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一

滄河灣的夜幕又徐徐拉開，安駱的眼前現在是一座墳墓。安駱每次回家一定要選擇一個夜晚來母親的墓前，夜色中的腳步一截截清晰；夜幕中的大地、大地上的生物，從他的身旁向后移動，夜的溫馨正彌漫全身。通常的習慣這里被叫做河西，其實是城堡的南地，麥苗兒沙沙刮著，風貼著地面在麥垅間穿行，風尖兒像一溜兒排隊行走的小鼠。他坐著，爾后他聽見了輕微的水聲，河床不寬，而且每到雨季河床淤積得厲害。但滄河是岸邊農戶最親近的一條河，所以每年汛期一過，會不約而同地清一次淤，河又很快地寬起來，深起來，清澈起來。安駱每年都選擇一個夜晚，刷刷地往墳地去，燃一柱香或幾刀紙，香火和天上的星光接連著，他看見母親在夜幕里靜靜地坐著和他一樣瞅著香火，香火正一星一點地燒下去，母親抬起手撩起額上的白發，目光深邃。他閉著眼，看另一個世界上的人是要把眼閉上的，感覺全在心里，在燃燒的意識中。母親的目光讓他知道母親每年都在等他，他會忽然慌亂非常固執地從打工的地方踏上歸途，不管打工的地方多遠。

一次喝了酒，情不自禁地來了墳上，對母親一絲一毫的思念都一嘟嚕一嘟嚕地上來，蝌蚪浮水似地往他的心眼里鉆。他滔滔不絕地向母親訴說著。他說，我現在在牧城的一所中學，做一個語文教師，也寫些文章，文章漸漸地都發表了。說到這里他從衣兜里掏出了幾張報紙，剛才他燃的紙灰還在飛，還在扇動著黑色的翅膀，還在閃爍星火，他把文章一張一張地抻開：《那一年我有了一輛自行車》。他說，娘，那一年我高中畢業去城里參加一個函授中文的學習，因為家里沒有自行車我每一次都是在晚上聽完課步行回家，沿著九彎河的大堤，我渾身充滿勁頭，夜色又冷又沉，那時候你已經疾病纏身，可我每次回家你都在燈下等我，更多的時候你拄著拐杖站在胡同口，還有一次我走回來得遲，你一直走到村口，過了城堡的地界又到了青塘，你站在九彎河的橋上，寒風吹著你瘦弱的身體……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哭了，像在背著文章的內容。后來，三叔收到一封信和寄去的100塊錢，信是托人寫的，信中說，給這個有志氣的孩子買一輛自行車吧！我就是那一年有了一輛車。媽，我知道是你暗中求了在濟州的三叔……他把《那一年我有了一輛自行車》點了，紙片長了翅膀裊裊地從墓前飄起來。他又拿出了另一張報紙，是那篇《三巴掌》：娘，那一年高中畢業我去濟州打工，可是我受不了起早貪黑的勞累，我17歲的肩膀累得又酸又疼，我悄悄地扛著包裹回到了家，我回到家時已是黃昏，聽見樹上的斑鳩咕咕地叫，奶奶樓頂上的鴿子圍著我繞圈兒，我的眼淚“嘩”地下來了。你用帶病的手扇了我一巴掌，痛痛地對我說，你怎么能當逃兵呢，你怎么經不住一點苦一點累呢，你才十七歲，你人生的路還多么長啊。你的手顫抖著，你又含淚說，兒，能受苦的孩子才有出息啊！第三天，我又卷著鋪蓋進了城里的另一個建筑隊。娘，你打我的第二巴掌是那年秋天我回家澆地，我只顧看書，地頭的電機壞了都不知道……你打了我，你心疼地看著你的手，你說，孩子啊，我不埋怨你看書，但是做事不能三心二意啊……娘，第三巴掌是那一年……娘，你的三巴掌讓兒子懂事兒長了志氣。趁著發紅的灰燼他又把這張報紙點了，報紙在燃燒中卷成大片的紙筒，然后又徐徐地著起來……他又掏出了一張，是一篇《母親的遺言》：母親走得早，走那一年還不到50歲。他對母親說，娘，我聽你的話，我沒有喝酒，我不會因酒誤事，讓酒傷身。娘，我記得你最后的那句話，兒，以后別再喝酒了！……他訴說著，他說，我現在的那個私立學校，有一座4層高的教學樓，我常常站在最高處望著城堡的方向，我能看見咱村的那個小學，還有村外的鄉二中。他有些卡殼了，往事忽然涌上了心頭。

安駱做過教師，是替一個姓傅的女老師，傅老師的男人在瓦塘鎮當辦公室主任。那時候民辦教師轉正必須經過考試，腿短心大的傅老師連續考了兩次都沒有過去，第二次她男人怕她受不了壓力提前找了教育局一個姓梁的科長，科長家是牛堡的，和城堡村搭地頭。梁科長領著他花了幾千塊錢，該打點的地方打點了。可傅老師考得比第一次還糟，結果傅老師氣出了一身病，先是干結，后是拉肚，整個內分泌失調。后來肚里的病好了，又攻到了腦子上，有一天走著，腿忽然晃晃悠悠地往一邊翹了。男人正好在家，趕忙把她送到了醫院：腦出血，住了院。安駱就是這時候去替傅老師的，城堡中心校的民辦教師很多，教過他的老師就有三個。他教語文，教得很好，尤其作文，他輔導的兩個學生還在全縣得了名次。教了大半年，傅老師要回來上課了。后來才知道傅老師急著上課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民辦教師要大轉一批，夠條件的轉正，不夠條件要大批下崗。

安駱當老師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就是這時候他對老婆說，我要出去打工。

老婆知道他不想再呆在城堡，知道他的心事，知道其實他很想再和學生們在一起。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安駱哭了一場，無聲地哭。老婆說，你這是演無聲電影啊，要不要我幫你配音。他撇開老婆去了村外的墳地，呆呆地坐在母親的墳前，他說，娘，我想出去走走。他忘了帶香，忘了帶紙，他去地邊撿了一些干草，烘著了。對母親說，兒子就把這當香當冥紙了，咱娘倆烤著火說幾句話。他說，我真的想出去走走，我想你的時候會回來看你，你要保重，不要再那么要強，要吃好穿好生活好，不要太節儉了。就是這個晚上他覺得母親太寂寞了，他在夜幕里看著墳前的柳樹已經長成，濃蔭遮蓋，葉兒在夜風中悠顫。他站起來，墳的四周空曠、遼遠，夜如此地靜，幾十米外的河水傳來隱隱的流動聲，夜里的幾種響聲混在一起。

他在夜色里想：母親太寂寞了，自己走了，回這個村莊的次數怕是少了。應該由誰代替自己和母親說話，和母親聊天，經常來看一看母親呢？他捂住胸口，坐在墳前想這樣的心思。他想了一圈兒，最后把心計用在了鴿子上。

他們家住的是一個小土樓，兩層。原來奶奶在這兒住，奶奶走了，母親在這兒住。母親走了，樓上的鴿子沒走，小土樓是最受鴿子青睞的，還有麻雀。從墳地回來他忽然站到了院子里，鴿子的翅膀在樓頂上盤旋又穩穩地落到樓頂，仰著頭，鴿子的叫聲穿過夜空，在夜空劃過一道弧線，鉆到他的耳窩里。鴿子的叫聲在樹葉上，梧桐樹葉一顫一顫地抖起來，夜空中穿行著一種溫暖的叫聲。就是這時候他的心陡然抖動了一下。他開始把心計用在鴿子上，他要把鴿子往娘的墳樹上引，那棵孤獨的墳墓前孤獨的柳樹，那棵柳樹上應該有鴿子的叫聲。娘是喜歡鴿子的，不然鴿子不會在他們家住這么多年，不會黏著他家的小樓不走。都說鴿子眼靈活，可鴿子也是戀舊的，懂感情的，講情誼的。母親臨走前坐在院子里喂鴿子，他看到了，他每一天都用瓢舀半瓢糧食放到母親常坐的門墩上。娘坐在那兒，把瓢放在腿上，看見有鴿子飛來落下，悠悠地撒過去半把糧食，糧食軟軟地劃過半個弧線，那些糧食有時候是玉米，有時候是麥子，有時候是饃星子，有時候是輕盈泛紅的高粱籽兒。糧食在空中劃過落下來，鴿子精明死了，小腿一蹦一跳地覓著糧食，頭一點一點地叼，叼住了，仔細諦聽，聽見了啄糧食的聲音，然后是兩只叼糧食的鴿子引來了一群，引來了一片。鴿子站在院子里，咕咕地叫，翹著頭等娘再往地上撒食兒。娘的嘴角泛上了笑，輕輕地又把食兒撒過去，鴿子又咕咕地叫，那是興奮，是感激。鴿子叼一陣呼地又飛起來，掠過房頂掠過桐樹越飛越高，去撒歡兒，去自由地飛翔了。傍晚的時候鴿子回來，它們會再一次地往地上尋覓，會再把地上的糧食叼一遍，咕咕地叫一陣，然后落在樓頂。

安駱準備了三種食兒，還有鴿子的飲水。他學著娘的樣兒坐在門墩上，悠悠地往院子里撒，院子里落下砰砰啪啪的一陣，像崩在鍋里的花椒聲。第二天安駱換了一種食兒，他得籠住鴿子，讓鴿子習慣他，然后才是去實行他的計劃。第三天他撒的是一瓢小麥，一把把一粒粒晶瑩的小麥，他本來想喂鴿子谷子的，可是他找了幾家也沒找到谷子。村里種谷子的少了，谷子的產量低，種谷子很麻煩，村里人嫌煩，自己吃小米也要去市場上買了，或者坐在門口等來村里賣大米和小米的那個人。不過村里還種谷子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傅國軍，一個是年老五，一個是田白孩。三個人都是老頭了，沒事的時候在滄河灘里開荒，三個人都是村里最喜歡吃小米的人，在開的荒地上就都種了一片谷子。谷子招小蟲子，小蟲子就是麻雀。麻雀一群群地往谷地里飛，三個老人蹴在地頭，每人手里握一個長棍子。長棍子頭尖上系了一根細麻繩兒，繩頭上又系一個紅纓穗，麻雀一來長棍子從老頭兒的手里直起來，長繩子揉在河灘的半空，紅纓穗把麻雀嚇跑了。麻雀從這片谷地飛走又看到了另一片谷地，坐在地頭的老頭又往頭上揉繩子，麻雀又呼啦旋起來。別看麻雀的眼小，麻雀的視線好，麻雀又看見了另一片谷地，麻雀就這樣飛來飛走和三個老頭捉著迷藏。所以他們都不再種谷子了，家里人也不主張他們種谷子，太淘神。現在又不天天吃小米，都是大米、玉米粥、小米輪流著吃的，天天揉一根長棍子，弄不好腳踩空可麻煩了，得不償失，都那么大年齡了。所以安駱走了三家都撲了空，安駱就只好玉米、小麥輪流著撒，今天是玉米，明天是小麥，幾天下來一袋玉米和一袋小麥都落下去了半截兒。安駱覺得差不多了，安駱坐在門臺上對鴿子開始進行回憶性教育，對鴿子說，你們記得幾年前坐這兒喂你們糧食的那個老人么？那是我娘。當年吃我娘食兒的也可能是恁媽或者恁爸，反正那個老人對你們不賴。現在她喂不了你們了，因為她搬家了，搬到村外住了。我找個時間帶你們去看看，做人做鴿子都要講良心的，不要人家不在這兒住了就把人家有過的恩忘了。你們好好地想一想，做人做鴿子其實都應該講良心的，忘記意味著背叛。又過了三天，安駱覺得差不多了，再沒有心的鴿子也該有心了，也會聽懂他說的啥了。要是有娘一張大照片就好了，把娘的大照片放這兒讓它們看看，看看就是這個人，病得不成樣子了還天天喂你們食兒吃。她現在換了地方住你們說該不該去看看她，去陪陪她？安駱覺得差不多這天他陡然間增添了自信。他在前邊走，讓鴿子跟著，臨出門的時候他往頭頂揮了幾下手，說，你們現在就跟著我。

真讓他感動，鴿子還真講良心，鴿子竟然真跟他飛出來了，而且還有兩只分別落在了他的兩個肩上。太好了，人和動物都是有情有義的啊。可是一出村那群鴿子嘩地飛高了，在半空中旋起來，鴿哨聲在頭頂響一陣，鴿子飛遠了，而且肩膀上的兩只也隨著群飛。他有些失望，他罵了一句，真沒良心，真是鴿子眼。他失望地望天上看，瞅著鴿子。可是鴿子又飛回來了，在天上旋了幾個圈兒又回來了，那兩只鴿子又落在了他膀子上。他挪了挪膀子，鴿子的爪子在膀子上抓得很牢。他說，好，你們這次不要離開我的膀子，咱們現在就去看我娘。他帶鴿子往前走。走了一截，鴿子還是又飛走了，又帶出一片鴿哨聲。這一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勁地往前走，我不相信你們這些鴿子這樣不和我合作。鴿子真的又旋了回來，原來是鴿子們一出門就貪玩，原來鴿子們是和他開玩笑，鴿子孩子樣撒一陣歡兒又飛了回來。這樣飛走飛回地幾個來回，他站到了墳地，站到了娘的墳墓前，他跪下來，對母親磕了一個頭，臉朝向鴿子，鴿子們莊嚴地守在他的身邊，白花花一片，整個大地都白了。他說，你們太好了，我不虧待你們。他把手伸進兜里，在墳墓周圍撒下一片食兒。

他這樣帶鴿子一連去了五天。

他是第六天離開城堡的。第六天他在院子里沒有看見鴿子，往院子里撒食兒，旋到院子里的只有幾只雛鴿。他爬上樓，樓上落了一層鴿屎沒有一只鴿子，他納悶地往墳地走，那樣的情景讓他激動，鴿子竟然盤旋在墳墓的上空，然后落到了墳樹上，墳樹被鴿子染白了，像下了一場雪。他對娘說，娘，鴿子可以陪你了。他仰起頭，叫了一聲：鴿子，你們真好！真有良心！原來我的話你們都聽懂了啊。

二

樹沒了，那棵墳樹。

每一次車過了青塘他就開始肅然，眼不由自主往地里脧，手掂著包裹，腳尖踮著車板，心咚咚跳，心里有說不上來的感覺。偶然坐朋友的車回家也是這樣，一過青塘就會往右邊的地里瞥，似乎是條件反射，不是的，是心先跑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呢？是母親的墳墓，是墳墓前的那棵柳樹，是墳樹上搖曳的枝條，是枝條上蹬枝鳴叫的小鳥兒，是他盡心引到墳樹上的鴿子。母親的墳就在青塘到城堡的路上，就在那片寧靜的麥地里。每一次回家他一定會去母親的墳上坐坐，和母親嘮一會兒嗑兒，對母親說說自己的心事，告訴母親自己都去了哪兒都干了什么，即使在大西南一個城市給表叔看一個礦場時，他也要想法回來一趟，不回來一趟不行，就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有滋味，少了什么，心里和生活里肯定缺了什么。最后來了牧城的這所學校，他回來的就更勤了。當然他喜歡夜晚，夜晚的墳地寧靜，一片空曠，他在靜夜里聽見滄河、九彎河的水流淌著，分不清是哪條河流的水。北邊的城堡、南邊的青塘、東邊的牛堡、西邊的榆塘閃爍著微弱的燈光，傳來幾聲狗吠，摩托車也會偶爾地穿過地頭的馬路，但整個是靜的，靜得像大地睡著了。他會在傍晚的時候來看鴿子，看鴿子乖乖地在墳前盤旋，落在樹枝上，他回到家很高興地喂鴿子幾把食兒，說，我感謝你們，你們真好，真有良心。他甚至爬上樓頂，和鴿子們呆在一起，說，要是有一個相機就好了，說我要有你們的一雙翅膀就好了，我想什么時候回就飛回來。

可是那棵樹沒有了。

那棵柳樹。

他驚叫了一聲。

哪樹呢？

墳地上怎么光禿禿的，鴿子都跑到哪兒去了？他心急得都快蹦出來了。

老婆說，鄉里統一的，地里的墳樹都沒保住，你沒看地里都光禿禿的。

他發了火，對老婆，對父親，對家里的一切，甚至對著院里的鴿子。你們為什么不吭氣，不告訴我，我可以去找他們說理。墳頭上長一棵樹有什么不好，它礙著什么了，這都是小事情，農民種一年的地究竟能收入多少，一個農民種一年地的收入抵不上公務員一個月的工資。他們自己的地寧愿在地里長一棵樹，那是風景，長在老人的墓前那是寄托。現在毀墳毀地里的樹到時候了嗎？咱鄉下那些紀念老人該有的場所有嗎？他們上邊的人都沒有老人？搞這些小形式有什么用。其實找誰啊，滿大野都光禿禿的，樹販子都因此發了大財，從墳頭刨下的樹一車一車拉到了遠處。他去了墳地，一個人站在光禿禿的地里，腳下的麥苗還在一如既往地生長。他找著了那個樹坑，計劃著樹占了多大的地盤，一米多兩米長的樹枝有多大的蔭涼。墳地的地不是自家的，是六組春生家的，當初母親葬時賠了人家糧食。每年到了清明，到了掃墳的日子都想著應該去見一見春生。春生愛喝酒，他把家里攢的酒都給了春生。春生講義氣，春生說，朱馬，你放心，誰家沒有老人，誰家不扎墳啊？你娘的墓我會好好保護，犁地耙地從你娘的墳前繞過去，繞遠遠的，不傷著你娘。朱馬說，春生，我咋攤上你個好鄰居啊，俺娘地下有知也會感謝你的。這次他又想到了春生，掂了幾瓶酒，到十字路口配了幾個菜。春生家的門鎖著，人家的門都是大鐵門，春生家的門是結實的木頭門，這是春生做木匠的好處，鐵門夯幾下有回聲，木頭門悶悶的沒有回音，震得手麻。他蹲在春生家門旁的石磙上，春生家的鄰居劉貴走過來，劉貴說春生去他家墳地了。朱馬掂了酒和菜往春生家的墳地去。起了一陣風，麥苗兒被刮得趴到地上。遠遠看見春生在墳地里站著，瞅著墳上的草，霜打過的草有幾根硬挺出零星的青色。春生家的墳地一個墳挨一個墳，春生家姓田，在瓦塘南街是大家族。朱馬悄悄走到春生身后，春生眼前是他爹娘合葬的墓，一棵小柏樹，在夕陽下無力地晃著，春生腳跟處擱著一副桶，柏樹剛被澆過。朱馬把手里的酒菜擱到墓前，鞠了一躬。春生這才說話，謝謝你，朱馬。朱馬低著頭看瘦弱的柏樹，在心里對柏樹說，快長啊，柏樹，別讓春生心焦。

春生說，朱馬你剛回來？

朱馬點頭。

春生說，你家墳上的樹也刨了？

朱馬說，光禿禿的。

鴿子還去？

鴿子落在地上，還有良心。

這是運動。春生說。

運動吧。朱馬說，前幾年弄過，沒徹底，新栽下的樹這次又刨了。

春生說，是鋸的。

朱馬說，鋸了還有可能再長出柳條，柳條再長成柳樹。

春生說，別長柳條柳樹了，礙眼，就栽個小柏樹吧。

朱馬往前幾步看著小樹。

將來還要平墳哩。

也沒法，天塌大家的。

該建個公墳。

可能會吧，將來的事。

柳臺村的公墳建在果園里，不顯山不露水，地省了，也安慰人心。

看發展吧，啥都不配套，砍樹平墳太急了，啥都愛一窩蜂，娘的。朱馬仰起頭，天上已經沒有老陽兒了。春生從墳前掂起酒菜，往朱馬手里遞。

朱馬不接，說，供過了就是你家的本來也是去你家的。

他去了西邊的山上，找了一片柏樹林，出錢買回來一棵，刨了坑把小柏樹栽到了娘的墳前。柏樹在他的照料下總算活了，枝杈上返了綠。讓他感動的是鴿子，鴿子每天還在墳地飛。

三

這一年他強烈地想有一張母親的畫像。

這是一種心結。他的欲望又熊熊地燃起。是一個老人激起了沉淀心頭的愿望，網上的那個老人很慈祥，老人是河南鄉村的，老頭死后被兒子接到了南方的一個城市，住進城里的老人想念老家，想老家的樹、老家的山、老家的驢、老家的狗、老家的人。她有一天給孫子講老家的山楂樹，孫子竟然不知道山楂是樹上結的，不知道什么叫山楂樹。老人說，你這孩子。老人從孫子手里接過了畫筆，在孫子的畫書上畫，畫了山楂樹，樹上結的山楂，還畫了山，山邊的小河、小河里的魚蝦。老人越畫越像，老人的興致來了，每天就著畫給孫子講著老家。老人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畫得那么像，跟真的似的，畫得真好，她竟然畫上癮了，一天不畫心里就缺東西。孫子天天纏她讓她畫，說我不吃您買的小吃您就給我畫吧。老人就天天畫著，把屋子里都畫滿了。她的畫有一天被兒子家一個鄰居發現了，是一個做美術工作的，她不知道這鄉下婆婆有這一手絕活，70歲的人竟然無師自通，嘩嘩啦啦一幅畫就出來了。她招來幾個畫家，畫家們都傻眼了，問老太太小時候是否學過畫，在家是否學過畫？老太太說我學什么，我在家就是種地，我給孩子講家里的事兒她啥都不懂，這樣的孩子是會忘本的，我就畫了，一畫就上了癮。她伸了伸手，手上長滿了老人斑，說這手越畫越順。老人說，我怎么會畫畫呢，你們怎么能說我畫得好呢，你們都是大畫家，你們的畫能賣大錢，我就是畫給孫子的。對不對，孩子？孫子說，對。孫子說，是我把奶奶逼成了畫家。老太太就這樣火了，她的畫傳到了網上，登上了報紙，現在不是有原生態歌原生態音樂嗎？老太太的畫被稱之為原生態畫，想想也是，剪紙不都在民間嗎，誰手把手教過呀，誰上過繪畫課呀，人間就有這稀罕的事兒，這是天賦，民間的能人多了。

他說，不行，我要去找老人求老人了，我得給娘畫一張像，我都要老了，怎么可以連一張娘的像也沒有呢？為母親的畫像他20年前就去求過照相館。他兜里揣著錢把縣城的照相館畫像館都跑遍了，一家一家地求人，他說，你們要多少錢都行。他把錢先往人家桌上擱，可是那錢沒人接，只有東街王玉給接了，最后還是把錢退了。那一年村里出了個大學生，上海美院。暑假里回家寫生，讓村里人給他當模特，他滿懷期望地找那個孩子，還是失望。

他先回了一趟家。悶在屋子里，尋找著關于娘的記憶：娘的額頭是黑黑的，娘的頭發在后腦上挽一個髻，髻上扣了一個黑色的紗網。臉呢，自己和娘差不多，說長不長說圓不圓的，但很精神。娘的眼深，不光是眼窩，娘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是高興還是受了委屈。他愿意回憶娘的笑，娘笑時眼好看，嘴好看，鼻子也好看。有時他就在回憶里一會兒看娘的鼻子，一會兒看娘的眼，娘笑時臉像三月的油菜花。這樣想著，他自己在屋里笑，像是娘就在眼前，這時候要是有個照相機“啪”把娘照下來就好了。可一睜眼眼前是空的，才知道剛才是一場幻覺，人一回憶全把自己回憶進去了。母子之間的感情是沒法說的，太深奧，刻骨銘心，天底下什么也深不過這一種情。可這么一張清楚的臉自己畫不出來。他找來一支筆、一張紙，試著畫，試過多少次，這一次和試過的多少次一樣——失敗。他埋怨娘，你怎么就不能讓我把你畫出來呢？你知道兒子想你想的多苦？夜里他搬來凳子坐在榆樹下，院子里落滿了樹葉，小風兒吹著樹葉悉悉索索地響，響了一陣停下來一會兒又響。他看著門墩，想娘坐在門墩上喂鴿子的模樣，母親的手揮起來，鴿子們落了一地，他又看見了母親的笑。他的手里握著筆和紙，手不自覺地晃起來，卻畫不成形。第二天他去父親的屋里坐了很久，最后對父親說，我出去一趟。他沒對父親說清，他不在父親跟前說，怕一個老人回憶另一個老人。

他的行囊里是幾斤小米，曬干的棗，媳婦給他準備好的綠豆、黑豆。沒有什么可帶的，對去了城里的老人去了城里生活的老人的兒子，應該是待見家鄉的土特產的。

就這樣來了廣東。

他真的找到了那個老人。

他怯怯地敲門。撲通一聲先給老人跪下了。

老人說，你干啥，在城市不興這的，你從哪兒來，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兒，你這樣跪著很嚇人的。

他說，我知道您是咱鄉下的。他說了縣說了鄉說了村名。

老人說，恁那個縣我知道，恁那個村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我們是老鄉。

他說，大娘，您一定要幫幫我，他說，我千里迢迢來找您，是求您畫一張我娘的像。

老人把他拉起來。老人說，你好好給我說說。

他就說了，含著淚說。他說，我找過很多人了，總是一次次失望，我是知道您后專程跑過來的，我找過很多畫畫的，可還沒有找過像您這樣的老人……

老人說，我其實哪里會畫畫啊，我是哄孫子玩的，畫的都是在鄉下天天看的。

他說，大娘，我這么遠跑來您就試試吧。

他又給老人下了一跪。

老人說，難啊，平白無故地畫一個人。老人說，那我這幾天不能給孫女講故事給孫女畫畫了，我得專心對你的事兒，一心不能二用。

他說，我不說感謝了。

老人說，我得先把你娘的樣子想想，每一次畫畫我都這樣，得先把畫往心里裝，我的孫兒畫不好，因為他心里沒畫。老人說，你給我說說你娘。

……

他住到一家旅館，旅館離老人家很近，他每天等著老人的電話，他天天望著老人住的地方。

第八天他去見老人。老人閉著眼，臉上多了幾道刀子一樣的深紋，手上多了許多斑點。老人屋里放滿了畫，他看了都覺得不像，他甚至有些失望，有些失落。看著老人的疲憊，他不忍心讓老人這樣累著。他走到大街上，許多許多的車輛在大街穿行。幾天后，他在一家企業找了份工作，隔一段去見一次老人。有一天一家地方戲劇團來企業慰問演出，演出結束，他看見那個扮演農村老人的竟然是一個挺漂亮的姑娘，原來她剛才的皺紋都是畫上去的，那個像母親一樣的頭發原來是一頭假發。他騰騰地跑過去，一把抓過剛摘下的發型往頭上戴，竟然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老人。鏡子里的人的額頭、鼻子、顴骨怎么看差不多就是活著的娘。負責裝箱的劇務來要假發，他還在鏡子前端詳著，不舍得摘下來，還求著劇務，能不能再給我畫一些皺紋，那樣我就更像我娘了。劇團里的人都把頭扭過來，說這個人究竟要干什么？怎么好好的又是戴假發又是畫皺紋的？他又求著說能不能把假發借給我，我讓老人看看能不能照著畫下來。他把經過說了，大家才知道他來這個城市的原因。有人拿著畫筆過來，開始在他的臉上描，描的很細，不一會兒他變成了一個老人，唱戲都沒有問題了。接著他又一步一步地求人家，說讓老人看了興許娘就畫出來了，要不你們把這個假發賣給我，我天天戴著叫老人畫。劇團最后答應了。穿過城區用了兩個小時，到老人家時，他把老人嚇了一跳，等他說清了，說這基本就是娘了。老人最后說，照下來吧，總不能一直戴著人家的假發。

一周后接到老人的電話。

看到那張墨跡未干的畫時，他眼睛嘩啦亮了。他跪在畫前，嗚地一聲決堤了，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娘—— 對老人說，這就是我娘，是我娘啊……

他聽見了娘說話，孩子，我們終于見面了。他抬起頭，是老人在說，你讓我也想起我娘了。孩子，我和你娘好像是見過的，昨晚她從照片上走出來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才畫了出來。

抬起淚眼，老人更老地站著。

她鄭重地拿起另一幅畫。說，孩子，這是我娘，我把我娘也畫出來了。

是一個和娘一樣滄桑的老人。

他伏到老人的懷里。

老人摟著他，像摟著自己的孩子。

后來，老人說，孩子，起來吧——聲音悠長。老人說，中午和我們的娘一起吃個飯。你和你娘回家，我也會把我娘送回去。家沒樓，可她們喜歡，不讓她們住在住不慣的地方。他恭敬地看看“娘”看看老人的“娘”，看看當娘的這個老人。老人說，其實，我一直都想畫娘，畫娘啊！當你娘站到眼前時，我終于畫了，我的娘也跟著出來了……

他們齊齊地叫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