這群人簡直是瘋了……”松山無奈地笑了起來,他越笑越大聲,眼睛里抑制不住地涌上了淚水,“那亞也算什么?那我算什么?像你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根本沒資格……”他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子,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松山君。”夏葉從椅子上站起來,卻被英太拉住了手臂,他輕輕搖了搖頭,夏葉就這么落寞的又跌坐下去。

“那個,”部園一直低著頭,剃成圓寸的頭發看起來意外清爽,他試探著開口,“方便的話,要不要去家里坐坐。”

面對著三個曾經想要奪取自己性命的人,他發出了這樣的邀請。

部園家比想象的小很多,雖然簡陋,卻打掃得很干凈。

“我現在打了兩份工,原本是想去跟著建筑做工程的,但是之前工作的時候弄傷了腰,只能干點輕松的了。”部園這么說著靦腆地笑了一下,他打開柜子翻了翻,好像也找不到像樣的點心,只好有些尷尬地開了房門,“我們到房里說。”

這個房間雖然很小,但卻是整個家里顯得最大的地方,因為它除了一個小柜子什么都沒有。柜子上立著照片和名牌,上面寫著遠山夏海。下面還有沒燒斷的香,看來是剛剛才燒上的。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英太和夏葉有了短暫的對視。

“不好意思,我擅自在家里紀念她。”部園在照片前跪下來,他敲了一下旁邊的鈴,然后對著照片說,“夏海,你的家人來了。”

“為什么……”夏葉只能發出短短的氣音。

“實在很抱歉!”部園依然跪在地上,他轉過身子,朝被害者的家屬深深鞠了一躬。接著道出了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十八

部園第一次看見夏海是在足球訓練場,幾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腳上的,是兩只鵝黃色的襪子,顏色卻稍有不同。

他曾經認識的一個人,也有這個習慣,喜歡穿純色的襪子,卻總是分錯顏色。不過那個人已經死了,她叫做小津。

可能是夏海身上流動著他熟悉的氣息,部園整天都想著要怎么接近她,本來機會是很少的,但對方竟然會在圖書館主動向自己搭話,并且要了聯系方式。后來部園知道了,真正想要接近他的并不是夏海,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夏葉。不知道是哪種感情作祟,部園特別想毀掉夏海,他從不搭理夏葉,反而常常約夏海出去,和她一起走夏葉會出現的路。他希望這對姐妹的感情瓦解。

夏海本也不愿意和部園出去,但是她發現了部園的秘密。

那個冬日的黃昏,氣溫不斷下降,部園想約夏海去附近的公園,但她表示天色已經很晚想要回家了,誰知就在這時部園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兇狠地掐著她的手拖去了公園。后來夏海發現,并不是部園變了一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個人——部園擁有雙重人格。

部園另一人格的名字叫做小津,是個比部園大了幾歲的女生,有很多奇怪的癖好。這些癖好令夏海感到恐懼,比如“小津”會掐住夏海的脖子,一直到她滿臉通紅血管暴突的時候才松手,又比如喂狗吃洗衣粉讓其死亡,然后逼夏海做同樣的事情。

夏海當然是拒絕與她同流合污,但“小津”卻威脅她說要,裝成部園的樣子,去和夏海的妹妹夏葉交往,然后換夏葉來做這些事。

“小津”說她可以知道部園的思想,部園卻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和部園的確有著強烈的反差。部園雖然看起來很難接觸,卻對夏海非常好,走在路上的時候,他會比腿有殘疾的夏海走得還慢一些,讓她從容地向前走。遇見熟人,部園也不會閃躲,大方地把夏海介紹給朋友。

就這樣過去了一段時間,夏海一邊懼怕著“小津”,一邊和部園成為了戀人,他們很快發生了關系。當夏海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付出了很深的感情,某天她在整理家里的舊報紙時,發現了已經有些泛黃的一年前的報紙,上面寫了有關部園的綁架事件。

原本夏海以為,部園是因為對小津的懼怕,才會被逼出了第二人格。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她發現事情遠比她想得復雜。夏海坦誠地告訴了部園,自己知道了部園曾經被綁架的事情,并且抱著這個自己愛著的少年哄他說,小津已經死了,她已經不存在了,不會再傷害他了。但“小津”的人格就卻突然出現,狠狠地扇了夏海耳光。

往后每當夏海說到小津去世的事時,部園的另一人格就會跳出來,這樣夏海覺得,部園打從心底,就不愿意“小津”消失。

可是一個曾經綁架并虐待了他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決定去找當年開槍打死小津的玲左警官,是當夏海發現自己懷上了部園孩子時的事。

從玲左那里得到的,是一個和報紙上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那個時候我第一個沖上了走道,因為我很擔心小津,”玲左抽了口煙,白色的煙霧鼓成一個大包,一吹就散,“我看見他們扭打在一起,接著小津低頭對部園說了句話,又裝作掐他的樣子,那個孩子就突然叫起救命來了。”

夏海聽到這里的時候,已經約莫猜出了事實的大半。

“我想趕快沖上去救下他,又聽到了下面同事緊密的腳步聲。”玲左失神地盯著桌面, “我從沒見過那么絕望的表情,那兩個孩子都是那么絕望的表情,小津用一種請求的眼神看著我,我瞬間就明白了,她想死。所以我開槍殺死了她,雖然那時候我是愛著她的。”

“那后來部園怎么樣了?報紙上只寫了他被綁架,說小津是忘不了死去的弟弟。”盡管夏海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空了,但她還是問了下去,她要弄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玲左手里的煙已經燃盡,他又點了一根:“那孩子拜托了他父親,讓警察做筆錄的時候按照他說的寫,反正綁架犯已經被擊斃了。”

“是部園先跟我搭話的,或者說他先哭了。他說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他和我做了同樣的事,都是成全自己愛的人解脫。”玲左陷入了回想,“其實小津在綁架他的時候,曾經裝出了雙重人格,還虐待過部園,但是她一直暗示部園逃走。但無論是怎樣的對待,那孩子都忍下來了。”

夏海感到自己的血液直沖腦門,她不知道小津曾經跟部園裝過雙重人格,現在她和部園的關系,簡直就和當年部園和小津一樣,如出一轍。

“你說想看小津的照片對吧,這里。”玲左從錢包里抽出那張珍惜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推到小津面前。

相片中的女生抱著一只三色貓,笑得很開朗,大概是相片有些曝光過度,她的面色有些過于蒼白。

“這只貓是不是只叫Luna的公貓?”夏海知道這只貓,它是部園現在的第二人格“小津”的最愛,雖然“小津”會虐待狗,卻從來不對貓下手,這只貓被飼養在學校后面的小倉庫里,“小津”很寵它。

“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玲左微微有些驚訝地抬眼,“這是小津的貓,她很喜歡Luna,可在她剛上高中的時候,Luna就病死了,那個時候小津的生活真是一團糟,父母也離婚了。

“不過你猜錯了,它是只母貓。世界上所有的三色貓,都是母的。”玲左靠在沙發上,他閉著眼睛揉了揉太陽穴,這場談話揪扯出他太多回憶,讓他很是疲倦。

夏海決定墮掉自己的孩子,并且是隔天就行動了,結束后她約了部園真一,在附近的森林公園見面,夏海決定和對方攤牌。

“吶,真一,你還在害怕嗎?”夏海從第一句話就開始下套,她要逼出“小津”那個人格。

“害怕什么?”部園還是和以往一樣,對著夏海露出溫柔的笑容,他伸手幫夏海拿掉頭上的枯葉。

夏海死死地握緊了拳頭,像要狠狠踩爆對方的點般說:“你是不是還在怕小津?她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聽到這些話的部園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他嘴里念叨著不要說了,不停地晃著頭。但是夏海沒有準備就此罷手,她掰過部園的肩膀,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你聽好了,小津的聲音永遠不會再響起,她已經被燒成了粉末,她沒有心臟沒有呼吸,你一輩子都只能擁有回憶。”

“誰告訴你我死了!”是“小津”,她狠狠揍了夏海一拳,眼神里滿是兇狠。

夏海咧開嘴笑了起來,牙齒間都是血腥味:“部園,我還是喜歡這時候的你。因為只有這時候的你才是真的,你是在模仿當年的小津嗎?學她假裝一個人格?”

“你在瞎扯什么,你是不是活膩了!”“小津”又揍了她一拳。

“那只貓根本不是Luna對吧?你就像失去愛貓的小津,可是事實上你失去的卻是小津。”夏海伸手擦掉了臉上的血液,紅色的血印子弄臟了她白皙的皮膚,“你要是‘小津’,怎么可能Luna的性別都弄錯,畢竟你都養了快十年。那只貓是母的,我已經去問過玲左刑警了。”

聽到玲左兩個字的時候,部園突然怔住了,他發出如同野獸般低沉的吼聲:“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你恨她吧?你肯定很恨丟下你先死的她,所以才會在我面前把小津的人格裝得很壞,”夏海自顧自地說著,“你明明在小津虐待你的時候都沒有離開,但她開始求你放走她,你是不是恨到骨子里了?”

“別說了。”部園輕聲吐出三個字,他沒有看向夏海。

夏海并未停止:“但是你還是愛她吧,每當我說她消失了,她死了,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你就毆打我,你就罵我,你就虐待我。你很愧疚,都是因為你放手,你大叫,她才會消失的。”

部園用手狠狠地砸著身旁的樹干,他猛烈地砸過去,手指的骨節上頓時浮現出淡淡的血痕:“都叫你不要說了,都叫你給我停止了。”

“你一直都在逃避,你只會假笑,你什么都忘不掉。所以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你這個懦夫停滯不前,她明明死了……”

夏海的話在這里卡住,部園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她的頭部,鮮紅的血液順著夏海的側臉流下來,她覺得有些頭昏,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部園,現在我的肚子里還有你的孩子。那是你和我發生關系有的孩子,你覺得臟嗎?我不是小津,不是你喜歡的人,卻有了你的親生骨肉。”夏海說得有些心酸,她已經沒辦法大聲講話。

面前的部園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短刀,那是他平時就會隨身攜帶的。夏海看見已經失去理智紅了眼眶的他,用最后一點力氣喊道:“是想殺了這個小生命嗎?那你就殺掉好了。”

部園嘶吼了一聲,用刀在夏海的肚子上劃出一個口子,他的眼淚滴落到夏海的鼻翼上,夏海皺著眉頭哭起來:“太好了……太好了……”

聽著夏海平靜又釋然的聲音,部園一瞬間失了神,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向了夏海已經快要閉上的眼睛。對方艱難地把手里的東西塞給他,然后用一種寬慰的語氣說:“太好了,你終于又會哭了,部園真一。”

十九

部園的聲音像是帶著某種力量,把房間里的人都吸了進去。英太有些出神地望著他,甚至忘了接過部園遞過來的東西,部園又低下頭來輕聲說:“這就是當時,夏海塞到我手里的東西。”

一邊的夏葉把頭湊過來看。原本潔白的紙面已經有些泛黃,那是一封信,夏海圓圓的字體鉆入兩兄妹的眼里,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致:部園真一

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找你的,我覺得自己應該會被你殺死吧。首先我要說的是,我的肚子里已經沒有了你的孩子,是我主動去打掉的。這相當于我殺死了一個小生命,這次我的死,就當做是償命好了,請你不要太過愧疚。

其實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覺,睡上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覺。我請求哥哥陪我來見你,但是他一如往常不愿意。我把和你的事都寫在本子里,一心期盼著妹妹可以發現,可是到了現在,她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部園君,說真的,雖然我一直拒絕幫助你的第二人格“小津”做一些事,但可能打從心底來說,我也沒有那么抗拒。我因為身體上的殘疾被人歧視,甚至是家人,所以我就想欺負比我更弱小的人,比如小動物。每次你掐著我的脖子,我都在想如果就此不醒來就好了。在你以部園真一的身份溫柔對待我的時候,我真的受寵若驚,從來沒有人會故意放慢腳步,來配合我的步伐。可是我想,我更喜歡的,可能還是作為“小津”存在的你,因為那個你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你,至少會露出憤怒的表情。

部園君,不知道今天,你有沒有哭。我覺得自小津死了以后,你應該已經有很久沒哭了吧。如果能讓你哭出來就好了,如果你能坦誠相對就好了。

追加:我聽玲左刑警說,小津最后跟你說了一句話,才讓你放她走。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我只想喊一聲你的名字,其實我從未喊過你的全名。部園真一。

這是最后一句,請當我去了遠方,我并沒有死,只是去了遠方。

讀到這最后一句,部園忍不住鼻子一酸。

這是自夏海死去后的十年,他第一次落淚。

二十

清晨,松山聽到夏葉的房門“嘭”一下關上的時候,心想這大概是最后一次聽到對方走過的腳步聲了。

亞也正吵著要吃可樂餅和蒸蛤蜊,無名火令松山吼了一句:“回去睡覺,不要亂吵。”

當對方靜靜停在自己房門前,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的時候,他想起了昨天自己未說完的話:你根本沒有資格……

——你根本沒有資格被亞也眷戀。根本沒有資格被我珍視。

但……

但當我就當你去遠行,總有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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