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變

天上掉下只癩蛤蟆

我悄悄地躲在那個人換下的一堆奇形怪狀的衣服里，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正在考慮怎么溜出去，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

只聽一個聲音說：“劉毅，大家都在到處找你，你怎么躲在這里？”

另一個聲音回答：“我想一個人清靜一下，我最怕應付那些記者。”

“可你是登月英雄，是今天一切活動的主角，你不在場怎么行呢？”

趁著他們說話，我縱身躍了出去，幾個起落，已經到達房門口。正在慶幸沒有被人發現，眼前就出現了一雙皮鞋，確切地說，是一雙穿了皮鞋的腳。我仰起頭，目光對上一雙黝黑的眼睛，恰似兩汪深潭，我一下子淹沒其中。

“這里怎么會有只蛤蟆？”他問。從聲音上分辨，他就是那個被稱為登月英雄的劉毅。

“蛤蟆？在哪里？”另一個人走過來，目光在門口一掃，落在我身上。沒錯，我就是那只蛤蟆。

“這個丑八怪，怎么蹦進來的？看我怎么收拾它！”那人說著，隨手操起一把笤帚，向我兜頭拍過來。

我用力一躍，從他身邊跳了過去，穩穩地落到門外。

“別鬧了，也是一條生命。”劉毅說。

我對劉毅頓生好感，回頭看他一眼，看到的是他微笑的臉。我心里微微一動，不然，就選他？

我在外面蹲了好久，才看到劉毅出來，他走到一輛汽車旁，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我跳過去，在汽車底部找了個位置安頓好身體，然后就開始閉目養神。車子駛進一個大院子里，停了下來。我跳下車，偷偷跟在劉毅身后。盡管我已經十分小心了，在上樓梯時，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停下來，問：“小蛤蟆？為什么跟著我？”

我無聲。他走，我便走。他停，我便停。走到一個房間門口時，他的耐心終于用盡，拾起我來，走下樓，把我放進院子里一個花壇中。我把身子躲在一片肥厚的葉子底下，盯著他的背影發呆。

第二天早晨，他打開門，一眼看到伏在門口的我，愣了愣，隨即皺起眉，自語道：“我就不信，還扔不掉你了。”

他抓起我，下樓，上車，開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車子停在一個水塘邊。他下了車，把我扔進水里，說道：“別再跟著我了，我不喜歡養寵物。再說，就算養寵物，也沒聽說有誰養蛤蟆的。”

我在水中伸展了一下四肢，看著他鉆進汽車，車子尾部吐出一股青煙，一會兒就消失了蹤影。

當我再次出現在劉毅面前時，我看得出，他憤怒了。但他心地善良，并沒有做出傷害我的事情——如果我被一只癩蛤蟆如此糾纏，估計我會一腳踩死它。但他只是嘆了口氣，蹲下身，與我面對面。

“為什么跟著我呢？給個理由先。”頓了一頓，他又說，“是不是因為那天我阻止趙建華傷害你，所以你想報答我？你是打算給我一堆金銀珠寶，還是像田螺姑娘那樣，每天做好飯菜等我回家？”

我抿了抿嘴，想笑，他真是個天真的男人。

他終于把房門打開，任由我跳進房內。

我跟著他來到陽臺上，他拿起一個圓形的玻璃缸，放在地上，對我說：“從今以后，這個魚缸就是你的家，但是我們要約法三章。首先，你不能在我休息的時候亂叫；其次，你不能滿屋子亂跳，尤其是來客人的時候，你必須呆在魚缸里不能出來；第三……目前還沒想到，等我想到再告訴你。同意的話就叫一聲。”

我“呱”地叫了一聲。

他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說：“咦，你還真能聽懂我說話？這樣吧，如果你能聽懂，就叫兩聲。”

于是，我叫了兩聲。

“嘿，看來我撿到寶了。”他樂滋滋地把我捧到手心里，左看右看，“是和別的蛤蟆不一樣啊，金燦燦的，小巧玲瓏，莫非你是傳說中的金蟾？”

他自言自語了一陣子，見我沒有回應，略有些失望，把我放進魚缸里，說：“我去上網查查你愛吃什么，乖乖地呆在這里，別亂動。”

我跟劉毅的同居生活就此開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劉毅是個單純的男人，每天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看書、上網。在我們同居了半個多月之后，有一天，他回家時帶了一個女人。

那是個看起來乖巧溫順的女人——只是看起來而已。可是我卻看到，她貌似清純的眼波中泛起的是欲望的光。就好像土壤覆蓋不住發芽的種子，欲望的嫩芽透過層層偽飾冒出頭來，被我看個正著，但是我不說破。不是因為我不會說人言，而是——哪個熱戀中的男人容得了別人對他心愛的女人說三道四？但這并不表示我對此事無動于衷，對付這樣一個女人，我有的是辦法。

那天天氣很好，我在陽臺上曬了半天太陽，在那女人離開時跟蹤了她。別問我是怎么跟蹤的，反正我如果想跟著一個人，他跑到天邊也甩不掉我。在我跟蹤她的第四天，終于發現了她的秘密。那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頭頂有些禿，但是腰包很鼓。那個女人，用禿頂男人的錢滿足了她物質方面的欲望，再用劉毅的愛來填補她精神上的空虛。這樣的女人，配得到劉毅的愛嗎？我鄙夷地撇了撇嘴。

劉毅在門口看到我的時候，二話不說，一把抓起我，扔在客廳的地毯上。他用了幾分力氣，摔得我渾身疼痛。我還沒緩過勁來，已經對上了他惡狠狠的眼神。

“你跑到哪里去了？不聲不響失蹤了好幾天，這里是住宅區，路上有那么多車，萬一你被車軋著，怎么辦？就算你躲開了車子，大院里還有很多放了暑假無所事事的頑皮孩子，落到那些孩子手中，你有幾條命也不夠他們折騰的！”

我抿著嘴，使勁忍住笑。“你很擔心我嗎？”這句話我很想問出口，但我是一只蛤蟆，只好沉默不語。

他蹲在那里指手畫腳地發了半天脾氣，才把火氣消了，又顛顛地去給我弄吃的。自從我第一天到他家，他捉了蟲子來喂我，結果我半天沒看那些蟲子一眼。之后，他就開始喂我吃肉糜。他烹調手藝不錯，做的肉糜色香味俱全，我們倆都愛吃。看得出，他今天很開心，拿出一瓶紅紅的、像血一樣的酒，并且在小碟子里倒了一些，給我喝。我量淺，只喝了一點頭就暈了，腦子里恍恍惚惚地記起一句詩：“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他自顧自地品酒，一點也不知道我腦子里那些猥瑣的念頭。如果他知道一只癩蛤蟆想和他偕老，估計他喝到肚子里的那些酒會全都吐出來。

深夜，他熟睡后，我躍上他的床頭，在他耳邊輕輕耳語，把我這幾天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他。包括那個禿頂男人的名字和住址，還有他們下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

翌日一早，他便蹲在魚缸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靜靜地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好奇怪，我昨天晚上居然夢到你跟我說話了。你的聲音又甜美又溫柔，像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可是你說的話卻很讓我吃驚。那些話，不會是真的吧？”

得不到我的回應，他便站起身，一邊往臥室走，一邊自言自語：“我竟然愚蠢到相信一個夢，真是蠢不可及。”

等他走到臥室門口，卻回過身來，問了一句：“今天晚上八點鐘，華夏酒店1506房間？”

他說的是那兩個人約會的時間和地點，他居然全記住了。

那天晚上，他回來時。喝得酩酊大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處理那件事的，但我知道，他和那個女人，結束了。

如果我吻你，你會不會變成公主

接下來的日子，他消沉了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喝酒，喝醉了就對著我說話。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小蛤蟆，你如果會說話該多好啊。”

我苦笑，我怎么不會說話？我只是不敢說而已，我怕嚇著他。

有一天早晨，他醒來，竟然對我說：“小蛤蟆，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這次不只聽到你的聲音，還見到你的人——在夢中，你變成了一個姑娘。”

我的心一顫，他夢中的我，會是什么樣子？

他嘴角含笑，接著說下去：“其實，我并不在乎女人的容貌，夢中的你就很好，笑容很燦爛，懷抱很溫暖。”

我微笑了。聽話聽音，他夢中的女子肯定是個丑女。癩蛤蟆成精，你還能指望她好看到哪里去？我依偎在他手臂上，心里甜絲絲的。如果能夠選擇，我寧愿變成他夢中的丑女，和他一起慢慢老去。

有了這份心思，我對他的事情更加上心。一天夜里，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來，心頭襲上一股難以言說的不祥之感。我暗暗掐算了一下，沒錯，是他的劫。我跳上床頭，在他耳邊說：“明天你不要出門，哪里都不要去，出門便有無妄之災。”

可是，我的話并不能阻止他。第二天，他一起來就開始收拾行李，見我在他身邊，就對我說：“小蛤蟆，我昨夜又夢到你和我說話了，你說不讓我出門，可是我今天要出差，不能不去。”

我眼珠一轉，不再理會他，向廚房跳去。

早飯后，他提了行李箱離開家，我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笑。結果，中午他便回來了，一進門就把我抓起來，扔在桌子上，讓我與他面對面。

“說！是不是你在我的飯菜里下了毒？我在去機場的路上就開始頭暈腹痛、惡心嘔吐。我忍了一會兒，居然開始四肢麻木、心律失常，出租車司機看我情況不對，趕忙把我送到醫院，經檢查是中了蟾毒。蟾毒，哼哼，除了你還會有誰在我的飲食里下蟾毒？”

我抿著嘴，使勁忍住笑，心里惡毒地想：難得我大發善心在你飯碗里噴了點毒，讓你嘗嘗我的滋味兒，你非但不領情，還兇神惡煞般對我。要知道，我噴一次毒好痛苦的！

他好像看懂了我眼神里的促狹，氣得腮幫子鼓得像我的肚皮，卻始終不舍得動我一下。我暗自嘆息：真是個好男人，對一只蛤蟆都這么有情有義，如果是對心愛的女人……

他發泄完了，不再理會我，自己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我百無聊賴地蹲到他腳邊，他看電視，我看他。

忽然，他的眼睛瞪圓了，直直地盯住電視屏幕。我微微一愣，也轉頭去看電視，原來是一條空難新聞，今天上午由本市飛往首都的一架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時撞上附近的建筑物，機毀人亡，無一生還。

“那架飛機……那架飛機……”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說出的話也語無倫次，“你知道的，對不對？所以你阻止我……可是，你怎么會知道？”

我跳到他膝蓋上，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背。他太激動了，需要鎮定。他反手把我握住，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失去同類的悲痛，讓這個登月英雄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他靜靜地坐了很久，情緒才逐漸平穩下來。他撫摸著我的身體，柔聲說：“小蛤蟆，謝謝你。”

吃晚飯的時候，電視上播放動畫片《青蛙王子》。劉毅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小蛤蟆，如果我吻你，你會不會變成公主？”

我苦笑。我沒有青蛙那么幸運，一個吻，就能讓他變成王子。

劉毅卻一臉認真地把我捧在手心，說：“你若能變成人，哪怕再丑陋，我都不會介意。”說完，竟然一低頭，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我瞬間石化，蹲在他掌心，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不由得感嘆，中國的神仙，比外國的巫婆，要狠心多了。

對不起，我辜負了你

這樣的日子簡單而快樂，我們倆都很開心，有時我甚至會想，要不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便我愿意，他也不會一直守著一只蛤蟆過日子。

我已經不記得改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是他出門的時候打扮得越來越帥，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終于有一天，他把我放在膝頭，猶豫了好一陣子，才說：“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打算帶她回來給你看。我知道你識人很準的，幫我參謀參謀，如何？”

過了兩天，他果然把那女孩帶回家了。那是個干練的女人，五官也精致。我躲在盆栽里，偷偷觀察了她一下午，除了性格強勢一些，我沒發現她有任何不妥。

事后劉毅問我對那女孩的看法，我說不出什么，只好沉默。

或許是我太久沒有入他的夢，他感覺到了我的不悅，便不停地和我說話，央求我像以前那樣對他。可是到了晚上，我伏在他枕畔，看著他熟睡中的容顏，依舊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有天半夜，他突然醒來，手在枕邊摸索，摸到我的身子，便把我攥在手心，輕聲說：“跟我說句話好嗎？即使她來了，你依然是我的寶貝，不要不理我！”喃喃了一會兒，他又睡去了。

我伏在他耳邊，輕聲問：“你這，算是對我的背叛嗎？”

次日，在我棲身的魚缸前，他蹲下身子，沉默了良久，才低聲說道：“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那個女人搬進來的第一天，劉毅便拉著她來到陽臺，指著我對她說：“這是我的寶貝，你要好好對她，不要讓她受委屈。”

那女人看到我，微微皺了一下眉，但隨即就微笑了：“養只蛤蟆做寵物，你還真是特別。”

晚飯后，他們一起出去散步，走到門口，他停下來，問我：“小蛤蟆，一起去吧？”

我跳出魚缸，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們身后。當他們走到一處樹影下，她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巴。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那個吻并沒有持續多久，他便回過身來找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了驚慌失措。他匆忙放開女友，走回幾步，彎著腰在地上尋找，可是，地面上并沒有那只蛤蟆。

他的神色更慌，看到我，便問：“小姐，你有沒有看到一只……”

他的話沒說完就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這種表情我以前經常見到，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驚艷”。

直到旁邊傳來女友的咳嗽聲，他才轉開眼珠，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只小蛤蟆？”

我搖了搖頭，垂下眼簾，路燈下，是我被拉得長長的影子。我終于變成了人，且是位絕代佳人，在他背叛我之后。

記得當日我背棄了后羿，偷吃不死藥，便飛升奔月，結果王母為了懲罰我，將我變成一只蟾蜍。我若想變回人形，唯一的條件，就是我所愛的男人背叛我。終于，在等待了千萬年之后，我遇到了劉毅，偷偷鉆進他太空服的口袋里回到地球。我千辛萬苦地讓他愛上我，再任由他背棄我，終于，我又變成那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嫦娥。

千萬年前，為了長生不老，我放棄了后羿的愛情；如今，為了恢復女兒身，我再次與愛情擦肩而過。我的生命中注定是容不下愛情的，在月亮上已經寂寞了千萬年，今后還會寂寞下去。

劉毅一路尋找回去，遠處傳來他的一聲聲呼喚：“小蛤蟆！小蛤蟆！”

我轉過身，逼著自己與他，背道而馳。（編輯：劉俠風插圖：陳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