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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9 00:00:00朱一卉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2年3期

江北的五月,油菜花呼拉拉地開滿了原野,連江海市區里,也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早晨,東疆區文慧新村28幢6樓的王大媽呼吸著新鮮空氣,在菜市場遛達了一圈,采購了魚肉蔬菜,慢悠悠地回家來。王大媽突然想起,一個月前租住到自家車庫的葉雯雪,除了才來頭幾天看到過,這一個月間,怎么就沒見她露面呢?

王大媽便拎著籃子,晃到樓后的車庫。

那是一個老新村,居民樓都是6層,車庫都另建在樓后。隨著外來打工人員的增多,不少居民把10多個平方的車庫改造一下,租了出去,每月收個一百二百的房租。租住在王大媽家車庫的女子葉雯雪一般都是下午出去上班,深更半夜回來,好像是在什么娛樂場所打工。按照往常的習慣,這個時候的葉雯雪應該是在睡覺。她的早晨,從中午開始。 王大媽探頭從窗戶看過去,一股惡臭味進入鼻腔。王大媽仔細一看,床上躺著一個人,但是,看不到臉。

“小葉,小葉……”王大媽顫巍巍地喊。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

“啪”的一聲,菜籃子從王大媽手中墜落,兩條大鯽魚從黑塑料袋中掙脫出來,在地上活蹦亂跳。王大媽尖叫一聲:“死人啦……”恐懼的聲音在樓宇間回響。

王大媽哆嗦著掏出小靈通,撥通了110。

江海市公安局東疆區分局杜松局長,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崔進軍,刑警大隊大隊長陶得安率領一干人馬迅即趕到現場。

現場拉起警戒線。

王大媽臉色煞白,摸著胸口,告訴警察:“我沒有鑰匙,租給小葉后,她自己換了鎖。”

門是木門,司不靈鎖。陶得安退后一步,斜了右肩一撞,門就開了。

一陣濃烈的惡臭嗆得人要吐。有個年輕的刑警當場就按捺不住,扭頭沖出門外,彎著腰干嘔起來。

杜松局長皺著眉頭,目光從沖出門的民警身上回到那張一米五寬的床上。這是觸目驚心的惡臭之源。在警察進門之前,這個車庫中最活躍的生命是蒼蠅。警察進門之后,蒼蠅也驚慌失措,但腐尸的誘惑力顯然是無法抗拒的,驚慌之后,它們依然沉醉其中,不肯離去。膽大的蒼蠅,立即就從死尸飛到了活人的臉上。崔進軍的大手揮得再快,裸露的皮膚上也被惡心了多次。但很快,警察們全副武裝,口罩、手套將他們保護起來。

但刺鼻的惡臭還是折磨著人的嗅覺神經。

實在是太臭了。黑色的臭血、污水滲透到整個床褥,尸體腐爛產出的黑水沿著床鋪流淌到地面,死亡的惡臭滲透到靈魂。

死者的頭顱已經腐爛不堪,露出白骨,在一頭黑黑長發的襯托下,更讓人感到恐怖和丑陋。陶得安和技術人員揭開歪斜地蓋在尸體上的被子,發現女尸全身赤裸,已經腐爛不堪,到處有蛆蟲蠕動……

床頭的墻壁上,掛著一張24吋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美麗的長發女孩,大眼睛憂郁地凝望著前方,有一點孤傲,有一點迷惘,有一點頹廢。床頭胡亂堆放著一件牛仔短夾克,一件低領羊絨衫,蕾絲花邊的胸罩,牛仔短裙,和胸罩同樣顏色的短褲。陶得安指著尸體修長的腿——自然也已經腐爛不堪——說:“注意,肉色的長統絲襪還在。”

刑警在狹窄的車庫里忙碌開。

杜松招呼崔進軍、陶得安來到車庫外面。杜松摘下口罩,狠狠地吸了口氣,說:“進軍,得安,看樣子,是非正常死亡啊。”

兩人也摘下口罩,喘氣,點頭。陶得安說:“顯然,是他殺,而且,很有可能是強奸殺人,或者,情殺,當然,仇殺也有可能。”

崔進軍同意陶得安的判斷:“是啊,從現場的情況看,沒有謀財害命的跡象,現金、首飾、銀行卡,都在。”

杜松說:“好,那就向市局通報一下,讓刑偵支隊指導破案。命案必破,就靠我們的力量,難哪。”

江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顧雄支隊長率領三大隊隊長、DNA實驗室主任鄭東海和一干技術人員立即來到了依然惡臭彌漫的現場。

鄭東海并沒有被現場的恐怖慘狀所震驚,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墻上那幅彩色照片。

他和葉雯雪有過一面之緣。

作為國內DNA領域及陳舊尸骨鑒定方面的高手,鄭東海的任務是,尋找車庫中留存的人員信息:血液、體液、毛發、人體組織。食物,杯子,碗碟,書籍,紙張,鞋子……如果殘留體液、毛發或者皮屑,鄭東海就能鑒定出準確的DNA分型,然后,找到罪犯。

顧雄說:“強奸殺人的跡象非常明顯,是強奸后殺人,還是殺人后強奸,都有可能,尸體上肯定有犯罪嫌疑人的殘留物,東海,勘查仔細點。”

鄭東海趨前察看。饒是戴了口罩,還是被熏得頭暈。腐肉爛在床上,足足有5厘米厚,白生生的蛆子源源不斷地從尸體中爬出來。鄭東海在床前站了一小會兒,蛆子就幾乎要爬到他身上。從已經白骨化的頭顱,到腐爛的脖子,軀體,到下身,鄭東海戴著乳膠手套的右手一一探過。最后,他搖搖頭,對顧雄支隊長說:“死亡時間大約在一個月前,腐爛嚴重,已經無法提取他人的遺留物了……但我想,只要有人來過,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

“目前有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東西?”顧雄問。

“還沒有。”鄭東海猶疑了一下,說,“但是,我可以提供一個比較重要的線索,我認識這個女人。”

“你認識她?”杜松局長瞪大了眼睛,顧雄也疑惑地望著他。

鄭東海點點頭。

鄭東海認識葉雯雪的時間就在一個多月前。鄭東海記起來,是4月5日,對,清明節,江海市版畫院舉辦了一個什么綠色地球書法邀請展,鄭東海是個書法發燒友,業余時間喜歡揮毫潑墨,冷冰冰牽頭搞的書法展,自然會參加。他和冷冰冰什么關系?那可是打3歲就建立起來的深情厚意,鐵著呢。

冷冰冰是土生土長的江海市人,而鄭東海老家在河北唐山,離渤海灣只有30公里,離江海市數千公里。兩人怎么打小就成了好朋友呢?

那得從1976年說起。

這一年的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3歲的鄭東海在睡夢中驚醒。父親抱著姐姐,母親抱著他沖出屋子的時候,倒塌的墻壁把他們砸倒。父親、姐姐遇難,鄭東海和母親受傷。

鄭東海右小腿骨折,母親除了雙腿骨折外,為了保護兒子,背部也被嚴重砸傷。母子倆被疏散到江海大學附屬醫院治療。負責救治他們的主治醫生是冷冰冰的母親。那時候,已經6歲的冷冰冰還沒上小學,整天在醫院里亂竄。母親查房,他也跟在后面,很快就和小不點兒似的鄭東海混熟了。等鄭東海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冷冰冰就經常把他帶回家玩。等鄭東海的母親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小哥倆已經難舍難分。

但分別的那一天終于到來了。第二年春暖花開,鄭東海的母親痊愈出院,鄭東海拉著冷冰冰溫暖的手,涕泗交加,不肯撒手。小哥倆哭得驚天動地,在場的大人也是不斷地抹眼淚。小小的冷冰冰還沒學會寫字,就開始給鄭東海寫信。一開始,信紙上全是畫,畫著兩個小人在追逐、打球、看書、吃棒棒糖……這成了畫家冷冰冰最早的作品。等到兩人都上了學后,便鴻雁往來,綿延不絕,革命友誼牢不可破了。

在成長的歲月里,兩人相見的次數不多,但感情深厚。1998年,鄭東海從華西醫科大學畢業,便毫不猶豫應聘到江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工作。

那天,鄭東海趕到市版畫院的時候,書法展正在舉行開幕式,一群來賓站在紅地毯上,聆聽一位市領導致辭。披著一頭長長卷發的冷冰冰看樣子是主持人,看到鄭東海出現在人群中,他笑著朝東海揮揮手。

開幕式后,鄭東海在展廳里欣賞作品。他寫的是隸書:“青山綠水在,藍天白云飛。”感覺是中規中矩,缺少自己的風格。

冷冰冰要招呼的客人多,但鄭東海發現,看起來,他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大眼睛美女若即若離,其實,他對這個長發披肩的女郎特別關照——奇怪的是,那女郎,對冷冰冰愛理不理的,一臉的冷冰冰。

鄭東海當時就隱隱覺得,兩人的關系不一般,很微妙。他猛然想起冷冰冰的妻子江佳慧曾經給他打過這樣一個電話:“兄弟,你得替我勸勸東海,他勾搭上了一個坐臺女,心野了。”但冷冰冰一口否認:“我接觸的人多,你嫂子就疑神疑鬼的,哪有這回事啊。”

冷冰冰是這樣向鄭東海介紹的:“葉雯雪,歌手,也是詩人,小楷也寫得好,喏,那幅字就是小葉寫的。”

鄭東海感覺到,這是一名氣質高貴的女子,眉宇間是隱藏不住的傲氣,而那看似甜美的微笑里,流露著對萬事萬物的不屑和輕謾。當時,鄭東海閃過一個念頭:她會不會就是江佳慧說的那個坐臺女呢?

鄭東海提供的線索立即成為警方關注的重點。

鄭東海有些忐忑。他真想打個電話問問冷冰冰:你和葉雯雪到底有什么樣的關系?她的死和你到底有沒有關系?

但鄭東海知道,紀律不容許他和冷冰冰有任何的聯系。

第二天,5月15日,東疆區公安分局小會議室。排風扇呼呼作響,屋子還是煙籠霧罩。會議由公安分局副局長崔進軍主持,市局和分局的刑偵專家濟濟一堂,各抒己見。但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強奸殺人。

崔進軍說:“經初步調查,死者葉雯雪,滿族,28歲,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人,前年就到江風海韻娛樂中心打工,向客人提供陪唱陪舞陪酒服務——也提供性服務——簡單地說,是個坐臺女。但這是個比較特殊的坐臺女,在她的住處,我們發現了她收藏的葉赫那拉氏的族譜和大量的家族資料,還有古琴家葉詩夢的手寫本詩文集等等。據江風海韻的工作人員反映,她平時自稱格格,說是葉赫那拉氏的后裔。看上去,她還是文學愛好者和書法愛好者,寫了不少詩歌,有寫日記的習慣,在我們市的《江海》雜志上發表過詩歌。”

顧雄問:“日記中有價值的線索呢?”

崔進軍說:“提到了幾個和她關系密切的人,經證實,有的是她的客戶,有的是她的追求者——日記中提到的L,應該就是鄭東海隊長提出的江海市版畫院院長冷冰冰,冷冰冰可是我市的名人啊,要慎重啊。”

顧雄點點頭:“對日記要認真研究,對相關人員要迅速展開調查。老陶,你來談談被害人的死亡時間。”

東疆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陶得安隊長說:“葉雯雪的死亡時間估計是在4月8日晚上。據江風海韻娛樂中心的領班、門衛等反映,葉雯雪當天晚上11點50分左右離開后,就沒有來上班。因為葉雯雪從來不用手機,同事無法和她取得聯系。領班以為她跳槽離開了江海市。從文慧新村的門衛、鄰居等處獲悉,他們從4月8日后就沒見到過葉雯雪。另外,她雖然并沒有天天記日記的習慣,但最后一篇日記正好是4月7日的。所以,我判斷,4月8日晚上到4月9日凌晨,應該是她的被害時間。”

鄭東海也從尸體腐爛的程度,判定被害時間應當在一個多月前。

顧雄和杜松根據現有線索作了相關部署:立即排查和葉雯雪關系密切的人員,查清他們在4月8日的行蹤;鄭東海率領技偵人員繼續到現場尋找用于DNA鑒定的物證;派人趕赴吉林,到葉雯雪老家走訪其社會關系。

在直接和冷冰冰接觸前,陶得安把葉雯雪日記中涉及L的,再一次細細地看了一遍。

這本日記是今年1月1日開始啟用的,隔三岔五地寫上一點,到4月7日,L一共出現了5次。看樣子,冷冰冰和葉雯雪的交往從去年就開始了。

而在日記中,L最早出現在春節期間。

2月21日

大多數人都回家過年了。我不想回去。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抽象的詞,只是個讓我想起來就感到絕望的地方。也許,在將來,我會遇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也是我愛的人,這樣,我就有一個自己的溫暖的家了。

今天L來了,他一直說愛我——說得跟真的似的。他一個畫家,還是個院長,愛我?哄鬼去吧。我看他就是一時糊涂——要不,就是對我身體的迷戀。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老板,或者,小混混,看到女人,都犯賤。到了包廂,才唱了兩首歌,L就拉我到樓上開房間。看到他那個急吼吼的樣子,和其他的男人有什么區別啊。當然,他對我很好,但是,當我笑著說“你真愛我的話,娶我啊”時,他就沉默了。

其實,他就是真的想和我結婚,我也不愿意。因為,我將來要嫁的,一定是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的人。

他只是我的一個客人而已,所以,費用照收。在他懷中的低吟淺唱,只不過體現了我的職業操守而已。

2月28日

送了兩首詩給L。他說,寫得很好,他是《江海》雜志的特約編委,近期就推薦過去安排發表。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在上高二時,就在中學生雜志上發表過詩作。

當一行行文字排列在紙上的時候,我的心就會脫離塵世,飛得很高。但我知道,我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也許,所有的榮耀都已經被上幾輩的人揮霍盡了,所以,老天賜給我的,只有苦難、虛空和墮落。

3月8日

L不知道我住哪兒,所以,就把雜志送到了娛樂中心。他送了兩本過來。同事想搶著看,我堅決不肯。

她們哪里看得懂?

雖然我和她們做著同樣的事情,但我和她們不是同類人。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污陷溝渠。

看著L吃醋,真是好玩,他吃的哪門子醋啊?男人的占有欲?3月12日

我現在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談愛情,不談婚嫁,不談理想。

沒有經濟基礎支撐的理想,那只是空想。我已經遠遠不是空想的年齡了。

我的理想很現實,趁年輕,多掙錢。然后,回老家,開個店,書店,音像店,服裝店,飾品店,都可。有生意的時候,做生意,沒生意的時候,看看書,寫寫字。這樣的日子,多么美好。

L今天好像喝多了,11點多才來,要我一首接一首地陪他唱歌,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愛情歌曲,唱得我要吐。

將來,我有沒有愛情我還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我沒有愛情。在我的眼里,愛情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打碎了,可以割斷筋脈,溺死梁祝。L的愛情,或者說,他對我的愛情,恐怕只是酒后的囈語,清醒過后,他什么也不會記得。

他現在噴薄而出的甜言蜜語,只是他的虛構。就像他的有些版畫,除了他自己,誰也看不懂。

L說要送給我一只手機,說這樣方便聯絡。我拒絕了。我不想和誰聯絡。我不愿意用手機。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用了手機,我也不愿意用。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愿意隨時想聯系的人。至少,到目前,還沒有。

4月5日

昨天L特意過來說,今天畫院有個書法展,請我去看。想想也好,就不愿意上班了。出席的人和L一樣,一個個衣冠楚楚。我站在那里,但我知道,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我介入不了他們的生活。L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總是說:那是葉雯雪,詩人,歌手。他如果說:這是葉雯雪,坐臺女。那就不會有人理我——當然,有的人會很樂意成為我的客戶——就像L一樣。

陶得安翻看著日記,嘆:可惜了一手好字啊!看樣子,冷冰冰好像是真的愛上了葉雯雪,而這個葉雯雪,好像冷靜得很,無動于衷。會不會兩人起了爭執,冷冰冰因此而殺了她?

崔進軍說:一切皆有可能。

顧雄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陶得安和刑警小張便裝來到位于東疆公園里的版畫院。這里的上午和黎明一樣靜悄悄。藝術家嘛,上班自由,偌大的版畫院里,幾乎看不到人。兩人上了二樓,樓道最東的一個門上,掛著兩個銅牌,一個是:冷冰冰工作室,一個是:院長辦公室。推門進去,冷冰冰正在寬大的工作臺上揮刀雕刻,木屑飛揚。也許是沉浸在了創作的快感中,見有人進來,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沒有任何表示,就繼續埋頭制造木屑花了。直到走刀如飛,高潮過后,冷冰冰才長吁一口氣,啪地擱了刀,退后兩步,將雕版端詳了片刻,才拍拍手,笑著對陶得安和小張道:“不好意思,讓二位久等了,請坐請坐,二位是……”

陶得安掏出警官證:“冷院長,我是東疆公安分局刑警大隊隊長陶得安,這位是張警官,有點事向冷院長咨詢一下。”

冷冰冰稍微一愣,旋即笑道:“只要我能幫上忙,一定全力以赴。陶隊長,張警官,這邊坐。”將兩人引到沙發上落坐,茶幾上一套小巧精致的功夫茶茶具,冷冰冰提起熱水瓶,熟練地表演起功夫茶來。他一邊將泡好的茶倒進牛眼睛大的茶杯,一邊笑著問:“二位請用茶,這是我朋友從杭州帶來的明前龍井,嘗嘗。哦,對了,陶隊長這次來是為了什么事情?”陶得安打斷了他:“我們是為一樁命案而來。”他盯著冷冰冰,“一樁兇殺案。”

冷冰冰滿臉的疑惑:“兇殺案?”

“哦,冷院長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迷木版畫啊,”陶得安說,“冷院長沒聽說一個女人被殺死在文慧新村車庫的案子?”冷冰冰指著小茶杯作了個“請用茶”的手勢,說:“我不看小報,也不聽小道消息,孤陋寡聞呢,怎么,這案子還和我們畫院有關啊?”陶得安“吱”的一聲,一杯茶還不夠塞牙縫,建議說:“冷院長,還是給我拿個一次性的紙杯,這個功夫茶,我可沒工夫也沒耐心享用啊。”等將紙杯倒滿,喝空,再加滿,陶得安才說:“租住在文慧新村一車庫的年輕女子是在被害一個多月后才被發現的。”

“一個多月?”冷冰冰端著茶壺的手突然僵硬,神色也陡變。

陶得安凝望著冷冰冰的眼睛,慢慢說:“被害人叫葉雯雪,也叫格格。”

冷冰冰的手在顫抖,茶水潑灑出來。他顫抖著將張警官和自己的小茶杯續滿,放下茶壺,說:“你們想問什么?”

陶得安示意小張記錄,他單刀直入:“你認識被害人嗎?”

“認識。”

“什么時候認識的?”

“一年多前,是到歌廳唱歌的時候認識的。”

“最后一次見到被害人是什么時候?在哪里?”

“4月……5號,是的,4月5號,清明節,那天我們畫院一個書畫展開幕,她來的,后來,我們就沒見過……我還以為,她離開了江海市,哪里想得到,竟然被害了呢……”冷冰冰表情痛苦。

“你和她,是一種,什么樣的接觸?或者說,什么樣的關系?”陶得安謹慎地找著貼切的詞語。

“在和她的接觸過程中,我覺得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坦率地說,我好像被她迷住了,對她這種身份的女孩,我有點憐惜,愛戀,她越是對我若即若離,我越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你的意思是,你愛上她了?”陶得安打斷他。

冷冰冰的表情是迷惘的,喃喃道:“我愛上她了嗎?我也不知道,唉,反正,我也沒有辦法幫助她,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唉,紅顏薄命啊,我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線索,希望你們能及早破案,抓住兇手,告慰死者。”

陶得安問:“你有沒有發現她交往的人當中,有比較特殊的人?”

冷冰冰仰頭看著天花板,半晌,說:“好像沒有。畢竟,我對她,還是了解不夠多——你們應該能想象得到,我這樣的人,和她這樣的人,偶然相識,前世冤孽……恍然如夢啊……”冷冰冰搖著頭。

“你推斷推斷,會是什么樣的人殺害了她?”陶得安謙虛地討教。

冷冰冰說:“第一,請相信我,絕對不會是我;第二,我是畫家,不會破案;第三,我現在心里有點亂,希望一個人能安靜地呆會兒。”

陶得安放下喝空了的紙杯,說:“問你最后一個問題,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4月8日晚上你在哪里?”

冷冰冰沉默了會兒,走到辦公桌前,翻開了臺歷,說:“這一天我在省城,和省美術出版社談出版畫冊的事情,我是8號上午去的,9號下午回江海市的。8號晚上喝完酒以后,就和司機小王在賓館里休息。”

陶得安站起:“謝謝冷院長,謝謝你的坦誠。我們這是例行調查,所有和被害人密切接觸過的人都得一個個找過去,打擾了。如果想到什么有用的線索,希望你能及時提供——請你放心,你和葉雯雪的關系,我們會替你保密。”

陶得安和冷冰冰握手。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陶得安想:在他的腦海里,還藏著什么關于葉雯雪的秘密?他的臉色蒼白著,他的眼神閃爍著,他的內心里,一定隱藏著一種恐懼,一種擔心。陶得安凝視著他,想努力發掘出什么來。

陶得安想:冷冰冰到底在擔心什么?恐懼什么?

冷冰冰呆呆地坐著,和葉雯雪交往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回閃。

去年,為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江海市版畫展,他邀請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金木和中央美院版畫系主任袁以教授來江海市籌劃。

酒足飯飽,冷冰冰陪同他們來到東疆區最豪華的江風海韻娛樂城。

冷冰冰要了個中包。三人七歪八倒坐定,媽咪就趕鴨子似的吆喝來一隊風姿綽約的公主。十來個公主一字排開,面朝客人,春暖花開。

金木指著一個胸部高聳的女子,模特身材,長得挺像舒琪,說:“就,就她。”

看似隨和的袁教授反倒很挑剔,一揮手:“媽咪,換。”

媽咪笑盈盈地動動下巴,公主們靜悄悄地魚貫而出,揮一揮薄如蟬翼的衣袖,沒帶走一分錢和一片云彩,只留下了性感的舒琪。媽咪朝對講機說了句話,又一隊衣著暴露波濤洶涌的公主擁進包廂。

袁教授雖然挑剔,胃口卻小。他點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坐在魁梧威猛的他身邊,說好聽點叫小鳥依人,說恐怖點叫羊入虎口。

逢場作戲,再美麗的女人也只能給你短暫的溫柔,冷冰冰才不會在這些女人身上多花時間,連面目還沒看清,就隨手一指最后進來的女子:“你,過來。”

女人款款而來,其他人秩序井然地消失,宛若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又向其他戰場開拔,于無聲處,所向披靡。

金木稱舒琪似的女子為“艾米”,艾米甜甜地應著,已經叫來價格昂貴品牌可疑產地不明的紅酒,還有冰塊、瓜子、水果拼盤、龍井茶……和金木對飲起來。袁以則摟著小女人,上下其手。

冷冰冰接過女人遞來的茶,輕輕啜飲,說:“你唱個歌我聽聽。”

女人問:“先生喜歡聽哪首?”

冷冰冰說:“隨便。唱你拿手的。”

女人唱的是《月滿西樓》: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冷冰冰知道這是李清照的詞《一剪梅》。他喜歡那委婉憂傷回腸蕩氣的旋律。他這才開始仔細打量唱歌的女人。

冷冰冰發現,這是一個有著特別風韻的女人。怎么說呢,身材不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讓冷冰冰想起《洛神賦》來。女人的嗓音也好,有點像蔡琴,又有點像林憶蓮,氣韻的轉承起合間,聽得冷冰冰心潮起伏,如癡如醉了。

冷冰冰的目光直了。包廂里騰空出現了條紅光四射的直線似的,從他本來還迷朦的眼睛里延伸出來,在女人玲瓏有致的曲線弧線半球圓球上切、交、移、劃,騰、挪、跳、躍,一時間,如果戴了紅外線夜視儀,估計能看到曖昧的空氣中,柔情的光芒,密密麻麻,閃爍顫栗。

冷冰冰看到了一個混合著憂郁、高貴、嫵媚、孤傲、放蕩、溫柔等等氣質的奇特女子。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她深情地唱著“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眼角眉梢的那一點魅惑,一點情波,一點愛意,一點嬌嗔,斷斷續續,忽濃忽淡,卻又源源不斷地向冷冰冰涌來,勾心攝魄,蝕骨銷魂,冷冰冰渾身的骨頭都要酥了。

而那關鍵部位的一段軟骨,卻目光一樣直了。

這讓冷冰冰在欣喜不已中感到了一絲害羞。

冷冰冰癡迷版畫藝術,木刻版畫在全國極具影響力,主持的江海市版畫院培養了一批優秀版畫家,為江海市榮獲文化部、中國文聯頒發的“中國版畫之鄉”立下了汗馬功勞。衍生出的版畫產業已經成了江海市注重文化建設、實行產業轉型的一張出色名片。

他也功成名就,著名版畫家,拔尖人才,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全國青聯委員,省版畫家協會副會長,市政協委員……

冷冰冰為此付出了很多。為了版畫事業,一直沒要孩子。到現在年近不惑的尷尬年齡,他想要,妻子江佳慧不想要了。江佳慧是江海大學附屬醫院的一個護士長,深知高齡產婦生子的種種風險,果斷決定:兩人世界,丁克家庭,也挺好。冷冰冰也沒什么異議,但沒有料到,帶來的問題是,他好像提前進入更年期了,按理該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華啊,他居然疲態畢現。有段時間,他把問題歸咎為作畫起來沒日沒夜,經常獨自住在版畫院宿舍的原故。然而有意經常回江海市區的家,有意努力和江佳慧心無旁鶩地溫存,但還是常常鎩羽而下,弄得江佳慧心急火燎,又索然寡味,甚至懷疑他肥水流向外人田了。冷冰冰大呼冤枉:“自家責任田都旱著,哪里還有心灌溉野田荒地?我恐怕是未老先衰了,你替我開點什么藥補補,再怎么著,我得把你伺候好。”江佳慧說:“是藥三分毒,別瞎吃,我看你還是勞累過度了,別晨昏顛倒地玩命,休息好,就行。”冷冰冰嘴上應得好好的,但一到畫室,提起筆,拿起刻刀,就忘記自己除了是個畫家,還是個丈夫,還是個男人。

今晚是怎么啦?冷冰冰凝望著這個妖冶又沉靜、孤傲又嫵媚的女人,心亂了。

沖動是魔鬼,現在,冷冰冰感到魔鬼已經控制了他的身心。他和金木、袁以一杯又一杯地灌著紅酒,神經越來越麻痹,精神卻越來抖擻,興奮,甚至瘋狂。

冷冰冰就用瘋狂的目光盯著那個自稱“格格”的女人。

格格在唱王菲的《但愿人長久》:“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格格整個晚上都在唱充滿了古典意味的流行歌曲,《別亦難》《枉凝眉》《床前明月光》《在水一方》……

在她委婉動聽的歌聲里,冷冰冰終于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了的冷冰冰不知道袁以和金木去了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睜大了眼睛環顧四周,不是KTV包廂,是溫暖的房間,柔軟的床,還有一個和他同樣赤裸的女人。

冷冰冰還能想起這樣的對話:你怎么稱呼?

格格。

還珠格格的格格?

是。

呵呵,公主啊。

是。我就是公主,所以叫格格。

至于后來格格怎么就陪他到江風海韻大酒店32層開了房間,坦誠相對,有沒有做了什么,冷冰冰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失憶了。

即便是失憶,但現實是不能否認的。現實是,燦爛的陽光已經穿過窗簾的縫隙照耀在格格的臉頰上,他看到格格肌膚上一抹金黃的茸毛在微微顫動,然后,他看到格格長長的睫毛一動,又一動。他的一只手,居然還停留在格格高聳的乳房上。在那雪白雪白的乳房上,有一個紫色的牙印——冷冰冰搞不清,這是不是自己留下的。但看上去,這個牙印,夠新鮮的。

冷冰冰好奇地研究牙印,手指輕輕地摩娑著。他想起刻刀,木板,流暢的線條,木屑花在手指間艷麗地開放,不可思議的作品就在輕重緩急的奏刀中誕生。他聽見了格格的呻吟。格格的大眼睛睜開了,忽閃著純凈的嬌媚,昨晚的瘋狂畫面在冷冰冰的腦海里瞬間恢復,一團烈焰也隨之轟地爆燃。死灰復燃,比昨晚更為滾燙和堅硬了。冷冰冰想起這樣的比喻:燃燒的石頭,鋒利的刻刀,飽蘸墨汁的畫筆。

格格的手溫柔地掌控著冷冰冰的石頭刻刀畫筆,格格笑了。格格的笑是火上澆油。冷冰冰翻身上馬,躍馬揚鞭。格格卻不是馬,化作一條魚,滑了出去。她鎮定自若地從擱在床頭柜上的小包中,捏出一枚塑料制品,撕開,正確無誤地把冷冰冰的燃燒、鋒利和飽蘸的墨汁隔絕在了安全區。

作為一名職業婦女,格格嚴格按照工作流程為廣大客戶提供一流的服務。

冷冰冰很有風度地嘟囔了一句“抱歉”,就沉浸在了格格的溫柔濕潤中。他感覺自己一騎絕塵,沿路流水湯湯,花香鳥語,人面桃花,風光旖旎,他聽見自己喃喃道:“我愛你,我愛你……”

格格像是合唱隊一名優秀的和聲,恰到好處地哼:“愛吧愛吧……”

就在這一瞬間,冷冰冰感動得淚流滿面。

格格見多識廣,見怪不怪,體貼地拿了面紙替他拭淚,哄小孩似地說:“乖,不哭,乖。”

冷冰冰含淚道:“我愛你,我真的愛上你了。”

格格微笑道:“我也愛你,我也真的愛上你了。”

歡場哪來真感情?格格以為冷冰冰是逢場作戲,我愛你你愛我,說說而已,說過就忘記了。哪里想到,這個搞藝術的男人好像魔障了夢魘了似的,此后經常來找她,點她的鐘,含情脈脈地告訴她:“我愛你。”這讓格格想起小仲馬的《茶花女》,苦命的瑪格麗特遇到癡情的阿爾芒了。

但格格把冷冰冰當成眾多回頭客中的一個。比較特殊的一個。多一個固定客戶,不是件壞事。所以,每次冷冰冰來,格格都熱情接待,貼心服務。格格不會因為冷冰冰甜蜜蜜地說“我愛你”就對他另眼相看,厚此薄彼。格格的老主顧里,像冷冰冰一樣說過“我愛你”的,不在少數,有些客人做愛的時候,就喜歡說“我愛你”,還有的喜歡叫她“老婆”呢。如果他們這樣叫了,就真以為愛她,真以為自己是他們的老婆了,那自己的腦袋,不是被產鉗夾扁過,就是被防盜門夾扁過。格格的腦袋沒被夾扁過,清醒得很。男人的花言巧語聽多了,早就有抵抗力免疫力了。

冷冰冰有一次提出來,要到格格租住的地方去玩,格格一口拒絕。她說:“我住的地方太寒酸太狹小,從來沒帶人去過。”冷冰冰說:“我也不行?”“不行,呵,不要說男人,就是女人,也不行。”這是格格的原則,從來不帶人回去,更不會帶嫖客回去。要交易,行,按照江風海韻娛樂城的工作紀律,就在江風海韻大酒店開房作業。出了江風海韻的地盤,出了事,自己擔著。格格闖蕩江湖,漂泊四海,最終在江海市落腳,也是因為江風海韻屬于這一行當里的楷模,后臺硬,生意好,有保障,上路子。不像那些規模小的洗頭房洗浴店娛樂中心,不過是草臺班子,不但經營管理不規范,而且常常不是遇到警方打擊,就是碰上黑道騷擾,想安安分分掙點辛苦錢也不容易。

冷冰冰便說:“要不這樣,你反正下午才上班,上午到我們版畫院參觀參觀,中午我請你吃飯。”

格格枕著冷冰冰的胳膊,蜷縮著身子,點點頭:“好,我跟你去,看看大畫家的工作室去。現在,我累啦,讓我好好睡到天亮吧。”

冷冰冰心滿意足,摟著貓一樣的格格,也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兩人在江風海韻大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吃了早餐,驅車來到江海市版畫院。

經過大片的草地和樹林,格格看到了一幢明清建筑風格的三層小樓,掛著“江海市版畫院”的匾額,冷冰冰介紹說,這是書畫大師范曾的墨寶。他正想好好介紹下范曾,誰知格格說:“范曾啊,很牛的啊,擅長畫鐘馗吧?現在好像是法蘭西院士,我記得他在汶川地震和玉樹地震的時候,都捐了一千萬元呢。大手筆就是大手筆,我服的。我只捐了一百元,表表心意。”

冷冰冰驚訝地望著格格,張大了嘴,說不出話。心想,你還知道范曾啊?你還給災區捐款啊?你你你,不過是個風月場上的公主啊……

真是愛國不分先后,獻愛心不分貴賤。冷冰冰對格格的敬意油然而生。格格吸引他的,已不僅僅是肉體。從副駕駛位置上跳下車的格格,原本的披肩長發盤成一個高高的發髻,遮住了半個臉的茶色眼鏡后,大眼睛忽隱忽現,迷離幽深。黑色的羊絨大衣,及膝長靴,灰色淡金流蘇的絲巾,把她裝扮得氣質高雅,卓爾不凡。

院長室在二樓最東頭。既是辦公室,也是畫室,而且,還是冷冰冰的休息室。平時工作忙的時候,冷冰冰不回市區,就住在里間的臥室。

寬大的工作臺上,擺放刻刀、顏料、草圖和尚未完成的木刻作品,冷冰冰說,刻的是《漁民號子》。靠墻的書櫥里,書,獎杯,證書,放得滿滿當當。格格抽了幾本翻翻,基本都是畫冊。“哈,你居然有智利女詩人德拉哈拉的詩集。”葉雯雪突然驚喜地叫起來,抽出詩集。

冷冰冰笑:“讀大學的時候,我也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現在偶爾也讀讀,找點作畫的靈感。”

格格點著頭:“借給我好不好?我喜歡她的詩,簡短,奇特,畫面感好,有唐詩的味道。”

冷冰冰對格格刮目相看:“嗯,你的評介很到位啊,我也有同感。”

打開空調,泡了一杯茶,冷冰冰在辦公椅上坐下,靜靜地看著倚在沙發上捧杯啜飲的女人。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啊?造物主,你為什么會把這樣一個女人送到我的身邊?天將降大任于我,必先苦我心志,勞我筋骨,行拂亂我所為啊。可我還有什么大任啊?冷冰冰搖搖頭,不管從哪個標準來衡量,他都是功成名就,年屆不惑,就可安享晚年了。在木板上整天刻來刻去,又能怎么樣?還能成為麥綏萊勒、珂勒惠支?還能成為凡高、畢加索?還能像齊白石、范曾一樣?畫種的差異,已經決定了冷冰冰可能抵達的高度。現在,當他還在木板上殫精竭慮絞盡腦汁的時候,心頭常常涌上一種沒有目標的虛無,一種當年在國畫油畫版畫之間選擇的茫然……

冷冰冰再一次搖了搖頭,把思緒收回到當下。

眼前是格格。冷冰冰懷疑她是從畫中走來的。是從古代穿越而來的。是上帝特意安排給他的一個天使或者魔女。那么,冷冰冰要研究的是,她是從哪幅畫中走來的?她是從哪個朝代穿越來的?她到底是天使還是魔女?

冷冰冰和格格的交流便有了查戶口的味道。性別倒是不要查了,但姓名、民族、籍貫、年齡、政治面貌、興趣愛好、學習和工作簡歷、獎懲事項等等,冷冰冰就是想弄個明白。就好像,格格是來應聘版畫院專職畫師的。

格格一口回絕:“我沒有回答客人這些問題的義務和習慣,你只要知道我叫格格,是個女人,這就夠了。”

冷冰冰愣了:“我,難道僅僅是客人?我們,不可以做朋友嗎?”

格格淡淡一笑:“對,僅僅是客人……”

冷冰冰有點惱怒,刷地拉開包,拍出一疊人民幣:“那我買這些問題的答案,可以嗎?”

格格點點頭:“你是第一個真的想知道這些答案的客人,行,我滿足你的好奇心。”

——格格的真名叫葉雯雪,滿洲正藍旗,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人,28歲,曾加入過少年先鋒隊、共青團,目前沒加入任何合法和非法組織,喜歡唱歌寫詩,最高學歷高中,偏科,沒考上大學,就走南闖北,自甘墮落,被拘留過,被罰過款……她不過是一個靠陪男人唱歌喝酒睡覺掙錢的女人。她這樣的女人,配有你這樣的朋友嗎?你怎么可能把她當朋友?……

葉雯雪淡淡地笑著,侃侃而談,輕描淡寫的口吻,她啊她的,完全是在說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冷冰冰沉默。眉頭漸漸鎖起來。他望著葉雯雪,目光里是悲天憫人,憐香惜玉,救苦救難。葉雯雪迎著他的目光,想從他心靈的窗戶里跳進去,觸摸他最隱秘的想法。然而,卡嗒,冷冰冰把通道關閉,他扭頭看窗外,彤云低飛,今年的第一場雪眼看就要降臨。

葉雯雪笑了。冷冰冰如果看到的話,就會發現,這是輕蔑的笑。葉雯雪暗道:膽小鬼,膽子倒不小哇,不但要進入我的肉體,還想要進入我的靈魂,哼,我可早就盔甲護身,刀槍不入了。

葉雯雪從冷冰冰剛才拍出的一疊人民幣中捏了一張,說:“我只收一百。”她把那張紅艷艷的紙幣對折,再對折,小心地收進米色的小坤包中,優雅的動作,又一次把冷冰冰迷死了。

冷冰冰想,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格格,葉雯雪,我的小妖精。

冷冰冰對葉雯雪的身世很感興趣。翻過葉雯雪收藏的《葉赫那拉氏八旗族譜》和《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葉赫那拉地方人氏》,他開始相信葉雯雪確實是格格了。葉雯雪祖上是咸豐、同治時曾官至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兩廣總督、文淵閣大學士的葉赫那拉瑞麟。這個瑞麟率兵跟隨僧格林沁剿滅過來自廣東的匪徒,修筑過大沽炮臺,和英法聯軍交過手,當然,敗了,和山東捻軍也交手,當然,還是敗了,敗也無所謂,后來照樣在兩廣總督任上干了9年。順便提一句,瑞麟按輩分是慈禧的族叔。

瑞麟的第三子葉詩夢是赫赫有名的古琴演奏家,著有《詩夢齋琴譜》、《詩夢齋日記》、《醫藥雜錄》等等。冷冰冰翻看過葉雯雪收藏的這些蠅頭小楷寫成的著作,大為吃驚。而當他得知有一部《詩夢齋詩文集》居然是葉雯雪親手抄寫的,更是驚訝得眼珠都要掉下來。冷冰冰不得不承認,葉雯雪的小楷,比他的要好得多。葉雯雪自豪地告訴他,葉詩夢是她的曾祖父,我是如假包換的格格。說這話的時候,她目光炯炯。冷冰冰想起她自己寫的詩句:

高貴的血液

卑賤的身體

火在濁水之上

燃燒了多少年……

這些娟秀的小楷和詩句打動了冷冰冰。他是文學雜志《江海》的特約編委,就向執行主編推薦了幾首。這一天下午,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最新一期《江海》到了,上面刊發了葉雯雪的兩首詩,冷冰冰比發表了自己的作品還激動,連忙拿了雜志到“江風海韻”報喜。

媽咪告訴興沖沖而來的冷冰冰:格格剛剛出臺。

坐在大廳沙發上的冷冰冰心頭泛起從未有過的醋意,還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怒。他感覺到有一團火在身體里燃燒。他想要破壞點什么,然而,最終,只把一根抽了兩口的香煙捏得粉碎。

冷冰冰嗅著手指上的煙絲味,按捺著煩躁的情緒,翻看《江海》。翻著翻著,映入眼簾的,又是葉雯雪的詩——

用一首詩,和

一壺茶,一支煙

點燃這刻被雨淋濕的,萎靡

這個飄著

輕愁的,白天

于是,有狐的哭聲

在那棵被雷電擊傷的焦黑的樹下重生

雨簾中,有飛鳥

凄然飄過┅┅

就這樣靜靜坐著,看風

輕撫園中這棵長滿歲月觸須的,老樹

虬枝

悄然綻出幾片嫩綠

還是沉寂下來吧,讓心在蒲團上

安靜打坐

緣來緣去,日出日落,誰都扯不住

從容一切

將往事,反芻,打磨

讀著這些美麗而憂傷的詩句,冷冰冰感覺就是在讀葉雯雪這個人,他有點茫然,他真的讀不懂這個女人。葉雯雪像是一幅畫面曖昧的印象派作品,冷冰冰琢磨不透,理解不了。她不是冷冰冰能夠完全掌控的版畫作品,所有的線條和顏色都毫無邏輯,毫無章法。

現在,她微笑著走到冷冰冰面前,身上還散發著別的男人的味道,云鬢微亂,楚楚動人,她輕聲道:“冷大哥找我啊。”

冷冰冰的怒氣轉瞬消失了。

他把雜志遞過去:“上面有你的兩首詩。”

葉雯雪接過,道謝:“冷大哥沒什么事的話,我工作去了,失陪。”

冷冰冰拉住她的手:“我要你陪我。”

葉雯雪笑起來:“呵,行啊,點我鐘就陪你。”

冷冰冰說:“我,我,我不要你陪其他男人!”

“怎么?你想包我?”葉雯雪調皮地笑著,“還是想娶我?”

冷冰冰松開了她的手,無言。是啊,你吃的哪門子醋啊?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大家的女人。要成為你的唯一,她得成為你的妻子。你有勇氣娶這樣一個女人嗎?冷冰冰又一次捫心自問,答案還是,沒有。他可以愛一個風塵女子,但他不會娶一個風塵女子。如果說,葉雯雪敢于當杜十娘的話,那么,冷冰冰連李甲都不如。

在葉雯雪嘲諷的眼光中,冷冰冰灰溜溜地離開了。

可到了晚上,冷冰冰又來了,他點了葉雯雪的鐘。

在葉雯雪眼里,冷冰冰只是她的一個客戶,親密的客戶,喜歡的客戶,有教養的客戶,有臉面的客戶,如此而已。她從來沒有過高的奢望。

葉雯雪現在只知道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她的關于愛情、家庭、事業的理想早就深埋在心底,還是一粒種子,還沒有發芽。所以,冷冰冰根本不知道。

可冷冰冰很想知道答案。因為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愛上她了。

愛情,或許也是一種心理暗示和不斷的自我認定。愛情,是成功人士冷冰冰新時期的執著追求。

在葉雯雪那里,冷冰冰體驗到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和刺激。和江佳慧生活了10多年,從開始到現在,都是按部就班,平淡如水。嚴格地說,江佳慧是冷冰冰的母親送給他的禮物。在男女感情問題上,冷冰冰不像個搞藝術的,覺悟得晚,直到二十七八了,還像個懵懂少年。母親給情竇遲開的冷冰冰推薦了端莊嫻靜的護士江佳慧,兩個月后,兩人就在母親的催促和一手操辦下,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冷冰冰的母親對江佳慧非常滿意,唯一的不滿,就是在她離開這個世界和英年早逝的丈夫相會的時候,還沒抱上孫子。

江佳慧對冷冰冰也是非常滿意,唯一的不滿,就是人到中年的冷冰冰,在性上面,似乎步入老態。而最近幾個月,冷冰冰居然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沒和她親熱。這讓江佳慧不得不警惕起來。

這天晚上,難以入眠的江佳慧驅車來到版畫院樓下,撥通了冷冰冰的電話:“冰冰你在干什么啊?睡了嗎?我在醫院值夜班,無聊得很,打個電話給你。”

聽得出,冷冰冰不是從夢中驚醒,他說:“我還沒睡呢,在畫室,趕一個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

江佳慧沉默了五秒,說:“早點休息吧,經常熬夜不好。”

她望著黑洞洞的畫室,掛斷了電話。男人對女人說謊,一般都是因為有另一個女人。

第二天,江佳慧找到了江運濤:“兄弟,替我查清楚,冷冰冰在和哪個女人來往密切。”

江運濤是山東人,在江海市一家擔保公司從事追債工作。去年,他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突然腦出血,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渾身抽搐。開刀,搶救,康復治療……巨額醫療費用壓得江運濤喘不過氣來。是熱心的江佳慧聯系了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呼吁大家伸出援助之手,還發動醫務人員捐款,后來,就是靠著教育局、學校、醫院……社會各界的幫助,他的兒子才脫離了生命危險,康復出院。江運濤全家把江佳慧當成救命恩人,江運濤更是口口聲聲叫“江大姐”,一聽江佳慧要他調查姐夫冷冰冰,立即胸脯一拍,說:“包我身上。”

很快,葉雯雪浮出水面。冷冰冰居然迷上了這么一個下賤的女人,江佳慧的肺都快氣炸了。

江佳慧不能容忍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面對冷冰冰,她不動聲色,權當什么都不知道。她請江運濤私下教訓葉雯雪,想辦法逼她自動滾出江海市。她說:“把她嚇唬走就行,分寸你要把握好。”“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江運濤說。

冷冰冰在北京為江海市版畫展忙碌的時候,江運濤找到了葉雯雪的住所——東疆區怡橋花苑6幢101室。他發揮了在擔保公司追人討債雷厲風行堅韌不拔的作風,在樓梯口守候到子夜時分,終于等到了葉雯雪。

他開門見山道:“有人讓我來轉告你,請你離開江海市,要混,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不識相,出了事,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葉雯雪并不驚慌,問:“是誰讓你來的?我可沒得罪誰。”

江運濤自然不是傻子:“這個你就別問了,你要做的,就是趕緊從江海市消失!否則,有你好看!”

葉雯雪可不是個隨隨便便就被嚇走的人,她把江運濤的恐嚇置之腦后,依然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這下就把江運濤害慘了,只好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惡心葉雯雪。什么往鎖眼里灌強力膠啦,弄個死貓死老鼠放在門口啦,把金黃的排泄物涂在門把手上啦……這些玩藝,把江運濤都惡心得要吐,果然,功夫不負惡心人,有一天,當黔驢技窮的江運濤計劃赤手空拳把葉雯雪暴揍一頓的時候,發現進入怡橋花苑6幢101室的是一對中年夫妻。

江運濤竊喜:看來葉雯雪還是識相的。

事實證明,江運濤高興得太早了。葉雯雪還在江風海韻娛樂城兢兢業業地工作,她只是搬了個住的地方。江運濤對江佳慧說:“要不,在葉雯雪出臺的時候,我偷偷報警,讓警方把她抓起來?”江佳慧搖搖頭:“據說江風海韻的后臺很硬,即便你報警,恐怕也擺不平,再說,如果抓了葉雯雪,把你姐夫也繞進去,那就麻煩了。”

“媽的,她如果再不離開,我就做了她!”江運濤發狠。

“兄弟,可別亂來。要不這樣,哪天你帶我去會會這個女人,我想當面和她談談。”江佳慧說。

這天下午,江佳慧調了班,和江運濤來到江風海韻娛樂城。兩人要了個小包廂。江運濤和媽咪說,請格格來陪唱。

葉雯雪剛進包廂,就認出了江運濤:“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運濤擋在包廂門口,說:“有人要找你好好聊聊,請吧!”他說完,就出了包廂,當門衛了。

江佳慧冷冷地盯著葉雯雪,拍拍沙發,說:“坐。”

葉雯雪坐得遠遠的。

江佳慧說:“我是冷冰冰的妻子。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和冷冰冰來往。要是再讓我發現你和他來往,有你好看的!”

葉雯雪恍然,原來是冷冰冰妻子搗的鬼。她冷笑:“你來找我干什么?你找錯人了。我只是個女人,不錯,只是個賣身的女人,我可管不住你男人的腿。”

江佳慧跳起來,一杯水潑上了葉雯雪的臉:“不要臉的賤貨!萬人操的賤貨!”

葉雯雪站起來,抹著臉上的水:“是啊,我不要臉,我萬人操,你有本事管好你男人,讓他只操你啊!”

江佳慧氣得渾身發抖,撲上來就要和氣焰囂張的葉雯雪肉搏。這時,門開了,江運濤走了進來。

跟著進來的,居然是冷冰冰。冷冰冰沖上去把江佳慧拉開。

葉雯雪趁機溜了出去。

冷冰冰對江佳慧說:“你來干什么?”

江佳慧冷笑:“我還沒問你,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冷冰冰啞口無言,愣住。

回到家,冷冰冰緩過神來,和江佳慧大吵一場,指責妻子疑神疑鬼。他一口咬定,只是去唱唱歌,和葉雯雪沒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他還振振有詞:“坐臺女也是人,也有尊嚴,憑什么就看不起她們?我和她們有點來往就一定有不正當關系嗎?跟你說實話,我就同情她們,就和她們交朋友,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專家學者官僚政客,她們不知要高尚多少倍!”

江佳慧氣得直哆嗦,說:“你要是和她沒什么不清不白的關系,你干嗎這么激動?我告訴你,你要是繼續和她有貓膩,我就敢讓人砸斷她的腿毀了她的容,我就敢讓人做了這個臭婊子!”

江佳慧歇斯底里道:“冷冰冰,你給我聽著,狗急了還跳墻!冷冰冰,你有膽量,就娶這個臭婊子當老婆,我成全你!”

望著臉龐扭曲的江佳慧,娶葉雯雪當老婆的念頭在冷冰冰一閃而過。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這樣的場面:畫展,名流云集,高朋滿座,有人這樣介紹道——葉雯雪,冷冰冰院長的夫人,曾是一名深受廣大客戶喜愛的坐臺女!

冷冰冰一身冷汗。

泡她叫風流韻事,娶她叫頭腦發昏。

東疆公安分局會議室。陶得安翻著筆記本,對顧雄說:“我們調查了版畫院的司機小王和省美術出版社的顧社長,證實4月8日晚上,冷冰冰酒宴結束后就回到賓館,不可能偷偷趕回江海作案。他沒有作案的時間,但不等于就沒有作案的嫌疑。第一,他還是有作案動機的,比如說,受到葉雯雪的敲詐,他必須殺人滅口;第二,他沒有作案時間,但他可以雇兇殺人。當然,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想,要靠事實來證明。在沒有其他線索之前,他還是頭號嫌疑人。我已經安排人員對他進行布控。”

“有沒有發現他有反常行為?”顧雄問。

“我和小張離開版畫院后,他匆匆回了家。回家前,他打了個電話,是他妻子江佳慧接的。江佳慧是江海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長,今天在家休息。據了解,他們夫妻的感情不好。冷冰冰在電話中說:我有事找你,你別出去。就掛斷了電話。冷冰冰有什么事要找她呢?他心里是不是有鬼呢?”陶得安皺著眉說。

顧雄指示:“嗯,冷冰冰,給我盯緊點,有異樣,立即匯報。”他扭頭對鄭東海說,“你這個朋友現在是頭號嫌犯,我在考慮,適當的時候,你得正面接觸他,也軋軋他的苗頭。”

鄭東海點點頭:“我聽從安排。如果他真的牽涉此案,那誰也幫不了他。只是,從我對他的了解來看,和女人偷雞摸狗的事情,他做得出,殺人放火的勾當,他好像還沒這個素質呢。”

顧雄笑起來:“人哪,糾纏到了女人的事情,往往就色膽包天,刀山火海都敢上敢下,殺人放火也會干得出啊。當然,但愿冷冰冰沒這個膽子。哦東海,現場有沒有發現有用的物證?”

鄭東海說:“獲取了一根并非死者的頭發,初步鑒定屬于男性,具體的DNA測定還在進行中。”

“好,好!”顧雄興奮起來,“要充分依靠高科技手段,如果能確定這根頭發的身份,對破案大有好處。說不定,就能通過這根頭發,找到兇手!”

江海警方建立了一個在全國也堪稱數一數二的DNA數據庫,搜集了近萬名各類人員的DNA身份信息,其中,大部分是有前科的重點人口。

第二天,鄭東海就把比對出的結果向專案組作了匯報。

這根頭發是一個名叫江運濤的男子的。

江運濤,32歲,曾在某拆遷公司工作,在一次和拆遷戶的斗毆事件中,打傷兩人,被拘留15天。此后,在一家擔保公司替人追討債務,一個月前突然辭職,目前下落不明。

顧雄拿著江運濤的照片,說:“迅速對此人展開調查,并找到他。”

雖說人海茫茫,但要找到曾經在葉雯雪被害現場出現過的江運濤并不困難。通過旅館查詢系統,警方發現一個月前江運濤曾先后在廣州、深圳、東莞等地落腳。再通過銀行系統,就發現他一個月來,曾在南方多個城市的自動取款機提過款,而最近一次的取款是在5月10日,地點:東莞。

幾天后,在東莞一家陶瓷企業打工的江運濤被押解回江海市。

陶得安的訊問很直接:“江運濤,你涉嫌在4月初殺害住在文慧新村28幢32號車庫的葉雯雪,我們已經掌握了關鍵證據,請你老實交代犯罪事實。”

江運濤連稱“冤枉”,發誓:“我不認識什么葉雯雪,我根本沒有殺人。”

陶得安冷笑:“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曾經到過江風海韻娛樂城接觸過葉雯雪,并且和她發生過激烈的爭執。而且,你還到過她先前的租住地怡橋花苑6幢101室——也恰恰是你去找過她之后,葉雯雪才突然搬離了怡橋花園,搬到了文慧新村的車庫中。我們想知道的是:你和葉雯雪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和她發生爭執?你到怡橋花園她的出租屋中干了什么?為什么她要搬走?還有,最重要的是,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文慧新村的車庫里?你對她干了什么?”

江運濤的手和嘴唇忍不住顫抖起來,憔悴的臉色愈加青白,而汗水也從寬闊的額上淌了下來。

陶得安厲聲說:“別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只要你到過某個地方,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你能躲到哪里去?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恢恢法網,希望你老老實實把情況交代清楚。”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江運濤喃喃道。

隨后,江運濤說出來的秘密讓陶得安大吃一驚。

江運濤說:是江佳慧要我找葉雯雪的。

——今年3月的一天,江大姐找到我,她要我想辦法把葉雯雪趕走。她說,如果葉雯雪不走,她這個家就要被毀了。所以,我就找了葉雯雪。可我沒殺她,江大姐也沒有叫我殺她。她說,讓我嚇唬她,把她嚇走就行了。我就去了。可這個女人挺犟的,就是不走,只是搬了地方。

——那天,是的,是4月8日晚上,我跟蹤葉雯雪,從江風海韻跟到文慧新村。葉雯雪到了車庫宿舍,我本來想去教訓她一下,可她立馬就出來了,到小區附近的一個夜宵店買快餐。她買了份快餐就回去了。當時,我肚子也餓得厲害,也就在夜宵店要了點菜,喝了瓶啤酒。等我吃完,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吧,我就抓起空啤酒瓶,去找葉雯雪。

——到了車庫,我發現她沒開燈,我以為她已經睡了,就想敲門,可門一推就開了。開關就在靠門框的墻上,我開了燈,看見她睡在床上,蓋著被子,我晃著啤酒瓶,說,姓葉的,起來……可她一動不動。我走到床前,才發現,她已經,死了……我帶上門,跑了出去。

——我告訴江大姐,說葉雯雪死了,說不是我殺的。可江大姐讓我趕緊離開江海市,讓我暫時不要回來。她嘴上說相信不是我殺的,可我想,她一定是認為,我殺了葉雯雪。因為我在她面前說過,如果葉雯雪還不離開江海市,我就做了她。警察同志,我只是說說而已,我哪里敢殺人啊!

陶得安譏笑道:“你搞拆遷,替人討債,沒少把人往死里打吧?”

江運濤賭咒發誓:“我也就頂多把人打成輕傷,往死里整可不敢。我說的全是真話,如果有半句謊話,我就不得好死!”

翻看完江運濤的供詞,顧雄說:“單憑一根頭發,不能確定他就是兇手;單憑他的供詞,也不能擺脫殺人嫌疑。這樣,鄭東海那邊,繼續勘查現場,力爭發現更多的線索,比如,江運濤說的啤酒瓶,還在不在屋里,上面有沒有江運濤的指紋?葉雯雪買了快餐的,那快餐盒在哪里?再派人走訪下夜宵店,核實一下江運濤和葉雯雪的行蹤。”

陶得安點點頭:“我馬上安排。對了,要不要先接觸下江佳慧?江佳慧有雇兇殺人的嫌疑啊。從江運濤離開江海市,她先后往他的銀行卡上打了將近一萬元哪!”

副局長崔進軍說:“顧支,我想可以先讓陶大正面接觸江佳慧。”

顧雄點點頭,問:“去吉林的那一組回來了嗎?”

崔進軍說:“應該明天回,調查的同志說沒有撈到非常有用的線索。”

顧雄說:“所有的線索,我們都要慎重對待,有用和無用,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陶得安和刑警小張驅車向江海大學附屬醫院而去。

正在病房巡查的江佳慧被院辦主任叫到醫院行政大樓的一個小會議室。院辦主任什么都沒說,就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當江佳慧知道對面坐著的是警察時,臉色煞白,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陶得安介紹完自己的身份后,就沉默了,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江佳慧。

江佳慧想起數日前冷冰冰突然回家興師問罪。那天,她在家休息,冷冰冰讓她等他。

冷冰冰回家,一進門就恨恨道:“沒想到你竟是蛇蝎心腸,如此心狠手辣。我真是瞎了眼,竟會和你這樣的女人結婚。你把一切都毀了,你把自己也毀了,我勸你還是投案自首,警方很快就會查出你是幕后的指使者。我們離婚吧!”

江佳慧沉默,心中有天大的苦衷,但無法為自己辯解。是的,是她讓江運濤去恐嚇教訓葉雯雪的,可她并沒有讓江運濤要葉雯雪的命啊?她哪里能想到江運濤會見色起意,奸殺了葉雯雪。4月8日深夜,江運濤突然慌里慌張打電話過來,聲稱已經找到葉雯雪的新住所,但他推門進去,發現葉雯雪已經被人奸殺——他說不是他干的,他也不知道是誰干的。但江佳慧判斷,應該是江運濤干的。她立即建議江運濤趕快離開江海市,她順著江運濤的話說:“我相信不是你干的,但警察能相信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你還是離開,到外面避避風頭再說……”

現在,陶得安告訴她:“我們已經抓住了江運濤。”

陶得安問:“你認識江運濤嗎?”

江佳慧點點頭。

陶得安問:“你和江運濤做過什么交易?”

江佳慧搖搖頭:“沒什么交易,我只是讓他去警告葉雯雪不要和我老公來往,我并沒有讓他去殺人。這個你們可以問江運濤。”

陶得安問:“你為什么要資助江運濤逃跑?”

江佳慧嘆口氣,說:“如果不是我請他出面找葉雯雪,他也不會……不過,陶隊長,江運濤對我說,他沒有殺人,他說進屋的時候,發現葉雯雪已經死了。”

陶得安笑笑,說:“沒幾個殺人犯會痛快地認罪。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陶得安離開的時候要求江佳慧最近不要離開江海市,隨時聽候警方的傳喚,歡迎她及時提供新的線索。

警方在葉雯雪的老家吉林四平并沒有偵查到有價值的線索。葉雯雪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哥哥在老家務農。她哥哥說,妹妹常年在外漂泊,多年沒和他聯系了。聽到妹妹遇害的消息后,他沒有露出悲傷的表情。偵察員根據多方情況得出結論,葉家雖然是滿清貴族后裔,但早就破落,沒有復雜的財產糾紛,葉雯雪在老家也沒有感情方面的糾葛,所以,老家的人不遠千里來對葉雯雪下毒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警方也加大了對江運濤的審訊力度,但他還是一口咬定,人,不是他殺的。而警方的證據只有他留在車庫的一根頭發。

江運濤嫌疑最大,但證據最少。按照以往的破案習慣和邏輯,如果有他的認罪口供,那就完事了。然而,這小子死不開口,死不承認。顧雄指示:繼續排查線索,查找證據,有了鐵證,不愁他不認罪。

就在破案陷入僵局的時候,在不到10平方米的車庫里地毯式搜索了一周的鄭東海帶來喜訊——經過反復勘察,他們終于查到一團揉皺的衛生紙上留下的黃豆大的精斑!可以斷定,這是犯罪嫌疑人殺人奸尸后留下的。

鄭東海喜形于色,告訴顧雄:“顧支,情況不錯,就憑著這一丁點痕跡,我們已經提取到了DNA,得出父系染色體。把嫌疑人的染色體與之比對,如果完全相同,那就是鐵證!”

顧雄哈哈大笑:“真有你的東海,功夫不負有心人啊,好,這樣,趕快檢測江運濤、冷冰冰的DNA,一有結果,立即向我匯報。”

顧雄沉思了會,又打電話給東疆區公安分局局長杜松:“老杜啊,立即組織人馬,對居住在文慧新村,還有附近紫薇小區、銀洲小區的所有可疑男性進行排查,尤其要注意4月8日以后突然外出的人員,重點人口的DNA,都要逐一檢測,一一比對。”

經過鄭東海的反復比對,徹底把江運濤、冷冰冰排除在了兇手之外,當然,也洗脫了江佳慧雇兇殺人的嫌疑。

然而,冷冰冰告訴他:我和江佳慧離婚了。

鄭東海長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兀自搖搖發脹的腦殼,繼續沉浸在5000多份急待分析檢測比對的血樣中去了。

大海撈針。鄭東海有信心從汪洋大海里把那根致葉雯雪死命的針撈出來!

鄭東海指令兄弟們先檢測文慧新村可疑男子的DNA,28幢的優先,然后,是27,29,26,30……

在厚厚一疊名單中,鄭東海盯上了一個叫黃行星的男子。

黃行星,22歲,租住在文慧新村32幢的一個車庫里,和葉雯雪的居住地相隔兩幢樓。原來在東疆區陽林電子公司打工,4月中旬突然辭職離開。

鄭東海立即趕赴黃行星的家——東疆區新港鎮38組。

黃行星不在家。他的父親黃慎民看到幾名警察上門,一臉驚恐。他說,兒子只說到海南島打工,具體什么單位,不知道,4月份出去后,還沒和家里聯系過。

鄭東海微笑著,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他說:“沒什么大事,是這樣,黃行星原來租住的小區發生了一起小案子,小區所有的男性住戶的血樣都要提取檢測,黃行星不在家的話,我們就抽取一點你的血樣。”

黃慎民連連點頭,捋起袖子:“好的好的,盡管抽。”他說黃行星這小子我知道,殺雞宰魚都不敢,哪里敢殺人啊?

鄭東海回到江海市公安局DNA實驗室已經天黑,弟兄們還在3100遺傳分析儀、9700擴增儀和DNA提取設備前忙碌,滿屋子都是方便面的味道。鄭東海干脆直接拆了包面,干吃,再灌了一氣水,開始檢測黃慎民的血樣。

在電腦前分析數據的鄭東海完全沒有時間的概念,他突然大叫一聲:“我靠!”把其他兩個值班的弟兄嚇了一跳。黃慎民的Y染色體和精斑的完全符合!他一陣驚喜。一看手表,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他才不管是否會擾了顧雄支隊長的酣夢,立即打他24小時開著的手機。

顧雄的手機只響了兩聲,就接通了。顧雄一聽,也很興奮。越是接近兇手,他越是興奮。顧雄也是個沒有晝夜概念的瘋子,當即撥通了東疆區公安局局長杜松的手機,指示他立即調查黃慎民4月8日的行蹤,顧雄認為,黃慎民有作案的可能——看望兒子的時候,說不定就把葉雯雪順手做了!

但是,第二天杜松反饋過來的信息讓顧雄再次陷入了沉思。4月8日和9日兩天,黃慎民都在本村的一戶人家幫工,幫助這戶人家料理喪事。排除了黃慎民的作案嫌疑,但黃行星的作案嫌疑沒有排除。在無法取得黃行星血樣的情況下,顧雄指令鄭東海盡快檢測黃行星母親的血樣。

對黃慎民、黃行星母親、現場遺留精斑作親子鑒定。

如果案件現場所獲得的染色體與這對夫妻有親子關系,那么,黃行星就是兇手!

然而,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后,鄭東海告訴顧雄:黃行星不是兇手。

但鄭東海堅定地說:“黃慎民DNA的Y染色體與現場精斑是吻合的,可以肯定,這個兇手一定屬于黃氏家族!”

十一

已經是初冬,通呂運河邊蘆花雪白,落葉飄零,一派肅殺氣氛。顧雄、杜松、崔進軍、陶得安等走在通往新港鎮黃氏祖墳的小路上,默默無語。

目標已經鎖定,法網已經撒出,兇手就在網中,可網中哪一條魚才是呢?

新港黃氏家族的男子已經查實了46人,但沒有一個人的DNA遺傳信息和犯罪現場的相同。

鄭東海需要黃氏家族所有男性的血樣。

顧雄他們在河堤下的墳場找到了黃氏祖墳。在一塊石碑上,找到了失傳的家族譜系。

這一支黃氏的譜系是:文章華國,詩禮傳家,慎行修身,忠信為主,承先啟后,孝友當遵。

顧雄扶著墓碑,直起身子,對杜松道:“老杜啊,看來我們只能采取笨辦法,先在黃氏家族居住范圍內進行地毯式排查,然后再擴大到附近村莊,如果還沒收獲,就在江海市范圍內,查找慎、行、修字輩的黃姓男子,再沒有,可以擴大到家字輩和身字輩。我就不信找不到這條黃狼!”

線索很快匯總過來,單“行”字輩的,新港及附近鄉鎮就有191個。

取樣、檢測、比對。一一排除。但在比對中,鄭東海發現,在東疆區北部的向陽鎮,有一個具備同樣父系基因的黃姓人家。此人叫黃剛,沒有根據譜系來取名。

陶得安奔赴向陽鎮黃剛家。

黃剛很熱情地接待了他,然而,一調查,陶得安沮喪了。原來,黃剛是三代單傳,自己只生了女兒。

陶得安抽著煙,隨口問:“你們祖上是新港的嗎?”

“不不不,不是的,”黃剛說,“聽我父親說,我們是從長江邊的萬家鎮搬來的,祖上是開染坊的,專門染藍印花布,在東疆、崇明一帶很有名的,后來江邊坍塌,就搬到這兒了。”

陶得安興奮得跳起來:“那你們黃家在萬家鎮還有親戚嗎?”

黃剛說:“都是些關系很遠的親戚,早就沒什么來往了,應該是我曾祖父的弟兄們。”

陶得安立即驅車趕往萬家鎮。在路上,打電話給萬家鎮派出所,讓他們立即查找祖上是開染坊的黃氏家族。陶得安想:這恐怕是破案最后的希望了。

果然,萬家鎮還真有這么一個家族。

陶得安還獲悉一條線索:這一支有一個叫黃寶才的老人,今年86歲,現居上海。

走訪,取樣。萬家鎮黃氏所有男子的血樣火速送往鄭東海的實驗室。

與此同時,陶得安直撲上海黃寶才家。

黃寶才是上海無線電廠的退休工人,老人精神很好。見到家鄉的警察來了,他先是有點詫異和緊張,聽陶得安一解釋,就釋然了。老人說,他早年就到上海來謀生了,生有三子一女,一個兒子在美國,還有兩個兒子就在上海,都是政府官員,孫輩全在世界各地的大城市里忙碌,沒一個在老家混的。

說著說著,黃寶才突然一拍腦袋,說:“陶同志啊,我想起來了,我堂弟有一個兒子很小的時候就送給人家,堂弟家里窮,身體又不好,養不起,當時還說要送給我養的,我說,我已經有四個孩子了,哪里養得起啊。讓我想想,對了,這個孩子現在也應該30好幾了吧。只有后來送給哪家養的,因為堂弟死得早,我也不知道。”

陶得安人還沒回江海市,崔進軍已經帶領刑警開始查找這個被領養的男子,并很快找到他的住所。

他已經改姓湯。湯飛。33歲。租住在東疆區明珠新城的一個小套房里。對門的居民說:“這小子啊,和老婆關系不好,長期分居的樣子,現在和一個超市的收銀員混著,那個小姑娘,我看頂多20歲。”

顧雄獲悉這條線索后,說:“明珠新城和文慧新村靠得很近啊,找到湯飛,抽他媽的血!”

在茫茫人海里瞄準湯飛,艱難,但找到湯飛很容易。陶得安帶領刑警出現在東疆區行政中心大樓的工地上時,湯飛正在呼嘯的寒風中專心致志扎鋼筋。

湯飛帶著橘紅色的安全帽,一套臟兮兮的迷彩服,穿著單薄,但還是渾身冒著熱氣。看得出,是個精力充沛的漢子。陶得安和三名刑警在距離他四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都在像觀看表演似的,饒有興趣地望著湯飛旁若無人地扎鋼筋,他的手,關節粗大,皮膚皸裂,有幾處顯然是被鋼筋劃破的,已經結了黑紫的痂。

陶得安突然大喝一聲:“湯飛!”

湯飛一驚,手上的鉗子啪的一聲掉落。他抬起頭,目光里閃爍著一絲恐懼。

陶得安亮了下證件:“我們是東疆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有個案子需要你協助調查。”

協助調查的內容很簡單:采集湯飛的血樣。

湯飛被留置在刑警大隊,陶得安指派民警做訊問筆錄——請湯飛回憶4月8日一天的行程。

湯飛先是說想不起來了,后來說應該是從建筑工地下班后,就回家了,一直在看電視,沒出去。沒證人,同居的女友那天沒來。

陶得安也過來,和湯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湯飛和老婆的關系,聊湯飛剛剛上小學的女兒,聊湯飛的同居女友……

陶得安在焦急地等待血樣的檢測結果。

17點32分,顧雄接到鄭東海的電話,鄭東海的聲音有點發抖:“就是他,就是他!湯飛血樣中的DNA遺傳信息與犯罪現場精斑中的完全吻合!”

左手握話筒,顧雄右手一拳擊到墻壁上,震得左手的話筒都發顫。

顧雄打給陶得安的電話只有兩個字:“拿下!”

這一天,是12月15日。距成立專案組,恰好7個月。

十二

陶得安放下手機,朝湯飛冷笑。

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湯飛臉色變了。

陶得安長長嘆了口氣,說:“湯飛啊湯飛,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說吧,4月8日晚上,是怎么奸殺葉雯雪的?”

湯飛站起來:“我沒有,我沒有殺人,我一直在家里,我不認識什么葉雯雪……”

陶得安示意他坐下:“湯飛,說不說,只是看你的態度,我們已經有確鑿的證據,能在法庭上證實你犯了謀殺罪,你就是零口供,照樣能定罪!我給你提個醒吧,你在強奸葉雯雪后,有沒有用衛生紙擦你的家伙?那張紙你沒帶走吧?那上面的精斑,我們已經通過DNA檢測,就是你的。”

湯飛沉默。

陶得安繼續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如果把那張衛生紙帶走了,我們就找不到你了。是啊,這幾乎是我們破案的唯一線索。這說明什么?老天有眼。人做事,天在看。老天不會讓作惡的人逍遙法外,老天會讓你留下蛛絲馬跡,老天會懲罰你!所以,你逃不掉的。所以,你還是,老實交代吧!”

湯飛本質上是個老實人。在拘留證上簽完字,他嘆了口氣,向陶得安要了支煙,抽一口,說一通,三支煙抽完,陶得安把口供筆錄遞過來:“自己看一下,和你剛才講的有沒有出入?沒問題就簽個字——每一張上面都要簽字。”

湯飛大概看了下,就簽名。由于從中學畢業后就很少有寫自己名字的機會,“湯飛”兩個字,寫得很難看。

湯飛簽下最后一個名字的時候,想,以后,恐怕還得頻繁地簽名呢,逮捕證,起訴送達書,開庭通知書,判決書送達書,離婚協議書,器官捐贈書,死刑通知書……

他突然想起兩年前在養父的病危通知書簽字的情形。養父是肝癌晚期,那天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他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上大名的第二天,養父就死了。

湯飛把印著“江海市公安局東疆分局”字樣的筆錄遞給陶得安,陶得安如釋重負,湯飛也如釋重負——他覺得,是在自己的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

湯飛提心吊膽又心存僥幸生活了七八個月,他感覺警察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4月8日晚上,同居女友不在家,他閑得無聊,就去網吧打了會游戲,看了一部有點色的電影,片名和情節都記不得了,反正從網吧出來,昏沉沉的腦子里依然閃現著女人的豐乳肥臀,嬌呻媚吟。感覺肚子有點餓,就晃蕩到了文慧新村附近的一個夜宵店。站在收銀臺前仰望著價目表,媽的,太貴,還不如回住所自己下碗雞蛋面吃。走出夜宵店的時候,穿著暴露的葉雯雪迎面而來。湯飛眼睛一亮:這妞,身材不錯啊。

葉雯雪買了份快餐就出來了。湯飛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跟到文慧新村葉雯雪住的車庫。湯飛看看四下無人,一片寂靜,確認葉雯雪一個住,就大膽上前敲門。葉雯雪開門一看,是個目露兇光的陌生男子,剛想叫喊,湯飛上去就捂住她的嘴巴,掐住她的脖子。湯飛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不禁掐,看看她不掙扎不出聲,就趕緊松開手,女人卻軟綿綿地倒在他懷里。抱到床上,一試鼻子,沒氣了。湯飛當時一點也不害怕,立即剝衣除褲,急吼吼地爽了一把。急吼吼之中,就隨手從床頭柜上拿來張面巾紙擦了下襠里的家伙,又隨手扔到了床底下。

湯飛替葉雯雪蓋好被子,拎起還熱乎乎的快餐盒,輕輕掩上門,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明珠新城,湯飛把葉雯雪買的快餐一掃而光。他記得有雞腿,有花菜,有油干炒芹菜,還有一條紅燒鯽魚。他記得,他把雞骨頭、魚骨頭都狠命地嚼爛了,吃了個一干二凈。

陶得安最后問他:“那天晚上,你睡著了嗎?”

湯飛沒有絲毫的猶疑,回答:“睡得很香。”

陶得安譏諷說:“是啊,應該睡得很香,你辛苦了。”

湯飛說:“嗯,做鋼筋工,很辛苦。”

十三

春暖花開時節,冷冰冰版畫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名流薈萃。冷冰冰身旁一個小鳥依人的女子滿面春風,笑盈盈地和人握手、點頭,優雅大方。

冷冰冰向藝術研究院的金木和美院版畫系主任袁以教授這樣介紹:“我女朋友,苗苗,江海大學藝術學院的研究生,專攻油畫。”

苗苗微微鞠躬:“請金教授、袁教授多多關照。”

冷冰冰拉過鄭東海,說:“苗苗,給你介紹下,這是我鐵哥兒們鄭東海,專程來參加畫展的,他可是全國有名的刑事鑒定專家,書法也寫得好。”

苗苗伸出手,和鄭東海輕輕握了下:“你好,鄭大哥,很榮幸認識你。”

鄭東海突然發現,她和葉雯雪長得好像啊。

而冷冰冰,已經把葉雯雪遺忘了。也把江佳慧遺忘了。

苗苗,是用來遺忘的良藥。

(圖片選自網絡)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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