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糧票,現已成罕見物,并躍入收藏品之列。但是,我一見到它,就引發苦澀回憶。用李白詩句“一見一回腸一斷”,用陸游詩句“猶吊遺蹤一泫然”——毫不夸張,恰如其分!
1960年開始,全國鬧饑饉。那時,我正在天津讀高中,適值半大小子身體發育的旺季。因常吃不飽,腿部浮腫,用手一按就出現一個小坑兒。當時,年輕伙伴的消化系統都異常發達,整天跟餓癆一般。好在本人有點兒文學天賦,輒發揮藝術聯想,一腦門子琢磨美食,進行精神會餐,來與餓魔抗爭,頗與賣火柴女孩相類。每天用午膳,真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總是意猶未盡,剛吃完午飯輒問母親:“晚上吃嘛?”
1961年,父親病逝,生活重擔落在母親身上。母親是家庭婦女,靠給別人家當保姆,漿洗衣服來養活幾個子女。記得母親舀米做飯時,按全家一天的糧食定量嚴格掐量。吃飯時,都讓我們姐弟先吃,她自己最后吃,也就吃個半飽。(寫至此處,潸然淚下!)每月25日,可到糧店預支下月糧食,這叫“借糧”。每至小月(28天或30天)月底,糧食略有剩余,母親很高興,買來幾個江米面豆餡炸糕,孩子們每人一個。我們歡欣鼓舞,那個滋味遠遠勝過今天的生猛海鮮大宴!
那時,國家糧食政策是“瓜菜代”,就是用瓜菜代替糧食。每至周日,我就和三兩個伙伴,步行二三十里,到郊外摘野菜,以補貼口糧匱缺。有一次,背著一面口袋的野菜,我兩眼冒金星,雙腿發軟,幾乎餓暈在路上。因長期吃不飽,營養不良,我孱弱瘦削,到了20歲,體重卻一直在96-99斤徘徊。其間,一次報名參軍,一次義務獻血,皆因體重不足百斤,而當場落選。
1960年開始,市民按年齡、性別、身體狀況和職業工種,確定糧食定量。例如十三四歲男生,每月20~24市斤;男性干部30~34市斤;家庭婦女26~30市斤;最多的是煉鋼、裝卸工人40~45市斤。其中三分之二是粗糧(即玉米面和粳米),三分之一白面,用“糧票”和“面票”區分。另外,食油、紅白糖、肉、雞蛋、麻醬等副食品;棉布、肥皂、火柴、日用品,也實行定量供應。
職工出差去外地,不僅要準備錢,還得準備糧票。因為全國各省糧票不同,也不能流通;所以臨行前,須用本地糧票兌換“全國糧票”。這種“全國糧票”,須用本地粗糧票,搭上面票和油票,且需單位開證明才能兌換。
對于有城市戶口的居民來說,所謂“糧食關系”與城鎮戶口同等重要。如調到另一城市工作,除需辦理戶口轉移外,還必須辦“糧油關系”轉移。否則,就成了“黑戶”,就無法吃飯了。
在那糧食奇缺的年代,糧票至為珍貴。城市居民可用糧票和郊縣的農民換錢,換雞蛋和香油,但卻很難用錢買到糧票。買賣糧票是違法的,須在私下進行。當局對此似乎一眼睜一眼閉,并不真管,反正你每人每月就那么二三十斤,你怎么折騰也就那么回事了。當時在天津買賣糧票,也有隱語——“橫的兩毛,豎的兩毛五,滿天飛三毛。”所謂“橫的”“豎的”“滿天飛”,分別指本地粗糧票、本地細糧票和全國糧票。天津人將本單位內部制定、掌握的某項政策,或本單位評定的內部職稱,喻為“地方糧票”。
到飯館吃飯,去早點鋪吃早點,在交款的同時還得交糧票。例如早點,一碗餛飩、兩根油條、兩個芝麻燒餅,共兩毛多錢,4兩糧票。我的同事是一對夫妻,家庭經濟大合小分,即孝敬雙方老人和房水電費等合伙統管外,伙食費個人自理,一日三餐各自在食堂吃。到了節假日,麻煩就來了。妻子正言詢問:“中午吃炸醬面,哎,你吃不吃?”丈夫答曰:“吃啊——”妻子伸出右手曰:“交兩毛錢,四兩糧票,快點兒!”丈夫說:“晚飯吃完了,一塊兒再算吧。”當時這個笑談段子,在單位廣為流傳。
1963年以后,糧票緊缺狀況緩解。我當時所在單位,有個燒鍋爐的老王師傅,四十多歲,老實巴交的。老婆在家里糊火柴盒,五六個兒子都是半大小子,糧食不夠吃的,生活困難。我每隔一兩個月,就塞給他十幾斤糧票,老王每回都噙著眼淚千恩萬謝的。
改革開放三十年,給中國社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光荏苒,糧票早已成為歷史遺蹤,現在的年輕人大都對此茫然無知了;但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苦澀的回憶卻難以忘懷!撰打油一首,權作結尾:
糧票下課日,改革雄起年。
回首當時事,驚心且泫然!
改革三十載,成就頗無前。
痛定且思痛,憶苦方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