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夜

像許多情種一樣，我也曾有過浪漫的初戀，只是遭遇了一個饑不擇食的年代，因而很不幸。但不幸之中有萬幸，我的初戀就夭折在那個時候，沒有釀成痛不欲生的惡果。無奈白云蒼狗，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無形中又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

1

上邊總是說，有一種看不見的硝煙到處彌漫著，弄得下邊只好沒完沒了地開會。在這種時候，撞上一個不開會的夜晚，對我這個正為遲到的約會而鬧心的人來說，就像饑餓難耐時天上掉下個肉餡餅，不禁暗自歡喜。于是，趁著月亮還沒有爬上樹梢，我悄悄地溜出了村莊。

野外黑蒙蒙的一片迷茫，我只顧想象與她初次幽會時的情景，心里沒有絲毫的恐懼。自從開春時我的手被田青青摸了之后，就一直鬧心。在那些難眠的春夜里，房前屋后到處是貓的嚎叫，此起彼伏。我被這聲音害得格外難受，骨頭里仿佛有許多蟲子在爬，爬得我不由得生出了一個邪惡的念頭。深深的夜里，我常常在蒙眬中看見田青青朝我走來，圓圓的臉上忽閃著一雙甜美的笑眼。可當我迎上去與她相擁時，瞬間就不見了她的蹤影，原來是夢。白天見到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一臉的嚴肅，好像她與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作為隊里的團支委和鐵姑娘隊長，她不僅干活狠，革起命來更狠。若不是研究工作時她摸了我的手，我還真以為她不食人間煙火呢。誰想她點燃了我的欲火之后，卻不再理睬我了。后來貓不叫了，麥子熟了，她被提拔到大隊當了團總支書記，成了二大隊的青年領(lǐng)袖。假如不是麥收開鐮時出了逃兵事件，我會認定自己是自作多情，人家田青青摸你的手不過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主觀上完全沒有別的意思。逃兵事件一出，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夏收就是龍口奪糧，累不死也得脫層皮。莊稼人沒轍，天生受累的命，認頭當牛做馬。但城里下鄉(xiāng)插隊的知青不認頭，其中一些軟骨頭臨陣逃回了城里。二大隊領(lǐng)導(dǎo)也不是吃素的，一查所有逃兵都有隊長們批的條子。不用說，這是中了糖衣炮彈。田青青臨危受命，僅僅用了兩天時間，把九個逃兵抓回了八個。剩下一個綽號雪花飄的女孩，是我這個隊的，她沒找到。雪花飄沒有回家，她的父母聽說女兒丟了，跑到二大隊要人，說既然把孩子交給二大隊了，二大隊就要承擔責任。二大隊只好把責任推到生產(chǎn)隊，我是隊里的政工員兼團支書，責無旁貸地處理了這個事。當時有田青青在場，我對雪花飄的父母說，如果向公安局報案，不出三個小時就能找到她。如果不報案，等收了麥子她也就回來了。這對夫婦交換了一下眼色，說千萬別報案，就起身告辭了。田青青很服氣，說，論能力咱倆應(yīng)當交換位置。我說，這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我對雪花飄的過去有所耳聞。田青青刨根問底地滿足了好奇心后就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朝我飄了個媚眼。剛剛平靜下來的心，被她這一飄又攪起了波瀾。好在她沒有像春天里那樣冷落我，我們的關(guān)系在盛夏開始由曖昧向初戀轉(zhuǎn)變。終于盼來了私下相會的夜晚，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把讀過的小說看過的電影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想象不出我和田青青相會時的情景。一種陌生而新鮮的感覺纏繞著我。

村北的小河已經(jīng)在靜靜地等候我，水流得緩慢而無力。河坡上瘋長著許多野花和雜草，我坐下來便聞到了微風(fēng)吹來的一縷縷水腥，頓覺田青青約的地方不好。盡管花前月下已是一種危險的情調(diào)，但初次約會也該找個清氣蕩漾的好去處。望著天上的星星，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天真。整天生活在火藥味里，好不容易浪漫一回，你還他媽的要窮講究？我正暗暗地責罵自己，她來了。這時候一輪彎月落在河里，河面上浮現(xiàn)了一層朦朧的亮色。她靠近我坐下來，順手揪下一朵野花，舉到面前聞了聞便投進水里，我眼看著那朵野花緩緩地漂走了。夜色中的她沒有羞澀的表情，圓圓的臉上忽閃著一雙亮亮的眼睛。同在一條街上長大，我卻從沒見過她像此時此刻這樣美麗。我說，你真好看。她抓過我的手，說，咱倆這樣被別人看見，可就倒霉了。我說，看來你跟我一樣既想吃又怕燙。她挪了一下身子，猛地倒在我的懷里。我渾身顫抖著，伸出的手被她捉住，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的內(nèi)衣。一團柔軟的東西如電流一樣震撼著我。她說，你的手在哆嗦，害怕了吧？我忽然恨起自己來：天天如饑似渴地想女人，女人有了，你怎么像撞上鬼似的？精神剛剛放松下來，就聽她輕聲罵道：笨蛋，你就會揉一個地方呀？我連忙去揉另一團柔軟的東西。揉著揉著，我的膽子大起來，手不由地滑向了更為敏感的部位。她沒有反抗，微閉著雙眼任由我肆意放縱。不多時，她開始呻吟，我開始陶醉在一種浸入骨髓的美妙享受之中。不料，就在我抽出手來伸向她的腰帶時，呻吟戛然而止。她摁住我的手說：咱倆不能出軌。我也很怕出軌，就只好坐在地上唉聲嘆氣。她擺脫了我的懷抱，摸著我的手說，我們不能只圖眼前的快樂，忍忍吧，總有一天我會管你夠。我茫然地望著水中的彎月，感覺她許諾的那一天遙遙無期。這時就聽她說，雪花飄回來了，你要注意她的動向。據(jù)有些知青向我反映，她三天兩頭外出刷夜，影響很壞。我說，雪花飄在城里瘋慣了，沒有誰管得了。聽說下鄉(xiāng)沒幾天，就有兩個男知青為她爭風(fēng)吃醋，還動了刀子。田青青搖搖頭說，不行啊，不制服這個害群之馬，我的威信沒法樹立。我說，那些混混爭她是為了拔份，你最好躲遠點，免得濺一身血。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指著我說，你怎么回事？這話要是被外人聽見可就麻煩了。我說，這地方不是沒有外人嘛。她似乎非常生氣，說，沒有外人也不行，別忘了你的身份。語氣鐵硬。我在月光里瞧著她那張冰冷的臉，持續(xù)已久的激情瞬間蕩然無存。這時候，身后不遠處忽然有了動靜，好像是自行車在小路上顛簸的聲音。田青青拉起我就跑，沒跑幾步就把我摁在一簇蒿草中。她伏下身子警覺地注視著河邊的小路。

過來的真是自行車，騎車人是個禿頭，車后馱著個梳著馬尾刷的姑娘。禿頭說，今夜里宿舍就我一個人，住我那兒吧。姑娘說，可不行，我們這兒管知青的換人了，現(xiàn)在管得嚴著呢。禿頭說，我那兒是解放區(qū)啊，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沒誰多管閑事，想碰上個叫份的都難。姑娘說，誰跟你比呀，我們這鬼地方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屁大的事也得鬧個天翻地覆。望著遠去的黑影，田青青站起來說，瞧見了吧，雪花飄又去刷夜了。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勸她說，對這些失足青年，他們的父母都沒轍，咱們又能怎么樣？她瞟了我一眼，說，我就不信羊不吃核桃。我說，羊就是不吃核桃。她說，羊吃不吃核桃，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說，那就回家吧。她說，咱倆得分開走。我先走，等我走遠了，你繞一條別的道回家。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向村莊走去。我在河邊徘徊了很久，越想越覺得女人的心，就像天空的云，變幻莫測。

在我度過一個無眠的夏夜之后，太陽很快被滿天的烏云淹沒了。先是太陽在一層薄薄的灰色浮云里穿行，后來就見來自西北方向的一片黑云翻騰著蔓延開來。沒有風(fēng)，烏云不會被驅(qū)散。有了風(fēng)，很可能會帶來一場暴風(fēng)雨。由于不習(xí)慣收聽天氣預(yù)報，我無法判斷是否有雨，所以幾乎一天的光陰，我都在烏云的籠罩下，埋頭田間除草。晚玉米的苗有些發(fā)黃，垅溝里的雜草卻瘋長得湛青碧綠。同樣的水肥，野生的雜草吸收和消化得要比人工種植的莊稼強。我揮動鎬頭刨草時，要把腰深深地彎下去，生怕不慎傷到瘦弱的青苗。傍晚收工的時候，我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只想回到家往炕上一躺，一覺睡到大天亮。人在這種時候跟累個賊死的牲口差不多，沒有時間思想，自然也就顧不上煩惱了。

接下來的夜晚沒見星星，也沒見月亮。天很黑，空氣有些發(fā)悶。大喇叭哇啦哇啦叫了一陣，青年們就都涌到了大隊部。我知道這是田青青召集的會，更知道這個會與雪花飄有關(guān)。雪花飄本名叫薛華，聽起來像個男人的名字。聽知青們私下里說，她的綽號叫雪花飄，二大隊人也就跟著叫了。其實人們對某個人的印象，最初大都來源于傳聞。關(guān)于雪花飄的傳聞很多。有人說她看過手抄本黃色小說《曼娜日記》，有人說她上中學(xué)時與男老師關(guān)系曖昧，這都無據(jù)可查。至于下鄉(xiāng)后有人為她爭風(fēng)吃醋動刀子，這卻不是傳聞，因為鄰近村隊的干部來調(diào)查時描述過具體情景。還有在城里時因她而引發(fā)過群毆事件，也不是傳聞，因為公社知青辦主任打過招呼，說她在公安局是有案底的人。再說到刷夜，至少在我和田青青眼里絕非傳聞。田青青開她的會，就是要幫助她。地富反壞，哪一類都與她不沾邊，因此不可能批斗她。我看見雪花飄提著馬扎來了，本來就白凈的臉蛋，被一件潔白的短袖衫襯托著，更顯得嬌媚。我想，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這個夜晚的靶子——幫助對象。如果她事先聽到一些風(fēng)聲，即使不倉惶出逃，也會失魂落魄。誰都知道，人民內(nèi)部的幫助形式是多種多樣的，稍一升溫，完全可能給她的脖子掛上一雙破鞋，然后游街示眾。黑四類都給斗疲了，再怎么斗也斗不出新花樣來，而幫助教育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的同志，只要刨根問底，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說妙趣橫生。于是我發(fā)現(xiàn)，有些中老年男女也趕來旁聽，看來是團干部里有人走露了消息。

會場設(shè)在大隊會議室窗前的院子里，早已燈火通明。兩棵槐樹間懸掛著一條橫幅，上面貼著八個仿宋大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靠窗擺放著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算是主席臺。桌椅很陳舊，幾乎辨不清顏色了。主席臺與青年隊列之間有一片空場，以往這片空場是留給敵人的，屬于黑四類的那一小撮人或跪或彎腰或哀嚎，都要在這里展現(xiàn)。這是一個使牛鬼蛇神見了就腿軟的地方。空場兩側(cè)放了幾條長板凳，坐在上面的是些敢于沖鋒陷陣的團干部和基干民兵。我和另外幾個同樣角色的人坐在隊列前頭，身后是自己統(tǒng)率的青年隊伍。他們?nèi)甲隈R扎或小板凳上，滿臉洋溢著青春的激情。田青青走上主席臺我才發(fā)現(xiàn)，桌上沒有麥克風(fēng)。通常這個規(guī)模的集會，是要有麥克風(fēng)的。麥克風(fēng)一響，會上的聲音就會響徹村莊的上空。既然發(fā)現(xiàn)有人改變了通常的做法，也就不難找到改變的理由。我想這一定是二大隊老書記的主意，盡管他不能容忍有人往他先進的旗幟上抹黑，卻又一貫堅持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有了黑要自己來擦洗，但在擦洗的時候要關(guān)起門來，不能鬧得滿城風(fēng)雨。果然，田青青坐下來就說，我們田家莊是全縣學(xué)大寨的一面旗幟，作為共青團員和革命青年，有責任永葆這面旗幟的革命色彩，任何人沒有權(quán)利往這面鮮紅的旗幟上抹黑。最近我們發(fā)現(xiàn)，有個別青年放松了對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抵制，沾染了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習(xí)氣，甚至經(jīng)常外出做著一些見不得陽光的勾當，情況相當嚴重。我們今天開會的目的，就是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對犯了錯誤的青年進行幫助教育，使她改過自新。說著，她朝我這邊看過來，我知道她是在看我身后不遠的雪花飄。雪花飄似乎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我聽她嘟囔道：這年頭假積極的人真多，狐貍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告密的肯定是臊狐貍。這時就聽田青青叫道：薛華來了沒有？雪花飄揚起頭說，田書記召集的會，豈敢不來？田青青指著她說，請你站到前邊來，讓大家認識認識你。雪花飄站起來，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看來今天這個會是給我開的，瞧這陣勢是要弄出些動靜來。不過我要提醒你，想拔份沒人攔著你，可你得找對人喲。我與世無爭，也從沒招惹你，何必拿我說事呢？田青青也笑了笑，說，心里沒鬼就站到前邊來，敢嗎？雪花飄以牙還牙，說我工人階級出身，怕你什么？量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樣。我正在注視田青青的表情，就感覺身邊飄過一縷馨香的風(fēng)。雪花飄帶著一身香水味站到了臺前，亭亭玉立。我不明白她因何一身素裝，只覺得田青青與她相比顯得十分土氣。假如沒有雪花飄在場，田青青在我眼里還算秀美。那頭烏黑的短發(fā)，那張紅潤的圓臉，那雙明亮的眼睛，平時看起來格外水靈，而這時被燈光一照卻平添了幾分丑陋，或許這與她氣急敗壞的情緒有關(guān)。

說，昨夜里你干嘛去啦？

刷夜唄，可惜你沒逮著。

那個男的是誰？

打聽他干嘛？你想插一腿呀？

廢話，干了幾次，說。

就一次。

誰信呢？

他上來就沒下去，信不信由你。

臭流氓，無恥，下流。

罵誰呢？你爸不跟你媽耍流氓，哪有你呀？

雪花飄的傲慢和玩世不恭是出了名的，田青青的勇敢和伶牙俐齒也是掛了號的。一番針尖對麥芒的交鋒下來，倒是田青青先沉不住氣了。她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空場兩側(cè)忽地跳上一群人。雪花飄發(fā)現(xiàn)自己被包圍了，并不慌張，而是雙臂環(huán)抱，昂起頭冷冷地笑著。那雙勾人的丹鳳眼即便冷笑，也妖媚十足。她的妖媚驅(qū)使圍著她的人動起手來，沒有抽打，只是推推搡搡，像搖元霄似地搖動著她，警告她正確對待幫教。我開始莫名其妙地心疼雪花飄了，可剛要起身勸阻眾人的過激行為，就見田青青沖進包圍圈，照著雪花飄的下身飛起一腳，吼道：我叫你浪！就在雪花飄捂住下身蹲在地上時，漆黑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一聲霹靂，雨來了。先是噼噼啪啪一陣雨點，隨即嘩的一聲，大雨排山倒海般呼嘯而至。人們四散而去，我冒雨沖到前臺，拉起雪花飄朝著會議室跑去。一片混亂，大概沒有人發(fā)現(xiàn)是我拉走雪花飄的。很多人擠在會議室里避雨，有人罵這雨來得不是時候，就聽田青青說，我們這一代人就是要在大風(fēng)大浪里鍛煉成長。雪花飄倚在門口說，既然有這種革命意志，下雨往屋里跑什么？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她的聲音被湮沒了。

大雨到午夜時分才算停了下來。避雨的人們離去時，雪花飄從田青青身旁走過，回頭扔下一句話：踢人的母驢，小心自己的蹄子。田青青也沒示弱，說，不對吧？跟女流氓鬼混的不是一頭禿驢嗎？我看見雪花飄愣了一下，朝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我知道田青青會繼續(xù)折騰雪花飄，而雪花飄吃了虧也不會善罷甘休，這樣一來，說不定遲早得弄出事來。聽父輩人說，男女之事自古就民不舉官不究。可這年月誰想扳倒誰，最省事的辦法還就是從男女關(guān)系入手，才能出奇制勝。轉(zhuǎn)念一想我又茫然了，這雪花飄只是個插隊知青，對田青青的地位沒有任何威脅呀。我的腦海里不斷地浮現(xiàn)著田青青飛起一腳的情景，耳畔轟響著那聲粗野的叫罵，忽然覺得她兇惡起來的形象很丑陋，也很可憎。我后悔與她有了那樣一層關(guān)系。

天亮以后，我正在家里喝粥，就聽柵欄門哐的一聲被人踢開了。田青青進門就說，雪花飄跑了。我望著她脹得通紅的臉，說，跑就跑唄，她再有本事也跑不出廣闊天地。田青青焦慮地瞧著我，說，你這種態(tài)度很消極，也很危險。都像你這樣，咱們就很難打掉雪花飄的囂張氣焰。我就笑她：昨晚上囂張的是她嗎？人家可沒你囂張喲。她愣了片刻，說，你到底是哪頭的呀？我說，我哪頭的也不是，只是覺得你那套做法不是治病救人，像是要把人整死。她忽然瞪起眼睛說，我倒想整死她呢，你瞧她怕嗎？對這種不要臉的臭流氓，不能心慈手軟。我說，你就不信羊不吃核桃，我再說一遍，羊就是不吃核桃。她哼了一聲，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說，照你這么說，我算栽定了，是嗎？我有意避開了她的目光，眼睛瞅著窗外飛翔的鳥，不想說話，更不想與她對視。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寒光閃閃，我很發(fā)怵。她憤憤離去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她能否找回雪花飄，卻知道我與她之間剛剛綻放的愛情之花凋謝了。或許我與她之間從來沒有過愛情，只不過像早春二月的貓群一樣，是一種季節(jié)性的自然反應(yīng)。我沒有那種因為失戀而痛苦不堪的感覺。

2

田青青沒能找回雪花飄。我被通知晚上參加團總支委會議，說是專題研究雪花飄的幫教問題。作為團總支組織委員，我當然有責任掌握所有團員的思想狀況，可雪花飄不在組織，責任自然攤不到我的頭上。不料會議一開始，我就遭到了委員們的批評。他們眾口一詞：正因為雪花飄不是團員，你這個政工干部才要負起責任。她是社員吧？社員歸生產(chǎn)隊管，扣工分，派重活隊里能辦，團組織能辦嗎？我正要申辯，下夜的民兵跑來說，出事了，有人闖進知青大院，攘了郝浮萍一刀子。會議不得不中斷，田青青率領(lǐng)我們慌忙奔向出事現(xiàn)場。郝浮萍是田青青在知青大院發(fā)展的線人，她喜歡打聽各種消息，特別是哪對男女去刷夜了或哪個小子去拍了婆子，這種事大都被她記在了本子上。田青青喜歡她，但知青們卻時時提防著她，暗地里給她起了外號，叫小特務(wù)。

這次萬幸，郝浮萍只是左臂被劃了一刀子，刀口不深，卻也鮮血淋淋。大隊醫(yī)趕來給包扎了一下，也就沒事了。據(jù)她說，行兇者是個禿頭，來的時候笑瞇瞇地打聽郝浮萍，見了面只說讓你長點記性，然后就拔出了刀子。我聽了立刻想到了雪花飄。田青青當然也會想到她，于是她說，問題的性質(zhì)變了，雪花飄已經(jīng)成了蓄謀殺人的罪犯。我不同意她的判斷，說，也許這事與她有關(guān)系，但說蓄謀殺人可能夸張了。真想殺人，他不會朝胳膊上動刀子。田青青瞥了我一眼，說，把腦袋割下來才算殺人嗎？我見她的雙眼里燃燒著怒火，就意識到一場災(zāi)難恐怕難以避免了。

田青青當即組織了一支突擊隊。按郝浮萍提供的線索，突擊隊員手持棍棒，分乘兩臺手扶拖拉機，連夜向十里開外的柳家營進發(fā)。我無法阻止她的行動，只好囑咐幾個心細的人暗中周旋，盡力避免發(fā)生流血沖突。

從郝浮萍的嘴里獲知，刺傷她的那個禿頭正是雪花飄的相好，名叫李獻武，是個心狠手黑的家伙。曾經(jīng)為了雪花飄與別人叫份，他用刀切掉自己半個手指，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田青青率隊出發(fā)后，郝浮萍告訴我，這次薛華出事，確實不是她告的密。我說，薛華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上邊解決不了，下邊也不好解決。要想使她改邪歸正，光靠硬的不靈，得軟硬兼施。郝浮萍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她別的能改，唯獨流氓的毛病改不了，跟抽大煙似的，上癮了很難戒。我暗想：能讓人上癮的東西，說不定也壞不到哪里去。害人的大煙至少有止痛的藥效。壞的是癮，而不是那個東西本身。其實男女性交跟抽大煙差不多，不上癮叫做愛。上了癮叫淫亂。做愛與淫亂的區(qū)別無非是煙民與煙鬼的區(qū)別。既然舊社會能把人變成鬼，而新社會能把鬼變成人，那么雪花飄一個相當于煙鬼的女孩子，我們幫她戒掉那種癮就是了。這么一想，我就特別擔心田青青鬧出流血事件來，于是借了郝浮萍的自行車，趕緊往柳家營方向追去。

柳家營只有幾十戶人家，是個小村。它在村北這條小河的上游，村里村外生長著許多柳樹，且垂柳居多。柳姓人家只有三五戶，因此村名來自樹還是人，就很難說。由于村小，向來不被上邊重視。村上的人像柳條一樣柔軟，不但村里一團和氣，而且沒有人在外邊招貓逗狗。按常理推斷，它應(yīng)當是個默默無聞的村落，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方圓數(shù)十里之內(nèi)，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總也離不開柳家營。無非是有些風(fēng)流事，一旦傳開不免沸沸揚揚，走了尺寸。好在讀過書的人說話藝術(shù)些，談起這里的養(yǎng)漢女先從村東頭第一家說起，隔一家說一家；然后再從村西頭第二家往回返，仍是說一家隔一家，一直說到村盡頭。聽眾很快會恍然大悟——此處無人不風(fēng)流。嘴是損了些，卻少有異議。我想，這里盛產(chǎn)風(fēng)流韻事，可能與日子過得暖和有關(guān)。在饑荒年月，周圍“萬戶蕭疏鬼唱歌”，這里卻“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老隊長趙世奎由此夯實了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不論上邊的章程怎么變，誰想扳倒他等于白日做夢。他以大老粗為借口，甘當落后的典型，表面上大大咧咧，暗里鬼花活多著呢。奇怪的是，村里人對他的鬼花活不但不反感，反而當做美妙的事來炫耀。據(jù)傳，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柳家營都是讓上邊頭疼的死角。派工作隊吧，沒人敢去。村里無妖無鬼，甚至連個四類分子也沒有，怕什么呢？怕這里的女人，怕犯作風(fēng)錯誤斷送前程。到派學(xué)大寨工作隊的時候，還真出了個膽大的老孫，愿意到此“三同”幾日。此人五十上下，解放戰(zhàn)爭扛過槍，抗美援朝跨過江，也算久經(jīng)考驗的革命者了。他對趙世奎說，我不相信柳家營像外邊傳說得那樣，你給我安排在一個干部家里，這樣更穩(wěn)妥些。趙世奎說，衛(wèi)生好一點的是柳朝英家，她是婦女主任，覺悟也高，就住她家吧。老孫還是有些不放心，趙世奎就給他講了柳朝英的英雄壯舉。一九六八年春天，柳朝英丈夫病死的時候，正趕上紅色海洋濤飛浪卷。出殯這天，她一顆眼淚也沒掉，走在棺木前面，手里揮動著小紅書，有節(jié)奏地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多么剛強的女人啊，老孫從心里敬佩她。不料，當天夜里，赤身裸體的柳朝英鉆進了老孫的被窩。趙世奎半夜被敲門聲驚醒，他打開院門嚇了一跳。眼前的老孫赤條條的，只穿著一件褲頭。他問了情況后就開始數(shù)落老孫，瞧瞧你這個慫樣，她讓你睡你就睡她吧，又不是你要強奸她，怕個屁呀？老孫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就別開玩笑了。趙世奎說，誰跟你開玩笑呢？人家朝英守寡八年了，就沒沾過葷腥，想跟你開開葷，那是你的造化。他強拉硬拽又把老孫送了回去，說是要批評柳朝英。待老孫穿上衣服，柳朝英承認自己一時沖動，向老孫道歉。趙世奎批評她說，你錯在哪兒了知道嗎？不是沖動，而是太沖動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男女之事要做成得你情我愿。你倒好，沒有前奏，不拉過門，誰知道你唱的是哪一出喲！人家老孫是城里干部，讓你冷不丁地一來，即使有那份心也給嚇沒了。老孫忙說，我可沒起邪念。趙世奎笑了，說，誰說你起邪念了？男歡女愛不是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只要你情我愿就不犯法。老孫說，這次我弄明白了，柳家營村風(fēng)不正，根子在你——教唆犯。趙世奎說，你明白不明白都一樣，我老趙一不貪污受賄，二不亂搞女人，三不讓群眾受氣受罪，誰也扳不倒我。老孫無奈，只得連夜逃離了柳家營。

我料定田青青這次也會像老孫一樣大敗而歸，除非她指揮帶去的人馬來一場惡戰(zhàn)。果真那樣的話，她將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兇險的政治漩渦。

當我趕到柳家營時，田青青正在與趙世奎交涉。隊部院里有一棵大柳樹，趙世奎光著腳仰臥在樹下的躺椅上，嘴里叼著一條長桿煙袋，煙鍋里一閃一閃地亮著火光。周邊圍著很多人，全都懶懶散散的樣子。田青青站在趙世奎面前，左手攥著拳頭，右手在頭上劃來劃去，是一種縱論天下大事的手勢。我走近大柳樹才發(fā)現(xiàn)，趙世奎身邊還放著一張小地桌，桌上有一把南瓜狀的瓷茶壺，不大，很白凈。壺旁的小茶碗也很白凈，里面的茶水綠瑩瑩的，很養(yǎng)眼。他呷了一口茶，輕輕地放下茶碗，慢條斯理地說，丫頭，你還年輕，咋咋呼呼地鬧了半天，我不計較。這年頭時興這個，我能理解。可是，人不能讓你帶走，男的女的都不能帶走。如果男的犯了法，有國家管著呢，輪不到你抓人。女的到柳家營來了，她一沒殺人，二沒放火。既然這樣，來了就是客，我的客人是不能讓別人隨便帶走的。田青青說，他們經(jīng)常一起刷夜，您知道嗎？趙世奎翻了翻眼皮，說，刷夜？這夜怎么刷呀？田青青說，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就是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做見不得人的事。趙世奎猛地坐起來，探著頭問道：你看見啦？田青青說，我沒看見，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趙世奎擺擺手，說，得了吧，你長眼睛是出氣的？干嘛用別人的眼睛看事呢？這太離譜了。田青青急了，說，我有人證。趙世奎說，我這兒一不是公安局，二不是法院，你有沒有人證跟我說不著。田青青說，對失足青年教育挽救，該是我們的責任吧？趙世奎說，誰年輕的時候不荒唐幾年呢？這是正常現(xiàn)象。田青青煩了，說，就算他們刷夜的事不追究，持刀行兇總不能算正常現(xiàn)象吧？趙世奎說，這事我得管，明兒就能查個水落石出。查實了，我會收拾他的。田青青說，這事鐵證如山，您還是聽聽我的意見吧。趙世奎說，笑話，在我的地盤上用得著外人指手畫腳嗎？田青青也不示弱，說如果我硬要把人帶走呢？趙世奎冷冷一笑，說，丫頭，你試試。平和的語氣沒有藏住目光里的威嚴，臉色蒼白的田青青在這種威嚴面前遲疑了。她見我站在了她的身邊，忙問，你有辦法嗎？我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她瞪了我一眼，說，你……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我示意她注意周圍的氣氛，低語道：好狗咬不出村去。大概她發(fā)現(xiàn)了一些險象，于是朝趙世奎擠出了一絲笑模樣，說，老趙，我尊重您的意見。今天算了，希望您明天把人送過去。趙世奎說，我調(diào)查清楚會了斷的，你先回吧。

兩臺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上路了，我騎車跟在后面，就見眼前一股股黑煙飄進了夜的深處。我落在了后面，出村后停下來回望了一下柳家營的燈光，就覺得這里是一個神秘的村落。

3

轉(zhuǎn)天一上工，我見是個陰陽天，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果然田青青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她說跟老書記匯報了昨天的事，被老書記給訓(xùn)了一頓。老書記說堂堂的田家莊，豈能敗給屁股大的柳家營，寒磣！柳家營只有三個知青，全村男女老少加在一塊不足二百號人，有什么可怕的？趙世奎老兒，那是唱了一出《空城計》。我想了想就對田青青說，除了三個知青加上雪花飄沒露面，人家全村男女老少都戳在那兒，這也叫空城計？狗戴嚼子——胡嘞！田青青說，哪來這么多廢話？他是領(lǐng)導(dǎo)，不聽他的聽誰的？想想轍吧。我說，沒轍，只能等趙世奎把情況問清楚再說。她無奈地瞥了我一眼，說，要不是咱倆的關(guān)系，我真懶得跟你商量。我說，咱倆什么關(guān)系啊？她一驚，繼而臉脹得通紅，一跺腳走了。她一走我才想起與她剛剛有過一個浪漫的夜晚，原以為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卻不料她的心里依然裝著我。我抬頭望著不陰不陽的天空，就覺得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

晌午，我到知青大院去還郝浮萍的自行車，她說，那個禿頭剛走，他是來道歉的，還留下二十塊錢，說是營養(yǎng)費。我說，既然傷得不重，就饒了他吧。郝浮萍面帶難色，說，田青青已經(jīng)去了公社，這事恐怕蓋不住了。我知道禿頭來道歉并賠錢，這肯定是趙世奎的點子。一旦這事捅到上邊，必將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果然，公社在田家莊召開了有全社知青參加的批判大會，禿頭和雪花飄站在臺上接受了批判。會后，名叫李獻武的禿頭被戴上手銬帶走了，而雪花飄仍被留在村里接受再教育。

田青青大獲全勝，田家莊先進的旗幟繼續(xù)迎風(fēng)飄揚。雪花飄也沒打蔫，她每天打扮得還是那么漂亮，昂著頭走在街上旁若無人。但她見了我卻很客氣，總是微微一笑，點點頭以示尊敬。

紅得發(fā)紫的田青青總算鎮(zhèn)住了知青們，她順理成章地坐上了田家莊的第二把交騎。我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而知青們卻紛紛向我靠攏。私下里，他們抱怨田青青的話從不避著我。雪花飄告訴我，除了郝浮萍之外，知青大院沒有一個人喜歡田青青。我說，她這個人火藥味濃了，也是形勢所迫。至于郝浮萍，也并非真的喜歡她，只是逢場作戲而已。雪花飄說，李獻武約我出去，如果她不告密，能鬧出這么大事嗎？我說，這事你確實冤枉她了，其實并不是她發(fā)現(xiàn)的。雪花飄顯然相信了我的說法。她說，人家柳家營把人當人看，你們這個村把人當成牲口看著，看管不過來了就會養(yǎng)幾條狗幫忙，對不對呀？我說，我也是干部，看著你們誰了？她笑笑說，你是個例外，有點像趙世奎，但你沒有他鬼。那老家伙鬼是鬼，卻有人味兒。我說，都像他那樣，這社會不就亂了嗎？她搖搖頭，說，他是非分得很清，知道李獻武不是拍婆子的流氓，也知道我不是胡搞亂搞的破鞋。柳家營并不像外界傳說得那么壞，村規(guī)嚴著呢，只是不限制人的自由。這次獻武為我動了刀子，被扣了一個月工分不說，還得在一天內(nèi)起三個豬圈，都給累趴了。還沒喘過氣來就又戴上了手銬，多倒霉呀。我說，田青青要是知道他來道歉，也就不去公社了。陰錯陽差，也是沒辦法的事。雪花飄說，獻武這一去，我既盼他回來，也怕他回來。我說，情節(jié)不太嚴重，也關(guān)不了多久。雪花飄說，就他那脾氣，回來能放過田青青嗎？我真怕他鬧出人命來。我望著她愁苦的表情，才知道被一些人視為女流氓的人，心卻是柔軟的。

很快，我發(fā)現(xiàn)雪花飄的擔心是多余的。沒等李獻武走出牢門，田青青就邁進了北京大學(xué)的校門。作為有重要貢獻的青年干部，她被組織上推薦為大學(xué)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這是組織上對忠誠的戰(zhàn)士最好的呵護與鼓勵，我望塵莫及。田青青臨走前來與我話別，說，你要努力啊，爭取早日在城里與我會合。我說，順其自然吧。

她進城不久，李獻武就被放了回來。雪花飄重新活躍起來，她照舊外出刷夜，卻沒有人向組織上反映了。國慶節(jié)剛過，從城里到鄉(xiāng)下響起了空前的爆竹聲，世道說變就變了。隨著火藥味漸漸消散，知青們也成批返城了。雪花飄是最后離開田家莊的一個城里人。她在離去時送給我一件毛衣，是她親手織的，深藍色，說不上好看，卻讓我感到溫暖。我舍不得穿，一直收藏在自己存放日記的箱子里。

雪花飄一走，我再也聽不到刷夜這個詞了。村莊安靜了一些時候。后來我有幸被一位老干部看重，到鄉(xiāng)政府當了副科長，而這時田青青已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我們都成家了，她的丈夫是公安局刑警隊長，我的妻子是村里的養(yǎng)豬飼養(yǎng)員，這種差距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平衡。我知道自己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但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肉埋在飯里吃，誰看得見肉呢？

4

我在許多年里沒有顯山露水地做成什么大事，但許多人引以為自豪的大事里卻有我的心血。例如在田家莊與柳家營之間修建全縣唯一的休閑游樂場所——月亮灣樂園，從提建議、跑立項、忙設(shè)計到組織施工，差點跑斷我的兩條腿。可到占地四百畝（當然不是良田）的園林開業(yè)剪彩時，沒有誰知道我是誰。剪彩是縣長的事，當然輪不到我。所有的致詞和講話，也沒有提及我的名字，我還能理解，一個三十年一貫制的副科長，即使累死了，干的也是該記在領(lǐng)導(dǎo)功勞薄上的事。令我難以理解的是，領(lǐng)導(dǎo)與各界人士舉杯同慶的時候，我卻被指派去端盤子和擦桌椅。我感到窩囊。

月亮灣樂園建成后，撤縣設(shè)區(qū)，所有的官員都升了半格。我原以為差兩年就退休了，怎么著也得給個正科待遇吧？不料領(lǐng)導(dǎo)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回家待著去吧，工資照發(fā)。我忽然間成了閑人，就每天圍著月亮灣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發(fā)現(xiàn)它在起變化。里面不但有了園中園，而且來了一些濃妝艷抹的姑娘。路人告訴我，那叫小姐。我當然知道那叫小姐，這年頭誰不知道那叫小姐啊？據(jù)我觀察，這些小姐檔次不高，大概北京那個叫做天上人間的地方，沒有一個這等貨色。幸虧田家莊和柳家營兩個村的老書記都死了，不然的話，這里就會狼煙四起。據(jù)說這個地方改制了，企業(yè)化管理，并且多元發(fā)展。看上去有點亂，亂就亂吧，一個閑云野鶴，操那個心干嘛？大半生為別人活著，而今夕陽西下，也該活活自己了。我想。

既然想開了，我就購置了一副魚竿和一對核桃。上午在河邊釣魚，中午在家悶二兩白酒，下午手里揉著核桃繞月亮灣散步一圈，倒也自在。這天散步經(jīng)過月亮灣北門時，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恰巧鉆出寶馬轎車。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對剛下車的一位風(fēng)韻猶存的中年女人耳語了一陣，就見女人朝我走來。我正茫然著，她拍拍我的肩，甜甜地一笑，說，不認識我了？哥！我眼前一亮，雪花飄！忙說，你是薛華。她拉過胖老板給我介紹：這是我老公，李獻武，還記得吧？我說記得，就與李獻武握了手。沒容我多想，他們就將我裝進轎車，一直帶進了月亮灣的深處。在一個園中園門口停了車，李獻武告訴我，這是他們夫妻倆經(jīng)營的中老年娛樂中心。進了待客室，雪花飄吩咐左右沏茶上煙，格外熱情。我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抽著煙、品著茶，開始與雪花飄敘舊。雪花飄說，哥呀，我在田家莊插隊那幾年，只有你拿我當人呀。原本想回村看你，后來聽說你去政府做官了，就沒敢去。我和獻武都是名聲不好的人，不能給你帶去不良影響喲。我說，往事不堪回首，這輩子一事無成哦。李獻武站起來說，煩心的事不提了，夕陽無限好，往后你就盡情享受生活吧。他朝門口喊了聲春月，就從門外飄進一位靚姐，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李獻武拉我起來說，讓春月給你做做保健，她是我這兒最漂亮的按摩師，活兒也好。我說不，我天天散步，腿腳都沒毛病。雪花飄說，哥呀，這都什么年代了，非得有病了才保健呀？又不收費，你怕我們春月累著呀？我正在猶豫，春月拉起我就走，一邊走一邊說，聽李總講，你是個很棒的老干部，人老心可不能老哦。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縷縷香氣，怪怪的卻不刺鼻。面對美妙的誘惑，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拒絕的底氣。

在一個四壁皆白的房間里，中間隔著一道有鴛鴦戲水圖案的藕荷色掛簾。掛簾外邊放著一張窄窄的軟床，春月讓我脫了外衣躺在上面。隨后，她便脫了外衣走過來給我按摩。我見她只穿著簡單的三點式，祼著一條白嫩的身子，頓覺渾身熱血沸騰，下身的陽物不由得挺立起來……正快樂著，就聽院里傳來一陣復(fù)雜的聲音。我大吃一驚，說，是不是警察來了。春月笑道：哥呀，你不要草木皆兵。警察來了也沒事，李總他們早把這個地界的鷹都喂飽了，鷹乖了還拿野兔嗎？我懸著的心剛要放下來，警察就破門而入了。有好幾個大蓋帽站在我們面前，我一個也不認識，這才知道是上邊下來的人，于是渾身顫抖起來。一個警官說，把衣服穿上跟我們走。我和春月穿好衣服出了房間，就按要求抱著頭臉朝墻蹲了下來。與我們蹲在一起的約有五六對男女。我側(cè)目偷看一下，男的都是熟人，有的是鄉(xiāng)里退居二線的老領(lǐng)導(dǎo)，有的是村里剛上任的村主任。我后悔極了，大半生清清白白，沒想到老了卻淪落為嫖客，身敗名裂。

雪花飄大呼小叫地與一個警官爭吵著，意思是不要把人帶走。李獻武倚著墻在摁手機，好像是在發(fā)短信。僵持了一陣后，又來了一輛警車，為首的警官我認識，是區(qū)公安分局資深副局長王大筐，田青青的丈夫。經(jīng)過交涉，除我和春月之外，其他嫖客和小姐就被先來的警車帶走了。王大筐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站起來吧，老兄。我與他從沒打過交道，只是在公共場合見過他，沒想到他卻認識我。我不清楚這中間是怎么回事，就脫口說了聲謝謝。王大筐嘿嘿一笑，說，謝什么呀？要說謝，應(yīng)該是我得謝謝你。我兩眼茫然，如墜云霧之中。

李獻武見王大筐把手下人打發(fā)走了，就拉著他和我回到待客室，繼續(xù)喝茶聊天。雪花飄支走了服務(wù)人員，親自沏了一壺金山銀針。她說，這種茶現(xiàn)在不新鮮了，可倒退四十來年，全國一年就產(chǎn)幾斤，是毛主席用來招待外國元首的茶。李獻武說，少說那些陳谷子濫芝麻，趕緊想轍撈那幾位難兄難弟吧。王大筐接過話茬說，想什么轍呀，破財免災(zāi)唄。李獻武說，先喝點茶，敗敗火，那個事一會兒到酒桌上再議。王大筐說，咱丑話說在前頭，所有的事都不能讓田青青知道。我驚訝地看著他，說，你們不是夫妻嗎？王大筐就笑，說，你以為夫妻就是保險箱啊？別忘了，她還是區(qū)紀檢委書記呢，你還不了解她那股狠勁呀？我說，那時候她還年輕，幾十年了，人總是要變的。王大筐說，狗改不了吃屎，豬改不了哼哼。假如今天的事讓她知道了，她一定會找你談話的。我說談就談吧，無非是背誦幾條準則呀什么的。王大筐搖搖頭，說，她對別人可能這樣，對你就不這樣了。她會說，你年輕的時候該浪不浪，老了不該浪了你倒浪了，真叫人家寒心喲。李獻武和雪花飄聽了哈哈大笑，我卻笑不出來。

我本來不想與他們一起喝酒，但一想到人家?guī)臀覕[脫了尷尬，而且為我保住了臉面，也就沒有逃避的理由了。席間，這三人的手機從沒消停過，我從他們通話的內(nèi)容里聽出了些門道，關(guān)系網(wǎng)織得足夠密實。酒后，雪花飄開車送我回家，沿著河邊走，也就勾起了許多往事。她告訴我，李獻武因為那次動刀子坐牢，抓他的就是王大筐。兩個人都仗義，也就成了鐵桿的朋友。近些年，王大筐沒少幫獻武平事。田青青知道了又管不了，就很生氣，于是后來就經(jīng)常刷夜，故意冷淡他。我說，田青青也刷夜，這是我沒想到的。雪花飄說，你別往歪處想，現(xiàn)在所說的刷夜就是整宿地上網(wǎng)，泡在網(wǎng)上。我忽然想起了王大筐說該感謝我的話，問雪花飄知不知道怎么回事。雪花飄說，這小子一輩子搞刑偵，對田青青的經(jīng)歷能不搞個一清二白嗎？他知道你與田青青有過短暫的戀愛關(guān)系。你沒給他戴上綠帽子，他能不感謝你嗎？我把目光投向車外，就見月色朦朧，河畔的莊稼稠密而挺拔。這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明天就學(xué)電腦，學(xué)會了就上網(wǎng)，一定要瞧一瞧田青青刷夜的內(nèi)容。

我的想法最終沒有實現(xiàn)。三天兩頭泡在月亮灣里，不是打牌下棋，就是做保健，哪有閑心學(xué)電腦呀。再說，稀里糊涂地當上了區(qū)關(guān)心下一代協(xié)會的副會長，盡管沒有硬任務(wù)，總還要在一些公共場合講話的。既然講話關(guān)系著下一代的健康成長，就不能信口開河，所以要時時留意上邊的宣傳口徑，不敢懈怠。雖然上網(wǎng)的想法沒有實現(xiàn)，卻還是與田青青見了一面。田家莊小學(xué)搞校慶，自然要邀請曾在這里讀過書的成功人士出席，以印證學(xué)校的光榮。田青青是區(qū)領(lǐng)導(dǎo)人之一，當然會是校慶的首席貴賓。我算不上領(lǐng)導(dǎo)，更算不上成功人士，可關(guān)協(xié)的工作與學(xué)校掛著鉤，也就借光成了貴賓之一。我與田青青并肩坐在主席臺上，接受了學(xué)生代表獻上的鮮花，心里感覺美滋滋的。這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田青青卻表情凝重，只是在講話時擠出了幾絲微笑。我與她久不接觸，自然有些生疏。她也很少說話，但在臨別時卻緊緊地握了我的手，說，還是離月亮灣遠點吧，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更管不到月亮灣那一段，可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句話不說出來會憋死我。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已經(jīng)失去了當年的光亮，顯得有些渾濁。或許是沒用化妝品的緣故，臉色也顯得蒼白而病態(tài)。于是我也說了句肺腑之言：別再熬夜上網(wǎng)了，養(yǎng)養(yǎng)精神吧。她無奈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鉆進了一輛白色的轎車。

藍天碧野，我的視線里有一團白云在飄。漸漸遠去的白云，忽然間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仿佛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夏夜，就見一輪彎月落在河里，河面上浮現(xiàn)了一層朦朧的亮色。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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