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高洋處理后事

一

高洋死了，是被他的妻子蘇婉用刀捅死的。

高洋生前，是我們水岸鎮南菜北運公司的總經理，也可以說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都萬分希望他將面臨倒閉的南菜北運公司起死回生并發展壯大，讓我們一日三頓都不愁吃喝。但是，他當總經理僅兩個月就死了。這兩個月來，他雖然也動了不少心思，至少想出了十多條讓公司起死回生并發展壯大的“良策”。只可惜到他死時，還沒有半條“良策”落到實處。正因如此，他給我們的印象就不深，讓我們記憶猶新的，倒是他初來乍到那天的情景。

那天烈日當空，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聒噪著，熱得連在街上游走的狗都吐出了長長的舌頭。

在高洋開來的小轎車后面，還跟來了一輛大卡車。車上塞滿了家具。我們看到后，得知高洋是準備到公司里來安居創業的，都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在此之前的三任經理，他們都是單槍匹馬地跑到公司里來，帶領我們黑燈瞎火地胡干一陣子之后，發覺干不動了，就動用關系夾起尾巴走掉了，再不管我們的死活。

我帶領辦公室的阿春、小趙下去幫助搬運家具。來到大卡車旁時，公司里已有十多個人主動前來幫忙。他們又說又笑的，氣氛異常熱烈。

小車的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女子。女子年輕貌美，肌膚似雪，只可惜她那張嫵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一塊凍肉似的擱在脖子上面。

高洋從小車上下來后，屁顛屁顛地繞過車頭，走到了小車的另一旁。他把上身從車窗探進去，輕聲地詢問女子應該如何擺放家具。但問了許久，女子都只是苦大仇深似地坐著，一聲不吭。

我們是一幫干活的好手，同時也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我們一邊搬運家具，一邊互相詢問道：

“那個女子是誰呀？”

“喂喂，有誰認識車里面坐著的女子？”

“她到底是我們高經理的什么人啊？”

……

高洋雖然長得高大威猛，膚色紅潤，器宇不凡，但他的下巴、嘴角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胡子，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好幾的人了。如果說車里的女子是他的女兒，長相上又全不像；是他妻子吧，就更讓人難以置信了，畢竟年齡上相差太大了。

“高經理，車里坐著的是嫂子吧？”有一個人憋不住，開口問了起來。

“是、是、是。”高洋神氣活現地答道，“你們日后叫她蘇婉就行了。”他走過來，給我們每人都甩了一根煙。

我們雖然抽著高洋給的煙，但煙仍然無法堵得住我們愛胡說八道的嘴巴。這時候，我們喜歡評頭品足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們一面吞云吐霧，一面交頭接耳道：

“這蘇婉一定不是高洋的妻子，就算是，也不是原配，是二奶三奶什么的。”

高洋聽到后，不高興了。他呸的一聲吐掉嘴里的煙頭，頓足罵道：

“你們亂嚼什么舌頭呀，什么原配不原配的，我的原配早死掉了。”

“高經理真是有福之人啊，升官、發財、老婆死樣樣都被你占盡了。”有一個人忍不住，又調侃道。

高洋聽得更不耐煩了，他咬了咬下唇，又罵道：

“你們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臭屁要放，還不快點兒搬運家具去。”

二

蘇婉捅死高洋之后，人沒了蹤影。

人人都以為她一定是畏罪潛逃了。

因鎮里這段時間來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幾起人命案，兇手都逍遙法外，害得派出所很沒面子。因此，蘇婉被派出所列為了重點緝拿對象，用派出所所長的話來說就是，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蘇婉緝拿歸案。

為保證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對蘇婉實行監控，公安干警住進了南菜北運公司。這么一來，我們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就被打亂了，我們都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全力配合公安干警監控蘇婉。但這樣沒日沒夜地折騰了兩天，仍一無所獲。蘇婉簡直就是一滴水，在人間蒸發掉了，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幾位公安干警都變得愁眉不展起來，特別是帶隊的那位公安干警，他再不管公安干警的形象，當著我們的面都無所顧忌地罵道：

“這臭×到底鉆到哪里去了呢？不會又鉆回她老母的×里去了吧。”

直到第三天傍晚，公司里的李泉從停放高洋尸體的房子門前走過時，突然聽到里面有十分可怕的聲音傳出來，鬼哭狼嚎一般。李泉被嚇得毛發倒豎，魂飛魄散的，他像一頭瘟雞似的在大院操場上沒頭沒腦地跑了三圈半之后，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出鬼了，出鬼了，高洋變成了一頭鬼，正在停放他的房子里面唱歌哩。”帶隊的公安干警是一位無神論者，他不相信有什么鬼不鬼的，他單槍匹馬地走到停放高洋尸體的房門前，抬腿僅一腳就把房門踹開了。眼前出現的一幕讓他都感到不可思議，殺人兇手蘇婉還沒有離開被她所殺的人，這在他以前的破案史上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在高洋已經發臭的尸體上面，又增加了許多洞。

蘇婉已經成了一個瘋婆子，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她那張過去十分嫵媚的臉，現在變得跟木刻一般，沒有半點表情。兩只眼睛也空洞無物，就像兩團即將熄滅的火。

當尾隨而至的公安干警走過去銬她時，她突然用手指著高洋的尸體大聲嚷道：“他該殺，他該殺……”她一邊嚷，一邊脫起自己的衣服來。不一會兒，她就把自己脫得僅剩下一條褲衩。在她潔白如玉的身體上面，我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傷疤。她那對乳房雖然還算堅挺，但也已經慘不忍睹了，因為它們上面布滿了被煙頭燙過的疤痕。

三

高洋的尸體發出來的臭氣把我們熏得暈頭轉向的。我們都來不及多想，就把他的尸體匆匆運進了火葬場。

待高洋的骨灰盒回到公司之后，我們才發覺犯了一個大錯：即在高洋被捅死到把他的尸體運進火葬場這段時間里，既沒有高洋的家屬在場，也沒有通知高洋的家屬前來協助處理高洋的后事。這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公司的兩位副經理怕高洋的家屬上門來大吵大鬧，簡直被嚇破了膽。他們都斬釘截鐵地表示說再不過問高洋的事了，只責令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替高洋處理后事，并做好對高洋家屬的安撫工作。

我萬分不愿意，但也推辭不得，誰叫我是辦公室主任呢。我打電話給自高洋被捅死之后就再沒在公司里露過面的蘇姍，提出了想跟她面談一次的要求。她在電話里足足沉默了五分鐘，才勉強答應。

蘇姍是蘇婉的妹妹，高洋的小姨子。高洋到南菜北運公司來當總經理沒幾天，就叫辦公室里的小趙滾蛋了，讓蘇姍進來頂替她的工作。為了這事，我在心里恨死了高洋，因為我跟小趙已經談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戀愛。在這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里，我們什么都談到了，最后就只差上床了。就連上床，我認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高洋卻讓小趙滾蛋了。小趙這一滾蛋，于我而言，就等于是放鳥歸林了。

下午，我按約定的時間、地點到了金鳳茶樓，跟蘇姍見上面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天沒見，蘇珊全變了，她再不是幾天前那個活潑、美麗、時尚，甚至有點風騷的女子，變得就像一棵缺了水肥的嬌花似的，不可救藥地枯萎了下去。

我定定地望著蘇珊那張十分憔悴的臉，無比驚訝地問道：“你怎么啦，幾天沒見竟變成了這么個樣子，殺人犯是你姐，又不是你，你不能為你姐的事把你自己都毀了。”蘇珊白了我一眼，罵道：“你懂個屁。”遭她這么一罵，我再不知該跟她說什么好了，像根木樁似的，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好在過了半分鐘，她主動跟我說起話來，問我帶沒帶煙。待我把一包煙扔到她面前，她點燃一根，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她吸煙的樣子也變了，變得惡狠狠的。往日在辦公室里，她也吸煙，但都是玩兒似地吸。一邊吸，一邊還心煩意亂地吐著煙圈。當吐出一個又大又圓的煙圈時，她總欣喜若狂地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進煙圈里面去，嘴里大聲咋乎道：“噢……好爽……好爽……”

我以前從來沒有做過對死者家屬的安撫工作，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我心里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跟蘇姍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我干脆鐵了心，什么也不說，只等著蘇姍開口。

蘇珊吸完第一根煙后，接著吸第二根。把第二根煙的煙頭狠狠地碾滅后，她才開口問我道：“你想聽聽我和蘇婉、高洋之間的屁事嗎？聽說你是一個很喜歡寫小說的人，現在你不必絞盡腦汁去編什么故事了，這里就有一個現成的好故事。”我望著蘇珊，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但這時蘇珊又不肯往下說了，她重新點燃一根煙，又惡狠狠地吸了起來。

我沒有催促蘇珊講故事。我也點燃一根煙，慢慢地吸起來，并裝出了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我知道若想讓蘇姍把她心里的話一點不剩地倒出來，首先得給她一定的時間。事實上也正如我所料，蘇姍吸完第三根煙后，突然無限悲痛地哀嘆了一聲，說道：“蘇婉是殺死高洋的兇手，而我和我爸也是導致蘇婉殺人的幫兇。”聽了這話，我瞪大兩眼無比驚愕地望著蘇姍，很希望她立即給我揭開這個謎底。但這時蘇珊又不往下說了，她扭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茶樓服務臺后面的酒柜。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叫服務員送了一瓶酒和一只杯子過來。

蘇珊沒有推辭，倒酒便喝。喝下半瓶之后，她已露出醉態，雙目迷離，兩腮似遭了火燒一樣紅。借著酒精的催化，她開始大膽而流暢地說了起來。她說道：

“我爸是一個混蛋。如果他不是一個混蛋的話，我們家里現在所有的不幸都是可以避免的。這不幸是從兩年前就開始了的。兩年前的一天早上，我爸吃過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后，就紅光滿面地走出家門去。當他路過村頭王寡婦的家門時，王寡婦從屋子里走出來，僅跟他耳語了幾句，他就興高采烈地爬上了王寡婦家的房頂，幫助王寡婦翻修起了長年漏水的房頂來。王寡婦站在房頂下，她一邊看著我爸翻修房頂，一邊浪聲浪語地跟我爸說笑。當房頂翻修到一半時，不知是不是因為王寡婦的浪聲浪語讓我爸忘乎所以了起來，他竟從房頂上摔了下來，把自己摔了個半死。整個村子里的人都笑破了肚皮，說我爸這次輸慘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不說，鬧不好可能連小命都要搭上。我媽聽到這話后，歇斯底里地嚷了一句：“作孽啊。”就無比憤慨地哭了起來。可哭歸哭，哭過之后，她不得不面對現實了。我爸被摔成了那樣，如果不花大錢醫治，必死無疑。當時我們家里不說拿出這樣的一筆大錢，就連拿出這筆大錢的十分之一，都辦不到。開始時，我媽曾天真地以為，我爸是因為替王寡婦翻修房頂才被摔成那樣的，王寡婦在良心上一定過意不去，并愿意拿錢出來醫治我爸。王寡婦是有錢的，這些年來，她明目張膽地做著皮肉生意，凡是到村子里來的人，無論是牛販子、豬販子，還是補鞋、剃頭、收毛的，只要舍得花錢，都可以從她身上買到快樂。可當我媽去到王寡婦家門前，滿懷希望地叫王寡婦拿錢出來醫治我爸時，卻碰了一鼻子的灰。王寡婦對我媽說道：“要錢沒有，但你男人如果想跟我睡覺，我倒不在乎。”接著，王寡婦還告訴我媽，說我爸就是因為想跟她睡覺才肯幫助她翻修房頂的。我媽聽后，似挨了一悶棍，半天回不過神來。待她回過神來，惡心得直想吐。她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根本上想不到天底下居然還有王寡婦這么寡廉鮮恥的女人。與此同時，她也徹底地相信了我爸確實是因為想要王寡婦那身臭肉才肯幫助她翻修房頂的，剛才村子里的人笑我爸偷雞不成蝕把米時，她還半信半疑的，認為自己的男人不至于那么賤。接下來，我媽把對我爸的怨恨全發泄到了王寡婦的身上，用世界上最不堪入耳的話跟王寡婦對罵了起來。最后還動了手。我媽不是王寡婦的對手，王寡婦把我媽放倒在地上，騎了我媽半天，直到我媽認輸了她才肯放我媽回家。當我媽帶著滿身的疼痛，滿肚子的委屈回到家里后，蹲在門檻上傷心欲絕地罵了起來。她一邊罵，一邊詛咒發誓說再不管我爸的死活了。可我媽說到底還是個軟心腸的人，她僅罵了幾分鐘就不罵了，并向我走過來，叫我到鎮上去找蘇婉，讓蘇婉想辦法借錢醫治父親。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鎮上，見到蘇婉后，我把父親替王寡婦翻修房頂的事省略了，只對她說父親被摔傷了，很嚴重，有生命危險，要她立即想辦法借錢醫治父親。她聽了之后，著急得連班也顧不了上，就去向人借錢了。最后是高洋借錢給蘇婉把父親從死亡線上硬拖了回來的。高洋當時是鎮上一家服裝廠的廠長，蘇婉是他廠里的得力干將，按理說他借錢給蘇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正因如此，我們家里誰也沒有料到蘇婉是以失身并準備做他的妻子作為代價才借到錢的。當高洋同蘇婉一道，第一次到我們家里來作客時，我和我媽都把高洋當成了父親的救命恩人，對他殷勤備至，恭敬如儀。我媽表現得尤為熱情，她看到高洋一喝完茶，就抬手指著屋后那棵掛滿了鮮紅果子的荔枝樹問高洋想沒想吃荔枝。高洋說不想，但他卻對樹下的那片魚塘產生了興趣，說想到那里去釣魚。我媽就立即到隔壁的大春家借來了一根釣魚桿，并命令我陪高洋到那里去釣魚。那一年我剛十七歲多一點，正處在見到陌生男人都害羞的年齡，我心里是極不情愿陪高洋到那里去釣魚的，但想到他畢竟是父親的救命恩人，只得忸忸怩怩地跟著去了。當我們在魚塘邊的雜草叢中蹲下時，讓我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竟發生了，第一條魚兒都還沒有來咬鉤呢，高洋就把我摁倒在了雜草叢中。我害怕得要死，但又不敢叫喊，只好屈辱地忍受著高洋那十只雞爪般的手指在我身上步步深入。等到我媽在屋檐下大聲叫我們回去吃飯時，高洋已在我身上發泄完了獸欲。他抓起一把雜草，粗粗地擦去粘在他手上的從我身體里流出來的血，十分知足地獰笑了一聲，說道：“岳母叫我回去吃飯了，我得走人啦。”說完，他還伸手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感嘆了一句你比你姐乖，才肯走人。

蘇姍說到這里，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和憤慨，哭了起來。哭聲里充滿著無比的屈辱和無盡的控訴。

我聽任她哭。慢慢地，我心里也被憤怒填滿了。我覺得上天還算有眼，讓高洋這種人早早地死掉了，并且是不得好死。假若再讓他活在世上，不知還有多少女子遭受他的蹂躪。他死了之后，公司里的人也敢大膽地說他的壞話了，他們說他到公司兩個多月來，公司里就有五六個女子被迫跟他有了一腿。我的戀人小趙之所以不能在辦公室里呆得下去，也是事出有因的，高洋曾糾纏過她，被她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大概哭了十多分鐘，蘇珊才止住哭。她又惡狠狠地抽了一根煙，呷了幾口酒，繼續說道：

“我現在非常后悔到公司里來上班，如果我沒來的話，蘇婉也許不會成為殺人犯。她是為了我而把高洋捅死了的。當初我說要到公司里來上班時，蘇婉是極力反對的，她心里最清楚高洋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我最終還是來了，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我抵擋不住高洋悄悄許諾給我的每月一千三百元錢工資的誘惑；二是我想報復一下高洋，讓他生不如死，我不能讓他白白地在自己身上占了這么大的便宜。蘇婉是不清楚我心里這么想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我已被高洋破了身。有好幾次，我都想把這事告訴她，但最后就是開不了口。她的脾氣我是一清二楚的，假如讓她知道了這事，她非宰了高洋不可。兩年前，她向高洋借到錢把父親從死亡線上拖回來之后，才得知父親是因為替王寡婦翻修房頂才被摔成那樣的，她氣得把下嘴唇都咬破了，足足有一年時間沒跟父親說過半句話。自我到公司里來上班之后，我每日都像貓躲老鼠似的躲著高洋，讓他沒有半點機會跟我單獨接觸。雖然我的日子也不好過，自高洋強行把我變成一個女人之后，我心里就對男人有了需求和念想，有時候這種需求和念想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害得我寢食不安，只好用串煙圈來麻醉自己。高洋簡直被氣瘋了，他每天都像一頭困獸似的，在我周圍不停地轉著圈子，恨不得撲上來一口就把我吃了。他以為是蘇婉要我這樣躲避著他的，于是把火全發泄到蘇婉的身上，對蘇婉又是打，又是罵，又是咬的，從來沒有消停過。我雖然替蘇婉感到難過，但也為自己這樣報復了高洋這個混蛋感到痛快無比。況且，我姐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有時候她也敢跟高洋來硬的，讓高洋嘗嘗她的厲害。有天中午，高洋喝醉之后，竟喪心病狂地在蘇婉面前發起瘋來，厚顏無恥地對蘇婉說道：“借你妹妹跟我睡一晚吧，明天一早我就給你兩千元錢買衣服。”他的話音剛落，就挨了蘇婉兩記重重的耳光。但什么事情都是掛一漏萬防不勝防的，高洋被捅死的那天傍晚，蘇婉突然感到肚子疼。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她怕孩子出事，叫高洋把她送進了醫院。高洋從醫院回來后，公司里來了兩位客商。以前陪客商吃飯都是蘇婉跟高洋一道去的，現在蘇婉住進了醫院，高洋就叫我代替蘇婉去陪客商吃飯。我剛要推辭，高洋就惡聲惡氣地罵我沒良心，說我每月的一千三百元錢工資白領了，叫去陪客商吃一頓飯都不肯去。接著，他還跟我講起大道理來，說客商就是上帝，既然上帝來了，就必須熱情款待才對。聽了這話，我再不好意思推辭，同時還想到，在吃飯的過程中客商一定會自始至終在場，高洋是奈何不了我的。但我完全想錯了，我不知道高洋在我喝的酒里面下了什么藥，總之喝過之后，我就變得迷迷糊糊的了，同時還特別想要男人。高洋看到我這樣后，高興得連客商都不顧了，帶我到附近的一家旅館去開了一間房。我現在還隱約記得，當我醉迷迷地和高洋躺在床上時，蘇婉好像還氣勢洶洶地進來過。但到底她進沒進來過，我已不得而知了。后來我就失去了知覺，待我清醒過來時，蘇婉已經把高洋殺了。”

四

群龍無首，公司亂成了一鍋粥。有些人為另謀出路，已經卷起鋪蓋走人了。

那天在金鳳茶樓跟蘇珊談話時，我忘了跟她商量如何處置高洋的家具。我后悔得要死，又不得不打電話給蘇珊，讓她帶人來搬走高洋的家具。

蘇珊聽了我的話后，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她怒不可遏地罵道：“誰還希罕那些破爛，給他鄉下老家送去得了。”我問她高洋的鄉下老家在哪里，她又嘟嘟噥噥了半天，才不耐煩地告訴我。

我到街上雇來了一輛大卡車，招呼人把高洋的家具搬上車后，便朝著高洋的鄉下老家出發了。

深秋將至，秋風一日比一日緊。田野里翻卷著金黃的稻浪。大地仿佛通了靈性，頑強地保持著入冬前的最后生機，給人以賞心悅目之感。但我因為心里總擔心著會遭到高洋鄉下老家的人刁難，對窗外的好景致視若無睹。

高洋的鄉下老家就在公路旁邊，是一幢單家獨戶的農家小院。白墻青瓦，房前的泥地上種了兩株枝繁葉茂的龍眼樹。

我走進冷冷清清，但十分潔凈，各種東西都擺放得合情合理錯落有致的小院時，只看到一個婦人在廚房門口弓著身子攪豬食。我一面朝她慢慢地走過去，一面在心里醞釀著該如何開口跟她說高洋的事。由于心中無數，害怕得全身瑟瑟發抖。

婦人沒有察覺到我的進來，直到我走到她跟前，她才猛地抬起頭，瞪大兩眼驚懼地望著我。我突然感到驚訝至極，因為面前的這個婦人我曾經見過。就在一個多月前，辦公室里接到了一份特急傳真，通知高洋下午四點鐘到縣里去開一個冬菜銷售座談會。距開會時間僅有一個多小時了，水岸鎮距離縣城又有五十多公里，由于路況不好，進城開最快的時速也要五十多分鐘。我不敢有絲毫怠慢，拿著傳真就急吼吼地闖進了高洋的住室。平日里上班時，除了會見客商以及接待上面來人，其余時間高洋都愛呆在住室里。當時住室里除了高洋之外，還有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婦人。她坐在沙發上，佝僂著身子一扭一扭地哭，兩腮上淚水漣漣的，看上去可憐至極。高洋黑著臉，坐在沙發的另一頭。他一邊怒氣沖沖地瞪著電視，一邊不停地按著手里的遙控器，每分鐘至少要調換二十多個頻道。他對我闖進來十分惱火，瞪著兩只陰鷙的大眼吼道：“你進來干什么？沒見到我沒空嗎？”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扔下傳真就急急地走掉了。

我跟婦人寒喧過后，便把高洋被蘇婉捅死的事跟她說了。她還沒聽完，兩眼就儲滿了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她一面抹淚，一面說道：“我早就料到他會有今日的下場，但他當初就是不肯聽我半句勸。如果他肯聽我半句勸，也不會落到今日這么個境地。”說完，痛苦和悲憤使得她全身都激烈地抽搐了起來，她不得不扔掉手中攪豬食的棍子，轉身走掉了。

我走出院子，花錢雇來幾個人把車上的家具卸下來，差不多用去了一個小時，卻始終沒見到那個婦人露面。

臨走時，我不得不又走進院子去。這次我進去與剛才不同了，這次我是捧著高洋的骨灰盒進去的。我兩腳似灌滿了鉛，舉步維艱。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婦人是高洋的什么人，但我知道，把骨灰盒交到她手里是錯不了的。

廚房里沒人，那桶豬食仍在原來的地方。怎么辦呢？我站在豬食旁，心里不停地嘀咕著。突然，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無比凄楚的低低的哭聲。這聲音聽起來悲涼極了，仿佛是從地下的怨鬼嘴里發出來的。我聽著，全身都起滿了雞皮疙瘩，頭好像在一圈接一圈地增大著。我鼓起勇氣，在院子里一面走，一面尋找著傳出哭聲的地方。待我走到堂屋的門口時，才得知哭聲是從里面傳出來的。那個婦人雙膝跪在潮濕的泥地上，肝腸寸斷地哭著。在她面前，點著一炷香，在香的前面，立著一張高洋年輕時的相片。

我在婦人背后定定地站著。我不知道跟她說些什么是好。大概站了十多分鐘，司機老陳在院墻外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我不得不語無倫次地叫婦人節哀順變，好好保重身體，就把骨灰盒放到她面前，轉身走了。

上了大卡車，司機老陳罵了一句我行動比烏龜還慢，就轟隆隆地發動了卡車。

開出十多米后，我突然從后視鏡里看到那個婦人發瘋似地追了過來。因為追來得急，有幾次她險些跌倒。我以為發生了什么事，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趕緊叫老陳停車。

婦人追到后，跳上駕駛室的踏板，對著我無限悲憤地嚷道：

“我忍夠了，受夠了，現在我再不打算給他面子。這些年來，我羞著一張老臉，軟磨硬泡地就是不肯跟他離婚，就是不想看到他有今日這樣的下場，但他不但不領情，反而在人面前口口聲聲地說他先頭的妻子已經死了。其實她沒死，她現在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我求你回到公司之后，幫助我告知所有的人，說我沒死，高洋的妻子沒死，讓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聽著，驚愕和震驚得傻了眼，半天合不攏嘴。坐在我旁邊的老陳也跟我一樣，驚愕和震驚得傻了眼。他嘴上叨著的香煙差不多燒到他的嘴唇了，但他絲毫沒有察覺。

婦人見到我只是驚愕地瞪著眼，半句話也不說，又大聲地嚷嚷道：

“難道你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幫我嗎？”

我望著眼前這個還活著，但在高洋的心里早已死掉了的悲憤交加的女人，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婦人看到后，死灰色的臉上現出了一點光亮，好像獲得了一絲凄涼的滿足。這時，她從褲兜里摸出了兩只避邪用的小紅包，一只塞給我，另一只塞給老陳。她像慈母叮囑兒子似的對老陳說道：

“師傅，細心開車。”

老陳聽后，兩眼立即冒出了淚，雞啄米似地點著頭。

重新發動卡車開出半公里之后，老陳又把卡車停了下來，因為淚水又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一面抹淚，一面周而復始地罵道：

“這高洋真他媽的是頭畜生，娶了個這么好的女人還不知道安分；這高洋真他媽的是頭畜生，娶了個這么好的女人還不知道安分……”

我沒有搭話，只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垂淚，心像挨了刀割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