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坡（外一篇）

蕓生又看見韓老五帶著兩個女人回家。女人臉上還有未洗凈的灰土和隔宿的倦乏。進了屋，韓老五將門一甩：“蕓生，放羊去！”

蕓生放下手里的毽子，到牛槽木樁上解開栓羊的繩。姐姐蕓起放學回來，看見蕓生牽著羊磨磨唧唧地走，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女人。

韓老五是蕓生的達（父親）。蕓生從來不喊他達。

韓老五經常出遠門，出去一趟就是個把月。每次回來，韓老五都會帶來女人，少了一個，多的時候還有四五個，回家之后村里的男人們就一撥一撥地來了。

蕓生一手攥著從灶房摸來的半塊饅頭（饅頭下還塞了一個青辣椒），一手牽著羊往河坡走，快落山的太陽，在西邊的天空里散著金紅色的光，四周圍的云彩里也射出來金色的輝光。還有一片云一圈閃著金色，像是誰用金絲線把云彩的邊給鑲上了。河坡里一大片茂密的蘆葦，初夏的光景，蘆葦在晚風中擺著嫩嫩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音。

“哎，你達回來了？”歪頭扛著一把生銹了的鋤頭站在河坡上他家的地頭。

蕓生不理他，她正看著一只長嘴巴水鳥叼起一條小魚“呼啦”一下飛起來了。

“蕓生，韓老五回來了？”歪頭又問。

“回來了。韓老五回來了。”蕓生一轉眼又看見那把生了銹的鋤頭。只要碰見歪頭，他總是扛著一把生銹的鋤頭，好像就是為了碰見蕓生，然后問一句，韓老五回來沒有。終于得了這個消息，歪頭把鋤頭一扔，拔腿就往蕓生家跑。

蕓生撿起鋤頭，拖了幾步，太重了，又扔在地頭。

在河坡里站一會，那些蘆葦沙沙地響，扔了鋤頭，蕓生就用力地盯著蘆葦叢，想找到剛剛那只叼著小魚飛走的水鳥，眼睛睜得老大，水鳥的影子也不見一個，偶爾葦叢中傳來幾聲水鳥淺淡而慵懶的叫聲。太陽愈來愈大了，蕓生瘦小的影子像一條細細長長的線，落在蘆葦坡的草地上。云彩在太陽的周邊以致有些暗黑了，但是仍有光從云中漏出來。

“蕓生！蕓生！家來吃飯了！”

姐姐的聲音從村子后面傳來。蕓生拔起拴羊的橛子，咋呼兩聲，跟在羊后面回家了。到家，姐姐蕓起已經把面條盛好放在桌子上了，里屋里傳來韓老五和男人們說話的聲音。照例是姊妹倆吃飯，初回家的韓老五是不屑于在家吃飯的，怎么也得和男人們在前村的小飯館里喝上幾場。

“姐，那兩個女人呢？”蕓生抹抹沾了面湯的嘴巴，問姐姐。

“屋里頭。”蕓起努努嘴，對著韓老五聲音傳出來的方向。

蕓起收拾碗筷，洗鍋刷碗，把潲水倒在盆里：“蕓生，端給羊喝。”

在家里，蕓生最聽蕓起的話，她們的娘死得早。蕓起比蕓生大四歲，已經上了五年級，里里外外操持得有模有樣；蕓生卻上不了學：腦瓜不好，打小就是如此。韓老五也不管這些，家里有個上學的，有個看門的，很好很好。

“蕓起，看好你的傻妹，達和歪子叔上前村去了。”韓老五肩上掛個汗衫子從里屋出來。跟在后面的是歪頭，還有兩個男人蕓起不認識。

跨出大門，韓老五又折回來：“丫頭，下碗面條給這兩個大姨吃！”蕓起撅著嘴，把大門“哐”的一聲關上了。韓老五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蕓生，燒火。”

“韓老五才是傻子！”蕓生燒火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蕓起“撲哧”一聲笑了。

里屋兩個女人咕咕唧唧的說話，倆丫頭一句也聽不懂。

第二天一大早，歪頭，還有昨晚上那兩個不認識的男人中的一個又來了。韓老五坐在院子的石窩子上等著蕓起的早飯。過濾嘴的煙把指頭還是熏黃了。

“五哥，俺娘說個子高的好。”歪頭歪著頭，觍著臉。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你個熊！個子芝麻大還想討大老婆！”韓老五笑了，露出一嘴的黃牙。

歪頭嘿嘿地笑。也不說話。

“王大壯，你呢，咋樣？”韓老五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圈吐得一塌糊涂。王大壯把一包東西遞過來：“五哥，您過過數，三千五。”

韓老五接過來，一層一層撥拉開包錢的牛皮紙，沾著唾沫星子把錢點了兩遍。“你小子還夠快！看上哪個了？”

“長頭發的。您看行不？”王大壯討好地說。

“娘的！咋不行？明天來領人吧！”韓老五一邊把錢塞到褲兜里，一邊說。

“那不成！家里頭今天還等著見人呢！親戚都說叨好了！”王大壯一改剛才的口氣。

“達，吃飯了。”蕓起從灶房探出頭。

“說明天就明天，五哥我還吃了你媳婦不成？”韓老五把煙頭吐在地上，腳尖頭踩上去還轉了兩轉，“先回吧。明兒來娶媳婦。”

王大壯還想說什么，嘴剛張一張，韓老五就下了逐客令：“歪子，在家吃個饅頭？”王大壯只好走了。

“五哥，不吃了。俺娘說下午給錢……”歪頭支吾著。

“好說唄，鄉里鄉親的。”

“哎，哎。”歪頭屁顛屁顛地跑了。

那兩個女人——高個子和長頭發，也被叫出來吃飯。饅頭，稀飯，蕓起從園子里掐的木耳菜炒了一大盤子。

還沒吃兩口，王大壯又來了，邊上還有個男人。

“咋？”韓老五嘴里窩著一口饅頭，含混不清地出了個聲。

“俺來領媳婦。”王大壯倔倔地，口氣生硬。

“不是說明天嗎？”韓老五看著邊上的大漢，有點底氣不足。

“今天回去辦事。”王大壯還是倔倔的。

“嘿嘿，娘的，還著急了。”韓老五打著哈哈，“行，領走吧。”

韓老五轉頭給長頭發嘰里咕嚕的說了幾句，長頭發放下手里的半個饅頭，站起來跟著王大壯走了。

“便宜你孫子了！”韓老五沖著門口三人的影子說。

村里人都說韓老五最不是東西，別人相過的女人只要一時半會不領走，他都能給騙睡了。王大壯就是聽人說了這個才巴巴地帶了人來要媳婦。

蕓起也大致聽村里人叨叨過，她們的娘就是被韓老五氣死的。

早先韓老五在家里種地，種地不來錢啊，又嫌累死累活的，于是就跟著外村人往外跑，那個人原來做的是拐人的行當，跑一趟云南四川，帶幾個女人回來，就撈一大把錢。韓老五起初跟著那人跑，跑了幾趟，人家覺得韓老五太能吹，擠兌了自己的門路，不愿帶了。于是韓老五就自己跑。為了更正當，韓老五也帶著村里村外的人到云南去“相親”，看上的，給女人家一筆錢，自己撈一點，就把人帶回來了。

也有女人來了之后覺得上當受騙，跑過的也有，有的在外面浪蕩幾天，吃沒吃，喝沒喝，回家又不認識路，也沒錢，又回來了的也有。還有一些，有點傻乎乎，在家里也是被家人親戚半懂不懂或者不懂裝懂地“嫁”出去了。然而鄉里人實在，弄個媳婦，生個男丁總是會拿媳婦當成寶，男人無非丑一點，矮一點，其他倒也沒什么，加上有了孩子，一些女人就安心地跟著過日子。韓老五于是本事越來越大，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候竟有人開玩笑叫他“韓媒婆”。

蕓起不喜歡。因為她總聽見村里人對著蕓生說：“傻子，韓老五沒給你姐倆找個蠻子后娘？”這樣的話人們是不敢說蕓起的，他們知道蕓起會漲紅臉，罵他們一頓。傻子蕓生則不同，她會歪著頭看著那個問她的人：“啥是蠻子后娘。”

每當這時候，蕓起就恨不得打蕓生一頓。又舍不得，于是就恨起她的達：不是人，妹子傻也是他作的孽。

蕓起只能牽著蕓生：“傻子，別理他！”她也只能叫一聲傻子來撒氣。回家里，蕓生還問：啥子是蠻子后娘？

蕓起一生氣，眼淚就來了。

妹妹一看姐姐哭了，就揮著手：“我不問了，我不問了。”

說傻也不像傻子樣。蕓起就像大人一樣嘆口氣。

“達，你別出門了。”蕓起對又一次準備出門的韓老五說。

“干啥？不出門你姊妹倆餓死啊？”韓老五義正詞嚴。

蕓起低著頭，蕓生拍著手：“韓老五出門帶個蠻子后娘回來！”

韓老五咧著嘴：“傻子也不傻呀！”

蕓生不樂意了：“韓老五才是傻子！”

“狗日的，老子白養你了！”韓老五笑笑，走了。

蕓起又嘆一口氣。

“放羊去吧。”姊妹倆牽著羊往河坡走。

歪頭和他家的高個子也在，兩人并肩坐在地頭，他們的羊在葦子叢里。蘆葦叢一天一個模樣，淺水里的蘆葦只剩下光禿禿的桿子，葦葉子被人采回家包粽子，蒸饅頭。歪頭瞅著蕓起：“你達真不是東西，給你歪子叔弄個跟你妹一樣的傻貨！”

他花的錢少，回家過了兩天才知道他的高個子原來腦子不太好使。不過倒也聽話，不瘋就好。認也認了，心里還是有火，又不敢當著韓老五發。

“你罵誰！”蕓起來氣了，“你才是傻貨！”

歪頭看看臉通紅的蕓起，再看看一邊玩泥巴的蕓生，不說話了。

蕓起領著蕓生，牽著她們的羊換了個離歪頭遠遠的地方，她討厭人家喊蕓生傻子。“蕓生一點也不傻，啥都懂，從來不惹我生氣。”她心里想。蕓生確實是個好孩子，知道疼姐，知道自己家的羊，知道幫姐姐干活，唯一的就是不知道喊韓老五達。

暑假過了一半，韓老五還沒有回來。蕓起也不著急，韓老五不在家，就沒人往她們家跑，姊妹倆天天一塊放羊，回家來，蕓起做飯蕓生燒火；蕓起刷鍋倒潲水，蕓生就端起來飲羊；蕓起洗衣服，蕓生壓水；蕓起寫作業，蕓生就趴在桌子上拿一支筆亂畫。

又過了一個月，蕓起開學了，韓老五還沒回來，卻有人捎信說韓老五進去了。蕓起問老師進去了是進哪去了。老師摸摸她的頭，嘆口氣：“苦命的孩子。”后來才知道自己的達是蹲了大牢。

蕓起回家對蕓生說：“韓老五不回來了。”蕓生睜一雙大眼：“蠻子后娘也不來了？”蕓起嘩一下眼淚就出來了：“我就是你娘。”

蕓生笑了：“你是姐姐，不是后娘。”正掉眼淚的蕓起“撲哧”一聲又笑了。

書包用不著了，蕓起用著裝石子，裝沙包，裝一本小人書，牽著蕓生到河坡去放羊了。河坡的蘆葦長得密密實實，墨綠色的蘆葦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偶爾有一兩只水鳥在其中穿梭。

又到蘆花要開的時候了。

暮 晚

他坐在門口，看著風吹過樹梢上的麻雀，吹過豬圈上遮雨的塑料布，風嘩嘩地響。風又吹過園子里的小青菜，冒著微微寒氣的小青菜抖了抖葉上的雪。風就吹到他跟前了。幾乎全白的胡子已經不像往常那般堅硬，順著風他伸手捋一捋胡子，早晨吃的稀飯又灑到上面。冬天要洗還得燒熱水，兒子不在家，自己腿腳不麻利，點火燒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那胡子上總是有些粘呼呼的臟，但是老了呀，老了，就不管那么多了。

他坐在門口，看著風又吹到路邊的麥田，那些麥子剛剛經歷過一場小雪，干黃灰綠的麥苗頂尖上還有一些未融的雪，清早的陽光照著雪尖兒，像是彩霞，五顏六色。然而他的眼睛已經不好用了，年輕時瞎掉的那一只，碰見風就流下渾濁的老淚，時不時得用手巾擦上一擦。好的那一只也日漸模糊，只好隨便看一看近處的麥田，遠處的青河，青河對岸的火車道，火車道那邊的女兒家，那個長滿梧桐樹的小村子，只在模糊里重復往日的模樣。

哎，今天的太陽出來的有點早，他醒得更早，年紀大了，睡眠不好，夜里咳嗽一聲就是一大口痰，三兩聲咳嗽一折騰，這覺就別想睡好了。起來又不能做活兒，漫漫長夜，他左等右等等不來雞叫。四周里一片安靜，連蟲鳴也沒有幾聲，偶爾老鼠哧溜一聲竄過梁頭。

他想起從前的時光，總是天不亮就起床，老婆子燒火做飯，喂雞，打掃庭院，他就把牛從牛圈里牽出來，拴在門口的牛槽前，喊兒子一起鍘草，淘草，喂牛。都忙活一遍，就下地捉蟲去了，夏天的清晨露水打濕腳尖，他在棉壟里穿行，棉花碩大的葉子上沾滿露水，涼快的天氣，害蟲們也出來吃棉花，吃棉桃。肥大的在棉朵里扭動身軀，聚精會神吃著花蕊的蟲子，在他手里轉瞬掉入右邊口袋裝著的塑料瓶里。這是他的功勞：大半瓶子的蟲子帶回家，老婆子喂的那些雞爭著搶著吃。

如果是冬天，這樣的雪后清晨，他是不會起這么早的，躺在床上他知道，院子里的無花果樹上落滿了雪，葡萄藤上也有一痕淺淺的雪。打鳴的公雞跳上去，叫兩聲，藤上積雪應聲而落。紛紛的，如一場微型風暴。

然而現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但是他起床后連燒火的力氣也沒有了，手抖抖索索，柴火也抓不住，火柴得擦好幾下。年輕人性子急，看著他慢吞吞的模樣，就來了火，半軟不硬地說，門口坐一會吧，不要你燒。他于是只好坐在門口。牛槽仍在擺著，他眼看著長大又變老的黃牛也早不見了，這些年，鄉下生活也好起來了，犁地，播種，收獲都是機械，哪里還用得上牛，兒子說，賣了吧，賣了把前頭三間廂房起了，以后可以放放糧食。堂屋里專門住人。

兒子說賣了就賣了吧，自己又不能一日三餐地喂它。右腿上早年留下的疤，又疼起來，走路都費勁，別說是做點家務了。他嘆一口氣：這說老怎么就老了？

門口的大黑已經不在了，拴狗的橛子還在。這事怨他。

前幾天他拄著兒子專門做給他的拐杖到老鄰居老李家，以前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卻走了個把小時，他風霜的臉上顯出一絲苦笑，原來老，真的這么快。一半天坐在門口嘮嗑，不說話的時候就曬太陽，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來，太陽暖暖的，又沒有風，瞇著瞇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偏西了。于是扶著墻起來，剛回到家，就見兒子的臉黑著：大黑呢？！

大黑呢？日頭里還在，怎么就沒有了。后來約莫知道，是偷狗的賊把大黑弄走了。這賊娃子也是精明角色，看見老頭天天日日在門口呆著，大黑就在一邊，溫順又有些兇狠。大黑百十來斤的體形眼饞了那些人，一定是趁著老頭子不在家用藥放倒了大黑。兒子家在村頭，路邊上隨便過一輛摩托車誰知道是偷狗的！

他不說話，任兒子發半天的脾氣，他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低著低著，就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挨他訓的情形：那個半大小子，放牛把牛放到人家的麥地里了，鄉鄰找上門來，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然后就一頓臭罵，那小子也就是低著頭，不說話，一如他今天的模樣。想起這些，他忽然想笑了，然而轉念想到長這么大的大黑就這么被人偷了去又有點難過，加上理虧，就收斂了剛剛露出嘴角的笑意。禍事闖下了，雖然沒有了大黑，以后也再不串門子了，老老實實的待在家里，坐在門口。

太陽輕輕悄悄地朝東南方向移了移，他換一個姿勢，蒲團上已經坐出一個深深的窩，里面的麥秸都被他坐軟、坐碎了。順著太陽的腳，他朝園子看去，園子里幾排小楊樹裹著好幾層塑料膜，那是兒子怕凍壞了樹給裹上的。這么多年，雖然沒有留給兒子什么，但是農活莊稼養豬喂牛一點也難不倒他。這一點兒子做得很好，不像老李家倆兒子，出幾趟門，回來家這也不滿意，那也看不慣。他心想：眼高手低連人都做不好，還怎么修身齊家！他沒有念過書，卻從電視里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一直覺得這是做人的一種道理一種由下而上的追求。不過，他也是明白，莊稼人終究是個莊稼人，從泥土來還得問泥土要飯吃。

一個人一種命，不能說不好，也不能算認命，他總是覺得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苦，不然怎么個個愁眉苦臉，時不時就往鄉下跑。這是他的邏輯。年紀大了，終于覺得年輕一趟沒有白活。看東西是老練，比兒子還是強一些，畢竟年紀在那兒擱著。

耳朵還好的時候兒子也跟他嘮嗑，說說人家從外面帶來了這個，帶來了那個。兒子一邊說一邊也想出門。擱不住兒子的軟磨硬泡，他終于點了頭。兩個月之后兒子回來，掙的還不夠花的，兒子嘟囔著想家，想大黑，想喂牛，又磨磨唧唧說汽車聲吵得睡不著。他就知道兒子不是城里掙錢的料，兒子心思單一，年紀又小，到城里頭腦子幾乎不夠用。他滿意地看著兒子從他手里接過牛繩。

老婆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他就張羅著要給老太婆沖喜，請媒人給兒子說上一房媳婦，也算是安頓老婆子未完的心事。媳婦娶回家半年，老太婆就撒手西去了。他嘆口氣，怨她走得早，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老了還是走了一半。

太陽已經挪到原來拴大黑的門腳了。兒子上工去快回來了，說起來也不容易，媳婦出門打工，家里頭要兒子照顧，家外頭也得兒子，孫子上學住學校，個把月回家一趟。兒子一出門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中午回家還得給他做飯，匆匆忙忙的，自己耳朵不好，與兒子的對話像吵架，能少說就自覺地少說了。大黑在的時候，還有幾聲吵鬧，大黑不在了，整個院子靜悄悄的，沒個聲音。

兒子引好火，填幾根木柴，他坐灶門口一把扶著。看著兒子滿頭大汗地炒菜，貼饃，他心疼的不行，心里頭想給兒子省點力氣，想幫一把，卻使不上勁，不然就是越幫越忙，添亂。老了，不中用啦，咋就不能利索點呢，他恨自己的眼睛不好用，恨自己的耳朵不中聽，又恨起自己難以挪動的腿。兒子干了半天的泥瓦活，回來還得伺候自己個老廢物！他罵自己。這樣的時候又會羨慕先走的老婆子，好好地躺進了墳地，一年幾節，兒子女兒都去墳頭燒紙送錢，女兒想起來娘的好總會哭幾聲，他沒來由地羨慕這哭聲，他想若是他先走了，這哭聲是不是就是給他的。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雖說現在沒什么大毛病，但總是天長日久地拖著，兒子媳婦會不會嫌煩？將來一走，他們是不是松了一口氣，而不是像對待他們的娘，有事無事念叨幾聲？他還想著讓孩子記著他的好，而不是厭倦。

唉，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會想到死，人家說越是上了年紀越不去想這個問題，或許是逃避或許是豁達，但是對于他，卻是經常想到。然而并不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在他的想法里竟還有些自得，驕傲，有時候想著想著甚至有些喜慶了。可不是嗎，八十有三了，去了就去了，高壽，而且無疾而終，多喜慶的一件事啊。

想到死亡的最明顯的表現是經常想到老婆子，十幾年前她剛走的時候，倒是經常想起，但時間久了就慢慢習慣了，而最近這一年來又經常想起來。他覺得這是老伴來叫他了，她一個人這么多年的寂寞孤獨了，覺得時間到了，就來叫他了。于是，他經常眼花花的，就看見老婆子穿著對襟的棉褂子，還別著臨走時候他插上去的一把她陪嫁時的銀簪子，花白的頭發在冬天的雪地里亮光閃閃。

這樣的次數一多，他就漸漸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了，老了呀，什么時候走，總會有自己的預感，老婆子的出現就是提醒他：來日不多矣。

吃罷午飯，他又慢吞吞地挪到大門口，新漆過的綠皮大門反著刺眼的光，他抬頭看看太陽，太陽已經挪到靠西的方向了，這一頓飯吃得時間長。兒子早上工去了，他一個人慢慢地盡量不把飯灑到胡子上，但還是禁不住手抖抖晃晃，一不小心就沾上了。兒子曾說要他把胡子剃掉，他怎么也不愿意，是啊，沒事的時候手摸一摸自己的胡子，看看太陽挪移的位置，也算是手不閑吧，別的什么事情他也干不了呀！

他又看看天，那朵云大大的厚厚的，白得像收到家里的棉花絮，他盯著那云朵看。沒有風，他想這云怕是要在這待一半天了，他一直盯著它，脖子有點累了，他低下頭，看一只螞蟻從自己的腳下往原先拴大黑的木頭橛子那兒爬。小東西爬得挺快，米把遠的時候他又抬頭看一眼，視野里忽然少了點什么，他捋了捋胡子：噢，是那片厚厚的云，它原來所待的地方只有幾絲散亂的浮云，沒有風，這么快它就不見了。他的心里一陣唏噓，低下頭再看那只螞蟻，也不見了蹤影。它們都是快的，而我越來越慢了。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冬日晝短，他坐在門口就這么看一會云，看一會螞蟻，日頭不知不覺就過得差不多了，再看一眼西斜的太陽，夕陽如同一雙溫柔的手，它撫摸一下樹梢的麻雀，麻雀“撲楞”一聲飛回巢了；它再摸一摸那些被風吹過的麥田，麥田霎時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那溫和的光里滲出絲絲的冷意，風于是一點一點地吹起來，他慢慢地挪動雙腳，走回屋里。

天，終于黑了。