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的虛空

漣漪

在這座荒唐的城市，

我從未聽到

風兒吹過時

樹木細微的颯颯聲，

從未見過一粒石子濺起的漣漪。

在池塘上慢慢歸于平靜，

從未見過天使般的護士

從黑暗通道盡頭向我走來，

摸摸我的臉，

對我說：

兄弟，你沒事，你很安全。

顫動的眼瞼

雨的箭簇射向地面

綠色搖曳

黑色翻涌

白楊樹的葉子翻過來

哦，珍貴的銀色

飛舞的黃蜂無影無蹤

歌唱的黃蜂

黝黑的大樹

孤單的行人

巨獸般的卡車令人驚悚

一切都濕透了

一切都是夢

雨停了，我去找那只黃蜂

我的鞋子在雨水里啪達啪達響

我在水洼里看見了春天

無邊的綠色眼瞼

顫動

水

她在山谷里穿行，

她在人世間流淌，

把我引向光輝的城鎮，

把我帶入黑暗的囚籠。

聰明的水，

多情的水，

緊抱住我，

推搡著我，

她要跟我結婚，

她要讓我下水，

她肚皮緊纏著我，

像一個蕩婦，

比什么都有勁，

她的身體令人銷魂，

她的肌膚永遠年輕，

她讓我下水，

讓我和她一起

向著陌生的遠方奔跑。

石頭對我說，

愛上水，你就要死了。

我看看石頭，

又看看水。

我聽見那么多人哭喊著

拍打一扇鐵門。

解凍的田野

我們被刺耳的蛙鳴引到戶外。

暗夜中的田野正在解凍。

夜不成寐的老農

在黑黢黢的地里蹲著。

黑黢黢的地里，

電線桿白癡般杵在那兒，

昏黃的燈光撒向疲倦的河流，

水里小小的動靜，

剛剛出生的蝌蚪。

我們在長堤上走，

河中膽怯的月亮

跟著我們走。

氣味還沒有升起。

黑黢黢的鄉村，

墳塋般的山丘，

凍住的渠溝，

菜地里閃光的薄膜，

黑黢黢的柳樹，刺槐和銀杏，

漸漸顯露的綠色，

一切都像在水里，

一切都像夢。

暗夜中解凍的田野，

這慢慢蘇醒的死者，

它記得所有耕種者的樣子。

“窗外正下大雪”

窗外正下大雪

在宋增科家那把木椅上

我抱著一本《法蘭克人史》睡著了

恍惚中聽見屋里有人走動

不像入室蟊賊

倒像天外來客

對什么都興致勃勃

到冰箱里拿東西吃

打開電視，不停地換頻道

進了一次衛生間

還站在那兒

看了我一會兒

五分鐘后我醒來

幾個空酒瓶站在桌上

我已經忘了

這些酒是不是我喝掉的

電視開著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我看的

那個頻道

我在深夜走回去

雪地上瘋狂的腳印

正被新雪覆蓋

春雪

怎樣的精靈

飛過久病的花園

占據了綠樹 街道和骯臟的屋頂

占據了天空 眼睛和萎靡的心靈

春雪啊

你是怎樣清洗了

惡夢的污漬

人們在濕透的路上相遇

微笑 點頭

卑劣的手停在背后

哦 仁慈的天空

你施放了怎樣的精靈

來撫慰這些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的頭顱

春雪劃出神秘的小徑

池塘上的霧

肩胛深處的刺痛

我一路趟水回家

天空映在腳下

——無邊的鄙夷的眼白

寧靜的歡樂

細雨中的松林，

細雨中閃亮的松針！

執著于愛恨的世人，

輾轉于貪嗔的世人。

被污泥蒙住了眼睛，

看不見你。

去年的香火燒到現在，

污泥蒙住他們的眼睛。

喜鵲在樹上歌唱，

清泉在圓石上閃光，

秀竹漫山遍野，

污泥蒙住我的眼睛。

佛像莊嚴，它的逼視

讓我冒出冷汗。

雨水將頑石打磨得

渾圓，閃光。

雨水讓我

渾身濕透。

細雨中的松林，

細雨中閃亮的松針！

我所沒有的

寧靜的歡樂啊。

我的歡樂，

我的寧靜。

要到很久以后

才能開始。

山坡上的房子

我的房子佇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佇立在風暴過后的恬靜中，

四周是綿亙百里的黑暗，

除了花崗巖，貓頭鷹

和幽靈般集合在一起的松樹，

什么都沒有。

為何打開窗戶？

為何迎向黑暗？

只要跨出一步，

我就會像一粒藥片

溶化在黑色海洋中。

漢人

那漢人爬上來了，

走走停停，氣喘吁吁，

好奇得像個孩子，

看到什么都拍照。

“我在尋找神的蹤跡。”

我們都笑了。

我們愿意和他交談，

愿意賣給他青稞酒

和削鐵如泥的藏刀。

但在這兒，

在雄偉的高原上，

刀子他不能用，

青稞酒他沒法喝，

“我和我的汽車都缺氧。”

我們和我們的羊群，青稞，白云，

不知道什么叫缺氧，

不需要尋找神。

我們走得慢，

最終會到達。

而菩薩無處不在，

就像稀薄蔚藍的空氣。

窮人的領地

羊群在山坡上，

窮人的孩子在山坡上，

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野花是艷麗的，

石頭是灰色的，

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有時，他會快樂地尖叫，

當他用堅硬的土塊

打中了發狂的公羊，

它正領著羊群

沖向懸崖。

一年四季，

光陰流逝，

難以覺察，

就像牲口長膘，

就像最隱秘的

拔節和灌漿，

難以覺察，

讓人放心。

亞洲腹地

我們坐在冰冷的苔蘚上，

失神地看著落日。

荒涼和寒氣

緩緩生長，

別的都陷入停頓。

冰山閃著藍寶石的光。

它冷笑，

知道自己了不起。

令人擔憂的

是暗影中假寐的東西：

巨石下蜷曲的蛇，

一動不動的洪水和地震。

漫長跋涉后的一無所獲是怎樣令人

沮喪啊，

于是我們放棄辯論和無用的跳躍。

我們永遠無法登上那座冰山，

咬住月亮燦爛的乳暈。

有時，會有藍色的煙靄

顫抖著升起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你會看見神仙般的母牛，

看見趕集的人歡馬叫匯成一個

興奮的海洋，

甚至聽見牛頸下歡快的銅鈴，

公馬沉甸甸的糞便砸在土路上的

叭嗒叭嗒聲……

大喊大叫后，

我們陷入沉默。

我們的狂妄

被無邊的荒涼制服。

當月亮像一頭神經質的大鴉

在冰山上旋轉，鳴叫，

我們突然忘了自己是人

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無邊荒涼的含義

在遙遠的內陸，

我騎著一匹老馬緩緩前進，

四周是閃光的顱骨和巨大的巖石，

沒有人，沒有樹，甚至沒有飛鳥的投影。

在過于單調的蔚藍中，

白云，懶洋洋翻著跟頭，

像折斷了脖頸的天鵝。

離開閃光的，沸騰的城市，

我騎上一匹老馬，

向著偉大的荒涼前進。

來迎接我吧，

陰影中的亡靈，

石頭中囚禁的種子！

向我顯形吧，

俊美的烏鴉，

開花的蘋果樹！

我來向你們請教

這無邊荒涼的含意。

臉頰深陷的情欲，

眼圈烏黑的情欲，

空頭支票和忘恩負義，

無賴的思想和殘廢的意志，

乏味的淚水的飲料！

多如恒河沙礫的人

在陡峭的山坡上打滑，

在平坦的廣場上摔倒，

所謂偉大，所謂莊嚴，

都只是紙上的抒情，

心頭的虛妄……

呵，無邊的荒涼，

你見證過大地的純潔，大地浩然的威嚴，

你護持過心靈的燈盞，信仰的燈盞，

這些，他們全都忘了……

希望像細雨一樣滴在滾燙的臉上。

我緊按住狂跳的心臟，

向著已經看到了我的海市蜃樓前進。

多美啊，藍色煙火升起的地方，

和我們一樣的人

在那兒戀愛，繁衍，搏斗，犧牲，

把全部的信仰

給了天上的銀行。和我們一樣的人，

在塵土中打滾……

站在上升的虛空里

六月是不值得動情的月份。

太多的雨，幾乎使大街腐爛。

我知道我有怎樣的運氣，

從來不為明天動心。

昏暗的房間里，

燈泡晃動如巨大的睪丸。

一個人不停地翻身，

猶如皮鞭抽打的死蛇。

所有看不見的事物都在升起，

你站在漂浮的河岸上。

時間的輪子向著不存在的未來滾動，

你站在上升的虛空里。

六月是匆匆忙忙的月份。

每個中年人都在嘆息：“唉，又過了一半！”

孩子們在腐爛的大街上吹出彩色的

肥皂泡，

而死魚的心臟還在砧板上跳動。

從未有過的炎熱

從未有過的炎熱

把它的蛇信

吐到我們低垂的眉毛上

黑山羊吃光了焦黃的樹葉

眼神變得可怖

眼神可怖的黑山羊

向牧人慢慢走去

它們已經吃光了荊棘和樹皮

攀登

黑夜，教會我在沉默中

攀登你的崇山峻嶺吧，

讓我在憤怒的間歇里

打開我的青枝綠葉。

荒原上，一棵樹因孤獨而閃光，

仿佛迷途的小學生在喊叫。

在它上方，烏云的母狼

垂下尖尖的乳房。

我在白天看到的

那些秒針般憔悴并且疾走的人，

那些涌入奢侈品商店和萬人體育館

的人，

那些從無知的學校和害人的診所走

出來的人，

去了哪里？

篝火已經熄滅，

青煙正在消散，

巨大的卵石提醒我，

這里已不能稱為人間。

我在陡峭的山脊上停止了思想。

我在沉默中攀登，

在憤怒的間歇里打開我的青枝綠葉，

把污穢的想象和哄騙的誓言

拋進兩旁的深淵。

變

渾濁的陰影，

大風中顫動的

巨蟒般的陰影！

我瞪大了眼睛，

要認出我身上

那些微妙的變化——

不像引吭高歌的人

陡然從A大調沉到降B調，

那聲音，那聲音中的姿態

依然是我的，

卻迥然有別。

接下來還會有更多

刺激和反應，

拒絕和屈從，

變形和修復。

這寸寸積累

難以抗拒的變化，

這蒙住我雙眼的

時代和心理的塵埃，

終將引發驚人的蛻變。

終有一天，面對鏡子，

面對親愛的你，

我會認不出我自己。

空氣中小小的恐龍

我知道空氣中有很多小小的恐龍在飛。

有時，我會突然說些匪夷所思的怪話，

或者把燒焦的烤肉吞下去，

讓周圍的人瞪大了眼睛。

空氣中有很多小小的恐龍

在飛。

一首送來的詩

深夜，一只小蟲

從窗口飛進來，

被我一巴掌打在地上。

它在墻角的廢紙堆里

窸窸窣窣折騰了很久，

像個幽靈，

在吃東西。

用了大約十分鐘，

它終于翻過身子，

突然，直升機一樣

垂直上升，

飛到高處，

箭一般向我俯沖，

眼看著撞到我眼睛

又倏地掉頭

斜斜地

從窗口飛出去……

燈下

我看見我在燈下枯坐，

打開一部無人問津的書。

我的大腦快要報廢，

我的心又回到蒙昧。

現在沒有任何力量

可以劫持我，

沒有任何力量

可以護持我。

一部無人問津的書，

書中的青山，綠水，

小橋，茅舍，

竹子，梅花，

和住在墓地茅屋里

為父母守孝三年的人，

彷佛清涼的細雪

輕輕拂過我的額頭。

我把煙灰撣到煙灰缸外邊去了，

我去摸另一根香煙，

卻把手伸到茶水里。

我看見一根白發

落在赤裸的胸前，

分外刺眼。

我對窗外粗魯的喧嘩

只剩下淡淡的蔑視。

雨

來了，

這細小的

閃亮的精靈，

沒有任何預兆。

打在貧瘠的青瓦上，

打在午夜的窗玻璃上，

打在窗玻璃上的大紅喜字上，

打在廢棄的城墻，車間，會堂和旱死

的秧苗上，

甚至飄進屋里

打在我的寫字臺上，

打濕了我正在讀的一冊《生死書》……

干旱三個月，

昏沉沉三個月，

無數次興奮地望著

電閃雷鳴的天空，

張大了嘴，

無數次電閃雷鳴后，

只有吝嗇的一滴，兩滴。

現在，所有人都睡了，眉頭緊鎖，

所有人的嘴角都磨出血泡，

所有人都在說夢話，

彷佛害著熱病。

突然，

來了，

這古老的精靈，

這考驗我們意志的東西，

回來了，

來擦亮我們快要被鐵銹覆蓋的

腫脹的眼瞼。

皎潔的云朵

我在黑夜那兒尋找詩意，

在黑夜里皎潔的云朵那兒尋找詩意。

我只是在寫詩的時候，

才從窗口探出身子，

多情地望著黑夜，

望著黑夜里皎潔的云朵。

更多的時候，

我看都不看它們一眼。

這就是黑夜和黑夜里皎潔的云朵

在我的詩歌中毫無光彩的原因。

天上的云

天上的云，

從不理睬我們。

它沉迷在自己的法術中，

一會兒是雪白的羔羊，

一會兒是烏黑的一團。

我們頭頂著白云前進，

我們頭頂著烏云回家，

我們的命運，

從來就是無人理睬的。

“夜里，那么多人摞在一起”

夜里，

那么多人摞在一起昏睡，

比喜瑪拉雅還高，

一根尖利的黑刺，

刺破了蒼穹。

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沒有一點聲息。

“這寂靜已經變得僵硬”

這寂靜已經變得僵硬，

像一堵冰冷的墻。

我的目光從凋敗的果園滑過，

落在郊外凄涼的電線桿上，

落在一只煙灰色的麻雀身上，

落在那個幽靈一樣

獨自在山坡上挖紅薯的

農人身上。

這寂靜已經發出淡淡的臭味。

啊，那么多的人，

簡直像變戲法，

這美好大地上那么多的人，

都藏到哪兒去了？

相處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

我對它反而一無所知。

在黎明的刀鋒

將這頭巨獸剝皮之前，

我和它相處得很好，

甚至想讓這黑暗

拖延下去。

這陰暗的思想不會得到世界的恩準。

微暗的火星

我沒有汽車，

無法在狂暴的一刻突然加速，

我也沒有翅膀，

無法在你需要的時候

飛到你身旁。

我所有的沖動

都變成微暗的火星。

只剩下一點點勇氣，

可以在突然停電時，

讓困在電梯里的我

慢慢將呼吸調勻，

等待救援。

黃金從我身邊飛快地走過

他們從我身邊飛快地走過，

冷酷的城市女郎，

東張西望的鄉下人，

不會閱讀我的詩歌。

運鈔車迎面駛來，

警察荷槍實彈，

仿佛他們押運的

是可怕的死刑犯。

黃金從我身邊飛快地走過，

污泥在橋下緩緩地流淌，

不會閱讀我的詩歌。

我走著，一直在走，

不知道去干什么。

我們的光并非來自我們的身體

如果我們只是一個簡單的愿望，

如果我們走路時眼神低垂，

而不是仇恨地瞪著遠方，

如果我們的大腦只超出小鳥一丁點兒，

而不是精明得令人發冷……

我們的光并非來自我們的身體，

我們的愿望多如恒河沙礫，

我們的身體終將萎縮，

而眼下，眼下欲望正在脹大

刺破我們的身體……

如果我們只愛著光明，

只需要清風，

而不是狂熱地喊出自由和自己……

如今，我們只能用最小的酒杯

品嘗善意，愛，憐憫和勇氣，

用最大的酒杯

啜飲離別，貪婪，惡意和悲傷。

如此多的混亂中，

我們害了軟骨癥，

不能像小鳥一樣

在空中劃出美麗的軌跡，

只能在大地上留下可笑的

瘋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